第四章 童年•圣诞夜•变故

一)

运动会后的一周便是期中考。

考完那天恰好是周五。谈青从考场回到教室,班里是激烈的讨论声。

班里的数学学霸范乐乐,一手拿着试卷,一手不断指着试卷:“第八题选择就是A,你别贫了,不是C,你先用函数……”

谈青立刻捂住耳朵,她最怕的就是讨论数学。虽然她是数学课代表,但是她的数学成绩这两年一点都不是最拔尖的。

当初刘国庆选她,只是看上她年级前几十的名号。

平中的班级有两种:实验班和平行班。名义上,一班到四班都是实验班,但是一班并不是正统的实验班,平中真正的实验班只有四班,四班的学生都是入校的前50名。一班到三班是50名到200名的学生打乱分配的,卡在中间,不好不差的。剩下的五班到十三班就是平行班。

周佳月郁郁寡欢,最后一场数学,是她的短板。回到教室,她整个人像朵蔫了的小花,连书都没收拾,就和谈青告别回家了。

谈青早已收拾好自己的书,看了看前桌一片狼藉,无奈地摇摇头,走上前替周佳月慢慢收拾着。

她们彼此从不是擅长安慰对方的人,只能做些其他的事情,减少对方的烦恼。

林源今天来得早一些,从后门走进来,把书包放在了旁边的一个空桌子上,走上前,帮着她一起收拾。谈青见多了一双帮忙收拾的手,错愕地抬起头,见是林源,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在教室收拾着。

一切弄好后,两人漫步到停车场,刚刚上车,身后有个女生喊着。

“谈青。”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谈青大致猜出是谁,背后一僵,呼吸频率渐渐高了起来。

女生已经来到她身边,是冯恬璐。

“好久不见了,谈青。”冯恬璐盯着谈青,笑得看起来很自然。

“是啊。”谈青装作从容。

冯恬璐一只手搭上了谈青的肩,谈青向林源旁边一步,不动声色地躲开。

冯恬璐不以为然地笑着,打眼看了看林源。

“怎么没和程东昀一起?”她故意道。

谈青没有回复。林源敏感,看出来谈青的不自然。

“姐,该回去了,我还有事。”说着,林源拉着谈青上了车。

“先走了。”谈青淡淡道。

林源拧着车把,电动车逐渐从冯恬璐视线中消失。

“姐,刚刚那是谁?”

“之前的同学。”她转过头去,路旁的柳叶少了几分春夏的生气。

周五那晚,谈青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从一个从未去过的超市出来,外面的天色漆黑。宋明昊从远处跑来,两人似乎很久未见,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程东昀从夜色中缓缓走来,外面穿着一件中长款外套,来到谈青身边,温柔地向她展开双臂,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步一步走上前,两人拥抱在一起。

那是一个朋友的拥抱,一个释怀的拥抱。

谈青和程东昀是小学同学。上学后,程东昀是她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从第一次分座位开始,他便坐在谈青的后面。谈青的记忆中总是有一幕,那时他们认识不久,彼此给对方起了个蔬菜的外号,她傻乎乎地叫他“土豆”,而他似乎叫她“番茄”。数学课的时候,当数学老师转过身写板书时,谈青便趁着这个空隙快速转过身,两个人叫着彼此的外号。这一幕,经过时光的流沙,也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她无法确定,这一幕,究竟是在梦,还是在现实中真切发生过。

如果说朋友分种类,那程东昀属于陪伴型的。小朋友的友谊出现摩擦很正常,每年似乎就要换个“最要好”朋友。

那时的他们还都太小,谈青那时也中途换过几个小朋友,什么倩倩啊,涵涵啊。唯独程东昀,两人一直陪伴着彼此,几乎没有红眼的时候。

程东昀本就比她大,男孩子作为一个哥哥的心理,能包容就包容了。

谈青的父亲一直是在镇上最大的一个制造厂做车间主任,谈青的爷爷年轻时也是在同类型的工厂工作,退休后,还在谈父所在的制造厂看过两年仓库。镇上,很多人都曾在制造厂工作过或者现在依旧在那儿工作。谈青父亲,毕业后就开始在那儿工作,一干许多年。

算起来,他离开前,已经是厂里资历比较高的几位之一,和厂长的关系也很不错,渐渐成为厂里的带领人。随着时代的发展,这所制造厂的发展越来越不好,没有及时跟随时代的脚步,依旧按照老一套发展。

谈青父亲提出了一个新的发展路线,对于当时的大家来说,他像是一个可以拯救这座工厂的人,都表态支持。不过,一小段时间后,多数人又按照之前的路子走,无法忍受改变的这段过渡期,只剩下谈父一个人在努力拉着他们往前走。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最后,厂子还是没有改变的了,又按照原本的步伐走着,很快也就开始被科技时代淘汰下来,受到重创。

而谈青的父亲,也成了那个担着一切责任的人,大家把责任都推给了他。那几年,家里的气氛很低沉。谈父也处于失眠的状态,后来,他去了杭州谋了一份其他的工作,离开了这个地方。可这也成为他心中的一个结。

谈青多多少少受了影响,小姑娘在学校有些沉默安静。而程东昀,课间的时候带着谈青玩,有吃的也主动分享给她。他也总能倾听小姑娘的问题。

小少年温暖着她,她在学校的时光永远都是欢乐的。

那时的她,被光照得明媚可爱。严谨来说,是又回到了自己性格最本质的明媚可爱。

他会偷偷捉弄她,排球训练后提前拿走她的书包。那一日,谈青从操场回来,来到体育室放书包的架子前,转来转去也没看到自己的书包。她摸了摸脑袋,很是奇怪,直到训练老师从办公室走出,问:“在找书包?”

