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凛冬的烦忧

01

春节前夕。

赫尔苏街四人组聚在馄饨铺子玩扑克。

对面报刊亭内,座机铃声骤响,春川爷爷不在,几个小辈不约而同起身跑过去接。

姜周易身高腿长,抢先一步接到电话。

电话是春川爷爷远在海南务工的儿子打来的,说是领导临时吩咐春节要加班,除夕夜不能赶回来了,叫老爷子别费心准备一桌酒菜,免得浪费。

等春川爷爷回来,姜周易将话转达过去,对方喝口茶水,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折腾这一趟,回家也待不了几天,又浪费来回车票钱,有那钱干什么不好啊,够给我小孙子买多少吃的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脸上落寞的神情藏不住,姜周易这孩子很懂事,私底下找其余三个伙伴商量:“今年除夕夜,要不然大家都聚到春川爷爷家吧,老人家一个人太孤单了,大伙儿人多热闹,哄他开心开心。你们觉得怎么样?”

尹朝朝:“我在家是‘万人嫌’,我举双手赞成。”

林云卷:“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何文昱:“听哥安排,我没意见。”

事情就此定下来。

除夕当天。

一行四人先到超市买了些礼品,而后风风火火赶到春川爷爷家。

老人家感动不已,没聊几句话,就要下厨包饺子。

四人组一听,忙将厨房占领,对春川爷爷统一口径:“这儿交给我们,您看看电视喝喝茶,等着吃现成的就好。”

老人家拗不过,回客厅歇着,不一会儿,敲厨房门:“除夕夜的饺子,莫忘了吃福气啊。”

何文昱福至心灵:“福气是一定要吃的。”

所谓的“吃福气”是除夕夜家喻户晓的习俗之一,将一毛或者五毛的硬币清洗干净,就和着馅料包进饺子里,百十个当中仅有一两个,谁若是能吃到,来年就福气满满。

尹朝朝对此深信不疑,且志在必得。

几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时,姜周易同她下战书:“尹朝朝,一年一度的‘吃福气’大比拼,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方吃到钱,另一方给两百块!”

尹朝朝眉头都没皱一下:“赌就赌,谁怕谁!”

爽快应战后,尹朝朝煞有介事地思考了半分钟。

在这半分钟里,她回忆了一下去年的战况。

去年除夕,她是在姜周易家度过的。尹瀚生陪陈秋燕回娘家过年,她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尹瀚生便请姜海代为照料她几天。

当晚“吃福气”环节,是尹朝朝先吃的,吃到肚皮都快撑破了,也没见到银光闪闪的硬币影子;而姜周易呢,最后才吃,伸出去的第一筷子,便吃到了硬币。

思及此,尹朝朝今年决定转换策略。她朝姜周易拱手:“您先请嘞。”心里盘算着:等你吃到撑的时候,我再吃,那样就能轻松捡漏啦。

然而,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人算不如天算。

尹朝朝做梦都想不到,姜周易居然再次被命运之神眷顾了!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个看起来很干瘪的饺子,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随后,她听得“咔嚓”一下,是硬币硌到牙齿的声音!

“你看,你又输了。”姜周易吐出硬币,扬扬得意地说。

愿赌服输,尹朝朝奉上两百大洋。

姜周易笑得开怀:“真好,今年的第一份压岁钱来了。”

尹朝朝鼓了鼓腮,没说话。

她呆呆地看着桌上的几大盘水饺,小脸一下子变得生无可恋起来。

好气,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因为街坊四邻们说,正月里生气的话,一年都会是受气包。

“我宣布,本次世界大对决姜老大获胜!”一旁偷偷奸笑的林云卷当起了公证人,继而用官方腔调安慰失败的另一方,“朝朝,不要气馁,再接再厉,明年,明年你一定能赢。”

尹朝朝肩膀一耸,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我这个人就不适合打赌,逢赌必输。”

“NO,NO,NO!”林云卷摇了摇一只手的食指,表情坚定,“你信我,明年我让……”她凑近尹朝朝耳畔,音量却没压下来,“我让文子在塞钱的那个饺子上做个特殊记号,素三鲜的就在饺子边上放点韭菜,要是香菇肉的,就放香菇,保证你能赢姜老大!”

尹朝朝僵硬地扬了扬嘴角:“小姐妹,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声,他都听见了!”

