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牢之内不见天日,薛铮盘膝而坐,估算着时辰。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接近两日两夜。

身边放着看守送来的饭食,但他一点也没有胃口,只在心里一遍遍地追问思索。

究竟是谁?用沧海横流一式杀了师父来嫁祸给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碧海潮生剑除了他,的确没有人可以运用自如,就算有人领悟力和模仿能力超群,也只能得其形,无法得其神,潮生剑的精髓和要领极难领会,更何况是集剑法大成的后面四式,尤其是可以精妙剑气引发水流迸发共振的第七式沧海横流。

因为杀伤力太过强大,与人对敌之时,他几乎没有用过这一招。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一遍遍回想着与他交过手的人,最后定格在那晚悬崖边上,出剑狠辣干脆的少女身上。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她,他在她面前根本没有出过手,她自然学不到他的剑招。

可她正巧在事发当晚闯入藏经阁偷走剑谱,她与这事究竟有没有关系?

正在此时,薛铮听到地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片刻之后,地牢的锁被捅开,有人进来了。

薛铮拿起身畔的剑。

“薛铮?”

那人嗓音压得极低,但他一听就辨认出了,来人正是他方才想起的那名少女。

“你来做什么?”薛铮沉默片刻,冷然问道。

“你跟我出去吧。”少女低声道,“外头的人暂时被我迷昏了,你我只得一刻钟的时间离开。”

薛铮纹丝不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少女耐着性子解释,“我去指剑峰找你,正巧遇到你们战堂的人在询问峰上弟子,我一打听,便知道你因弑师之罪被关在这里。”

“你找我做什么?”薛铮追问。

“我说过,”少女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有着明显的不耐,“我会去找你讨教剑法。”

薛铮猛然起身,叮地一声拔出长剑,冰冷铁剑以横扫碧波之势卷浪而来,尺波电谢之间,森然剑锋已横在她颈下,凌厉剑气激得两人衣袍震**不休。

“说!”他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在那夜闯入藏经阁盗走剑谱,你与我师父被杀之事有没有关系?”

少女怒极反笑,“我好心来救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薛铮反手握着剑柄,无情地将抵在她颈脖间的剑刃往前推进一分,“我不需要谁来救我,你最好老实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少女深吸一口气,“好,我告诉你。”

话音方落,她身体蓦地往前一倾,颈间肌肤贴上剑刃,薛铮吃了一惊,急将剑往后撤,刹那之间,少女一个旋身,手中软剑出鞘,毒蛇吐信一般缠上了他的剑。

薛铮冷笑一声,“来得好!”

他反手便是一剑,力扫千钧推开紧缠的剑锋,余势不减,如波剑气浩浩****袭向对方胸间。

“好剑法!”少女低声一赞,腰身往后一折,整个上身倒仰,避开汹涌攻势后,剑随身走,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刁钻地刺入薛铮肋下空门。

薛铮也不收剑势,直接一个翻跃,半空中一剑劈下,剑气万钧雷霆笼罩而来,少女毫不畏惧,举剑一挡,“当”地一声,双剑交搭,本是柔软的软剑剑身被贯入真气,竟刚硬如铁,震得薛铮虎口微麻。

薛铮心下一凛,更不敢大意,一个回旋撤回剑身,浑厚剑气随剑**开,一招浊浪排空横扫而去。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内过了不下十数招,两人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仅凭直觉辨认对方的劲力流动,捕捉转瞬即逝的破绽。

每一个来回,都是杀气横溢,惊心动魄。潮生剑法剑如其名,铁剑挥舞之际龙吟水啸之声不绝于耳,一时如浪拍礁石,水花飞扬,一时又如涛起碧海,波高万丈,寒湿之意扑面而来,几乎没有透气的空隙。

而少女的软剑,却悄无声息,像是蛰伏在怒海浪底之下伺机而动的海兽,每每从海潮间歇破浪而出,于险绝的角度袭来致命一击。

剑气跌宕,激得室内风声呼呼,衣袍猎飞之声中夹着两人越来越重的呼吸,连地牢的墙壁都被划出了道道驳痕。

薛铮斗得兴起,突然纵身而起,低叱一声:“风啸海狂!”