谈青点点头。

老师笑了笑:“刚刚我看见程东昀那小子多拿了一个书包,看着像是你的,你去看看。”

“啊?”小谈青反应过来,左右转着圈找程东昀的身影。最后,还是程东昀自己出来了,手里拎着她的书包,见她有些气急败坏,脸上更是一副得逞的模样。

“程东昀!”

两个孩子在学校主干道你追我赶,影子被夕阳的余晖拉长。

每一次放学后的排球训练,都让小小的他们疲惫不堪,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学校。程东昀的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但步行也要十分钟的时间。偶有一次,谈青见他每次累得不像话,便提出让他搭着自己爷爷的车一程,反正也是顺路。

两个人就坐在车厢里,沿着日落的方向回家。

谈青那时候的话总是很多,东一句西一句,不着南北。

“程东昀,今天这太阳真好看,你说对不对?”

“对。”

“程东昀,你说,咱校门口新开了家汉堡店,不知道好不好吃。”

“改天,吃着试试。”

“程东昀,你为什么喜欢吃巧克力呀?”

“它很甜。”

而程东昀便在她的身边,很耐心地听着,从不嫌烦。

之后,程东昀在她的生日,给她买了三个她爱吃的汉堡包。

那个年纪,每个孩子的零花钱都不是特别多。他们或许不是彼此最为要好的,但一定是密不可分的。那几年时光,他是真的用心待这个朋友很好很好。而她,回到家,说起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十句有九句都离不开程东昀。

“爸妈,程东昀可高了,今天,我发现连我们楼上的老师都认识他,你说,他出名的原因真好玩。”

“爸妈,我今天在小饭桌吃饭,竟然碰到程东昀了,他竟然没回家吃饭。”

四年级的时候,按照学校惯例,他们开始有资格值周。身上戴着绸带,拿着小本本,站在门口给不戴红领巾的小朋友扣分,或者在学校巡视,检查眼保健操等等。

轮到他们班级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一周,天气很冷很冷,其中有一天下了暴雪。下雪的时候往往没有雪停的时候冷。检查的队伍往往有十四人,程东昀被安排成队长。每天站在门口,只需要八个人就行,谈青就是其中一个。雪停后一天早晨,谈青早早地来到大门口站岗,冷风凛冽,刺得脸和耳朵疼。

刚站上没有两分钟,程东昀便缓缓走来,来到她的身边,说了一句话:“你回去吧,我替你。”说完,便站在了谈青的位置旁。

小谈青傻傻地抬头看他,鼻头酸涩,总感觉再来一阵风便能够冻住。

从主干道离开的时候,她走了很远,又转过身看他,他代替自己站在那个位置,风吹起他垂下的围巾。

那会儿,十四个人中,还要选三个旗手,男女都有,个子还要高些,每天负责升降国旗。大队辅导员选了程东昀、谈青和宋明昊。除了周一,每天早上八点钟第一节课上课时,准时升旗。预备开始,三个人便拿着国旗,来到升降台上,做着准备工作。

当国歌响起时,谈青抛旗,随即程东昀和宋明昊开始拉轮轴绳。那天,不知道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什么,绳子格外难拉。原本两个人升,最后谈青也加入进来,三个孩子的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逐渐麻木,最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有着神圣意义的国旗升起。

他们走下升旗台,瘫坐在地上喘着气,彼此看了看,露出了笑。蓝蓝的天空,国旗飘扬。

下午四点放学,继续站岗,检查方队,这是每一天最后一项检查。检查完后,结果交给谈青,由她负责统计,最后填写一整天的分数表,贴在公告栏上,因此,谈青走得一向很晚。那一周,每个放学的傍晚,程东昀都会坐在教室里,静静地等待谈青统计分数,偶尔和她开着几句玩笑,最后陪着她一起走出空**的校园。冬日的傍晚静谧安详,天边昏黄得如此纯粹,而他们之间的友情也像这天空一样纯粹美丽。

数不清的美好时光。

可是,直到五年级的下学期,那天冷不丁地下了场大雨。他们都在等着父母来到教室接他们。

谈青和程东昀的家长来得有些晚,班里同学已经走光,只剩他们两个。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口等着。

雨势不见减,扫在走廊,他们不得已往后退了退。他们所在的教学楼离大门很近,走廊口更是离门不到十米。

一辆轿车停在门口,气质温柔的女人从后座下来,撑起伞,焦急地跑到他们这边。那是程东昀的妈妈。

“抱歉啊,妈妈来得晚了。”

程东昀笑着摇头说没事。

“这是谈青吧,要不要阿姨送你?”程母面色温柔和蔼。

谈青乖乖地道了谢,摇着头说不。

程东昀转身道了再见,和程母一起挤在伞里。

车上主驾的男人下了车,打着伞慌忙来迎着两人。谈青看清了那人面容,并不是程父。

之后的一周,班里面渐渐有女生传出程东昀母亲出轨的消息。

“程东昀他妈妈出轨了,那天下雨天来接他,坐的是别的男人的车。”

“真的吗?你听谁说的啊?”