“有吗?”大嗓门的林云卷后知后觉地捂嘴。

话音刚落,一道冷冷的男声回应:“我听到了,你这招没用了。”

林云卷:“……”默默退下。

厨房里,何文昱炒完最后一个菜端盘出来。

他四下环顾一圈没见到春川爷爷的身影,有些诧异地问大伙儿:“春川爷爷去哪儿了?”

“奇怪了,盛饺子时还在这里的呀。”林云卷挠头。

尹朝朝说:“刚刚人影一晃,这会儿应该在后厅吧。”

“你们先坐,我去叫人。”姜周易说着往外走。春川爷爷家是一个大院,前厅有厨房和客厅,中间有一条长廊连接后厅三个房间,他经过其中一间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门没关实,透过细小的门缝,姜周易看见春川爷爷对着橘子奶奶的相片念叨:“老婆子,过年好啊。咱家儿子今年不回家过年了,我自个儿也没孤单,咱赫尔苏街上,街坊四邻的孩子们都来了。小周易、小朝朝还有云卷和文昱,你走得早,没能看见他们长大的样子……”

姜周易知道,春川爷爷是想橘子奶奶了。

早些年,春川爷爷和他的妻子橘子奶奶是赫尔苏街上出了名的“神仙伴侣”,两人一辈子没红过脸,就那么相濡以沫地携手走过三十年风风雨雨,只可惜橘子奶奶身体不好,早在姜周易七八岁时便离世了。春川爷爷重情,未曾再娶他人。

姜周易在门外踟蹰了一会儿,抬手叩门:“春川爷爷,吃饭了。”

屋里的人忙拭了拭有些湿润的眼角:“小周易啊,进来吧。”

姜周易看着相片中橘子奶奶慈祥和蔼的面容,不免有些伤情。他从兜里掏出面巾纸,递给春川爷爷擦眼泪:“您一定很想念橘子奶奶吧。”

春川爷爷叹息一声,嘴唇两侧的法令纹犹如刀刻,这使他看上去有些苍老:“想,当然想啊,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哪有不想的?”

庭前种着几株冬梅树,枝头淡红色的小花冷艳又耀眼。年过半百的老人站在门廊上,眼神坚定,一如多年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声音朗朗:“可我不难过,我与她总会再见面。”

当天吃过晚饭后,几个小辈围坐在老人身边陪着看春晚。

电视信号突然中断时,谁都没慌张,自然而然地改唠家常。

四人组有心逗老人开心,将自己的糗事大方分享。从孩童时期尿床一直聊到升小学、初中、高中,再后来不知道怎么,一下子聊到了未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有人说:“春川爷爷,讲讲您和橘子奶奶的故事吧。”

一提到“橘子奶奶”,老人家便笑了。

那是尹朝朝第一次翔实地了解到春川爷爷的爱情故事。

三十几年前,年仅十八的春川爷爷还是赫尔苏街报刊亭的打工仔,而橘子奶奶却是当时一家小有名气的报社的记者。

一次古董店暗访,橘子奶奶不慎暴露身份,对方表面上是开门做正经生意的商家,暗地里却做倒卖文物的非法勾当。

犯罪头目老奸巨猾,在发觉橘子奶奶并非真正的买家后,当即叫了一帮小弟去追踪。

橘子奶奶阴错阳差地躲进春川爷爷的报刊亭,两人就此结缘,日生情愫。再后来,橘子奶奶顶着压力将新闻报道出来,警方历时一年半将犯罪团伙全员抓获。

消息传回赫尔苏街时,春川爷爷已与橘子奶奶结为夫妻,并且橘子奶奶有了身孕。当时的街坊四邻都劝这对新人搬走,以免这伙犯罪人员出狱以后伺机报复,橘子奶奶坚决不同意。

她站在院门前,一身正气:“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新闻报道揭露的是世间肮脏事,我理应自豪,犯不着东躲西藏地过日子。我要坦坦****地生活,就在这条街上,哪儿也不去。他日有来寻仇的,尽管来。”

茶过三巡,春川爷爷聊到这儿,说:“你们橘子奶奶这人其实胆子挺小的,怕黑、怕虫,还怕太阳晒。但那时真叫一个‘无所畏惧’,我听了这话,更加坚定了一件事——她就我要找的那个人,有骨气有魄力,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院门对面,不知谁家开了音响,放的是刘胡轶的《从前慢》。

