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姜心是尹心

01

青天白日,教学楼外悬挂着的一条条高考冲刺标语迎着仲夏时节温热的风摇曳招展,似一道盈目的风景线将校园装点。

难得的一节音乐课,讲台上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刚刚把多媒体设备打开,正要给同学们放几首钢琴曲做鉴赏,班主任刘仲忽然出现在班级门口。他先敲门,然后推开条小缝,接着探头进来:“萧师妹,不好意思,我打扰一下,有点事跟同学们说……”

班主任抢课流程走得明明白白。

没等他话音落下,座位席上的众同学纷纷怨声载道:

“老刘!您又来!”

“一周一节的音乐课,您连抢大半个学期可还行?”

“不能看我们萧晓老师人美心软,您就一个劲地欺负她,霸占人家的课呀!”

音乐老师萧晓二十五岁出头,尹朝朝他们这届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女老师人美心善性格又软萌,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平日里巴不得上一百节她的课才好,却总是被刘仲无故搅和黄了。

这民怨的累积并非一朝一夕,眼下终于到爆发的时候了!

曲乾更是气得脸都红了:“老刘!您是不是太过分了,亏您跟我们萧老师是校友呢,亏您一口一个师妹叫着呢,有您这么对待师妹的吗!抢课太频繁,我抗议!”

结局当然是——抗议无效。

刘仲理都没理曲乾一眼,和萧晓相视一笑,后者拎起手提包留给大家一个温柔似水的眼神便离班了。

曲乾身子往后一靠,白眼直翻:“我死了,麻烦大家给我点一首《伤心太平洋》。”

刘仲一个粉笔头砸过去,他捂着脑门又坐直身体:“哎,我又活了,真好真开心。”

“行了,行了,你少阴阳怪气的。”刘仲说,“我今儿来就一个事,那个,姜周易啊,你下课带个男生到咱教学楼后面的物料库取一块透明的留言板回来,上头有六十四个卡槽的,你到那儿跟库管大爷一说,人家就知道了。”

“留言板?卡槽?”姜周易有些好奇,“老师,这是要做什么?”

“你只管先取来就行,至于做什么嘛,过两天告诉你们。”刘仲卖完关子便走。

尹朝朝写英语作文的笔尖一顿,和姜周易面面相觑,两人异口同声:“哟呵,还挺神秘的。”

谜底在五天后揭晓。

彼时是个特殊的日子,六月七号,高考第一天。

一大早,刘仲拎着个小纸袋进班监督早自习时,十六班众人正在怀疑人生。

怀疑人生的原因是他们居然不放假!也不晓得这年的日历到底是怎么个编排法儿,总之那三天,一没碰上节假日,二没碰上高考占考场,当举国上下都在密切关注高考这几天的情况时,高一和高二的学生们还在苦哈哈地享受学校一成不变的8+2套餐(注:8+2套餐是指高中生一天要上的八节课加早晚自习)。

刘仲撑着额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接着安抚众人:“行了,行了,大家都收收心啊。高考嘛,不用盼,迟早有来的那天。现在,大家把手头上的事都停一停,我有点东西需要你们每个人都填一下。”

小纸袋里装着两盒四四方方的卡片,正面是笔记本上的那种格子,背面是鲤鱼跃龙门的图案,右下角的一个烫金边框,是留着给大家写名字的地儿。

刘仲给每个人发下去一张,不苟言笑道:“同学们,今天是你们学姐、学长高考的日子,明年这个时候坐在高考考场的人可就是你们了。老师不知道大家对考大学这件事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如果有,老师想夸上几句,你能早早地有目标有方向已经很棒了,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朝着理想努力才行;如果没有,老师希望大家利用这三天的时间,认真去思考一下第一志愿要报哪所大学,九号上午课间操结束前,请大家放到班级后墙留言板上各自学号对应的卡槽里。”

底下有人率先反应过来:“老师,您这些话一言以蔽之,不就是让我们有备战高考的仪式感嘛,但您这弄得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吧。又是留言板又是小卡片的,不至于吧?”

“不至于?怎么不至于?”刘仲饶有兴致地反问一句。

那人挠头没应声。

刘仲拿起教案对着讲台左扇两下右扇两下,积落在上头的一层浅浅的粉笔灰便飞散开来,然后他手拄讲台,眼睛向台下众人扫视:“的确,生活中不必处处有仪式感,但有时候,仪式感是绝对不能少的。就譬如说高考百天誓师大会、十八岁成人礼,再譬如婚礼、孩子周岁宴,在人生中最重要的节点来临时,恰如其分的仪式感是对自我的尊重,也是勉励。

“眼下你们高二马上结束,高中生活不过还剩一年,一年时光很快的,我希望你们能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能严肃认真地对待这次所谓的仪式感……”

“啊……”曲乾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刘仲脸色一僵:“曲乾你怎么回事?”

曲乾困得眼泪都要淌出来:“老师,我可以不填吗?我就想做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

刘仲眼珠一瞪:“曲乾!”接着咬牙发狠地把讲台边的戒尺攥到手上,“我就问问!你填还是不填?”

曲乾急忙正色:“填!”

不只是曲乾,十六班大多数人虽然表面上都做出一副对仪式感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当真要在卡片上落笔时,没有谁想也不想地写个大学名字上去,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慎重起来。

因为“理想”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和“烦恼”这个词很亲密。没有它的时候为产生而烦恼,有了它的时候又得为实现烦恼。更通俗一点来说,考大学的目标不好定,定得过高了,考不上丢脸;定得过低了,没有前进动力。

于是整个下午,十六班都被一种既迷惘又焦躁的氛围笼罩着,苦了几位来班级上课的毫不知情的任课老师,一堂课说了好几十遍“请大家精神一点”“××同学抬头看黑板”“听好了,题目我最后再念一遍”,心里窝火又口干舌燥。

“尹朝朝,第一志愿报哪儿?”放学值日的时候,姜周易拎着拖把进班上,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讲台上,正擦着黑板的尹朝朝偏过头,字正腔圆:“B大!”

“B大?”

“嗯!B大的汉语言文学!”一提起心中的理想学府,尹朝朝便滔滔不绝,“我高二开学的时候就研究过了,纵观历年高考录取分数线,城市发展前景,学校教学水平及寝室条件,B大都是我心中的NO.1,而且最锦上添花的一点是学校里面自带书店街和美食街!美食街就不用说了,书店街哎,类似诚品书店的风格,简直是文学爱好者的天堂!”

