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谁允许你抱本……抱我了?

艳阳高照,阳光透过茂密的枝丫细细碎碎地投在孟知欢的眼睑上。

微风轻起,她破碎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还未干透,凉意浸及她全身。她已经在此处躺了好几个时辰了,依旧呼吸微弱,气若游丝,无法恢复过来。她再不是威风凛凛的碧梧王,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她好不容易冒险用尽最后一丝术法才变换到此处来的,只盼着这里离先前与那鹿大人打斗的地方隔得很远,他不会轻易找过来。

不然她真的会气得吐血而亡。

还没缓过劲来,便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靠近,孟知欢微微动了动手指,却没有力气起身躲避,她索性认命地装成一具死尸,只想那人快些无视掉她,好让她不因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而羞愧死。

可有的时候,你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却偏偏会发生,避无可避。

那脚步声在不远处一顿,直直朝她走来。

“阿梧?”

声音听起来颇为耳熟,难不成认识?

孟知欢勉强睁开眼,逆着光,有些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看见他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整个人犹如高山冷月般遥不可及,好像随时要羽化归去一般。

只见他矮下半个身子,俯身看她,声如清风道:“你怎么了?”

孟知欢张了张口,想说话却感觉嗓子干涩得紧,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受伤了,还伤得很重!你有这闲工夫问我怎么了,还不如把我送去医馆,找个大夫看一看,说不定还有救呢?

孟知欢眼睫颤了颤,心底苦涩。

她转念一想,此人认识自己?这令她越发懊恼,恨不能对着他施个术法,消了他的记忆。倘若他传出话去,碧梧王居然落得如此凄惨境地,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那人一默,语气淡淡:“你可是忘了我了?”

孟知欢想要摇头,却依旧没有力气。没有啊大哥,是你位置没选好,逆着光我看不太清楚啊,要不你换个位置试试看?

“我是陆饮溪。”他说。

孟知欢微愣,脑子虽有些蒙,但至少还是灵光的,一下子想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人并不知晓自己是魔界碧梧王的身份,这意味着,他不会传出话去,自己也不会被六界笑话了。

陆饮溪见孟知欢没有反应,叹息一声,起身打算离开。

孟知欢急急抬手抓住他的衣角,因为用力而抑制不住,倏地吐出一口血,正好吐在他的衣摆上。

“……救鹅之恩。”她颤颤巍巍地低喃,说完,她便生生昏了过去。

陆饮溪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让自己报那日的救鹅之恩。

他微微弯起嘴角,再度蹲下身子,说:“原本想找些草药来给你敷一下伤口的。”他手指顿在离她心口刀伤一寸远的地方,后又若无其事地放开。

“怎么会伤成这样?”他眉眼深邃,目光温柔。

他拨开她湿漉漉的额发,看到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他一探,眉头一蹙。

孟知欢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竹屋里,月色凉如水,自窗外投射而入,倾泻了她满身。

她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腹中空空,饿得厉害。她勉强转了转眼珠,目光从自己被细致包扎好的伤口移到右侧屋内唯一的**,上头躺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侧脸轮廓精致好看,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下颌,每一次转折都是惊心动魄的美。

但此刻,她无暇欣赏陆饮溪的容貌,而是一下子腾起怒火。

这人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鹅恩人的吗?居然自己睡**,让她一个受了重伤的人随随便便躺在地上?他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自己堂堂一个碧梧王,还从未被人如此轻慢过!

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炽热,陆饮溪缓缓睁开眼,手臂枕在后脑勺下,他一侧头,恰好捕捉到她的目光。

孟知欢不躲不让,依旧对他怒目而视,试图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陆饮溪蓦地一笑,嗓音有些许沙哑:“你醒了?你已经睡了足足五日了。”

“你……你……”孟知欢刚想出口责怪他,却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起来,这一顿咳几乎要把她的心肝脾肺肾通通咳出来。

陆饮溪翻身起来,仅着薄薄的中衣下了床,不知从哪里端了碗水送至她嘴边。

孟知欢看也不看就推开,皱眉道:“……我不渴。”

她心想着,这陆饮溪对自己的态度这么敷衍,这水不会是隔了好几夜的水吧?