歌声飘扬,穿透明亮干净的窗棂,低沉又深情的男低音在唱:“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尹朝朝鼻头一酸,有点想哭。

她不是那种美满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幼时父母离异,绝大多数的亲戚也生活得不幸福,有的家庭充斥背叛,有的常年争执不休,呈现一种四分五裂的状态。

也因此,她毫不掩饰对春川爷爷和橘子奶奶的羡慕:“我想,能够遇见可以携手走一生的人,应该需要很大的幸运吧。我就算啦,运气一向不怎么好的。”

“傻丫头,不许说胡话。”春川爷爷作势要打她,最后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面露慈爱道,“父母那一辈的感情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模样长得好,又那么优秀,将来不用你主动找,如意郎君自己就上门来喽。”

老爷子看人看得准,说着,眼神朝姜周易那边瞟了一下:“你说是不是啊?”

“咳!”正喝茶水的姜周易猛然一呛,茶杯一下子掉到怀里,亮红色的普洱茶水喷溅而出,像柴火堆里蹦出来的火星子,灼得他脸颊发烫,耳根泛红。

再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笑眼,心像被人敲打的铜锣,震颤得十分厉害。

02

正月初六,送穷神。按民间习俗,这天家家户户都要进行大扫除。

尹家。

尹朝朝万万想不到,这一扫,竟然扫出糟心事来。

她不过是上个厕所的工夫,藏在床底的一箱子小说便被尹瀚生阴错阳差地发现了!

七八个大本子,随便翻开一本都是密密麻麻的字,上头的一笔一画,凝聚了尹朝朝五六年的创作心血。

与此同时,她写小说时有个习惯,会在本子右上角记录创作日期。

她一度认为这习惯不错,但在这一刻,她恨不得将右上角全部撕掉。

因为尹瀚生在翻腾的时候,发现了她近期使用的那一本。自打开学以来,她隔三岔五便记录一段,最新一页小说内容,日期正好是昨天。

尹瀚生气得头顶都快冒烟:“尹朝朝!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不是说不写了吗?怎么背地里又偷偷摸摸捣鼓起来了?我看你是贼心不死啊!”

尹朝朝小声争辩:“您只说上学期间不许写,业余时间也没下‘禁令’啊。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写点东西,自娱自乐怎么了?”

“闲着也是闲着?”尹瀚生额头青筋暴起,“尹朝朝,你是不是仗着自个儿年级第一了不起啊,我跟你说,就你这学习态度,迟早得完。”

“学习学习,又是学习。爸,您平心而论,学习上的事我什么时候怠慢了,哪次作业不是认真完成的,哪回考试没认真准备过?”尹朝朝据理力争。

她平日里很怕尹瀚生,但倔脾气一旦上来,便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打起嘴仗来,也是毫不含糊:“我知道您想让我考清华北大,但凡事都得有个度不是?人家老师都说要掌握劳逸结合呢!您管得也太严了吧。我一没早恋,二没打架斗殴,写点东西怎么了?”

“混账东西!”尹瀚生情绪上来,一巴掌扬了过去。

“啪”的一声,尹朝朝只觉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脑子里一片混沌,跟糨糊似的,还是那种煮到沸腾直冒热气的糨糊。尹朝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声音颤抖且带着怒意:“爸,您打我!就因为写点小说,您竟然狠心打我!您您您……”

尹朝朝“您”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面前的人是她爸,她再生气也不能吐脏字,更何况,她根本就不会骂人!

所以,如果这时你处在第三视角,就会看到这样一幕好气又好笑的画面——

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梗着脖子看着她的父亲,脸色涨红,气得直跺脚,可憋了好半天,只哀怨地喊出一句话:“您过分!”随后,夺门而出。

然而,气不过三秒。

当身后响起一道“嘭”的关门声时,冷风飕飕的楼道里,身穿单薄卡通睡衣、脚趿拉着棉拖鞋的尹朝朝便后悔了。

家门外太冷了!

她实在是被自己不留后路的行为蠢哭了!生气就生气,怎么能连件羽绒服都不拿?鞋子都不换?并且,忘记拿钥匙,兜里一毛钱都没有!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转回身敲门请继母陈秋燕扔一身衣服出来,但那样做实在太掉链子,弄不好尹瀚生又会逮住机会教训她,并且叫嚣:“你有本事就别回来!”

