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长夏天

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渝城的夏天炎热又漫长。

开学军训季,大一新生们刚刚迈入大学校门,连宿舍床都还没坐热乎,就被教官们赶鸭似的赶到了操场上集合,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开始了军训。

九月份仍被夏天给占领着,骄阳晒红了这一张张稚嫩的脸蛋,凝滞的空气被小火慢炖成了黏腻的盐渍,混合着汗水堵塞住了每一寸毛孔的呼吸。

林枕书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左手举着小电风扇,右手握着最新口味的巧乐兹冰棍,腿上还摆着一包刚拆开的薯片。

身为大二学姐的她最近收获了一项新的娱乐—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新生的痛苦之上。

她穿着清凉的短袖和热裤,满足地咬了口冰棍。对面满头大汗的新生们直直地盯着她,投来羡慕嫉妒而又无奈的眼神,为林枕书的恶趣味加足了料。

因为大一在军训,跨专业选修课都还没开课,课表一下子空出不少。在空调房里待到皮肤发干的林枕书纯属闲得发慌,从教育超市走出来后正瞧见附近的军训阵营在“一二一”地喊口号,她索性坐在这里欣赏新鲜的风景。

室友吴玲买了根烤肠也跟着坐了过来。和林枕书的一时兴起不同,她可是带着目标来的。

“这一届学弟的质量很不错欸,贴吧里好多人在求联系方式呢。”吴玲在手机上来回翻找,任何一个带着“帅哥”字眼的帖子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翻出一张照片,兴奋地展示:“你看这张!好帅一个男的!”

林枕书敷衍地瞥了一眼,那张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照片严重失真,只能瞧见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也不知是怎么瞧出是个帅哥了。

“嗯,好看,衣品很好。”

所有大一新生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绿色迷彩服,她净睁眼说瞎话。

吴玲的兴致并没有被影响,她接着在屏幕上滑了一下,下一张图倒很是清晰,图上的男生个子很高,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但此时的林枕书早已无心去看了,在新校区待了一年后,她早已对本区的男生彻底失望。

新校区在渝城的郊区,有山有水,还有四处乱窜的野生动物,就是没有一片像样的商业区。文学院、传媒学院、外语学院等以女生为主的学院都聚集在这里,直接导致了新校区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被本部的学生戏称为“尼姑庵”。

林枕书满怀着“上大学就可以谈恋爱”的美丽憧憬入校,却被男女比1:10的惨痛现实给打败。身为法语系学生的她平日里走在路上都遇不着几个男生,偶然遇上,质量却都极差。

“这个医学院的学弟也太好看了吧!”吴玲看着照片发出猪叫。

在新校区里唯一能给女生带来希望的就是医学院了。医学院的男生不仅人数较多,而且平均质量也都不错,大部分女生也很难抵抗白大褂制服的魅力。

但是僧多肉少,每一个帅哥的身后都跟着几十个喊着“我可以”的女生。林枕书最讨厌竞争了,这样激烈的角斗场,她真的不可以。

正感慨时,被她们讨论着的学弟们终于做完了最后一轮的正步走,被教官放行,整齐划一的队伍在“解散”两个字响起之后立马崩溃成了一摊烂泥,大家一面往操场外走,一面摘下了帽子可劲儿给自己扇风。

林枕书的恶趣味就此打住。

黑压压的人潮迎面走来,远远看去如同缓慢涨潮的绿色大海,很快,这大海的浪头就将她们淹没了。

大部分新生累得不行了,谁也不会对路边坐着的学姐多看一眼,只想快速奔进食堂,安慰咕咕乱叫的肚子。

吴玲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小学弟,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装上高清摄像头,回宿舍后放慢镜头慢慢欣赏。

林枕书瞧着室友这副饥渴的模样,饶是她再厚脸皮,也不免觉得不体面,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心中吐槽对方。

被吐槽的人并没有就此消停,她突然使劲儿拽住了林枕书的胳膊,如同从混浊的大海里捞到了一颗发着光的宝石,她激动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好帅,你快看啊!”