别人不清楚但姜周易清楚,虽说尹朝朝平日里总是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她其实是很有规划意识的一个人,但凡是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全力以赴。所以,他在问她的时候不是问“打算报哪儿”,而是问“报哪儿”。他知道她心中一定早有想法。

只是——

姜周易摸了摸鼻尖,有点尴尬地问:“B大在哪儿?”

“F市呀!”尹朝朝声音轻快。

“F市那么大,你具体一点。”

尹朝朝擦黑板的小手忽然垂下,陷入沉思:“B大有好多个校区的,不同专业在不同地方,本科生和研究生也分开,让我想想啊……”

姜周易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额头,出言打断她:“不用想了,你就说你要去的是哪个地方,这总记得吧。”

“庆熙路19号!”尹朝朝说着,一双笑眼透露出十足的好奇,“姜周易,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没什么,随便问问。”姜周易淡淡地说。

他先将拖把送回班级后面的卫生角,接着回座拎起两只书包,一只藏蓝色,一只米白色,款式相同,色调相配。

还没等他迈步,尹朝朝欣喜又雀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周易,你今天是要帮我拎书包吗?”

姜周易面无表情地回头,把尹朝朝的书包扔到她怀里:“不帮!”

少年第一百零八次口是心非地否决。

但当他走到班级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他那抱着书包一脸失落的小青梅时,又没忍住放下傲娇身段:“尹朝朝,快点走,自行车后座借你。”

“好嘞!”尹朝朝粲然一笑,脚踩风火轮似的跑到门口,将书包往他怀里一扔,完事儿抬腿就跑,急切的声音中全是狡猾的成分,“姜周易,你先帮我拿着,我去个厕所,等我坐上自行车时再给我呀!”

又来!

姜周易又好气又好笑,还很无语地大声斥责:“尹朝朝你就这一招是吗?”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尹朝朝挥了挥手里的一长串卫生纸,一路狂奔不曾回头,“送您一颗小心心!友谊小船永航行!”

身后,倚墙站着的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似乎看清了什么事,冷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慈笑来。

尹朝朝你个小傻子,我大概是永远拿你没办法了。

接连两天淅淅沥沥的细雨过后,高考迎来收官。

同一时间,十六班教室后面的透明留言板上的卡槽空位陆续被卡片填满。

八横八纵,六十四张,对应班上六十四名同学,各不相同的字迹之中,洋溢着同样的信念与热血。

场面甚是壮观,引得大家纷纷驻足。

这会儿工夫,刘仲没在班上,有几个兜里偷揣手机的同学大着胆子拍照留念。

尹朝朝没带手机,索性两手比了个相框,用自个儿的目光去记录。

她刚刚看到第二排最右边的小方格,身边的曲乾便没头没尾地来了几句:“姜老大是不是走错片场了,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街道还是住址?”

语速很快,让人分辨不清。

尹朝朝不明所以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嗯?你说什么?”

曲乾抬手指了指卡片,问她:“我记得韩国是有个庆熙大学来着,姜老大难道要出国吗?志愿卡上写的是庆熙路19号哎。”

——B大在哪儿?

——庆熙路19号。

尹朝朝一愣,不久前的对话犹在耳畔,那个名叫心脏的小家伙却仿佛漏跳了半拍,偷偷地装了大半桶的桃子汽水回来,弄得她整个人又激动又无措还隐隐觉得心底泛甜。

就在此时,再次响起的曲乾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

对方问:“朝朝,你脸红什么呀?”

如同朝着本就泛起波澜的湖面掷下一块巨石,尹朝朝的内心一下子卷起层层巨浪。

“脸红?一定是因为太热了!我去外面吹吹风!”

在羞赧情绪作用下,她扔下一句话便不管不顾地往走廊上跑去。

“不对,这里面有猫腻。”

几乎是尹朝朝前脚刚离开班上,曲乾后脚便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微妙。

他点开手机搜索界面,手指唰唰唰地输入“庆熙路19号”几个字,搜索结果第一条就显示,著名的B大某校区坐落在此处,再一对应学神尹朝朝的志愿卡,轻而易举地破解其中玄机。

青梅竹马暗搓搓地发糖了,曲乾想,他必须要助攻一下才行!

正巧方懿从他身边路过顺口问了一句:“什么猫腻?”

曲乾瞬间想到一个小点子:“小方,你先别走,我能不能把你的志愿卡和姜老大的调换一下?”方懿的学号是二号,紧挨着一号尹朝朝。

作为CP粉的大粉头子,曲乾断然不能错过任何促使二人同框的机会。

“行是行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为什么要调换啊?”方懿问。

“因为……”曲乾说得一套一套的,“因为我们是同桌呀,既然方懿和曲乾坐在一块了,那让方懿的小卡片和曲乾的小卡片挨着,是不是没毛病?”

“没,没毛病。”方懿似懂非懂。

曲乾又说:“朝朝和姜老大也是同桌,那是不是同理可证,我说得在不在理?”

“在理。”方懿认同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座位做题。

曲乾独自留在原地,眼望留言板,心底狂自豪:看!教室的墙多白,我萌的CP多登对!

02

时间的齿轮不疾不徐地转动着,当新一批青涩稚嫩的学子迈入高中校门时,尹朝朝所在的文科十六班,班牌前缀已然从“高二”变成了“高三”。

一字之差,班里学习氛围的浓厚程度更上一个台阶。

课间的时候,尹朝朝和姜周易的位置总有人拿着卷子围过来请教六大科目上遇到的难题。

“大家都踊跃地来找我们帮忙答疑,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不过这几天下来我发现一个问题,同一道解析几何题,我刚刚给前一个同学讲完,不一会儿又有一位同学来问,我就又得重新讲一遍,弄得后面的同学没时间问就上课了。姜周易,不知道你遇到过这种情况没?”中午在食堂排队打饭,尹朝朝盛汤时问身边少年。

“的确,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两人找了张桌子落座,姜周易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尹朝朝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啊,还记得咱俩之前定好的‘学习风暴计划’吗?我是觉得不如全班同学一块学习好啦,既能充分利用晚自习的两个小时,又能带领大家共同进步,两全其美。”

言简意赅的几句话,让人听了心底暖意盈盈,姜周易无言地注视着面前善良又热心的小姑娘,眼里有钦佩。

姜周易想,他不是没见过其他学习好的孩子,相反的,在过去近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中,他见识了太多太多成绩优异又性格迥异的人,有人恃才傲物,有人高冷寡言,也有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淡漠同学情谊。唯有尹朝朝,她就像个小太阳一直活跃在同学们周围,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递过来的小手,平易近人又天真赤诚。

“喂,姜周易,你有在听我讲话吗?”尹朝朝五官皱成一团,似乎很费解对方为什么会溜号。

“我在听啦。”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掌忽然闯入眼帘,姜周易回过神来,有笑意从心底涌到唇边,有意逗她,“那怎么行,尹师父,您不辅导我了啊?”