尹朝朝觉得,离家出走这种事,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她愣是硬着头皮往楼下跑,一门心思往赫尔苏街上跑,维修铺、馄饨摊、小发廊,还有报刊亭,避风头的地方有的是。

结果刚出单元门,就迎面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尹朝朝,你赶着去投胎吗?”熟悉的少年音,略带嫌弃。

尹朝朝不用抬眼瞧便知道对方是谁。

被尹瀚生掌掴的委屈感迟迟地涌上心头,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向他告状:“姜周易,老尹同志,动手打我了。”

模样忒可怜,姜周易看得心头一颤。

再一看对方单薄的穿着,他立即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让对方穿上。

凛冬之际,少年刚去修理了一家住户的冰箱,客户住八楼,楼内电梯坏了,他爬上爬下,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外套一脱,寒意汹涌地往骨子里钻。明明他自己也冷,嘴上却说:“尹朝朝你别推托了行不行,让你穿你就穿,到时候冻出个好歹来,别说我没救你。”

羽绒服很长,直到脚踝位置,尹朝朝霎时觉得温暖了许多,破涕为笑。

姜周易睨她一眼:“你到底怎么回事?”

尹朝朝把自己和尹瀚生争执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姜周易听完以后说:“别告诉我,你离家出走,一点装备都没有?”

尹朝朝原地转了一圈,那意思是,一切如你所见。

“实在是胡闹。”姜周易恨铁不成钢地问,“那你有去处吗?”

“没有。”

“那就跟我回家。”

“好。”语气干脆欢快,和宠物店里被人领养的小狗喊“汪”如出一辙。

乖乖的,眼神中充斥着信任。

姜周易失笑:“尹朝朝,你什么时候如此听话了?”

“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尹朝朝仰起小脸,反问他,“所以说,听话的小孩有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

尹朝朝眼珠子一转,指着对面街道上一家开着的奶茶店:“我想喝杯珍珠奶茶!”

“那你想吧。”

“不能给我买吗?”

“不能。”

十分钟后,尹朝朝手捧着姜周易买来的珍珠奶茶,穿着姜周易的羽绒服,昂首阔步地走进维修铺。

十二分钟后,姜海知道尹家父女争执的事情(尹朝朝添油加醋的版本)。

二十分钟后,离家出走的尹朝朝同学从她善良的姜海叔叔那里得到了姜家阁楼的暂时居住权。

人间自有真情在。

03

政治讲到必修哲学部分时,老师说得最高频的一句话便是“凡事要从辩证的角度看问题”。

尹朝朝对这个知识点烂熟于心。

就拿这次准备不足又略显莽撞的离家出走来说吧,尹朝朝自个儿分析着,某种程度上,它并非坏事一桩,相反的,在尹瀚生管束不到的地方,她可以自在畅快地写小说了。

饶是这样,她也免不了出现灵感枯竭的时候。

当天晚上,姜周易上阁楼探望时就见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尹朝朝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溢出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她耷拉着脑袋,颓废且幽怨。

那画面有些诡异,并且富有视觉冲击力。

他被吓了一大跳:“尹朝朝,你这大晚上的扮鬼呢?”

埋怨一句,本能地抬手开灯。

房间重现光亮。

大脑从“卡文”造成的宕机状态中恢复过来,尹朝朝问:“姜周易,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点东西。”姜周易将一个小熊维尼的行李箱拎到她面前。

尹朝朝一脸问号:“行李箱?你送我这个干什么?”再揉了揉眼,觉得这箱子看着有点眼熟,“我家也有一个,和你送的这个一模一样哎。”

“这就是你的。”

“啊?”

“刚刚尹叔叔来过了,让我把这箱子给你,里面装了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似是想起什么,姜周易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还有这两千块钱……”

“别别别,别给我!”尹朝朝一下子往后蹿了两三米,表情惊悚。

姜周易向前两步:“尹朝朝,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行吗?看清楚了,这是钱,不是炸药。”

“就是因为它是钱,我才更不能要啊!”尹朝朝后退半步,苦着一张脸说。

她深呼吸一下,忐忑地问:“姜周易,老尹同志是不是要把我逐出家门啊?”