磅礴剑气铺天盖地而来,风起云涌之际,薛铮忽听少女低哼一声,呼声痛楚,似极力忍耐着什么,他将剑势一收,飞身跃来,下意识将面前散着热力的身体一捞,果然于她肩上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他略一踌躇,便觉颈间一凉,少女手中的软剑一指,已抵上他的喉咙。

薛铮的手臂揽在她腰上,一时不敢动弹,两人大口粗喘着,鼻息相交,热气喷在对方脸上,胸腔中心脏急速跳动,他额上的汗滴到她衣上又化开,剧烈起伏的胸膛离她不过半寸。

汗湿炙热的身体近在咫尺,黑暗之中于对方都是不容忽视的压迫和存在。

软剑自他喉间滑下,少女沉声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问心无愧,不需要走。”

“那你不要后悔。”

“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薛铮冷声道,放开横在她腰间的手臂,“我走了反倒坐实罪名,你鼓动我走,究竟有何居心?”

“你!”少女气急,将剑一收,冷笑道:“你以为会有人替你作证?你们指剑峰的外室弟子,没有一个人替你说话,你就是跳到海里也洗不清你身上的嫌疑。”

薛铮还未答话,外头已隐隐传来纷乱脚步声,他眉心微绞,退开两步,“有人来了,你走吧。”

少女怒气稍歇,“你真不走?”

薛铮手掌在她背心轻轻推了一下,掌力隔空将她推向门边,“我不会走的。”

少女跺脚,“冥顽不灵。”

她未再停留,闪身出了地牢。

薛铮还剑入鞘,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到地牢中间盘腿坐下。

一炷香时间后,他被带出了地牢。

正是晚上,浩渺夜空之中明月如盘,光芒柔和,然而他还是觉得眼睛有一刹那的刺痛之感。

他闭眼再睁开,昂首阔步,沉静地踏入明月殿。

宽敞的主殿中,掌门颜渊面沉如水,正端坐中央,几位峰主分坐他左右首,脸色也不太好看。

薛铮看向站在颜渊身后的尹玉,她目光晦涩,只看了他一眼便即低头。

他心下一沉。

果然掌门颜渊开口了。

“薛铮,你可知罪?”

薛铮行了一礼,虽低着头,但仍不卑不亢道:“弟子知罪——两日前曾放走闯入藏经阁的偷盗者,除此以外,弟子自问并无其他过错。”

半晌,颜渊威严的声音在他前方再次传来,“弑师之罪,你不承认?”

薛铮掷地有声地答,“弟子不认。”

殿内响起一阵夹杂着愤怒和惋惜的叹息之声。

颜渊目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默然许久,终是一字一顿道:“无论你认与不认,弑师之罪已成定论,即刻于明月殿前处以剐心之刑,以儆效尤。”

薛铮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向掌门。

颜渊迎着他的如炬目光,沉声道:“战堂已询问过指剑峰外室弟子,无一人能证明你在杨峰主遇袭之时呆在指剑峰,何况前日闯入藏经阁那女子曾进入地牢欲救你出去,若说你们互不相识,大概没人相信——杨峰主遗体我们也都查验过,确是因身中沧海横流一式而身亡。”

他顿了一顿,脸色更加严肃,“薛铮,你还有何话可说?”

薛铮尽力保持着冷静,“那请问掌门,事发当时,可曾有人亲眼目睹我出入清宗殿?”

“当日传剑峰上突发变故,所有主峰值守弟子都去了藏经阁,等他们赶回时,正好看到有人行色匆匆自清宗殿离开,而那人的身形与你极为相似。”回答他的是掌管刑法的洗剑峰峰主,“人证物证俱在,薛铮,你还不伏罪?”

“仅凭一个背影就认定是我,”薛铮额上青筋浮现,面容微微扭曲,声音已有些嘶哑,“掌门,弟子不服——”

“住口!”颜渊打断他,疾言厉色喝道,“我明月宗向来尊师重道,弑师之罪天理不容,你拒不认罪,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向你师父认错?尹玉——”

尹玉跨前一步,垂手敛目道:“弟子在。”

“你亲手去把这孽畜绑了,押到殿外,即刻行刑!”