陆饮溪仿佛看穿了她所思所想,脸上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草药是我好不容易从十几里开外的山头采回来的,足足花了三四个时辰才熬好,你要是不喝,该可惜了。”

孟知欢狐疑地看着他,这才往碗里瞄了一眼,果真黑乎乎的,便信了他几分,左右自己已经伤成这副样子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她接过碗,这才发现碗竟是温热的,想必是他不知自己何时会醒,便一直想法子替自己温着药吧。

孟知欢不再多想,一仰头,满嘴苦涩,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喝完后,她将碗塞到陆饮溪怀里,看也不看他掌心里的糖,只道了一声:“多谢。”

陆饮溪神色有些惊奇,他薄唇向上扬起,放下捏着糖的手,嗓音在这静谧的夜色下越发清晰:“你不怕苦?”

孟知欢摇摇头,随便擦了擦嘴角,单手按住自己伤口,再度躺下,背对着他,没了和他争辩的心思。

她沉默了良久才不屑地轻哼一声:“我又不是小姑娘,怕什么苦?况且……这世间比药苦的事情多了去了,喝了苦药后尚还可以吃颗糖缓一缓,那倘若遭遇了很苦的事情呢?吃糖有用吗?”

陆饮溪微愣,他温柔的眸光一寸寸暗下来,下一瞬,他忽然俯身将孟知欢抱起,淡淡道:“明明是个小姑娘,装得这么老成做什么?”

孟知欢猝不及防,急急揽住他的脖颈,话语像是威胁却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你放我下来!谁允许你抱本……抱我了?”

“地上凉。”他说。

这是什么道理?这时候知道装好人了?孟知欢有些气,脚晃个不停:“你早干吗去了?先前是你将我放在地上睡的,现在又让我去睡床?我就这么好糊弄不成?”

她忽然停住了话头,觉得自己像个小姑娘一样埋怨他的样子委实丢人得紧。

她倘若恢复了术法,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消除了这个凡人的记忆。自己这副失了术法的模样实在过于憋屈,居然和一介凡人牵扯不清。

她抿紧嘴唇,赌气一般地扯住他的头发,试图让他因为吃痛而放手。

陆饮溪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低头凝着她说:“张口。”

孟知欢没反应,依旧不甘示弱地死死盯着他。

陆饮溪欢轻手轻脚地将孟知欢放在**,任由她扯着自己的头发,与她的长发缠作一团,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床的位置离月光倾泻的窗台有些远,他的眉眼越发模糊,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持续被这目光直视着,孟知欢渐渐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你……”刚刚开口,嘴里便被塞进一颗糖,甜腻的感觉自舌尖蔓延开。

孟知欢愣住,攥着他头发的手也渐渐松开。

陆饮溪低低笑了笑,弯腰颔首漫不经心地开始解缠绕在一起的头发,高挺精致的鼻梁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呼吸可闻。

孟知欢不适地偏头避开,耳旁却听到他在说:“阿梧,即便这世间的苦楚很多,也万不该任由其苦涩下去。如果自己都不愿意给自己吃颗糖,甜上一甜,那么还会有谁给你糖吃呢?”

那糖渐渐在嘴里融化,丝丝缕缕的甜涌入喉咙里,孟知欢心底却没由来地一阵苦涩,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必强撑,该对自己好一点。”陆饮溪说。

他的话翻来覆去的,孟知欢有些没听明白,又或者说,是不想细想。陆饮溪也没打算再细说,替她掖了掖被角,漆黑如墨的眼温柔如水。

“阿梧,晒月光有利于你尽快恢复。”他语焉不详,随即转身躺在了她先前睡的地方,疲惫地合上眼。

孟知欢一顿,立即明白,他是在向自己解释先前为何让她睡在地上。

晒子时的月光有助于恢复,她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这仅限于神仙妖魔罢了,普通凡人要是晒子时的月光,十有八九会着凉。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他难道知晓自己的身份不成?

