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确实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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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

——白医生的笔记

01

黎乔醒来时,她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像要炸裂一般。

她太久没喝酒了,以前在国外,放学后基本都待在家里温书。偶尔喝过几次,还是温时景闲来无事,抱着一大摞啤酒在她的面前说:女孩子家家的得知道自己的酒量,不然以后出了社会,容易被不知好歹的臭男人灌醉。

那时她的底线是三瓶,没想到昨日一开心,喝了两瓶半就直接醉得不省人事。

“我是怎么回到**来的?”

“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黎乔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自己端着酒杯振臂高呼,还非要塞给服务生一堆五毛小费。但当初温时景很平静地告诉过她,说她喝完酒就会原地坐下,然后和死猪一样躺平,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违反道德法律的壮举。

黎乔掀开被子,赤脚下了楼梯。

一楼客厅里,空气加湿器已经处于工作状态,扫地机器人也在地上跑得不亦乐乎。桌上摆着煎蛋、面包和牛奶,旁别贴着一张便笺:

如果早餐冷了,记得用微波炉热一下。(PS:酒量这么差,以后不准喝酒了-o-)

——白一宁

原来昨晚是偶像送我回来的。

黎乔松了一口气,她拿起便笺,又认真欣赏了一遍。

哇,我的小偶像变得好有烟火气息,他居然会用颜表情了。

而且字迹依旧这么好看。

黎乔美滋滋地将便笺夹在她的悄悄话本子上。

自从许明珠女士发现了她的微博后,她便不再在社交平台上记录心情,实在忍不住了,就干脆直接回归“原始”,记在笔记本上。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再是那个靠自己才能活下去的小孩,对于黎乔回国的决定,许明珠没有说赞同,也没有说反对,只是平淡地表示自己这几周都在外地出差,等回来再说。

黎乔说了句:“好。”

然后就挂了。

整个通话用时三十五秒,一句废话都没有。

黎乔记得自己在宁城上学时,许明珠给了她一张挂在自己名下的银行卡,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直接转账。

知道黎景阳不成器,他平日的花销都靠打牌赢的那点钱,能给黎乔交齐个学费已是谢天谢地。

所以,时隔那么多年,黎乔终于明白,自己于许明珠,许明珠于自己,其实都是陌生的。

空缺了最需要陪伴的时光,所以双方明明想尝试着靠近对方,交流时却又显得话少生疏。

最终,矛盾爆发,且一发不可收拾。

黎乔坐回沙发上,开了电视,慢条斯理地吃早餐。

平日里这个点的电视节目,大多都是那些无厘头的家庭喜剧,今天却变成了现场直播。画面是川夏市,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到处都是坍塌的建筑,连夜赶到的央视记者穿着雨衣,站在废弃建筑前面,面色沉重,播报着现在的伤亡人数。

“据统计,发生于昨晚十二点二十五分三十二秒的七级地震,已造成川夏市二十万人受伤,近一万人失踪,死亡人数还在统计当中……”

黎乔瞬间从沙发上弹起,默念一遍喝酒误事。

她赶紧跑上楼找到被自己遗弃的手机,上面显示了一分钟之前,陈姐发的微信。

“新闻看了吗,赶紧来加班,赶最早的一批报道。”

记者的工作不分昼夜,只要大新闻一出,就算是去马尔代夫度假的路上,都得立刻买了机票,攥着话筒奔赴工作地点。

早晨八点十五分,办公区域已经来了不少人。

楚原也在,他坐在桌前,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眉头皱得很厉害,看见黎乔来了,顺手就递上一杯咖啡:“早。”

“早。”黎乔接过咖啡,挂上工牌,“你怎么这个表情?”

楚原环顾四周,确认陈姐不在,才凑在她耳边说:“川夏昨晚半夜地震了。”

“我知道。”

“那你一定不知道,刚刚主任过来,和陈姐商量要派两名记者去程家村。”

这个地名她倒挺不熟悉的,于是问:“伤亡很严重?”

“何止。”楚原叹气,“如果是去微博热搜上的那几个城市也就算了,医疗物资充足,就连路也好走一点。可程家村这个地方你有所不知,穷,穷得可怕,留在那儿的都是一群老人和儿童,村口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下雨就容易发生坍塌和泥石流,现在又碰上地震,超危险的。”

黎乔在网上查了下,发现程家村四面环山,通信闭塞,位置非常不显眼。

如今它能在网上获取一点关注,得归功于一位在那儿采风的画家。幸而,他运气好,住宿的房间在一楼,逃出去后他跑去空旷的野地,用手机拍下视频发到微博上求助。

几个小时后,他拍的视频转发超过了几万。

但也仅限于此。

重点城市的救援物资能很快到位,偏偏是这种穷困的小村子最容易被忽视,埋在地下的村民就算没被当场砸死,也会因等不来救援而被活活饿死。

“主任说了,我们电视台肯定得派记者去那儿,虽然说是自愿报名,但要是大家都不愿意,最后还不是得指派人过去。”楚原很无奈地说,“显然,大家都不愿意冒险。”

陈瑶推门进来,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顺口问:“冒险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和黎乔瞎聊天呢。”楚原起身,搓着手转移话题,“陈姐,咱们小组这次出去怎么分配任务啊?”