程东昀根本无法忍耐这样的谣言,气冲冲地上前阻止,却没有什么用。

谣言还是这样传,甚至越来越添油加醋。那个年纪的孩子大多不懂“出轨”这两个字威力究竟有多厉害。

几天后,班里渐渐传出,这是谈青最先告诉她们的。

程东昀起初并不相信,可这说法越传越猛。

老师知道谣言后很惊讶,出面找到了谈青,所有证据证实是谈青而传,因为那天只有谈青看见了这些。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怕,一向品质兼优的谈青背地里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他也默信了这是谈青传的,在班级上也对谈青旁敲侧击。

他们并不相信谈青的解释。

即使天真烂漫的他们,心里也都埋下一个个恶的种子,女孩子们嫉妒着谈青,嫉妒老师夸奖的总是她。他们讨厌父母总是拿她来和他们比较。

他们胆小怕事,听风是风,肆意八卦,传播中谣言,最终追究下结果,却担心怕事。听到“谈青最先传”的说法,全都改口指向她,摆脱自己的责任。

人性的恶在哪个年龄都是存在的。

谈青被班里的女生孤立了,竟然是被同性女孩孤立。

而程东昀最终也选择了不相信她,任凭当时的她怎样找他辩解。从那以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待她,他开始避着她,把座位换到了那一排的另一个地方,再也不是她的后座。轮到值周时,即使程东昀被老师安排成旗手,也会找人在升旗时替了自己。

慢慢地,谈青也开始避着他,明明自己没有做那些事,却也开始没了底气,与从前在程东昀身边的明媚开朗渐行渐远。究竟哪种才是她真正的性格,她也分不清。

他们总说,时间是一味良药。

事实却是如此,以年为单位的时间一点一点磨平了那么一大团的误会和矛盾,其实是抹平了程东昀的记忆。

抹平记忆的同时,也磨平了他对她的感情。

一段感情是需要双方相互的,一旦一方放下,那它很难再促成。程东昀和谈青的关系也像是有了一个巨大的间隙。注定未来再怎样亡羊补牢,也于事无补。

而这些事情的捅始者,是冯恬璐。

那场大雨,她也在。不过她一直都太不起眼,她就站在传达室安静地偷窥着这一切。

享受着属于偷窥者的愉悦。

她也听到了程东昀母子的对话。

“这是你刘姨的弟弟,我刚刚在你刘姨家,下雨了,你刘姨怕我们淋着,就让你叔就送我过来了。”

“叔叔好。”

可是,那又有什么呢?

她讨厌圆满,厌恶别人幸福的模样。她讨厌程东昀和谈青。

谣言是她传的。

事情发酵的速度比她想的快了不止一点点。老师查了,那就推给谈青吧。

她疯狂地嫉妒着谈青,嫉妒老师家长都喜欢谈青。

每次妈妈打她,都会骂着:“你个不争气的,就不能向人家谈青学学?人家次次第一。你丧个什么劲,你个赔钱货,你爹都不愿意要你——”

那她就毁了老师家长心中优秀完美的谈青。

她知道那场大雨里,谈青被妈妈接走时看见了她。可,谈青说出来谁会信?谈青又会怀疑到她头上几分?

目的达成后,她针对谈青更明目张胆了。

谈青后来也很快发现了她,知道了是她从中作梗。

局已定,谈青不再被那些人喜爱,程东昀和谈青也回不去了。

小小的冯恬璐心灵第一次得到了抚慰,本该纯真的心灵早已被扭得歪曲。

二)

“青青,今天天气预报显示有雪,你们晚上路上慢点。”谈母嘱托着。

“好。妈,我们走了。”谈青背起书包,坐上了林源的后座。

电动车慢慢向巷口行驶着。

“我听佳月说昨天你去政教处了?”谈青关心道。

“哦,篮球砸到王主任了。”

谈青轻笑几声:“被教训得怎么样?”

“还好,那会儿被教训的不只是我们,还有几个你们年级的,他最后根本来不及教训我们几句。”

“那就好。”

“欸?佳月是怎么知道的,都忘了问她。”

林源装作平常:“她来篮球场看帅哥打篮球。”

谈青:“……”

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六点的天还是没有什么光亮。路上的人并不少,电动车都亮着灯,即使没有路灯的地方也并不漆黑。

下午的几节课,谈青不时看向窗外,天阴沉沉,雪却没有来临。

看来又是一场没有被实现的天气预报。

屋内没有空调,即使有着四五十多名学生,却还是有些冷。周佳月手上的冻疮又犯了,手缩放在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唯恐更加严重。

谈青左手包在围巾里,右手带着露指手套。左手的手套就在今天上午自己溜走了,再也找不到。这已经是第三副不完整的手套了。

她是早晨才知道的,原来今天是圣诞节。来到教室的时候,张井云紧跟着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微微往前伸着脖子,怀里不知道揣着什么,一副窃喜的模样。

他来到谈青的桌前,哈哈大笑,随即慢慢展开双臂,怀里的几个苹果掉在了她的课桌上。

“挑一个吧。”

谈青盯着桌子上的苹果,疑问着:“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数学老师桌子上的,我去送作业的时候,他已经到办公室了,正在那儿拆着别人送他到苹果呢,招呼我吃苹果呢。快挑一个吧。”

见是数学老师的苹果,谈青把心中原本不好意思也抛在脑后,爽快地挑了一个苹果。

“回去了,今天可是圣诞节。”张井云说着就离开了。

圣诞节?好像还真是的。谈青最近过得糊里糊涂的,日历更是没有看过。

圣诞节,是要收到祝福的。

她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圣诞节,她记得很深刻,那一天,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

而且,那一年的“圣诞快乐”是程东昀第一个对她说出口的,也是唯一一个。

那年,平安夜那晚下了一场雪,早晨的时候,外面早已银装素裹。

当时,她还没有和周佳月成为好朋友,早自习下课时去食堂也都是独来独往。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从食堂回到教室,班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余的全是空**杂乱的座位。

透过窗户看过去,雪早已经停了,天空如洗,湛蓝敞亮,瞧不见一朵云。阳光穿过干净玻璃,照进教室,在课桌上留下太阳的印记。

谈青从抽屉里拿出读书笔记,刚刚翻开,后门口就出现宋明昊的声音。

“阿青。”

她扭过头去,冲他笑了笑:“怎么了?”