同样的话从新生入校到现在,林枕书已经听了无数遍了。她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看过去,心里想着我倒要看看又是哪个丑人出来辣(刺激)姐姐我的眼睛。

顺着吴玲所指的方向,林枕书远远看见了一个男的—个头很高,脊背挺拔,气质很好。但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貌。

“他叫什么来着……谌珂,对!他就是医学院的那个帅哥吧!”吴玲尖叫了起来。

你说谌什么玩意儿?

林枕书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表情瞬间从“赏心悦目”转换成了“惊恐万分”。

她们所坐的地方是回宿舍和食堂的必经之路,换言之,那个名为谌珂的人只要不是想回操场再溜达两圈,就一定会从她们面前经过—然后看见她们。

想到这一点,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同时发起抖来。

吴玲是因为瞧见了帅哥正一点点地朝自己走近而欣喜若狂,林枕书则是因为害怕和心虚。后者着急忙慌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墨镜戴在了脸上,尽管她们所坐的地方背靠大树,傍晚的夕**本照不到她的脸。

溜是不能溜的,怎么说也是个学姐,站起来就跑也太跌份了。再说了,说不定人家根本没看见自己,即使看见了,也未必就会走过来,毕竟那个傻子他……

林枕书的心理建设还没做完,她的侥幸心理就在谌珂大步走到她面前的那一刻被彻底击垮了。

“林枕书。”

隔了两米远,谌珂就喊着她的名字走了过来。

他步伐稳健,分明是远远地就瞧见了对方,径直冲着这个人来的。

吴玲震惊到静音,不停眨动的眼睛仿佛涂上了胶水,牢牢地粘在了谌珂的身上。

校内传闻的帅哥有许多都是假的,亲眼见到真人时才会发现对方的脸上长了多少青春痘。但是谌珂显然是个例外,他分明是被照片拍丑了的那一个。

同样是穿着迷彩服,偏偏他穿着就格外合身,宽大的衣服仍藏不住颀长精瘦的身材。谌珂摘了帽子,被汗水打湿的刘海随意地偏在一边,露出浓密的眉毛来。他的五官很立体,鼻梁挺拔,眼窝较深,生着天然的双眼皮和乌亮的眸子,目光显得格外深邃。

真是好看的一个人。

林枕书无心欣赏这张拯救了新校区整体颜值的容貌,她捂着自己的半边脸,装傻充愣:“林枕书?谁是林枕书?吴玲你认识林枕书吗?”

吴玲很想点头,但她的眼力见儿使她动也不敢动。

谌珂站在离林枕书只有两步的距离,泰然地站在那里,高个头几乎触及了香樟树向外延伸的枝叶。他微微歪着头,视线往下,注视着前方的女孩。

林枕书梳着高高的丸子头,脚上搭着粉色的凉拖鞋。她比从前白了不少,也瘦了很多,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出落成了身材窈窕的少女。

虽然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还强行捂着脸,但是那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没改变过。

毫无预兆地,谌珂突然弯下了身子。一双发热滚烫的大手擦过林枕书的指尖,她下意识地缩起胳膊,谌珂敏捷地接住了被她无意中扔下的冰棍。

林枕书诧异地看着谌珂握着自己的冰棍直起了腰,仿佛那才是他的目标,她立马伸手阻止:“那个冰棍我……”

话没说完,谌珂一口咬了下去。

我咬过了。

谌珂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他两三口将剩了一半的冰棍吃了个干净,末了擦擦嘴,隔了五米远,将木棍精准地扔进了垃圾桶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巧克力不够甜。”

谌珂面不改色地评价了一句,转身离开,又混入了茫茫人潮。

林枕书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茫茫然说不出话来。

吴玲一脸蒙地问:“你俩……认识?”

“不认识。”林枕书下意识否认。

顿了几秒,她又不要脸地问:“这学弟算不算是调戏我?”