尹朝朝“噗”地笑了,尹师父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再仔细一想,的确,她是一堆题一摞卷地将他成绩带起来的。

说到成绩,姜周易算是异军突起的典范了,最近一次周考数学突破一百四十分,比她还多两分,更让她产生“这人不学理科可惜了”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朝他拱了拱手:“小姜徒弟,你已深得我真传,并且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酸不拉几的声音:“青梅竹马的商业吹捧时间,朝朝、姜老大,你们俩可真是够了啊。”

是曲乾。

这人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手里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到尹朝朝对面,眼疾手快地夹走她盘子里的一大块红烧肉往嘴里送。

跟着曲乾一起过来的还有方懿,他轻手轻脚地坐到姜周易对面,说:“朝朝,班长,我刚刚走过来的时候,隐约听到你们俩的谈话了,我觉得大家一起学习的这个想法特别好,你们有什么想法的话大胆实践吧,我嘴笨说不明白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帮。”

“还有我,还有我!”曲乾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带领全班一起‘智’富这种事,怎么少得了我小乾乾!”

众人拾柴火焰高,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挥脑洞,很快商量出一个对策——利用晚自习的两个小时做“答疑会”。

尹朝朝做首轮部署:“答疑会就由我和姜周易轮流担当主讲人,一周一替换,负责解答同学们的问题。”

姜周易做第二轮部署:“方懿你是学委,心思比我们都细致,就请你负责整合一下当天班里大家的问题,不管是知识点还是卷子,但凡是没掌握的,统统不要放过。曲乾笔记做得好,负责整理每天答疑会上的重点和易错点。我们一周打印一次,订成小册子,给大家发下去。”

曲乾和方懿齐齐点头,四人达成共识。

事后,几个人去到办公室,姜周易作为代表,把想法说给刘仲听,对方听完之后拍大腿叫好:“好事!必须支持!小册子的钱,老师给你们出!”

当天下午,姜周易就这件事短暂地开了个班会。

彼时是第八节自习课,大家都在座位上苦大仇深地和卷子做斗争,姜周易上台三两句便将这事说明白,完事儿后问了一句:“大家觉得怎么样?”

底下起初鸦雀无声。

随后掌声雷动。

众同学一听到有“答疑会”这等好事,纷纷点头如捣蒜:

“太好了。”

“我愿意参加,一百个愿意。”

有人过于激动,大喊了一声:“班长大人万岁!”

接着,全班人都开始跟着喊了,声浪一浪比一浪高,场面震撼得堪比古代帝王登基大臣们高呼“吾皇万万岁”。

见状,姜周易忙笑着喊停,他说:“大家不用感谢我,这想法是咱们班学神尹朝朝同学想出来的,大家要谢就谢她吧。”

于是,下一秒,大家纷纷转头看向尹朝朝,又换了口号:“学神在上,受我们一拜!”

正给前桌女生编头发的尹朝朝急忙摆手,慌里慌张地说:“别别别,受不住,我应该做的。”

待到声浪缓缓落下后,尹朝朝冲着讲台上的少年重重地眨了一下眼,那意思是,你跟我还弄这个?不需要解释的呀!

姜周易回了一个沉沉的点头,那意思是,我当然不能抢你功劳。

坐在第一排的曲乾撞见这眉来眼去的一幕,兴奋地捅了捅同桌方懿的胳膊,然后,在对方抬头看他时,非常做作地递了个媚眼:“大家不用谢我,这想法是咱们班学委方懿同学想出来的,大家要谢就谢他吧。”

明摆着是说给姜周易听的。

姜周易也确实听到了,他冷笑一下,左手捏着一根粉笔头,稍稍使力,掰成三段。

曲乾眼见不妙想跑,可惜他反应快,远不及姜周易动作快,他刚从座位上起身,迎面一个黑板擦拍到他额头上,粉笔灰扑簌簌落下,糊了一脑门。

曲乾反射弧慢了半拍:“老大,你这是声东击西!”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粉笔头上了,不曾注意到对方另一只手竟将黑板擦够到了!

“你说得很对,”姜周易眼疾手快,一个脑瓜嘣弹过去,在曲乾抱头哭号的时候,他语气遗憾地说,“不过那是刚刚,我现在是故技重施了。”

脑门往桌子上轻轻一磕,曲乾声音暴躁又委屈:“老大,你欺负我!我自闭了!”

全班哄堂大笑。

第二天,“答疑会”开始实施,同学们参与度极高。当天晚上,方懿收集整理出来二十几个问题,各个学科都有,尹朝朝耐心地一一解答,板书写了好几块黑板,一站就站了两个小时,两个腿肚都酸酸的。

晚自习下课铃响,姜周易第一个过去关切:“累不累?”

尹朝朝抻了抻腿,表情狰狞,声音却是雀跃的:“不累啊,我这才到哪里啊,和老师们比差远了!不过也只有真正站到讲台上,才能体会到老师们每天上课有多辛苦。”

姜周易点头:“的确,像咱班班主任,平均一天要上四节课,一站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很不容易了。”他扯了扯尹朝朝的脸,“你也很棒咯,走吧,我送你回家。”

尹朝朝两眼放光:“姜周易,所以说,自行车后座还可以借我咯?”

少年沉沉地“嗯”了一声,尾音故意拉得老长,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他在心底讲实话:借你,只借你。

晚风轻柔,自行车穿越大街小巷,一路畅通无阻。尹朝朝哼了十来首歌的工夫,车子终于抵达何朝兰的小别墅门前。

下了车,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对掉转自行车头的少年说:“姜周易,你先别走,等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姜周易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这小姑娘如同离弦之箭,一个闪身开门冲进屋子里,不一会儿,便拎了两大袋子东西出来,嘱咐他:“这里面,一袋是核桃仁,补脑的;另一袋是枸杞**茶,明目的。核桃仁可香了,你回去多吃一点,枸杞**茶虽然不怎么好喝,但加点冰糖味道就会好很多。别忘了让姜海叔叔也喝一点,他老人家总是眼疲劳,多喝一点对视力好的!”