“我把篮球放郑宇博那儿了,我们老师不让把篮球放到教室,他的位置在哪儿呢?”说着他走了进来。

谈青也朝着郑宇博的位置看过去,果真他的座位下有一个篮球。

“这儿。”她指了指。

宋明昊走过来,弯腰捡起球:“我先走啦。”转身就从前门跑出。

她低头笑了笑,拿起笔,准备开写,后门又传来一个声音,让她心中一紧,笑容也随之僵硬。

“嘿,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

她扭过头去,程东昀靠在后门上,笑得很阳光,像是窗外雪后天晴的一抹清澈的冬阳。

“圣诞快乐呀。”她平复下心情,努力让自己笑得看起来好看些,回复着门口少年的话。她感觉,今天他的心情很好,不然怎么会和她说祝福呢。

程东昀故作皱眉,“啧”了一声:“早饭吃得那么快,看来没好好吃,那么认真学习。”

“你不也吃得快吗?”她有些无奈。

“我那是没去。”他伸手蹭了下鼻子。

谈青在座位上扭过身子看着他,沉浸在今天和他说话的喜悦里,沉浸在那句“Merry Christmas”中。

如果不是听他的祝福,谈青甚至不知道这样好的天气竟然是圣诞节。

走廊深处传来了宋明昊的声音:“程东昀!过来打球!”

“走了。”他淡声告别,转身便消失在后门。

谈青把目光挪到前门,追捕到他经过的一瞬间,心满意足下是淡淡的失落感。她慢慢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笔记上,却又暗自地笑了笑。

今年,他是第一个对自己说圣诞快乐的,是第一个,第一个。

谈青渐渐从记忆的世界回到现实,手里的苹果微凉,外面的天还未彻底亮,但依旧能感受到今日天气的凛冽。

今天会下雪吗?

光滑油面的苹果在教室的灯光下展现着光泽感,今年的圣诞节,会收到他的祝福吗?

早饭的时候,谈青并没有在食堂见到程东昀,这让她不禁产生一丝希望。那一年的程东昀就没有去吃早饭,所以那么早得就来了一班教室,碰上了独自一人的她。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不是今年依旧会有可能呢?

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非要牵强地把这一点点微末的巧合联系在一起。

从食堂回到教室时,班里只有她一个人。

周佳月今天在食堂值日,没有和谈青一起。谈青坐在位置上,手中翻开的书本也无心去读。她用右手撑着脑袋,朝着南边的窗户看过去,期待着,会有一个人从那边的楼梯下来,朝二号楼这边走来。

班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墙上的时钟也马上要来到八点钟,她却没等到那个期待的人。其实,在这等待中,谈青心里很清楚,今年不会像那年一般的。

那时,在那将近半小时的等待中,自己以为是在等他出现。

其实,后来的时光中回想起来,她看的不过是在追逐他的自己。

下午的大课间,谈青拿着扰人脑筋的物理压轴题来到办公室,准备向班主任请教。

办公室开着空调,暖洋洋的,和外面的寒冷有一种天差地别之感。许是圣诞节的缘故,各位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摆了几个包装好的苹果。

班主任接过题目,审了审:“哟,你都做到这一题了,我还没来得及看,这题有点复杂,下节课过来我给你讲吧。”

谈青犹豫了,说:“老师,下节课我还要去语文老师那儿。”

“这样啊。”班主任皱了皱眉头,然后转头朝四班的物理老师道,“张老师,你们班讲过46页的最后一题了吧?”

“讲过了,让谈青过来吧,我给她讲一下吧。”张老师热情道,此时她正剥着一个包装过的苹果。

“去吧。”

于是谈青拿着练习本来到了张老师的位置。张老师放下苹果,抽了支笔在题目上圈点,慢慢理出思路。

谈青在旁边点着头,脑中也出现了清晰的步骤:“我明白了,老师。”

“明白就好,这一题其实就是又多绕了圈。”

谈青微微笑笑:“谢谢老师。”

“没事儿。行,你也回去吧。”刚说完,张老师看着桌子上的几个包装好的苹果,又道,“来,拿个苹果走吧,我们班孩子今天早上放这儿的,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拿一个,剩下的我待会儿分给大家吃。”说着,张老师挑出了一个大一点的苹果,放到她的面前。

“老师您自己留着吧。”她礼貌道。

“唉,你这孩子,拿走吧。”

谈青想起早上张井云从办公室得来的几个苹果,也没再扭捏:“那,谢谢老师!”

她拿起苹果,一张小卡片掉了下来,她扫了一眼,捕捉到“圣诞快乐”几个字,右下角是署名,这应该是原本苹果上面的贺卡片。

这还是她今天看到的第一句“圣诞快乐”,虽然并不是写给她的,但总感觉这是一个奇妙的缘分。

“老师,这儿有一张卡片。”她伸手递给张老师。

张老师接过卡片,低头看了看,说:“哦,我们班方正扬写的祝福语。”然后把卡片收了起来。

三)

今天,一班晚自习是数学和物理。数学老师在两个班来回讲题。一班的题刚讲完,刘国庆布置完作业,就匆忙离开教室。

班里静了下来,都忙着算题。

突然靠窗的体委惊奇地开口:“哇,下雪了!”