被学弟抢走半根冰棍的事情,林枕书迟迟没有给出一个像样的解释。

鉴于林枕书当天素面朝天穿着凉拖的造型,吴玲并不想把结论归于林枕书的美貌吸引了帅气学弟这回事—尽管她也无法否认林枕书长得是还不错。

闹了半天吴玲也实在撬不开对方的嘴,只能总结为—军训惨无人道,瞧把孩子给饿成什么样了!

不过从那之后林枕书再也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操场周围,凡是看见穿着迷彩服的人她都绕道走,再也没见到那个惊鸿一瞥的谌珂。

两周的大一军训对于只待在空调房里的林枕书来说,也无形中成了种折磨。

医学院和外语学院离得很远,连宿舍也不在一个区域,只要林枕书不选修医学院的课,基本没有遇到谌珂的可能。

军训结束后的那个周末,林枕书想着这件事,心情舒畅地睡起了懒觉。

但是室友吴玲却醒得很早,她躺在**抱着手机,正在观看开学典礼的现场直播。

吴玲和林枕书是对床,她手机开着外放,声音特别大,吵得林枕书早觉都睡不好。

“朋友,你能不能戴个耳机呢?”林枕书用枕头捂着耳朵,十分痛苦地说。

“我耳机坏了啦。”吴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别人带来的烦恼,“耳机戴久了对耳朵不好呀。”

林枕书气得翻白眼,默念了好几遍“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来维护宿舍友谊,勉强将一股怨气给压了下去。

开学典礼的流程无非是那么几样,怪无聊的,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校长讲话、院长讲话、新生代表讲话吗?

“下面有请,渝城大学2018级新生代表发表讲话。”手机里传出清晰的声音。

吴玲在这时突然激动了起来,林枕书能感受到整个床在微微晃动。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吴玲这么激动的原因。

清朗浑厚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磨砂感,通过手机外放传出时有些许的失真感,而这个声音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是2018级医学院的新生,谌珂。”

吴玲惊呼:“怎么在镜头里也这么帅呀!”

林枕书目瞪口呆。

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

被逼无奈,林枕书从**爬下来,躲进了厕所里,拒绝聆听新生代表的发言。

她也将自己手机的外放声开到最大,玩起了消消乐。响亮的“wonderful”“excellent”此起彼伏,掩盖了谌珂好听的声音。

“谢谢大家,希望未来的大学生活,我们共同努力。”

隔着厕所门,林枕书捕捉到了这一句话,终于放下了一颗心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她没预料到的是,发言结束后,谌珂的戏份儿还没完全结束,似乎是他的演讲内容篇幅太短,还不到往年发言的一半,校领导特意让他留下来,多说了几句。

主持典礼的副校长问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吧,今年谌珂的高考发挥得非常好!虽然J省的高考试卷难度加大了,但是谌珂的数理化成绩是J省的第一!总成绩更是全省前十!”

台下立刻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林枕书翻白眼,心里却想着,这小子可以啊。

“我们都知道啊,这么好的成绩去清华北大都是完全没问题的。可是谌珂同学的高考志愿只填了一个学校,那就是我们渝城大学!”副校长骄傲地将话筒递给谌珂,“请问谌珂同学,你如此坚定地选择渝大的原因是什么呢?”

渝大虽也是个“985”学校,但是和清华北大相比还是有距离的。连林枕书听到了,都不免有些吃惊。

副校长问出这话,无非是想从谌珂的嘴里得到一两句夸赞渝大的话,好让全体新生有一种“渝大牛、渝大强、渝大棒”的自豪感。

但是谌珂非要剑走偏锋。

“我的高考志愿只填了渝大一个学校,除了渝大,我并没有想过去其他学校。这是因为……”谌珂顿了一下,“法语系的林枕书同学—我是为了她而来的。”

“咣当!”

吴玲的手机从上铺砸在了地上。

林枕书愣了两秒,又重新躲进了厕所。

刚开学的渝大校友们是真的很闲。

思想政治课上,无心学习的林枕书坐在角落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滑动,滑过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帖子。

“渝大爱情故事!医学院院草恋上法语系扛把子!”

“男友还更年轻一些?八卦一下那些著名的姐弟恋。”

“男人靠衣装!谌珂的夏季穿搭你学会了吗?”