她满腹疑惑,正欲问出口,却听到陆饮溪再度开口:“阿梧,你不是寻常人,寻常人心口中了一刀,早就死了,这点道理我还是知晓的。”

孟知欢一默。

“睡吧。”他说。

次日醒来的时候,陆饮溪不知道去了哪里,仅仅在桌子上给她留了些填肚子的吃食。

孟知欢饿得头昏眼花也不再过多计较,艰难地起身勉强吃了几口。

等了好一阵都不见他回来,孟知欢无聊得紧,扶着墙壁慢慢往外走,开始探寻他这间不大的竹屋。竹屋虽然有些简陋,却布置得很雅致,也不知道他是以何为生……

这么想着,她走到后院,目光被拴在树下的一团白色吸引住,与它面面相觑了好一阵,见它活泼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她不由得一阵忍俊不禁。

竟是先前那只大白鹅,这陆饮溪居然还没有将它吃掉?

她来了兴致,撸起袖子蹲下身子,学着之前陆饮溪的样子逗弄这只大白鹅,还试图摸一摸它:“喂!你怎么还没被陆饮溪吃掉?难不成他嫌弃你还不够肥?”

那大白鹅没有生出灵窍来,自然听不懂她的话,怒气冲冲地朝她叫了两声,竟是想要啄她。

孟知欢倏地收回手,不爽地嘀咕着:“亏我还救过你一命,不晓得知恩图报!”

大白鹅扫她一眼,趾高气扬地走开了。

正是这时,身后不远的门口处传来嘎吱一声,是陆饮溪回来了。孟知欢闻声回头,眉眼带笑,热情得不得了:“你回来啦。”

和昨夜倔强怼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陆饮溪脚步硬生生一顿,颇有些意外,他细细打量她的表情,随即抿唇一笑:“阿梧这么好兴致?”

他将刚刚买回来的蔬果提去厨房,孟知欢笑眯眯地慢慢站起身,也随着他走进去,倚在门口看着他,有意跟他搭话:“你买了什么?我好饿。”

陆饮溪洗了手,含笑推她出去:“你去房里休息吧,做好了我自然会叫你。”

孟知欢点点头,也不推辞:“哦。”

她寻思着,虽然自己是他鹅的救命恩人,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得对他态度好一点,免得惹怒了他,他将自己赶出门去。

只要挨过这一阵,死皮赖脸地待在他这里养好身体,等日后恢复了自己想干吗就能干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再说了,他看起来性子温和,蛮好说话的。

望着孟知欢的背影慢吞吞消失在转角处,陆饮溪方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看着陆饮溪端着粥罐进来的时候,孟知欢脸上出现了一瞬的失望:“喝粥啊?”

陆饮溪扶着她坐到桌旁,将粥倒至碗里吹了吹,这才递至她手边:“你身体还没好,不宜吃油腻的东西,喝粥最是营养。”

孟知欢愣怔了半晌,接过粥搅了搅,是最最寡淡的白米粥,完全比不上魔宫里晴初和霜旦做的粥。

一想到她们,孟知欢便不再多言。

才一口,她的眉头就皱起来,这粥出乎意料地咸,他之前居然还邀请她吃五香鹅?厨艺好什么的,是诓骗她的吧?

见孟知欢神态不太对,陆饮溪表情也有些微妙:“怎么不喝了?”

孟知欢赶紧摇摇头:“没怎么。”

看着她低头不言不语地捧着碗继续小口小口喝粥,陆饮溪思索了片刻,还是开口:“你觉得味道如何?”

孟知欢一抖,几乎要怀疑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连忙道:“嗯,味道不错,很合我胃口。”

陆饮溪神情莫名有些古怪:“味道不错?”

“嗯。”孟知欢点点头,又捧着碗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是挺不错的……嗯,挺不错。”她想多夸几句,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这是我第一次煮粥。”陆饮溪平静地说。

“哦,看来你很有天赋。”孟知欢说。

陆饮溪注视着她,倏地勾唇:“你没觉得太咸了吗?”

太咸?他也知道太咸?