埋头苦学的同学们纷纷抬头,气氛躁动起来。同学们纷纷起身,跑到窗台。

有的女生伸出手,试着去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也有男生直接从窗口跳到外面的灌木丛。大家嘻嘻闹闹,为外面鹅毛般纷纷扬扬的雪感到新奇。

一场雪而已,却是学生时代最盼望的时刻。枯燥无味的学习需要这样的一场肆意的大雪。

绽放烂漫。

今年的圣诞节也落了雪。谈青看着窗外的雪想着,眼神也放柔了许多。

“干什么的!”前门传来刘国庆一声吼叫。

刻在DNA的畏惧感,同学们吓到慌忙跑回座位,外面那几个跳出去的同学,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又从外面绕了一圈从后门窜进来。

下课铃终于响起,一班的同学推推嚷嚷涌出教室。

谈青和周佳月也来到看雪最美的地方——西边连接二号楼和三号楼的走廊。

那边的路灯氛围感最好,昏黄的灯往下照着,为飘扬的雪做了静谧的背景。雪在灯光下,旋转飘落的姿态被衬得一清二楚。

属于雪夜的浪漫,属于校园的浪漫。

三层走廊,都是熙熙攘攘的学生。

刚来到一楼走廊,谈青就看到,程东昀从三号楼的楼梯道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来,随即朝着西边升旗台附近的石砖小广场小步跑去。在广场里一棵小树下,旁边的男生趁他不注意,使坏似的用力踢了那棵树。从下而上的震感越来越明显,树枝明显地晃动,枝叶上的雪快速散落,直接在他身上盖了一层。

少年的头发和肩上直接花白,他甩了甩,雪也以颗粒的形式扬出去许多,朝着那人似乎是笑着骂了几句,接着继续和旁边的同学往操场的方向大步走去。

谈青从走廊中缓缓迈出几步,来到外面石砖地面上,旁边是一丛覆满雪的灌木。上空冰凉的雪落在她的短发上,转瞬融化,触感真切细腻。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单相思又该如何?

“MerryChristmas.程东昀。”她望着他,慢慢说道。

前年的圣诞祝福是你先说的,今年就由我先对你讲吧。

你说,这样算不算是两清?

楼上忽然传来一阵起哄声:“正好带来了,拉一下。”

“对啊,正扬,今天正好下雪。”

“快,来一曲!喔。”

谈青好奇地转过了头,昂起头朝二楼走廊看过去。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男生,男生正背着一个放琴的袋子。走廊没有灯,仅凭路灯是无法看得清那人的面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人似乎往这边看了看,随即答应了下来:“好。”

随后,他在旁边人的帮忙下,从琴包里拿出一把小提琴。周围的同学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为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只见那个身姿如松的男生持着琴,放在左锁骨处,随后把头自然落在琴腮托上,微微调整着姿势,持弓,细长有力地弓落在琴弦上,他那在路灯下衬得白皙修长的左手不断拨动着。

悠扬婉转的琴声从二楼走廊倾洒下了,与雪为伴。熟悉的调子,是《梁祝》。

应该是第一部分,琴声中流露出故事中二人初见时的欣赏和爱意,在这个雪夜响彻,它仿佛已经与雪互相环绕、迎合,缠绵在昏黄的路灯下。

那个男生的半张脸被路灯的光影覆盖,几分神秘。他闭上了双眼,整个人沉醉在琴声中。

楼上的人伸头往下张望着,楼下的人停下步伐,转身往上看着。四周的嘈杂声渐渐消散,都好奇地看过去。

谈青也彻底地转过身来,面朝着二楼走廊,目光停留在那人的身上,不愿挪去。

他的琴声像是会说话,隐隐在传递着什么,有种直白地对着某个人一般。

谈青渐渐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样好的琴声,享受着雪落在脸颊的丝丝凉意。

那一夜,一切一切都是这般婉转浪漫,蔓延出的苦涩被吹散。

直到上课铃响起,周围的人都不愿意离开。来上课的老师听到这声音,露出了赞许的眼神,默许了这次的迟到。

许久后,琴声停止,人群开始散去,谈青也不再留恋,慢慢朝教学楼走去。

二楼的男生站在人群流动的走廊中,朝着楼下看着,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收起琴,背着琴包离开。

周五,是个雨天,元旦假期的前一天。

教室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天空低沉,小花园里的枯枝被风吹得摇摆,顺着风的方向,上面零散的枯叶摇摇欲坠。

谈青走出教室,看着灰蒙的天,这一周的天气都没见过晴。

石砖也被浸湿,有着混合着泥粒的水渍,点点雨滴落下,她微微含着身体,护住怀中的一小摞数学练习小册。她没有打伞,有些心不在焉,脑中被那道作文题目给缠住,下节课就要完成,她还没想好写什么内容。

来到三号楼,她习惯性地朝楼梯处看过去。今天的楼梯有几个男生在那儿站着,手中拿着语文书,声音嗡嗡地在那儿念着书,有气无力的,眼皮都快要塌下来。

刚要打开门把手,门窗里的人就打开了门,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

许是看见了谈青还抱着一摞作业,就好心地帮她撩开了办公室的门帘。谈青也没抬头仔细看那人的面容,专注地从他撩开的地方进去。

她礼貌地说着:“谢谢。”声音很轻。随后继续往前走着,没多在意,心中还念叨着题目。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那人并没有出去,而是继续往办公室里走去,停在一个老师的办公桌前。

她回头看了眼,就匆匆收回视线。几步后,她停在数学老师刘国庆的旁边,放下手中的作业。那摞作业最多也就十多厘米的高度,少得有些可怜。

谈青盯着作业本,有些尴尬,却又若无其事地张望。刘国庆坐在位置上,似笑非笑:“谁没交?”