自行车有两侧把手,她一侧挂一袋,保持平衡的同时,令车子增重五斤。

姜周易却浑然不觉。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尹朝朝,听着她叽里呱啦地讲话。

记忆与现实交叠,今时今日站在他面前的尹朝朝和小时候总跑到他家维修铺献宝的小朝朝身影重合。

十来年光景过去,承载他们童年记忆的赫尔苏街变了模样,他身边的朋友同学换了一拨又一拨,人来人往的,只有尹朝朝没变,只有她,一直在他身边。

胸口闷闷的,有感性的情绪在发酵,他别别扭扭地问她:“尹朝朝,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一句话里面有惊讶,有伤感,但更多的是感激。

尹朝朝没理会其中深意,反驳他的同时也将他逗笑了。

她叉着腰说:“我怎么没变啊,我明明就有变得年轻貌美有才华!”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对,又忙撤回半句话,“年轻就算了,我小时候更年轻的。貌美有才华,就是我的变化!”

姜周易被这姑娘傻兮兮的一面萌坏了,同她绕话:“照你这个意思,你小时候是年轻的,难道就不貌美,就没有才华了?”

尹朝朝窘道:“好吧,我认输了,我一点都没变。”

四下看了看,夜幕更低了,她言归正传:“姜周易,你快点回去吧,再晚一会儿,姜海叔叔该担心了。”

她站在别墅门口的小路灯下,暖黄色的光从头顶倾洒下来,给脸颊染上一层柔柔的光晕,看上去软软的。

姜周易没忍住,临走前又捏了捏她的脸:“尹朝朝,明天见。”

“嗯,明天见!”小姑娘一点都不恼火,只是咧嘴笑。

明天见,后天见,每天每天都要见。

03

多年以后,尹朝朝回望高三这一年,虽然繁重的课业日复一日无休止地重复上演,但她并不觉得迷惘抑或压抑。在每一个晚自习下课、答疑会完满结束的夜晚,她坐在姜周易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哼着跑调的英文歌,一边静静地等待少年那句“尹朝朝下车,你到家了”的到来。头顶的夜幕有时星光粲然,有时漆黑旷远,她的心中一片祥和,只觉青春如此,便是最好的。

从冬到春,再到又一年盛夏,他们一起经历了一模二模三模四模,终于迎来高中最后一次班会。

班主任刘仲依旧是像风一样的青年,匆匆推门,匆匆走上讲台,开门见山道:“同学们,今天是大家高中的最后一天,明天就离校了,再有六天就高考了,学习是肯定学不进去了,那就最后开个班会吧。不定主题,每个人上来想聊点什么就聊什么,理想啊,烦恼啊,成长啊,都可以。”

那天是六月一号,儿童节。

一中后头的一家幼儿园举办了一场“回顾童年”的照片展。

门口架着几台音响,儿歌一首接着一首地放,主持人身上像是接了一百个话筒,音量大得不像话。

十六班众人坐在教室里,都能时不时听到对方讲话:“下面,请××小朋友跟大家分享一下这张童年照背后的故事。”

刘仲看着台下一张张写满离愁别绪的小脸,忽然灵机一动,说:“在开班会之前,我也跟你们这些大朋友说声六一快乐,不过我这儿没童年照看,黑历史倒是有一堆,大家要不要看?”

“要!”尹朝朝率先回应一声,声音兴奋。

早在一周前,所有课程便结束了,眼下大家纯粹是在教室养身板。

尹朝朝想,管它黑历史还是白历史的,先凑个热闹再说。

刘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憋着点笑:“那,那就看吧。”

尹朝朝还有些纳闷,是自己这一声喊得太豪迈了吗?班主任没事笑什么?

结果一看到投影屏幕时,她傻眼了。

刘仲放出的第一张黑历史照片竟是她的!

照片上,她双手环着脑袋,后背佝偻着,神情极度痛苦,像仙侠剧里被特效火焰灼烧的大反派,傻到让人不忍直视。

班级里的笑声是在一瞬间爆发的,当天未能见到这一幕的人,把笑都补上了。

曲乾乐得最很,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幸灾乐祸地说:“这张照片我记得,是去年有一回流感,老师进班没收辣条的那次,哈哈哈,画面太美了!”

尹朝朝羞愧得直想拿脑袋撞桌子,额头刚要碰到桌面,被同桌少年伸过来的手掌稳稳接住,她一下子愣了,听见对方淡淡地说:“别撞了,你这颗脑袋可是要金榜题名的,撞坏了全班都跟着心疼。”

全班都心疼,你是全班的一员,所以你会不会心疼呀?

尹朝朝笑嘻嘻地眨着眼,正襟危坐:“嗯,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后面刘仲又陆陆续续放了许多同学的黑历史照片,有上课吃方便面被抓包的、站在凳子上玩“金鸡独立”摔得人仰马翻的、入学军训时晒成小黑球愁容满面的,窘态百出,各有笑点。

最后一个主人公是姜周易,他的照片有点特殊,以一个合集形式出现。

起初几张摄于“睡神”时期,少年整天在课堂上睡大觉,永远枕着那一侧肩膀,保持同一个睡姿,侧颜轮廓优美,尤其是下颌,有着不输日漫美少年的精雕细琢。

紧接着的是,修灯管时的照片和主持元旦晚会的照片相继出现。

最后一张,是不久前答疑会上的抓拍,少年握着笔头,神情专注地望着黑板,台上尹朝朝在讲课,他听得一丝不苟。

真是好看呀。

尹朝朝支着下巴想,像个称职的小迷妹,嘴角越翘越高之际,听见前排有男生调侃道:“老师,您这也太偏向了吧,班长这哪是黑历史啊,分明是美少年上进史。这样一比,我们其他男生成啥了。”

她不满地噘了噘嘴,能言善辩道:“我说张建伟,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班长本来就没有黑历史呀。”

被叫作“张建伟”的男生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局促地笑了一下:“随口一说,学神息怒。”

尹朝朝傲娇地晃了一下脑袋,有点小蛮横地哼了一声。

手心里忽然塞进来一颗蜜糖味软糖,尹朝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耳边响起熟悉的少年音,傲娇的语气中隐匿着心满意足:“会说话的小孩有糖吃。”

接着,同侧校服口袋忽然一沉。对方出手阔绰,软糖塞了满满一口袋,尹朝朝垂眸一看,笑得颧骨升天:“班长大人是美少年!本美!本少!本年!”