陈瑶面无表情地宣布:“川夏这个地方我们谁都别想去,主任早早把名额给了隔壁组。”

楚原一听立刻不高兴了:“怎么又这样?之前出一个新闻现场,也是他们先选地方,剩下的才轮得到我们。”

“有什么办法。”陈瑶没好气道,“人家邹小姐哪方面都比我有本事!”

黎乔将她隐忍的不满尽收眼底。

陈瑶三十岁,累了五六年才终于混到了社会新闻类的副主任,邹紫薇却一步登天,小小年纪和她平起平坐不说,还事事高人一等,换作是谁,心里都会不舒坦。

“姐,除了这个,是不是还有别的麻烦事扔给我们了?”

陈瑶点头:“我们组得派两个人去程家村。上面的意思是,这个地方热度虽不大,但也不小,如果播出来,没准会成为爆点。”

领导其实不太看好这地,却仍然怀有一种“瞎猫碰死耗子”的赌博情怀。

“人命都丢了,还要爆点做什么?”楚原咬了咬牙,“气死我了,让我去吧,没准我一夜爆红,从此转型为主持小天后。”

陈瑶调侃:“行啊,我出资,顺便给你买一份意外险,保一百万,受益人填你父母。”

楚原一愣,愤愤道:“我开玩笑的,我替我父母谢谢您啊。”

陈瑶见黎乔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她是担心自己会被派去程家村,于是安慰道:“别多想,大不了我自己去,我会尽量安排你和楚原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黎乔回过神,慢条斯理道:“陈姐,我可以去的。”

两人瞬间安静,一起望向她。

“去哪儿?”

“程家村。”

“乔妹你疯了,你这小身板过去,还能完整地回来吗?”楚原口不择言,被陈瑶用手肘撞了一下都止不住,“你去查查,百度百科都查无此地,而且现在那边的天气不好,没准还有泥石流和山体滑坡,连电都没有!”

黎乔笑了笑,不以为然:“我胆子大,你别吓唬我。”

“你真是疯了。”楚原仰天长啸,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也可能是我目光短浅了。”

陈瑶双手抱胸,想了又想,她有意重点培养黎乔,所以眼下对方主动要去程家村,她舍不得的。

“我先问问组里其他人。”陈瑶说,“黎乔你自己先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02

每逢大事必下雨,汉城也不例外。

黎乔忙到七点才下班,她抬眸,隔着满是雨滴的玻璃窗,瞧见广场中央巨大液晶显示屏上,放着灾区的直播画面。

短短一天,川夏地震的消息就似乎传遍了整个世界,打开手机、电视、广播,全都在滚动播放着前线的最新消息。

不少人自发组织了捐款捐物,通过政府和红十字会运送去川夏。

下班后,周梓澄忙里偷闲,在微信上给黎乔发语音。

“我接的这个画稿方案,负责人本来是今天来和我谈的。”

“但人家老家在川夏,父母辛苦一辈子才供出了个有出息的大学生,本来都说好了,年后他接父母来汉城享清福,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事。那人吓得连工作都不要了,一直在打听能不能以志愿者的身份进入川夏。”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终究只能隔着电视和手机屏幕感叹一句,顺便捐点款。”

黎小乔:那是你,我这个小老百姓,估计明天就要去前线了。

大橙子:啊。

大橙子:你也要去?

黎小乔:你忘了,我是社会版块的记者,肯定是要去的。

隔了大概二十分钟,周梓澄才憋出一句。

大橙子:那你岂不是要上电视了?

黎乔忍不住笑喷了。

黎小乔:大概吧。

大橙子:天哪,我好羡慕。

周梓澄这货的性子一直没变,她永远都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理想主义者。楚原知道此事的第一反应是骂黎乔疯了,而周梓澄的第一反应,是她的姐妹居然能上电视了!

大橙子:等等,我脑子不太好,所以刚刚才想起来现场应该很危险。要不我在某宝上给你买一件防弹背心吧。

黎小乔:我是去地震中心区,又不是战争中心区。

她和周梓澄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刚到家,又接到了楚原的电话。

对方语气很奇怪,开口就问:“乔妹,你上午交了申请书?”

“还没有。”黎乔一顿,“什么意思?报名名单上有我?”