姜周易有些好笑地说:“尹朝朝,你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东西啊!尹叔叔说了,今天的事是他冲动了,是他不对,不应该跟你动手,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等你什么时候气消了,再回尹家。”

“老尹同志有这么好?”有几分受宠若惊的语气。

“你问我,我问谁,你自己父亲你不了解?”

顽固、别扭,刀子嘴豆腐心。尹朝朝在心底细数尹瀚生的三大特点,努了努嘴:“那他怎么不自己给我送上来呀?”

“尹叔叔亲自送上来,你能接吗?”

“不能,我磨不开那个脸。”

“那不就对了。”姜周易再次把钱递过去,“行了,这回放心拿吧。”

尹朝朝乐了:“说实话,老尹同志出手这么阔绰,我还有点愧疚了。”

父女吵架,吵完不过三秒钟便各自后悔,接着又用另一种方式去弥补。

可谓世间常态。

“那你早点睡,我下去了。”

“不行!你等我一下……我有一个忙想让你帮。”尹朝朝指了指笔记本电脑,“我卡文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尹朝朝,你难道不知道我语文作文打多少分吗?”

满分四十分的大作文,每回都卡在三类文那档,班主任刘仲的原话是:“也就字迹好看一些,否则给你十五分都嫌多。”

话虽如此,当尹朝朝一脸央求模样拉着他到电脑前时,他并没有表现出抗拒来。

那样说一不二的少年,在他的小青梅面前,一向原则尽失。

再说回看小说这个事,和大多数男孩一样,姜周易在念高中前也有过一段对小说痴迷的时候,书看得多了,对小说章节的划分、情节的安排以及各种写作问题,都了解得十有八九。正因如此,他大概浏览了一下尹朝朝写的东西,很快发现症结所在。

他严肃认真地指出她所犯的毛病:“尹朝朝,你这篇小说走的是轻松平淡的校园风格,但有的部分又过于狗血和悲剧,这是问题之一。再者,这个打酱油的男N号描述的笔墨过多,但两章看下来,他并没有起到推动剧情的作用,所以,我觉得你是否可以把他删掉,这是问题之二……”

说到这儿,姜周易嗓音顿了一下,面前少女那一脸崇拜的小表情使他暂时分心,他故作冷傲地问:“尹朝朝,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几句话,就让你崇拜了?”

“崇拜哪里够,在您这儿,我是膜拜。”

照旧拍了一句马屁,在那之后尹朝朝恢复正形,同他诉说烦恼:“你说的问题我也意识到了,但我不知道怎么改。”

尹朝朝将自己网文界面的评论区调出来,姜周易扫了几眼:“评论呈两极化,有夸赞的,也有贬低的,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啊,你就为这个苦恼?”

尹朝朝点了点头,语气听起来有些沮丧:“每次发文底下的评论区都有各种声音,我做不到忽视,心里挂念着一句‘写出来的东西不能让大家失望’,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觉得无力感越来越重的样子,灵感也缺乏了……”

“原因很简单啊,是你缺乏主见。”

姜周易拨弄着鼠标,将近期的评论仔细读了一遍,收起脸上一贯玩世不恭的神情,指点迷津:“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做的,今天有人跟你说故事没火花,你就去加人物强行用配角带戏。明天有人跟你说这个配角不讨喜,你便让他在下一章领盒饭。到头来,都是读者想法,哪里还是你构思出的小说呢?更何况,在读者划分两派的情况下,你顺应他们的心思去写,写出来的东西不自相矛盾才怪了。”

他扳正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尹朝朝,你写小说不就是为了开心吗?我希望你能够不忘初心,坚持自我的写作思路。世界那么大,喜欢你的人会继续喜欢,不喜欢你的你也强求不来,不是吗?”

窗明几净的小阁楼里,月光铺了一地。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像警世钟一般将尹朝朝从迷途中唤醒。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肯定的语气:“姜周易,你说得对!”

姜周易挑了挑眉;“所以,你知道这么做了?”

尹朝朝沉沉地“嗯”了一声,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发现你和我们家何文昱弟弟越来越像了。”

姜周易看着面前上演“永琪式歪头杀”的某人,笑着问:“哪里像?”