“林枕书都不认识?‘走进渝大’带你探访外院法语系!”

……

或许是今年的开学典礼实在是毫无新意,没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地方,语出惊人的新生代表谌珂一下子吸引了全部人的眼光,校内媒体一夜之间变八卦论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都在问—林枕书是谁?

林枕书的微信已经被戳爆了,聊天窗口内无数个小红点,红点内的数字仍在不断地上涨。几乎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姐,谌珂是谁?

谌珂是谁?放弃了清华橄榄枝的J省高考第九名,渝城大学近年来捡到的最大便宜。

林枕书是谁?渝大法语系第一名,外语学院辩论大赛最佳辩手,校门口咖啡店的兼职服务员,长得好看但脾气贼大的外院扛把子。

你们俩……认识?

信息时代,一篇名为《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文章很快就在朋友圈里广泛传播了起来。

这篇文章的内容并没有标题那么古典文艺,全篇只有一个主题—解密谌珂和林枕书不为人知的过往。

文章里这样写道—

据传媒学院的知情人士透露,谌珂和林枕书在高中时就已经相识,两人甚至还是感情很好的同班同学,只因谌珂推迟一年参加高考,这才成了林枕书的学弟。不过因小学入学早晚的原因,在年龄上,两人倒的确相差两岁。

林枕书打开聊天窗口,向来酷爱八卦的陶薇此刻安安分分竟然什么消息也没给自己发,想必所谓的“传媒学院的知情人士”,就是这个白眼狼了。

她打出了一个菜刀的表情,想了想,又删掉了。

算了。

她将手机关了机。

林枕书不必抻长了脖子朝四周瞧,但凡她微微抬起头来,就能注意到阶梯教室里不断向她投来的目光。

隐隐地,也有诸如“这就是那个小学弟追的女生啊,听说他高中就喜欢人家了,来咱们学校就是为了把她追到手呢”这样的话。

无聊的课程向来不受学生的欢迎,八卦传闻越是狗血淋漓越是可期。

渝大校风向来保守,加上校区的男女生比例很不协调,蠢蠢欲动的人们总是需要一个澎湃的爱情故事来打动人心。

在那些被描摹得神乎其神的爱恨情仇里,有一件事他们说对了。

林枕书和谌珂的确从高中起就认识了,那时他们的感情也的确很好。

不过最关键的部分却猜错了。

谌珂从来没喜欢过她。

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那是高一第二学期,五月的初夏。

劳动节一过,地处江南的襄津市迅速入夏,几场雨将春日的凉气冲得一干二净,绵长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育淮中学的老教学楼不配备空调,四把吊顶电风扇从清晨工作到傍晚,吹得零件发烫,仍吹不走四十多个学生共同散发的热气,和无聊课堂催生的昏昏睡意。

林枕书桌上立着一本打开的思想政治课本,课本后面藏着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着,终于在听到“当今时代的主题是和平与发展”后彻底倒了下去,热汗打湿的脸颊贴上冰凉的桌面,梦中有一阵凉风拂过她的耳畔。

没多久,安静平和的睡眠环境变得嘈杂起来,身旁响起椅子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乱糟糟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林枕书的梦境变得杂乱不堪。

刺耳的电话铃,孱弱的呼吸,奔向抢救室的纷乱脚步,大片大片的惨白的医用大褂—

“喂,林枕书。”后桌的乔松扯了一下她的马尾辫,糟糕的梦在睁眼的一瞬间被撕碎,身后的男生不耐烦地问,“陶薇的笔记本呢?”

林枕书来不及平复自己慌乱的心跳,她操起手边一本粉红色的硬面笔记本就向身后扔去,睡眼惺忪中爆发强大的起床气:“你瞎啊?”

“啪!”

“嗒!”