“还是后面那几个,其余的全交了。”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那几个家伙也就三四个人,怎么着,他们的作业比别人的都要厚?”刘国庆这话一出,也是要揭她老底了。

“嗯……也许真的是呢?”她沉吟片刻,硬着头皮接下去,语气中有些小心翼翼。

旁边的两位老师也朝着看过来,笑眯眯地看着这场好戏。

“谈青,收作业的按组,别胡乱一通就收了。咱班四十多人,这里面有二十本吗?”

“可能吧,是有的。”她突然想起什么借口,眼睛一亮,“哎呀,我给忘了,有些落在我抽屉里了,我这就去拿。”

“老师再见,中午给您送过来。”她撒腿就跑,不顾刘国庆的回答,留下一句这样的话就匆匆离去。

周围几个老师笑了起来。

一位戴着眼镜的男老师开口:“谈青这孩子,真好玩。”

“嗨,能把人愁死。”刘国庆笑说。

“我们班孩子也是这样,对不对,正扬?”另一位老师边说边抬头看向身边的男生,“上次咱班朱西也是,拿着二十多份作业,一本正经地说齐了。”

那个男生眉眼弯起,也轻轻笑着。

中午饭结束后,各班的广播响起。

“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现在各班开始排队,有秩序地往报告厅去,现在各班开始排队,有秩序地往礼堂去……”

早在一个月前,平中各班就开始安排准备联欢会的事情。课外活动时间,艺体楼满是排练准备的学生。

三个年级的学生在礼堂拥拥挤挤地来到各班的位置,半个小时后才慢慢全体入座。

谈青坐在位置上,不时朝着右后侧张望着,却一直找不到想要见到的身影,最终随着主持人上台,只得作罢。

她没有什么看节目的兴致,和周佳月一起低着头背着知识点。元旦一过,期末考就没多远了,据说,这一次期末考有可能会作为重点学校提前批招生学生的一个参考。他们自然都想要提前被签走,相当于是直接保送中考了。

所以,每年平中成绩优秀的学生都会想要争取一下机会。谈青和周佳月自然也不例外。

台上几乎都是一水儿的歌舞类节目,偶有一两个很有特色的,谈青和周佳月会停下来看,结束后接着低头背书。

两节课的时间过去了,观众席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几个主任光是用喇叭管理纪律都有好几次。谈青带来的知识点也都背完,基本都收进脑中。

主持人在前面似乎报完了幕,退下台,悠扬的小提琴声在礼堂回**。许多人被琴声吸引过去,毕竟这是为数不多的乐器独奏。

谈青朝着台上看过去,少年白衬衫西裤,身姿挺拔优雅,手臂不断舞动着,弓落在琴弦上带出美妙的声音。即使她坐在靠后的位置,看不清面容,但只凭身影也不难认出,这就是那晚二楼的男生。

台上的少年身体随着琴声和手中的动作摆动,那般翩然。他似水、似风、似那青山,更似那夜中的玉轮。

原来,学校还有这样气质淡然的人。谈青在台下安静地欣赏这一曲,缓缓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这首曲像一剂良药,慢慢地抚慰她的心。

直至曲终人散,她才睁开眼。

后来,她才知道,那首曲子叫《沉思》。

四)

自从那场雪后,谈青直到元旦结束都没见到程东昀。

谈青隐隐起了疑,旁敲侧击询问郑宇博,他也忽然发现自己许久未见程东昀。

周二早晨,早餐后,谈青到办公室交作业。

刚打开办公室门,一股暖气袭来。反手关上门,正要往里走,余光中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有些熟悉。谈青回头看去,这家伙竟然是宋明昊,看样子又在办公室偷偷取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阿青,你快来,这个角落特别暖和,离空调最近。”他主动邀请。

谈青委婉地谢绝他的好意。

“程东昀被车撞了。”

她心里猛然一紧,脑中一声响。她有些不敢相信:“什么?”

宋明昊像是说着一件普通的八卦:“嗐,胳膊伤着了,嘴巴附近缝了几针。其他都没什么大问题。”

她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她还没有接受正在谈论的出车祸的人,是程东昀,那个骄傲的程东昀。

最后,她连手中的作业也忘了是怎样送过去的。

谈青只记得自己镇定地打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关上,朝着教学楼走去,没几步,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视线时开始奔跑,鼻头酸涩,眼角的泪来回打转,不敢掉落。

因为她要回到教室,不能让别人看出异常。

至于为什么是奔跑着回去的,谈青很长时间也没想明白。

那个时候,似乎理应在外面慢慢走着,留给自己多点的时间,让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去消化这件事,去发泄出情绪。

可那个时候,大脑的第一选择却是奔跑。

谈青似乎对任何事情的反应和接受速度太慢,早晨那段情绪忍住后,接下来的一整天,一如往常。

下午化学课的那份往年的试卷,谈青做得很顺手,时间也比从前快了许多。

内心像无风吹拂的湖水一样平静。

这般毫无波澜的湖水最终还是被打破。

晚自习放学,谈青在夜色里静静地等待林源。

冬日夜晚的气息格外清冷。或许就是谈青深深吸着这份孤寂的气息时,心里的某处突然起了回应。

压抑感袭上来,吞噬着谈青。

他那般骄傲的人,如果脸上留了疤,如果胳膊有后遗症,他的骄傲会被摧毁吗?

他现在是不是在难过着,会不会叹恨?