“就是你刚刚讲道理的样子啊,不苟言笑,又很中肯,你们俩都是……都是人生导师的节奏!”尹朝朝对自己的总结很满意。

“行了吧,我哪能跟文子比,人生导师?我连数学的函数题都‘导’不明白。”姜周易一副“你这是天方夜谭”的表情。

尹朝朝却不以为然,细数他的优点:“你别不信啊,我给你分析一下,你看看你,维修东西无人能敌吧。再说做主持人、做演讲,所向披靡吧。我觉得你是那种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棒的人,前提是你肯去花心思。至于学习,就是一件需要勤奋的事,肯用功,就会有收获,我相信,你绝对行的。”

好一番肺腑之言。

听得姜周易心里怪乐呵的。

但他嘴上不说,一副“虽然我收到了你的‘彩虹屁’,但是我很傲娇,绝对不会说你夸得好”的样子:“那可不行,我得给你剩一个优点。”接着捏了一下她的脸,懒洋洋道,“下楼了。”

等人走出房间,尹朝朝脑筋才转过弯来:“剩一个优点给我……唉,这人真是,我除了学习好以外,就没别的优点了吗?”

“没有。”楼梯处飘来少年笃定的声音。

尹朝朝轻哼一声,说实话的人一点都不可爱。

04

元宵节。

春川爷爷的儿子终于从海南回来探望老父亲。

春川爷爷姓肖,名春川,橘子奶奶姓程,名宛,膝下一子,叫肖程。和肖程同行的还有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和贤惠的媳妇,一家四口在夕阳落山之际抵达赫尔苏街。

过了客流量高峰,邻里街坊们聚在巷口吃茶聊天,一见有故人归,相继起身相迎,顺带逗一逗虎头虎脑的双胞胎。两个孩子开朗,不知被哪句话戳中了笑点,在妈妈怀里乐得扑腾起来,像两条顽皮的小鲤鱼,场面热闹且温馨。

肖程一家此次回来,不是简单待几天,而是要将老人接到海南养老去。当儿子的大学毕业便去外面闯**,近几年也攒了些积蓄,两个孩子还小,用不着操心成家立业的事,就想着孝顺老父亲。这不,父子一见面,儿子便将这一心窝子的话倒出来。

邻里街坊都羡慕不已,谁知当事人却坚决不同意。

肖程不解:“爸,您这是做什么?”

“我年岁大了,还能去哪儿呢?老一辈都讲究落叶归根,我在这街上住得太久了,不想走了。”老人家有他自己的顾虑,“你和儿媳又是工作,又是带孩子,已经很累了,我再跟过去添麻烦?这像话吗?”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呢?那老一辈人还说养儿防老呢,您既然把我养大成人,您的后半生儿子就得管着。早先是生活条件不好没底气跟您开这个口,现在您儿子也赚了些钱,别的都不想,就想将您接到身边颐养天年,您得成全啊。”

这边儿子苦口婆心地说,街坊四邻中年纪最长的张爷爷也跟着劝。

张爷爷年近古稀,凡是看得通透,一针见血地说:“川子啊,你听你张哥几句劝。眼下咱们这帮老人年纪一天比一天长,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说句不好听的话,谁知道哪天两眼一闭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孩子大了想尽孝,你要给机会啊。”

尹朝朝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春川爷爷,您就听肖程叔叔的话吧,一块去海南生活,以后真到了分别那天,谁都不留下遗憾啊。”

前两年,春川爷爷有一次心脏病复发倒在巷口,是赫尔苏街上的邻居们一块送到医院的,医生说幸亏赶来得及时,否则再晚几分钟,就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事后,老爷子从鬼门关回来,怕远在他省的儿子担心,愣是嘱咐左邻右舍不要将事情告知,直到现在,肖程一家都不知情,但尹朝朝清楚,并且一直心有余悸。

听到肖程叔叔说要将春川爷爷接走,她不知道有多么替老人家开心,一个劲地劝:“春川爷爷,您不是总念叨自己的两个大胖孙子吗?这回跟肖程叔叔住过去,每天都能见到啦,平常接孩子上下学,闲下来再一块去公园玩,多好的事啊。”

一对双胞胎也是人精,听了尹朝朝这话,忙从妈妈怀里蹿下来去抱爷爷大腿,一边儿一个,仰着肉嘟嘟的小脸撒娇:“好爷爷,跟我们一起住嘛,一起住好不好?”