闹闹哄哄了一阵子以后,班会正式开始。

姜周易作为主持人,负责掌控全局,按照学号顺序叫人发言。

尹朝朝是第一个上台做毕业总结的。

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登台发言多次,对这种场合一点都不拘谨,先朝台下众人郑重地鞠上一躬,而后站得像棵小松树,大大方方地讲话:“我很庆幸自己高一入学时就能和大家相遇,成为十六班的一员,在这里度过轻松美好的三年时光,和大家一起进步,一起成长……祝愿大家高考旗开得胜,取得好成绩!”

发言完毕,尹朝朝朝台下再鞠一躬,与此同时,掌声响起。

后面相继有同学被叫到讲台上发表毕业总结,大家聆听得十分认真,掌声时断时续持续了将近两个钟头。

曲乾是倒数第二个上台的,他发言结束后,眼见着姜周易要从台上下来请刘仲给大家做总结,忙伸手拽对方一把:“老大,我们每个人都说完了毕业总结,你还没说呢!”

“是啊,是啊,班长你还没说呢!”

底下六十多个人也不糊涂,都等着这一刻呢。

姜周易迈下讲台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笑了笑:“本来想躲的,没躲成,那我就说说吧。”

尹朝朝两手托腮,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台上的人。

在莫里一中她是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学生范本,更是同窗们赞不绝口的学神。

这样的人,本该是为自己骄傲的。可在她心里,值得骄傲的另有其人。

那个人是姜周易,是她永远钦佩的少年郎。

和煦的暖风透过纱窗涌进教室,将校服两侧的衣角吹得向后翻,少年利索地将拉链拉到胸前位置,正了正衣领,照旧先鞠一躬,笑容明朗。

他淡淡开口:“也许很久以后,我会这么回想当年,我不过是不喜欢学习的男孩子,就像水果店的婆婆不喜欢有人夸她胖,有啤酒肚的年级主任不喜欢吃香菜。

“除此之外我不曾吝啬我的善良,不曾冷落梦想,我尊敬恩师礼让同学,不曾辜负我的小姑娘。即便我以后是个维修师傅,只赚了一点钱,也美好地度过了青春时光。”

……

“最后,祝愿大家金榜题名,收获一个繁花似锦的盛夏。”

少年话音轻落,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

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为明媚的时刻。

04

翌日,莫里一中一千三百五十名高三学生离校。

当晚十六班谢师宴上,刘仲做开场白:“这眼看着高考就要来临了,考前注意事项嘛,我知道你们都听烦了,但我还是得唠叨一遍,要不然不放心。

“考试要带的身份证和准考证千万不要忘了,但如果真就不小心落在家里也别慌,考点外头都有流动警车,一定要第一时间向警方求助;涂答题卡的时候一定要细心点,准考证号那一栏不能忘记填;英语和文综选择题多,一定要做一部分填涂一部分,省得最后题都答完了,没时间涂答题卡;语文作文字迹工整些,判卷老师愿意多给分;咱们这数学高考题难度都是串换着来的,去年的题简单,我估摸着今年或许会难点。但无论考场上遇见什么样的难题切忌心乱,要想着‘题难大家都难,我不会别人也不见得会’,选择填空是最易丢分的两大项,要用心去做。大题一旦碰见什么三角函数啊、数列啊、概率问题啊,第一时间就着手去做,后面的两道压轴题一共也没多少分,做完第一问直接扔下,回头去检查前面的答案,大家伙按照我这方法,数学过百分是没问题的。

“再有就是考试前这几天,像什么海鲜啊、涮串啊、麻辣烫啊、路边摊上的烤冷面啊,但凡是生冷油腻的东西,大家都别碰了,让父母做点清淡的东西,省得到时候吃坏肚子,影响考试发挥。”

看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高中三年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刘仲像是送子女出征的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很多话,底下六十多个脑袋静静地听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刘仲叹了一声气,感慨万千:“我就知道,我这话不能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哭哭啼啼的干什么,毕业了还不好啊。”

尹朝朝低着头剥瓜子,闷闷地说:“毕业当然好啊。”

眼泪在眼眶打转,她眨了眨眼,忍下情绪又说:“老刘,我们大家这不是,舍不得您嘛。”

尹朝朝带的头,底下的人都开始抹眼泪,像第一天被爸爸妈妈送去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脸的离愁别绪,一脸的可怜兮兮。

刘仲心里也不舒服。

说不舍,他这个做班主任的更不舍,到底是从高一开始便由他带着的班,从最初的人名对不上脸,到现在每个人的生日、手机号、家庭住址都烂熟于心,感情很深厚了。

他今年也才三十岁出头,没比他们大多少岁,家里有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妹妹在读中学。虽说平日里他总是一副严肃面容,但他的心是柔软的,看这群倒霉孩子像看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

弟弟妹妹们哭了怎么办?

刘仲拎着个纸抽挨座走了一圈,谁要是眼眶通红,他就递两张纸过去,别扭着关心道:“眼泪别掉了啊,再掉让你留级,再念一年。”

曲乾正哭得惨绝人寰,一听这话,哭声马上就停了:“那拉倒吧,眼泪收回。”

刘仲“哎哟”一声,揶揄他:“怎么着,一提留级小脸就放晴了,塑料师生情啊。”

曲乾笑:“老刘,咱们是钢铁师生情,但无奈的是,高三是熔炉,我实在不想再体验一回。”

刘仲瞥他一眼,对其余人说:“都学学曲乾这觉悟啊,毕业有什么的呀,以后真想一中的一草一木了,大可以回来看看,母校的大门永远为大家敞开。”

大家伙纷纷感动地点头,唯独曲乾刘海一甩,大有看清未来的觉悟:“您可快拉倒吧,到时候,门卫都不让我们进。”

一句神回复,伤感氛围顿无,欢声笑语重新被带到饭桌上。

这场谢师宴快要结束的时候,来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嘉宾。

是大家的音乐老师,萧晓。

当刘仲面带几分羞赧地邀请对方入座后,忽然道了一句:“是时候给大家介绍一下了,萧晓,既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也是我的女朋友。”

尹朝朝一口汽水差点没喷溅出来:“老师,您和萧晓老师,什么时候的事啊?”

刘仲柔柔地看了萧晓一眼,说:“是你们高二放寒假那会儿吧。”

“准确点说,寒假结束的前一天,是我和你们刘老师正式交往的第一天。”萧晓温声细语地补充道。

尹朝朝后知后觉,打趣刘仲:“怪不得您开学之初还换了硬汉风的发型,原来是人逢喜事呀。”

曲乾小声地埋怨两声:“这么大的事,您怎么等到毕业了才告诉我们呀,之前一点风声都不透露,老刘,您这过分了啊。”

刘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一个严查早恋的班主任,不让大家写情书递字条,扼杀了不少情愫,结果一转脸,告诉大家自己谈起恋爱来,这不是明摆着气人嘛,这像话吗?”