“弟子遵命。”尹玉面无表情,自腰间取下缚绳,紧走几步,下了台阶来到薛铮身后。

薛铮目含悲愤之色,正欲挣扎,却听一道细细的语声传入耳际,“稍安勿动。”

他怔了怔,身后的尹玉一面缚住他双手,一面以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殿内这么多峰主,你能逃得掉?只有出了这殿门,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她不动声色,在缚绳上打了个活结,拾起薛铮的铁剑,起身道:“走吧。”

薛铮不声不响,转身跟随尹玉走出殿门。颜渊转头对诸位峰主道:“此事已算了结,那么杨峰主的后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盯着薛铮背后缚住双手的绳结,半晌方才调开目光,看向诸位峰主。

行刑台位于明月殿正前方数十丈开外,薛铮刚走上邢台前的阶梯,身边的尹玉便放轻了脚步,几不可闻地咳了一声,薛铮会意,双手挣开绳索,身形一展扑向尹玉,出其不意抢过她手中铁剑,连剑带鞘倏然一横,架住她疾步退开。

“尹师姐!”押解的战堂弟子齐声惊呼,一时不敢上前,须臾之间,薛铮已擒住尹玉飞身而逃,大批战堂弟子立刻持剑追去,喧哗声传入主殿,几位峰主正欲出殿查看,颜渊却道:“指剑峰不可长时无主,各位峰主可有什么举荐人选?”

传剑峰峰主林远山霍然起身,焦急道:“掌门,外头如此喧闹,恐有事端,行刑之事不能大意,不如此事稍候再议。”

其他峰主纷纷附和,颜渊无法再拖延,只得颔首道,“去看看吧。”

此时殿前警钟已被值守弟子敲响,林远山大怒,“这都能让那孽畜逃了?”

颜渊面色尴尬,自嘲道:“主峰的弟子,的确该好好整治一下了——有劳林峰主将那孽畜带回来。”

林远山忙道:“掌门放心。”

薛铮一路逃下承剑峰,回头见大批弟子如潮涌来,紧追不放,各峰顶上亦有弟子闻警钟号令而迅速汇集,他踌躇片刻,将尹玉放开。

尹玉目光闪动,“去吧,你身法快,我在你施展不开,保重。”

“多谢师姐。”薛铮低声道,向她行了一礼,随即钻入密林之中。

刚一钻进树林,便有一人飞身而至,握住他手腕,“去传剑峰。”

他定睛一看,却是潜入地牢内的那名少女,她目光灼灼,催促道,“快啊!再耽搁就走不了了!”

薛铮闷声不语,随少女一路狂奔,衣袂飘飘中,两人越过山谷,往传剑峰靠海的那壁悬崖赶去。

天边晚云散尽,苍穹之上圆月如镜,寒光皑皑,高阔山林间火把蜿蜒成线,很快有弟子发现了两人踪迹,蝗蚁般包抄而来。

那少女抽开软剑,冲开传剑峰上弟子的围截,与薛铮且战且退,来到悬崖之前。

“跳吧。”她道。

薛铮往身后看了一眼,黑压压的追兵在林远山率领下已赶上前来,与传剑峰上弟子汇合,只几息之间,便已逼近。

他退无可退,咬牙往崖下一跳。

耳畔风声凄厉,胸腔中压力骤增,高空坠下的失重感令他头昏脑涨,似乎过了很久,“扑通”两声巨响,身畔水花飞溅,他浑身剧痛之际终于重重跌入海水之中。

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坠入海水深处,紧抱住手中铁剑,待下坠之势稍缓,方才狠狠蹬腿,向上浮出海面。

他抹去脸上水珠,展目四望,见不远处那少女也冒出头来,方才松了口气。

她很快游过来,朝他打手势,“这边。”

薛铮随她游到岸边,她带他绕到一块礁石后,放走藏在此处的一艘乌篷小船,却又领着他钻进礁石边的一丛树枝后,道:“等一等。”

果然不久之后,十数只明月宗青篷大船开足马力,追着那只乌篷小船破浪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薛铮疑惑道:“你还有帮手?若是被抓到如何是好?”

那少女笑了笑,笑容中颇有几分骄傲之色,“驾驶小船的是我师姐做的一个人偶。”

“人偶?”薛铮吃了一惊。

“对,我既然要救你,当然要做足准备。”她很快敛去笑意,“跟我来。”

薛铮随她绕到另一块礁石后,上了一个竹筏。

她撑开竹筏,拿起一只船桨,缓缓划动竹筏,“我们顺着背山这面的阴影划,他们看不见的。从这里往东有个小岛,先去那儿避一避吧。”

薛铮默默拿过她手中船桨,竹筏漂流本是顺水,加上人力驱使,很快乘浪离开了白慕山脉的范围。

月光如银,洒遍平静广阔的海面,波光烁动间,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海面,溅起一串水花。