回应她的是两声响。

她仍趴在桌上,但抻长了脖子往身后探了探脑袋,左后方站着的乔松仍慌张地抱着自己的头盖骨,等了几秒钟却发现疼痛感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

“嘶—”

乔松的左侧,在过道里走得好好的无辜路人无端被砸了一下,笔记本的尖角磕到了额头上,最是疼得厉害。他反应慢了半拍,笔记本掉在地上后才后知后觉地吸了口凉气。

无辜路人穿着白色印花短袖、淡蓝色牛仔裤和黑白板鞋,衣服搭配上显然没花心思,但是因为个子高、比例好、皮肤白,随意中仍显得清爽明朗。

他什么也没说,捂着脑袋蹲了下去,将笔记本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放在了乔松的课桌上,然后迈着大步回到自己位于教室角落的位置。

林枕书直起腰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乔松抢过了她的话头,对着身后说了一句:“对不住啊兄弟。”

他嬉皮笑脸的样子,看起来并不真诚。

虽然砸错人的是林枕书自己,但是她仍是朝着身后的乔松开火,往对方的软肋上狠狠插刀。

“一天到晚借人陶薇的笔记本,也没见你政治考及格过。”

乔松朝她吼了几句“滚滚滚”,对着笔记本在课本上勾勾画画起来。

被这么一闹腾,林枕书什么瞌睡都醒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趴桌上睡了一节课,脸上起了好多条红印。

她捂着脸冷静了一会儿,忍不住朝后头又看了几眼,目光越过乔松,聚焦在了靠近后门的那个位置。

那个无辜的路人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桌上摆着下节课的课本,他额头上泛起了好大一片红色,不停地用手掌轻轻地揉着受伤位置,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叫什么来着?

连班上一半人都没认全的脸盲患者林枕书回过头去,仔细想了想。

哦,谌珂。

那个长得还不错但是不爱说话的小男生。

林枕书初三那年留了一级,所以比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大上一岁,除了乔松这种,正常的清秀男孩,她都称呼一声小男生,听起来颇有几分调戏的味道。

预备铃很快就响了,闹哄哄的教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得安静了下来。陶薇赶在生物老师进班的前一秒从后门溜了回来。

陶薇是林枕书的同桌,一个为了争取留披肩长发的权利而敢于和年级主任抗争的女生—尽管她的大部分底气来自殷实的家境。

育淮中学规定女生不准化妆,但是陶薇刚回到座位,林枕书就被她的香水味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尽管知道陶薇用的香水贵得能按滴算钱,但是林枕书还是忍不住吐槽:“妹妹,你喷这么多香水去见齐城,是准备熏死他吗?”

看见漂亮妹子就喊一句“妹妹”,这毛病是从乔松那里传染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去见……”陶薇一个跳脚,差点说漏了嘴,她连忙改口,“我刚才只是去上厕所了!”

“哦,行。”

林枕书无动于衷,对于这方面的争论没有非要胜利的执着。尽管对方每到下课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是**不好。

陶薇被这种冷漠的反应惹毛了,顾不上是上课时间,再次强调:“我跟齐城是清白的啊,你别瞎说。”

“嗯,好。”林枕书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们真没有!”陶薇拽着她胳膊使劲儿摇。

后头的乔松根本没注意到眼前的情况,他谄笑着将笔记本还给陶薇:“陶薇,谢谢你的笔记本。”

陶薇正烦躁着,一记眼刀扫向他,吼了一声:“说了多少次了不准乱碰我的东西!”

安静的课堂里,她的声音格外突兀。

生物老师抬了抬眼镜,不急不恼地点名道:“陶薇,你上来画一下细胞结构图。”

乔松:“薇薇,别怕,加油!”

陶薇:“滚!”

林枕书转着手里的笔,对于同桌的死活漠不关心。众人都抬头看着黑板前把细胞结构画成了一坨泥巴的陶薇,她却转过头,看向了身后左侧的角落。

谌珂没抬头。

他专心地在课本上写写画画,对于围观同学出丑没有什么兴趣。

林枕书没瞧见他写了些什么,只注意到他额头的红肿很是吓人,鼓起的大包上只贴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创可贴。

啧,这小男生怎么没点生活常识呢?