孟知欢克制住自己,勉强一笑:“还好吧,我口味重,喜欢吃咸点。”

陆饮溪别开眼轻笑一声,脸上温和的神情**然无存,他注视着罐子里剩余的粥缓慢道:“煮粥的时候手抖了抖,多放了两勺盐。”

孟知欢神情一冷,飞快地抬眸看着他,他是故意试探自己。

“别喝了。”

陆饮溪将孟知欢手中的粥碗夺过来,将粥尽数倒回罐子里,淡淡道:“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做到如此程度,我自然会照料你到痊愈为止。”

孟知欢只觉自己一番掩饰都打了水漂,她哼一声,无所谓地耸耸肩,不再刻意讨好他,一身轻松道:“那便好,那我就放心了。”

她往床的方向走,一转身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不过是普通的刀伤罢了,没有掺杂任何术法在刀上,却不能如往常一般在瞬间自我修复,简直磨人得紧,她出生至今还从未如此窝囊过。

她正欲躺下休息,却见陆饮溪仍坐在桌旁,手中拿着那碗粥面无表情不说话。她想了想,还是柔声安抚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占你便宜,待我日后回了……回了家,肯定会找法子补偿你的,你只管说,你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高官显爵?我能办到的,定会竭尽全力去办。”

她大言不惭,陆饮溪却依旧没有笑,也没有质疑她,而是眉眼变冷,目光一沉,倏地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他在门口顿了一下,语调从未如此疏离过:“我只求阿梧早日康复即可。”

孟知欢一愣,刚才还好好的,不明白他情绪怎么说变就变了,她扬高语调回复:“你放心!我会尽快痊愈,然后尽早离开,不会麻烦你太久的。”

陆饮溪没再答话。

接连十几日,她与陆饮溪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有时好几日不见他人影,也不说去哪里了,只给她留下些方便食用的干粮,看起来很是忙碌。

但只有他一有空,便对她颇多照拂,这份照拂止乎于礼,进退有度。

她只是想借着他这个地方休养身体,而他似乎也仅仅是想报恩罢了。

孟知欢思忖着,这样正好,她是魔界之主,本就不宜与一个凡人有过多纠葛。那些戏本子里关于越界相恋的爱恨情仇终归只是编出来的故事罢了,当不得真。

是日,孟知欢又是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她身体好了不少了。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估摸着自己用不了几日就能恢复魔身,再不用被束缚在这凡人的地盘了。

她心生愉悦,自里头搬了把藤椅再拿了把折扇,坐在院子里扇风乘凉,好不悠闲。

坐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孟知欢便觉出不对劲来,今日那大白鹅怎么无声无息的,要放在往日,它定聒噪个不停了。

孟知欢刚打算起身去寻一寻它,便听到门口处传来声音——

“陆大人,你在吗?我是苏折梨。”

一个清甜的女声自门外响起,随即嘎吱一声,那声音的主人推开了门,自来熟地走进来。

“那我进来了。”她说。

孟知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名为苏折梨的女子,她一身黄衫,娇俏可爱,看模样倒是与陆饮溪很是般配。

孟知欢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来此处寻陆饮溪。毕竟他这里荒郊野岭的,离最近的衔柳城也相隔十几里路程,委实偏僻得紧。

只是,她望着苏折梨的身影,眼眸微微一凝。

她虽失了一身术法,但毕竟是魔王,眼光毒辣得很,一眼就能看出这苏折梨的原身是只鹤,身上的气息断不是神仙那一脉的,而是妖,鹤妖。

孟知欢手持折扇,暗自思忖着,这陆饮溪的桃花,居然是只鹤妖,倒是有意思得紧。

苏折梨进来的那一瞬就瞧见了孟知欢,她与一副主人姿态坐在藤椅上的孟知欢对视一眼,随即满眼震惊和警惕,尖声喝道:“你是何人?怎会在陆大人家的院子里?”

孟知欢咳嗽一声,拿折扇挡住脸,诚恳地答道:“我是你家陆大人的救命恩人,准确一点说,是救鹅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