海天之间静谧无垠,薛铮机械地划动着船桨,迎着月光的面庞上满是迷惘之色,眸底阴霾重重。

许久,他才将目光转向面前抱膝而坐的少女。

她仍然穿着夜行衣,浑身湿透,连坐的地方都是一片水渍。

“为什么救我?”他盯着她,若有所思地问。

她看他一眼,把眼光调开,“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她没有回答,转而道:“再往前行一刻钟便到了那座小岛,先去岛上把衣服烤干吧。”

薛铮见她不说,便也不问,两人重又沉默下来。无涯深海中浪潮微微,无穷无尽,他只觉身若浮萍,天地广阔,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不一会儿竹筏果然行至一座小岛边,两人下了竹筏,合力将竹筏拖上岸,藏在礁石后。

这座小岛果真很小,方圆不过数里,幸而岛上生有繁密树林,林间花草丛生,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她来到一棵大树下,用剑挖出树下埋的一个大包袱。

薛铮见包袱内各种物品置备齐全,甚至还有两套衣服,不觉诧异道:“你竟准备得如此周全?”

她摸出一个油纸包,朝他递来,“吃点东西吧。”

薛铮摇头,“我不饿。”

她也不坚持,自己拿了一块干粮咬在口中,去找包袱中的火折。

她吞了两口干粮,才解释道:“我要上你们明月宗拿剑谱,自然事先要把退路考虑清楚,也要做足相应的准备,不过当时你们没追上来,这些东西就没用上,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薛铮默然点头,少女叹了一声,拿起水囊喝了两口清水,又道:“我打听到你被关在地牢里,就把船都准备好了想带你出来,谁知你执意不肯——幸好我还没走,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薛铮脸色铁青,她看他一眼,扔给他一个水囊,到林间找了一块干燥的空地,生起火来。

她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搭了一件衣袍在上面,回头见他跟了过来,便将火折递给他,“你去那边生火烤吧。”

薛铮明白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火折,转过架子后,重新将干树枝拢作一团,点燃火。

火苗渐渐扩大,他刚将湿衣脱下,那边甩过来一个小包裹,他接住打开,里头是一张干燥的毯子。

“身上烤干了就睡吧,”她在那边说,“今晚这一番折腾,你我都累了,这里还算安全,想来一两日之内,你们明月宗的船只还不会搜到此地。”

薛铮将毯子铺在草地上,仰躺下来,然而胸中坠满沉甸甸的苦涩之感,完全没有睡意。

架上搭着的衣袍上映出纷乱的影子,那边的姑娘忙碌一阵,最后也安静下来。

篝火里的树枝不时发出哔哱之声,月轮高悬于天际,海风越过耳际,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海潮声一浪接着一浪。

寂静之中,她忽问,“薛铮,你睡着了么?”

他苦笑,“我哪里睡得着?”

那边的篝火一晃,她坐起来,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东西,隔了一会儿,绕过架子,丢了两个果子到他怀里。

薛铮忙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捞衣服,将湿衣服拽在手中,又觉自己有些多此一举,面上一热,不由讪讪放开。

她穿着一身干燥的夜行衣,手中也拿着一枚果子,咬了两口,在他对面坐下。

“我……叫年行舟,来自碧云洲的青宴山。”

薛铮点点头,“萍水相逢,年姑娘却如此大费周折地救我,我感激不尽,你有什么需要我办到的事,我一定办到。”

她有点迟疑,片刻后才问:“我从你们藏经阁里拿出的那本剑谱,你想不想看?”

薛铮还未回答,那边已甩过来一卷书册。

“《羲和剑谱》?”薛铮接过,看了看封页上的几个字,他突遭变故,思绪纷乱,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剑谱,略翻了翻便将之递回给她。

年行舟接过那本剑谱,“你不感兴趣?”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亦沉默,片刻后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们大概还要在这个岛上待一阵,竹筏不够坚固,抵挡不了海上的风浪,我原本想的是,明月宗的人昨晚追了个空,迟早会在周围的海域展开搜索……”

薛铮点了点头。她的意思他明白,追兵分散而来,不可能再有昨晚那般大的规模,他和她可以很轻易地制服对方,并夺得能在海中航行,足以抵抗海中风浪的坚固海船。

但是夺得海船之后呢?离开这个小岛,又能去往何方?

她看出他目中重现的迷惘和痛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将那本《羲和剑谱》放在他身边,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