一个个问题占据谈青的大脑。

她的悲伤,来自于他的悲伤。

回家的路上,谈青心中依旧说不清的悲伤和压抑。

路旁的树枝只剩下零零散散未被吹落的枯叶。这个冬天,异常地凄冷。

谈青再次见到程东昀是那月的十号,周五,距离那年期末考不到十天。

这些天,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每个人还是忙碌地学习着。只是谈青视线里少了程东昀的身影,学校少了一个特意从食堂北门回教室的女孩。

下周五,再次在食堂见到程东昀谈青并不惊讶,在这之前,已经从宋明昊口中打听到了最近他会回来的消息和时间。

程东昀顺着人流而来,和旁边的人还说说笑笑。他的精神很好,面容也没有什么疤痕,和往日几乎没有什么异常,只不过胳膊缠着绷带。

谈青与他相隔太远,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也便心满意足。

程东昀住院期间,九班的一节体育课和周五最后一节课的物理对调了。

临近每周末尾,课堂效果实在太差。物理刚上十分钟,书包就都收拾好了,一个个争着往外赶。

一班的体育课也有一节是周五最后一节课。下午,谈青便又在操场见到程东昀。

初三后,学习紧了许多,为了放松,楼下的一班到三班,利用出门就是广场的地理优势,展开了羽毛球运动。

谈青和周佳月同样加入了他们。谈青从家里杂物箱中找出了闲置将近一年的球拍,带到了教室。楼上的班级在平台上看得手痒痒,却也没办法。

想着体育课是个打球的好时间,谈青就把球拍带了出来。

九班的人在体委的带领下开始跑圈热身。一班早已开始了自由活动,谈青和周佳月找了个地方,准备打球。

九班零散的队伍从两人面前经过,放眼望去,程东昀并不在队伍中。

周佳月指了指斜前方:“那儿。”

谈青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程东昀似乎正朝她们走来。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来到她的面前。

“谈青,球拍能借下吗?”他神情懒散,温声道。

她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可以。”语气甚至有些快,像是旁边还有别人抢着要借给他球拍般。

话音一落,她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仿佛要暴露出来自己隐藏极深的心思,心中暗自懊恼。几天没见,之前伪装得很好的自然也生疏许多,大脑也不会转了一般。

程东昀根本没在意她的语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接过球拍。

看着他的伤,她轻声问道:“伤怎么样了?”

谈青点头,眼神认真地仔细看着少年的脸,并没有印象中缝针的痕迹。

程东昀被她这举动搞得有些不自在,头往后退了退。谈青注意到他的动作,也有些不自在,她确实是有点唐突了。

程东昀看出她的刚刚的心思,解释道:“美容针。”

“原来是这样。”谈青笑了起来,那些天的牵挂和担忧都一笑而散。

程东昀没多停留,说了再见,转身走了回去。

看着渐行渐远的他,谈青舍不得挪开目光。

周佳月凑过来,道:“球拍就这样借了?你不玩了?”

“他都来借了,那就给他吧。”

周佳月用手指捣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呀你,那我玩啥啊?”

“郑宇博好像带了,咱找他去。”

五)

谈青接到电话是在周六的中午。放了学,同学们结伴回到教室收拾书包。

“青,你带的什么书复习?”周佳月问道。

“历史复习资料,语文书,还有今天做的物理题,没怎么懂,我打算拿回去,视频问问我爸爸。”

放学回到家,按理应该下了班的谈母却不在家。谈青没有太在意,心想母亲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

六点多,母亲发来消息。说亲戚家有事,她坐车赶了过去,让谈青自己做些东西吃。

谈青给母亲打过去电话,谈母语气有些低沉,简单几句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谈青刚刚下了辅导课,在步行街的面馆正吃着面。手机响了,显示是父亲的来电。

面馆很嘈杂,谈青匆匆走了出去,接了电话,那头是母亲的声音。

她心里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昨晚打给父亲的电话,父亲没有接通。

“妈妈给你说件事,你爸爸突发急病,现在在医院,还昏迷着。”

谈青眼中直接布满了泪。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爸爸的情况不太好……”谈母声音平稳,她知道母亲在极力克制。

谈青直呆呆地站在街上,此时根本顾及不上路人的目光,脸上早已满是泪水。

彼时,程东昀从斜对面的一家店走出,和朋友一起,在门口站了站。谈青一眼便看见了他。

程东昀似乎也往这儿看了看,很快,又转过头去,和朋友一起朝她这侧的一家店走去。谈青的车就停在那家店门口。他们来到那家店的门口后,程东昀留下了朋友,自己上台阶,走进了店,她的目光也挪移回来,盯着自己的脚下。

“妈妈本来想瞒着你的,你马上就要考试了,但怕留下什么遗憾……”耳边是母亲的声音。

谈青回过神,抬起头,语气坚定:“妈,这次我不考了,我去找你们。”

“好,你舅舅马上给你订票,青青你抓紧回家简单收拾一下,这边冷,穿厚点。”

程东昀的朋友站在门口等待,谈青经过那个人的时候,程东昀正好从店里走出。他没有和谈青打招呼,谈青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她,是否注意到她脸上的泪。

这段感情的后半程都是她在努力付出,他们的感情,其实早就不对等了,但潜意识中她是很想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回报。

这一刻,谈青无比希望程东昀能够走上前关心她,问问她出了什么事,安慰着她,哪怕是一句。

前几天和父亲的对话忽然出现在脑海。

父女俩打着电话,谈父语气温和地主动提起了程东昀:“还对程东昀有好感吗?”