“是挺不像话的,”曲乾话锋一转,“分手吧。”

十六班众人口诛笔伐:“曲乾你说的像人话吗?”

曲乾笑道:“大家别激动,我开玩笑的。”

然后,他身子往凳子上一仰,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声:“女神变师母,我哭了,给我……”

“给你点一首《伤心太平洋》。”众人齐齐地说。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陆续有人提议集体去看一次电影,体验零点狂欢。

姜周易善意地给刘仲放行:“老刘,这群孩子我看着,您陪萧晓老师过二人世界去吧。”

刘仲感激地眨了眨眼:“看好他们。”

刘仲和萧晓下了楼,身后一个班的人齐刷刷跟在后头。

到了门口,刘仲说:“行啦,大伙儿别送了,回去吧。高考都好好考,给老师争点气!”

尹朝朝红着眼眶:“老刘,您和萧晓老师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可喜欢她了,您不许欺负她呀。”

刘仲应声:“放心吧,尹朝朝,我们俩呀,只有你萧晓老师欺负我的份儿。”

尹朝朝满意地笑了一下:“那还差不多。”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该嘱咐的也都嘱咐完了,刘仲最后看了大家一眼,挥了挥手:“同学们再见。”

十六班全体同学齐齐道:“老师,一定要幸福啊!”

夜色很浓,刘仲和萧晓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大家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尹朝朝看着身边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的人:“姜周易,你早就知道班主任和萧老师在一起了是不是?”

姜周易浅浅地笑了:“也不是很难猜,你看老刘每次抢课的时候,其他老师是什么反应,萧老师又是什么反应,一目了然。”

“确实是这样啊。”尹朝朝想,其实喜欢一个人的情绪是藏不住的。每次刘仲来占课的时候,其他任课老师总会先嗔怪两句,之后不情不愿地下了讲台,还得半开玩笑地说刘仲两句:“我的课不能白占,刘老师改天得补回来啊。”

唯有音乐老师,像是早就知道对方会来一样,刘仲一推门进来,她就乖乖退到一边去,脸上笑意盈盈。稍稍留心的人便会发现,刘仲来音乐课时,衬衫衣角格外平整。

“刚刚下楼时,老刘说我们青春正好,而他的青春已逝,我觉得这句话是不对的。”少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也没解释原因。

尹朝朝却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是啊,就这一句是不对的。”

尹朝朝想,谁人曾青春,谁人正青春,哪里有明显的界线呢?

刘仲虽然不复十八岁的模样,可他在每一届学生的青春里都占据一席之地。

风华正茂,又血气方刚。

05

第二天一早,尹朝朝刚洗完头发,干发帽还没摘,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

她接起来,电话那头的曲乾火急火燎的声音响起:“祖宗喂,你起没起床啊,大部队都到校门口集合了,就差你一个了!”

尹朝朝都能脑补出对方说这话时苦大仇深的表情,她把干发帽一摘,拨了拨额前碎发,出门工作准备就绪,装傻时间开始:“集合,集什么合?”

“尹朝朝同学,你昨天没喝酒,不要玩失忆。”

尹朝朝笑:“行了,给我五分钟,马上到。”

昨晚散伙饭之后,十六班全员又去看了场电影,散场后大家约定翌日一起去寺庙上香拜一拜,考前求保佑。电影结束时将近凌晨,尹朝朝便回尹家住了。

挂断电话,她一路小跑过去,用时不到五分钟。

人群里一打量,结果发现,班长不在。

“我说话不管用,姜老大不去。”曲乾的声音里有着天大的委屈,“老大说他这人没什么信仰,为了考试去求神拜佛,是‘伪信’,佛是不会保佑的。”

尹朝朝:“……”姜家大佬的原则性让人自愧不如。

可姜周易最后还是去了。

因为曲乾在朋友圈里晒了一段小视频。画面起初是远景,一群人拥在许愿树底下争先恐后地挂许愿牌,紧接着镜头一转,尹朝朝侧身出镜。

小姑娘正手执狼毫,嘴唇紧抿,小心翼翼地在许愿牌上写字。

写了上下两句。

上半句——奉上我二分之一的幸运。

下半句——愿姜家少年金榜题名。

一笔一画,尽量周正的字体,其中两三笔有几分出自他手的神韵。

视频最后几秒,曲乾毫无征兆地大喊:“瞧见没有,这就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啊,我酸了,朋友们,柠檬树下见!”

声音里透露着一股酸劲儿,酸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姜周易猛地把手机一扔,心脏狂跳。

次日天光微亮,他一个人去了寺庙,谁都没告诉。

寺庙建在青山上,四周苍翠,向下俯瞰,莫里市城区街道整齐划一,一览无余。

寺门紧闭,还不到开放的时候。

他在寺外台阶上安安静静地坐了半个钟头。

一直等到扫地僧人开门,他掸掉一身浮尘,进殿,上第一炷香。

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虔诚地合上眼:“佛祖啊佛祖,周易此行别无所求,只请您不要将她的幸运给我,我会凭自己的实力考上B大的。”

寺外钟声敲响,余音绕梁,大殿之上经久不息。

少年三叩首,再抬头时,眼眶一热,到底还是有所求了。

“求您保佑我的小姑娘,年年岁岁,不经风雨,喜乐长宁。”

06

高考来临。

太阳公公善意回避,换雨神当差。

淅淅沥沥的雨像是一层自带降温效果的屏障,将万千考生同酷暑隔绝开来。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一直到高考结束,天边初霁。

之后,历经大半个月的等待,高考成绩出炉。

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回校填报志愿的那个下午,尹朝朝在教学楼走廊上走了一路,发现各班的氛围都很微妙。

有人大哭,有人放肆地笑,如同泾河与渭河,虽然狭路相逢,却互不干扰。

最魔性的还要数十六班。

不知道何方神圣贡献出来两个KTV灯光球,青天白日的,天蓝色窗帘一拉,六十几个人在教室里群魔乱舞,一边蹦还一边唱:“拜拜全国一语文数学和英语……政治历史和地理,拿走拿走别客气。”(注:全国一指全国一卷。)