最终,老人一抹眼泪,妥协道:“那就搬去吧。”

四下看了看家中大院,又说:“不过,这宅子不能卖,我以后倘若能走得动便一年回来看几次。若是真到了身归西方那天,便将我火化了,骨灰盒拿回莫里,和你妈葬到一块去,我怕她孤单。”

生同衾,死同穴。

春川爷爷临去海南前,曾来过姜家一趟。

报刊亭要出兑,赶在盘点资产前,老人家特意给尹朝朝送来好几捆她爱看的杂志,并且给了个大红包,说是感谢她一直以来帮忙打理摊子。

尹朝朝哪里肯要,倔脾气上来,满屋子躲着推辞:“春川爷爷,您这礼我不能要。”

老爷子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犟:“不行,孩子,我特意来一趟,你必须都收下。”

两人犟了半天也没犟出个结果来,最后各退一步。

尹朝朝仅把杂志收下,领了春川爷爷的好意。

而春川爷爷也终于听劝,将红包收回去给自己两个孙子花。

分别时,老人家拍了拍尹朝朝的发顶,依依不舍道:“小朝朝啊,你虽然不是我们肖家的孩子,但春川爷爷一直把你当作亲孙女看待。你父亲尹瀚生呢,性子是火暴了些,有时候说话做事会令你伤心,但他其实很爱你,只是表达不出来而已。你离家出走,他不知道有多惦记呢。听爷爷的话,早点回去服个软,然后和好吧。”

尹朝朝红着眼眶点头答应。

维修铺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肖程的声音从车里传来:“爸,时间不早了,得赶飞机了。”

尹朝朝将人送到门口,压抑着难过的情绪,郑重地说了一声:“春川爷爷再见。”

一老一小拥抱一下,就此作别。

尹朝朝日后回想起这天,因为春川爷爷的离开,记忆里总是蒙着一层伤感色调,老人家的每一句叮咛都令人记忆犹新。

05

“周易,洗洗手吃饭了。”

“来了,爸。”

“哎,朝朝去哪儿了?”

“阁楼呢,我去叫。”

晚饭照旧是四菜一汤,姜海对吃有研究,做饭从来不对付。今天这桌有红烧鱼,鱼是他跟几个朋友去水库周边钓的,一条六斤多,钓了一下午。

锅盖一掀,香味直直地往阁楼上扑去,给姜周易开路。

到了门口,他敲了两下,没人应。

他起初以为尹朝朝睡着了,竖起耳朵一听,里面传来细微的抽噎声。

姜周易一怔,小丫头八成是因为春川爷爷搬去海南的事伤心了。

说起来,尹朝朝这小孩挺重感情的。她小时候尹瀚生有一次买了条活鱼回来,她说什么都不让杀说要养着,还把自己洗澡的小水盆借给鱼儿住。五六斤的胖头鱼,根本就不是能安心当宠物的主儿,一到晚上直扑腾,弄得一地水不说,还害得半夜上厕所的尹瀚生连着三个晚上摔了大屁股蹲儿。

尹瀚生又气又无奈,虽说守护女儿的童心很重要,但也不能让他把老命搭进去吧。更何况那鱼就是用来吃的,刚买时还新鲜,被尹朝朝“悉心喂养”了几天后,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他认真思考了一通,最后趁着尹朝朝上幼儿园的时候,一不做二不休,把鱼炖了。

尹朝朝放学回家看到一锅炖鱼傻眼了,愣是哭了一天一宿没吃饭,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眼神也涣散了,把尹瀚生吓坏了。

那时何朝兰还没和尹瀚生离婚,前者知道这事以后让后者跪了一下午的搓衣板。一直到新任女主人陈秋燕进门,“鱼”都是从尹家菜谱上除名的状态。

而这一切的一切,竹马少年姜周易都十分清楚。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尹朝朝这人哭的时候有一个禁区。

那就是,千万不能劝。

任由她哭的话,三分钟就能停,一旦有人哄,就会哭号个没完。

所以,当姜周易发现阁楼房门没锁直接推门进去,对上尹朝朝那双哭肿的眼睛时,他表现得十分淡定:“吃饭了。”

尹朝朝抽抽搭搭地“嗯”了一声,一眨眼,两滴豆大的眼泪又从脸上滚落下来。

姜周易走上前,将手机里的相机功能打开,调整到前置摄像头,呈给尹朝朝的同时问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哭得有多丑?”