她“嗯”了声,像个小孩一样慢慢解释:“爸爸,我知道这份感情并不成熟,但,我想,这就是属于青春的悸动,这一刻它是很美好的。”

心底对程东昀产生了不知名的怒气,爸爸前些天还这样问起他,而今,接到爸爸病重的电话,他就在她的附近。

而这个情绪持续了许久,年少的谈青不明白原因,长大的谈青也不清楚原因。这是一个迷惑了她许久的问题。

如果那天接到电话看见的不是程东昀,或许谈青心里便不会产生这份感情里的隔阂。

那时,谈青再也不想理程东昀,再也不想把大多数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真的是值得吗?她突然提出质疑——自己是真的完完全全喜欢程东昀吗?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中道出了隐藏已久的话。

喜欢只是对他感情中的其中一种,或许更多的,应该是对那段美好岁月的耿耿于怀。

当天夜晚,谈青赶到了杭州,第二天清晨,父亲在重症监护室沉睡。

她没有勇气去看父亲的遗容,打进的蛋白之类根本无法吸收,父亲整个人都有些浮肿。父亲生前是那样注意仪表的人,而死去的模样却是这般。

谈青对父亲突然的离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并不像母亲一样止不住。

她整个人呆滞着,整个人只剩下无法形容的疲倦。守在谈卫民冰棺时,她的心里像是被轻轻抚摸,如此安稳。

是父亲抱住了她吗?

守灵的那几天,是几个堂叔陪的。和父亲关系最好的那个叔叔,根本无法提及父亲,眼角通红。

“我从小就跟他玩,真的,我对不起大哥——”

这边有种说法,在外边去世的人,尸体运回来的那天,灵堂的门不能关上,要打开着。

冬夜的风格外刺骨,灵堂的烛光飘飘闪闪。

每个人都裹上了厚厚的袄,却依旧手脚冰凉。

是夜,寒风呜咽,灵堂的门被刮得开开合合。约莫是凌晨,两扇门猛然被风刮得合上。

“大哥还在,怕我们冷,把门给我们关上了。也真是的,既然放心不下,干吗要离开——”

泣不成声。

葬礼上,谈青几乎哭不出真的泪水。母亲说,是你爸还没走,他最疼你,舍不得你流泪。

尸体要拉去火化的那天,隔间的奶奶默默来到冰棺前,眷恋地看着儿子,接着泣不成声。

附近的亲戚们看到,赶忙上前安慰搀扶着,奶奶却哭却猛,不舍得离开。

亲戚们见状往回拉着奶奶,怕她伤心过头出了问题。奶奶敌不过众人,一步步被拉开。

老人不停地试图和亲戚们抗衡,却于事无补,伤心得直跺脚。

她嗓音嘶哑,不断地喊着:“卫民,我的儿子啊,让我再看一眼啊,我要看我儿子。”

旁边的谈母也泣不成声,两眼已经肿到极致。

在外面操办各种事情的爷爷,显得有些平静。

谈青看着他,她知道,老爷子都是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在外都是极力克制。

周围嘈杂,谈青显得很平静。她迈步走到冰棺,脸贴上冰棺的玻璃。

“爸爸,我爱你。”

——我曾经常常对你说这三个字,可都没有这一刻诚恳。

“下辈子,我还做你女儿。”

——这一生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做够你的女儿。

火化场的上空扬起不断的烟。谈青拿到火化盒,旁边的叔叔哭着:“大哥那么高的人,就变得那么点了。”

骨灰盒放进了棺材里。看着棺材,谈青恍惚在参加其他人的葬礼,里面也不是父亲的骨灰。

谈青很清楚,等待她的不是一时的悲痛,而是头脑反应过来后一生的痛苦。

一直以来整宿失眠的谈卫民解脱了,可活着的他们又该如何?

直至寒假,谈青都没有去过学校,书包里准备问父亲的那道题也就这样搁浅着,再也没有解决。

期末考后,周佳月就带着几个朋友赶来,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的好吃的。尤其是宋明昊、关飞飞两人,直接提了两筐鸡蛋。

谈母收下,不禁觉得这两个孩子咋那么可爱。

听郑宇博说,周佳月这姑娘骑上电动车速度直接就飙上去,根本不理会不认识路的他们。

“这家伙周一来的时候就一直哭,问她原因她还不说。”郑宇博说着。

谈青对父亲的离世还没缓过神来,潜意识里父亲还在外地工作,很快就要回家过年了,明明票都抢好了。

周佳月陪谈青坐着,从到的那刻,拉着她的手就没松开过。如果不是考试,周佳月恨不得早就来了。

两人安静地坐在,嘴上闲聊着周边的事情。

几个男生对安慰人这种事完全不擅长,见谈青还能不时向他们微笑,却有些担心,只能静静地在房间坐着。

郑宇博有些不好意思,见谈青有了兴趣,按捺下去又没说什么。

“英语老师在班里暗示了你的事情,说让大家珍惜父母之类的。虽然她也没有恶意。

“郑宇博在后面罚站着,他知道你不想让班里人知道你的事情,那可给他气的啊,下课直接找到英语老师,特猛地说了句‘你爸妈死了你不难受,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把英语老师给气得不行。”

谈青有些诧异,虽然郑宇博这家伙脾气不怎么样,也一直被周佳月说没有男人味,竟然为了她,主动“刚”了起来。

“那,英语老师没和你吵?”她好奇地朝着郑宇博那边看过去。

“没有,我估摸着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也可能是不屑于和我吵。毕竟,好像当时她那个表情,应该是希望我从她身边马上消失,对,就是这样。”

此刻,谈青很幸运,有一群这样的朋友。

父亲走后,谈青常常梦见他。

梦里都是些起死回生、一切如初,这样类型的。最后的结局,都是父亲还在,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办完葬礼的一周后,是她第一次梦到去世的父亲。

那是一个雨天,她穿着雨衣去外面买东西,雨势很急,母亲放心不下她,出门来找她。

当六点多,母女两个人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询问着两个人怎么回来得那般晚。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第一次如此希望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