她正这么想着,对面那人正好抬起了头,谌珂睁着一双干干净净的杏仁眼,茫然而真诚地看向林枕书。

处变不惊是林枕书的准则,她虽然尴尬,但不愿意慌张地撇开目光。僵了几秒钟后,干脆坦然地冲着对方回了一个笑脸,眼角弯弯,露出酒窝。

乔松不知道林枕书在看谁,以为她在冲自己笑,打了一个哆嗦,恶心地说:“林枕书你有病吧,笑个屁啊。”

林枕书:“滚……”

生物课结束后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大伙基本都趁着这个时候奔向了小卖部。

乔松财大气粗,拎着空书包去小卖部,再背着装满了冰棍儿的书包回来。他潇洒地拉开书包拉链,向还在生气的陶薇献殷勤。

“薇薇,吃个冰激凌吗?特地买了你最喜欢的巧乐兹。”

陶薇瞪他一眼:“不吃。”说完又喷了喷香水,匆匆出了教室。

乔松摸了摸后脑勺,想不明白:“她怎么一下课就往外跑,去哪儿啊这是?”

林枕书欲言又止,看了看书包里的冰棍,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乔松是房地产老总的儿子,从小在钱堆里长大,知道物质的好处,但是不知道物质的难得,千根冰棍博不了美人一笑,他失了兴致,随意地把一书包的冰棍扔在了桌上,随便同学们拿,只吩咐了一句巧乐兹给他留着,就追着陶薇的背影跑了出去。

林枕书从小蹭着他的油脂汤水长大,这点小零食她跟吃自己家的一样,大方地招呼同学:“来来来,吃冰棍了,别客气,随便拿哈!”

大伙儿一拥而上,谁也不跟谁穷讲究。

林枕书虽然朝着大家讲话,但是目光却在谌珂的身上游走着。

她仔细回忆了一节课,相处了快两个学期的高一(3)班里,谌珂这个人实在是没留给她什么印象。

一方面是因为林枕书虽然瞧着热心肠,但是对于大部分同学根本不上心,她虽跟谁都笑意盈盈的,但是可能压根不记得别人叫什么。另一方面,则是谌珂这个人太安静了,或者说,太平庸了,不闹腾不犯浑也不十分优秀,一个班级里最容易让人遗忘的就是这种人。

之所以能记住谌珂这个名字,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对方长得还不错。

上学期学校的贴吧上搞过什么校草投票,乔松兴致勃勃地去影楼拍了写真去参赛,结果却在决赛圈被一张路人随手拍的无修生图给辗轧得体无完肤。

那是秋天的时候,照片上的男生站在公交车站,黑色高领毛衣外搭灰色毛呢大衣,他戴着白色耳机,安静地在等待什么。他微微低着头,偏瘦的脸颊勾勒出分明的棱角,长长的睫毛垂下,眼神放空,融化了蒙蒙晨雾。

的确是很好看啊。

但林枕书并不是会追着帅哥跑的人,如果不是今天不小心砸到了他,她可能整个高中时代都不会关注到对方。

毕竟她害得别人受伤了,哪怕谌珂不是个喜欢讨个公道的人,她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

再说了,给帅哥赔礼道歉是应有的美德。

林枕书默默地抹掉最后一个念头,手里拿着冰棍,走到了谌珂的面前。

谌珂正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看生物书—尽管是下个学期的书。他在笔记本上正仔细地记录着什么,一根未拆封的冰棍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林枕书站在他身后,歪着脑袋,冲着他甜甜一笑。

“之前不小心砸到了你,不好意思哈。这个给你吧。”

谌珂放下了笔,他抬起头看着对方,有些拘谨地婉拒道:“不用了。”

林枕书犹豫了一会儿,指着他的额头说:“那个,这种红肿,贴创可贴是没有用的,用冰棍代替冰袋来冰敷的话,能够减轻疼痛。”

谌珂茫然眨了眨眼,似乎在快速思考。几秒钟后,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捂住自己额头上的大包,接过冰棍时很是尴尬。

“谢……谢谢你了。”

林枕书的笑容变得更真诚了些。

一个爱学习生物的人却没有基本的生活常识,真是奇怪啊。

没等她想太多,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怒吼的声音—

“谁抢走了我的巧乐兹?”