尹朝朝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里那个眼睛肿得像桃子、脸红得像烤乳猪头一样的人,大脑忽然放空了:“这人是谁?好丑啊。”

姜周易这时说:“我敢跟你保证,如果你保持现在的掉眼泪频率,第二天一早醒来,一定会成为十六班眼睛最小的人,一条缝,勉强能睁开的那种。”

尹朝朝笑了一下:“姜周易,我知道你这是在变着法地安慰我,让我不要再哭了。”可笑着笑着表情又落寞下来,声音跟着哽咽,“可是我真的好难过啊,姜周易,春川爷爷去海南和子女团聚这是好事,我为他老人家高兴来着,可是乐着乐着我就想起我自己的爷爷来了。”

尹朝朝的爷爷是在她读小学三年级时过世的,老爷子住在乡下,心脏病发作,走得突然,没给子女留下一句话。

这也是尹朝朝不敢触碰的心结所在。

直到现在,她都不能相信前一天还在电话里劝她不要总和尹瀚生吵架的爷爷,允诺她期末考第一就送她一辆自行车的爷爷,会在第二天以一种仓促又猛烈的方式黯然离开。

这样的伤痛,她经历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所以,她才会那样不遗余力地劝春川爷爷去海南和子女生活。

因为人世间虽有千万磨难,但最让人惧怕的,是“后悔”和“遗憾”。

阁楼静悄悄的,尹朝朝的声音很轻很低,像太阳出来后房檐下半化不化的小雪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想找个地方坐下,坐到尹朝朝身边去。

他没说话,只是将肩膀借了出来,然后眸光温柔地看了尹朝朝一眼,表示自己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肩膀忽然一重,熟悉的洗发水香味钻进鼻腔。

他再次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她说:“姜周易,春川爷爷跟我说了好多的话,你听到了吗?”

她说:“他老人家跟我爷爷说的话一模一样,我想我爷爷了。”

她说:“可是我爷爷已经不在了,他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久得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

她又说:“姜周易,你说爷爷是不是怪我了,怪我不听他的话总和老尹同志吵架。所以好多年都不让我梦到他啊。”

带着哭腔的几句话,听上去让人有些心疼。

姜周易微微侧头,伸手摸了摸靠在肩膀上的发顶,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不会的,尹爷爷不会怪你的,他一直不出现在你的梦里,是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很好啊。就像我妈妈一样,她知道她的儿子一定在很努力地生活,所以她在她的世界里啊,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当好历史老师,继续教书育人啦。尹朝朝你是知道的,我妈妈工作起来很拼的。”

“我曾经问过春川爷爷是否想念橘子奶奶,他当时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想啊,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哪有不想的’,另一句是‘可是我不难过,我们总会见面的’。这两句也代表着我的心境。”

十七岁的少年喉结滚了滚,声音笃定:“分别这种事情,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次的,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但尹朝朝你要清楚一点,爱是一直都在的。”

“对不起啊,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尹朝朝吸了吸鼻子,脑袋依旧保持靠肩的姿势。

她没有抬起头来去看余光里少年的正脸,她也不敢抬头,因为她清楚,失去亲人的痛苦,是绵长而永不消弭的。她不曾抬头却也知道此刻她的竹马少年也一定红了眼眶,因为要守护男子汉的自尊心,在强忍着想哭的情绪。

她在心底默数了十个数字,听到少年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我没事啊,我都习惯了,才不难过。”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竹马少年啊,总是很懂事的样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沉默了一会儿,尹朝朝觉得自己没那么难过了,一拍肚皮:“姜周易,我饿了。”

“我也饿了,下楼吃饭吧。”

“好。”

“等下,你先去卫生间洗把脸,别让我爸看出你哭过了。”

“我眼皮都哭肿了哎,能瞒得住吗?要不要贴个面膜?但那好像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啊。”

“尹朝朝,你是不是傻?”

两个人各自冷哼一声,一前一后下了楼,都偷偷地扬起嘴角。

走在前头的女孩在想,不枉我犯傻一回,你终于笑了呀。

跟在后面的少年在想,小傻子总算恢复话痨状态,看来心情好多了吧。

厨房里香气四溢,煮饭的高压锅吱吱响,慷慨激昂得像是在讲道理,说没有什么伤痛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