尹朝朝进班里待了一会儿,被吵到头大,慢慢往班外溜。

姜周易扫了一眼屋内乱象,拽起小姑娘衣袖:“勉为其难,救你一命。”少年声音含笑。

小卖部对尹朝朝来说永远是最好的去处。

两人进了门,人手一支雪糕,便往仓库旁边的休息室里钻。

休息室成立之初是为了方便同学们泡桶面时落脚,面积不大,靠近门口处放着两台饮水机,里头摆上三五张小桌子。

现今格局大变,四面墙上各安置一块横板,板子下方放着高高的吧台转椅,尹朝朝坐在上头啃着雪糕,两只肥嘟嘟的裤腿晃来晃去,像是在**秋千。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坐下,有人离开,都在谈论填报志愿这件事。这个时间点,高一和高二还没有下课,能在小卖部里闲逛的也只有他们这群高考完的“无业游民”了。

说到填志愿,尹朝朝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十八岁的姜周易依旧保持年少时的冷傲,但那已经不再是他气质的主要构成,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稳重。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和她一模一样的眼镜,即便没有度数,看起来也毫不违和。

她一直没问他要报哪所大学,当初在志愿卡上无意间扫到“庆熙路19号”时,她的心里有一瞬是盛满蜜糖的,因为那条路上只有B大,但眼下已经过去一年时光,她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否有变化。

“姜周易,”她下定决心,问他,“你打算……”

“尹朝朝,我们在一起读大学吧。”

尹朝朝一愣。

姜周易站起身来,扯了张吧台转椅,和她面对面坐着,眼睛里全是认真:“高二那年,你不是问我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样子了?我那时候跟你说‘为了让你不后悔转学,我得成为更好的人’,这两句你还记不记得?”

尹朝朝呆呆地点头,她没料到,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清楚记得。

“现在这个答案更新了,”姜周易说,“尹朝朝,我们在一起读大学好不好?”

“当然好啊。”尹朝朝笑得像个小傻瓜。

姜周易拍了拍她的脑袋,少女的星眸中映出自己的笑颜,他的声音又轻又温柔:“那说定了哦。”

尹朝朝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只是小傻瓜有小傻瓜的困惑,从小卖部出来以后,她跟在少年身后,悄悄地喃喃:“可是姜周易,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断句呢?到底是‘我们在一起,读大学’,还是‘我们,在一起读大学’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因为一个“在”字,有了歧义。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尹朝朝肃然起敬,偷偷地立誓:“看来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汉语言才行。”

他说:“尹朝朝你个小傻瓜,当然是前者啊。”

不容置喙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呢?

姜周易笃定,这一天很快会到来,他要耐心等待。

两人回到班上时,群魔乱舞的时刻已经结束。

班主任刘仲正在讲台上拆牛皮纸袋子,所有人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志愿卡的下发。

在进班级的那一瞬,尹朝朝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恭谦地朝刘仲点了点头:“老师好!”

一中的文科状元,总算逮住本人,刘仲哪能轻易放过,手一摆:“尹朝朝,你过来。”再一抬眼,看见她身后的文科第二,又是一句,“姜周易,你也过来。”

两个小孩大跨一步,一前一后站着,脸上笑容灿烂无比,像排队领赏来的。

刘仲感叹:“考试考得好就是不一样,你俩都春风满面的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尹朝朝问,“老师,您叫我什么事啊?”

刘仲关心:“第一志愿报哪儿啊?”

“B大汉语言文学。”

“想当老师啊?”

“嗯,想跟您一样,当个高中老师。”

“别了吧,尹朝朝,高中老师多累啊,读个研,小女孩留在大学当辅导员多好。”过来人的血泪。

“我觉得高中很好啊,和十七八岁的学生们在一块,那样我无论多大,都觉得青春没有远去,永远年轻。”天真无邪的语气,却很坚定。

尹朝朝小小地狡猾一下:“而且啊,写小说也有取之不尽的素材呢。”

刘仲乐呵呵地点头,“规划得不错,我赞同。”

他视线一偏,落到尹朝朝旁边的少年身上:“姜周易你呢?报哪儿?”

“B大历史系。”

底下响起一阵暧昧的起哄声。

有几个看热闹的胆子大,一个劲儿地喊:“B大!B大!青梅配竹马!”

姜周易心底贼笑:这帮人真够“是非”的,不过我喜欢。

刘仲咳了两嗓子,音浪总算停歇,他继续正儿八经地问:“历史学专业出来是考古、科研,还是当历史老师?”

“都可以,这专业就业还行。”姜周易说,“不过我想去文博馆,我妈妈是历史老师,她一直想去那儿工作的,我也算完成她的心愿。”

姜周易的家庭情况刘仲是了解的,母亲早逝,被父亲一手拉扯长大,十几岁的大男孩难得不叛逆,还知道赚钱,顶好的少年了。他欣慰地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道:“好孩子啊。”

“老师,发不发志愿卡啦?”底下有人催。

刘仲这才反应过来:“扯远了,险些忘了正事。哎哎,尹朝朝,姜周易,别回座啊,顺手发一下。”

“来了!”两道声音重叠,带着点儿喜悦。

早在高考成绩出来以后,班上各个同学便和家人商量完了志愿填报哪儿,有的在心里给理想学府罗列出一二三,有的干脆记在本子上。

总之,全都心中有数。

志愿卡从发下来到收齐上交,用时半个钟头。

陆陆续续有好几个班级宣布放学,走廊上有人狂奔,有人撒欢似的大喊:“解放啦!”

欢声笑语交织,热闹嘈杂,传递着分别的信号。

十六班众人却坐得安稳,迟迟不肯从座位上起身。

刘仲笑着朝大家挥手,一脸潇洒:“行啦,同学们,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志愿卡都交啦,还在教室坐到什么时候?都走吧。”

“老师,最后再给我们唱一首歌吧!”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

“唱啥?”

全班异口同声:“《新贵妃醉酒》。”

一首歌,祭出一拨回忆杀。

是高一入学那会儿吧,班主任和学生的见面会,刘仲一首《新贵妃醉酒》惊艳亮相,硬汉模样的男人,嗓音条件奇好,反串唱起来能以假乱真。

刘仲揉了揉太阳穴,谴责道:“你们能不能行了,都要毕业了,还想拍点黑历史留着?”

几十个偷举起来的手机相继放下。

最后一排,姜周易悠悠开口:“您唱什么我们听什么。”

班长大人一放话,全班立即附和:“对!您唱什么我们听什么!”