林枕书面不改色地朝谌珂挥了挥手:“那你慢慢冰敷,再见。”

说完,她撒开腿就往教室外跑。

谌珂看着那个背影快速消失在走廊,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将捂在额头上的冰棍拿下来,翻过来看了一眼包装—

一男一女代言人的上方,五个大字写着“××巧乐兹”。

周五最后的两节课,一节班会一节自习,因为赶上年级组开会,班主任将今天的班会课交给了班长章之远负责。

章之远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小孩,对班级的事情认真负责,但是因为人太老实,总是被乔松这样的老油条欺负,林枕书是全班为数不多敢怼乔松的人,时常替章之远出口恶气。

但是众所周知,章之远主持的班会就等于茶话会,林枕书琢磨着既然开年级大会,那估计全年级的班主任都不在,赶忙收拾起了书包准备跑路。

逃课早退这种事乔松干多了,瞧见林枕书收拾文具袋的模样就知道对方要干吗了,他拽了拽对方的马尾辫,压低了声音问:“你干吗?又逃课?”

“我得早点去医院照顾我姐。”林枕书一边收拾作业,一边回他。

“你姐怎么又去医院了?”乔松虽然是个嘴上没数的主,但是对这件事儿却很清楚,他不敢多问,只是仗义地拍了拍胸脯,“行,你放心去吧,章之远那里有我。”

林枕书十分感激:“还是我大哥够义气。”

乔松又问:“要不要我让司机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车。”

她摆了摆手,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被你老娘知道了,又指不定以为我想攀你们家高枝儿呢。

林枕书背好书包,弯着腰悄悄地走向了后门。

她的手刚摸上门把手,身后突然一股力量拽住了她的书包,吓得她门没开成,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发着愣,从天而降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将她整个人都盖了起来。

没搞懂发生了什么的林枕书本能地就要站起来,一只手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嘘—别出声。”

她听见旁边的人这么说。

紧接着,教导主任的声音隔着一面墙传了过来:“三班怎么回事?班主任不在你们就无法无天了吗?班长看紧一点,再让我听到一点声音,我立马把你们班主任从会上叫下来!”

喧闹的教室骤然安静了下来,谁也不知道教导主任什么时候站在了窗户口,全都吓得半死。

教导主任站在窗边,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全班,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陶薇的位置附近。

林枕书的心怦怦直跳,演惯了三好学生的她生怕被发现无故旷课,辛苦经营的人设一朝崩塌。

然而,主任没有在她的空座位上留意,而是盯住了陶薇的后座。

“乔松,给我出来!”主任大喝一声,“教室是你嗑瓜子的地方吗?”

乔松一个激灵立马站了起来—抖落了一地的瓜子壳。

教导主任揪着乔松的耳朵往办公室走了之后,林枕书终于松了口气。

她将校服外套扯了下来抓在手上,刚抬头,正对上了谌珂看向自己的目光。

刚才是他帮了她?

林枕书欲言又止:“我……你……”

谌珂看了看窗外,提示她:“走吧。”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打开后门立马朝外跑。

刚迈出去两步,又被人揪着书包给拽了回来。

林枕书退回教室内,谌珂拉着她的书包带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道:“我的校服……”

“哦哦哦,对对对!”

林枕书刚才走得匆忙,手里还抓着人家的校服呢就直接往外走了。她立马将校服简单地折了一下还给对方,这才安心地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谌珂看着怀里叠得整齐的外套,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像已经没那么疼了。

他正发着呆,听见了什么声音似的一转头,窗前露出了一张笑脸。

林枕书还没走,她趴在窗台上,齐刘海被风吹散了,隐隐露出眉毛。她天生一双笑眼,笑起来时总是眼角弯弯,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可偏偏又能从窄小的缝隙里透出无限光亮来。

像初夏傍晚难得的凉风吹动一串风铃。

“忘了说,刚才谢谢你啦!”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