刘仲说:“那我就唱一首《爱因为在心中》吧,祝愿我们十六班的每一个熊孩子,在今后的人生中,都能一帆风顺,平安喜乐。”

他起了个开头,教室里的声音一点点会聚起来:

用音符画一个圈

经过都会被纪念

我想爱永远会留在你心间

每个人都拥有一个梦

即使彼此不相同

能够与你分享

无论失败成功都会感动

爱因为在心中

平凡而不平庸

一曲终了,青春完满落幕。

聚在一方的人儿,各自奔赴未来。

尾声

B大,新生报到第一天。

尹朝朝病倒了。

她早就听说过“水土不服”这回事,却从来没体验过。

从莫里市赶到F市,飞机、轻轨、公交车、出租车,交通工具基本乘了个遍才抵达庆熙路19号。一路舟车劳顿的,天气又热,在学校食堂吃顿米粉的工夫,人便头晕目眩、干呕得厉害。

好在身边少年了解这症状,第一时间向食堂甜品屋的阿姨要了碗蜂蜜水来,尹朝朝硬撑着喝了大半碗,翻江倒海的胃才乖巧下来。

头重脚轻暂时难缓解,尹朝朝干眨着眼,声音弱得像小绵羊:“姜周易,我好困啊。”

她脚下忽然一空。

姜周易一刻也不敢耽误,直接将人背起。

食堂侧门正对女生寝室楼五栋,汉语言文学系大一新生被安排在一二层,从食堂阿姨那儿打探到可靠的消息,他一路跑过去的。

像偶像剧里的经典场合一样,他伸手探她的额头,她下意识握住:“姜周易,你去哪儿啊?”

人生地不熟的,依赖感倍增。

“办入学手续。”

B大新生报到一共有三天,第一天来的新生少,多半是远途来的,到校之后都忙着安置行李,这一天报到处的手续办得最快。

尹朝朝可怜兮兮地眨眼:“明天再去也可以呀。”太虚弱了,她小小的抗议听上去像在撒娇,“你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寝室吗?室友们都没来啊。”

寝室是六人间,眼下只有她一个人到了,其余五张床,四张空空如也,一张上头有一个铺盖卷、一堆行李袋,想必是有人先她一步到了,但要处理事情,迟迟没见人影。

“历史学和汉语言都是大系,人多,明天报到的话,你或许要等我等得更久。”姜周易温声温语,神情带着怜爱,“早办完早利索,未来两天都陪你。”

听到最后半句话,尹朝朝素白的小脸上才有点笑意,方才干呕得太厉害,这会儿声音沉沉很不舒服:“嗓子太涩了。”

姜周易一听,从书包里翻出一包水蜜桃软糖。来时在家那边的小超市里买的,知道小姑娘喜欢吃,他一下子买了八袋,直接将货架拿空了。

他把包装袋拆开,剥了一颗,递到她唇边。尹朝朝张了张嘴,一秒接收。

他满意地笑了笑:“你好好睡一觉,”再给她手心塞了几颗,“醒了给我打电话。”

太困了,困到眼皮子打架。

她好像说了声“好”,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只记得寝室门关上时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甜甜的水蜜桃味在唇齿间扩散,伴着她入了梦乡。

尹朝朝这一觉睡得挺久的。

醒来时,黄昏已至,天边落日余晖,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像是一幅色彩强烈的印象派画作,霞光灼目。

寝室里依旧没人。

尹朝朝坐直身体,稍稍缓了一会儿神,摸到枕边的手机,第一时间给她的小少年打电话。

那头几乎是秒接,四周有点嘈杂,声音实打实地关切:“睡醒了?”

尹朝朝本能地点了点头,想着对方看不到,轻轻地“嗯”了一声,之后问:“姜周易,你在哪里啊?”

软绵绵的小奶音,姜周易听得心都快萌化了。

他都能想象出对方此刻耷拉着脑袋,一脸茫然又迷迷糊糊的样子,声音里藏不住笑意:“学校食堂,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带过去。”

尹朝朝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咂了咂嘴:“饿了。”

她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睡醒一觉之后,元气恢复了不少,一提“吃”这个词就来劲了:“汉堡!学校食堂有汉堡吗?”

“能!当然能!不夸张地说,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饥饿感使人热血沸腾。

姜周易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的确中气十足,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那么请问能吃下一头牛的尹朝朝同学,你只要汉堡就够了吗?”

“唔,当然不够啦,”尹朝朝说,“你那儿还有什么?说来听听。”

姜周易抬头看着摊位前的招牌,辛辣的选项自动屏蔽掉,一边甄选,一边告诉她:“汉堡有牛肉堡、鳕鱼堡、虾堡、田园堡,要哪个?”

“虾堡!”

“鸡米花要不要?”

“要!”

“蛋挞要不要?”

“要!”

“月亮烧要不要?”

“要!”

“红豆派要不要?”

“要!”

“男朋友要不要?”

“要!”

等等!男,男朋友?

尹朝朝只觉脑袋忽然嗡了一下,周身血液在刹那间翻涌,心跳毫无征兆地加快,连呼吸都忘了节拍。

电话那头的人没再讲话,她也保持沉默,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奔跑声透过听筒传来,像紧密的鼓点一样不间断地提醒她这通电话并没有结束。

可能是过去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间,一道平稳又饱含笑意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下楼,你要的男朋友到了。”

尹朝朝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下了床,以她过去十八年里最快的跑步速度一溜烟冲到楼下。

寝室楼门前有棵香樟树,少年身姿笔直地站在那儿。

间隔没几米,尹朝朝每走一步,心花怒放的声音就变大一点,少年嘴角上扬的弧度也增加几分。

“姜周易,你……”到了跟前,勇气却有点不足,她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紧张得语无伦次,“你刚刚,是在向我……”

“‘我们在一起,读大学。’尹朝朝,断句应该是这样断的。”不容置喙的一句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姜周易想,他终于等到这一刻。

尹朝朝一下子红了脸,他是在回答她当初的喃喃之问。

姜周易盯着她,目光灼热:“尹朝朝,我这一生没什么信仰,唯独对我们是天生一对这件事深信不疑。”

他说:“我们已经是大学生了,谈恋爱不算早恋了。”

他说:“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想让我们两个的名字出现在一张结婚证上面的那种喜欢,想七老八十时一起散步、一起染黑发、一起掉光牙的那种喜欢。”

他又说:“尹朝朝,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最后说:“我等这一天,真的等好久了。”

“我也是呀,等了好久了。”

眼角不断有热泪涌出来看热闹,尹朝朝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这一生,从总角之宴到耄耋之年,我都想和你一起走。

“姜周易,我那么喜欢你。

“全世界最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