“对啊。”楚原说,“虽然你上午说过想去,但我们组的报名表还在我手上呢。我觉得不太对劲,所以打电话问问你。”

黎乔垂眸,没有出声。

楚原严肃起来,说:“我知道了,是不是有人想害你,故意给你填了?是哪个刁民敢谋害你,哥哥替你替天行道。”

“说什么傻话,你电视剧看多了吧。”黎乔故作轻松,“我想起来了,走前我跟陈姐又提了这事,估计是她直接替我交了。”

“原来如此,吓死我了。”楚原担心道,“哎,你真要去那个地方啊?除了汉城电视台,其他电视台的记者去的也很少。”

“放心,我会好好看完《求生手册》,老实跟在救援队后面,不会有事的。”

他想了想,忍不住说:“说句实话,乔妹,你就算全程认真报道下来,估计也上不了热门版块。”

“我知道。”

黎乔大学辅修小语种时,真的想过要和林止寒一样,成为一名战地记者。

但事实上,小说里做啥都能成的女主是不存在的,她胆怯、自私,始终做不到如林止寒一般不顾一切。所以那份因放弃而产生的遗憾,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挂了电话,黎乔盯着手机屏幕里白一宁安静的睡相,突然发现,她已经一天没和偶像联系了。

奇怪,之前六年不联系不见面,自己都能忍下来,可如今回来见了几次,倒像是上瘾了一般。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不对不对,黎乔甩了甩小脑袋,这个成语用在这里非常不恰当。

她开始“精分”——“偶像,我一个马上要去前线的人,想发个消息给你,当作自己临走前的奖励,不算过分吧。”

“当然不算过分,黎乔同学,快发消息给我吧。”

她学着白一宁的冷淡口吻,一个人乐呵呵地演完整套对话。

结果她打开微信后,愣是没找到对方的账号,翻了好几遍,才发现白一宁的备注变成了“亲亲大宝贝”。

黎乔你个臭不要脸的,一定是趁着喝醉的时候设的!

她小脸通红,本想把名字改过来,但手一顿,迟疑片刻,终究没舍得。

我就留三天。

她开始给白一宁发消息,找的理由很烂,说自己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网红店,问他能不能赏脸作陪。

发完她点的外卖正好到了,黎乔不着急,慢慢吃着饭菜,又去浴室舒舒服服泡了澡,结果一直磨蹭到睡觉前,白一宁都没有回复她。

黎乔彻底不淡定了,她躺在**,盯着手机出神。

好焦躁,他为什么不回消息?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我消息?

一直到她有了困意,白一宁才终于现身。

亲亲大宝贝:在。

黎乔心中一喜,顿时不困了。她刚打了几个字,想了想,又全部删掉——自己得稍微出息一点,秒回算什么好汉。

于是隔了半分钟,她才回了一个“嗯”字。

黎乔心想:你看你看,我没有在等你的消息,我也很忙的,你回不回我,我真的不在意,哼。

白一宁也很有出息,直接拨了一个电话过来。

“亲亲大宝贝”的字样顿时在眼前放大数倍,黎乔吓得差点没握住手机。她定住神,连忙接通,笑着说:“喂,偶……班长,今天过得如何,大晚上的找我什么事呀?”

白一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

“不是你先找我的吗?”

黎乔:“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今天发工资了,数了数发现花不完,想请你吃个饭。”

电话那头,白一宁轻轻笑了笑:“这几天我有点忙,等我忙完,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黎乔问:“哪里都行吗?”

“哪里都行。”他耐心道。

黎乔想也不想,直接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去你心里行不行呀?”

此话一出,不等对方回答,黎乔率先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鬼话:“我……我开玩笑的,你忙你的工作,我挂了,不打扰你了。”

不等对方开口,黎乔率先挂了。她放下手机,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心想自己刚刚八成是昏了头。

与此同时,白一宁目光沉沉,忍不住轻笑,一抬头,看到了一脸见鬼了的左之言和其余的四个小护士。

“抱歉,现在可以说话了。”白一宁淡定地说。

他自从当上医生后,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抱歉”“谢谢”“不客气”,标准的三句礼貌用语。

“我感觉,我一定是因为睡眠不足出现幻觉了。”左之言深呼吸,凑在白一宁身边小声问,“兄弟,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很奇怪?我平日也总笑。”

“不,你平日是因为面对病人必须保持友好官方的笑容。但你刚刚,笑的那一下,很幸福,也很……**漾。”左之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实交代,对方是那天的小妹妹吗?你搞定她了吗?”

“没有。”白一宁说。

“人格魅力不够啊,怎么我们堂堂白大医生,连个漂亮小姑娘都追不上?”

“不急。”

白一宁低眸,拨弄着上衣口袋的签字笔,他心想:小姑娘迟钝,得耐心引导。

俨然光棍一个的左之言看他那副胜券在握的腹黑样,忍不住说:“你是真心实意的吧?我怎么觉得你是一个莫得感情的爱情骗子。”

白一宁倏尔抬眼盯着他:“四个小时了,你的《地震应急防护自救手册》背完了吗?”

“背了背了,一路都在温习呢,我高考都没这么认真过。”左之言把手里的小册子翻得哗哗响,抬眼看了看一片漆黑的窗外,“说个冷笑话,川夏大大小小的医院的病床全部爆满,而程家村非常争气,一个也没有。因为人家不仅没医院,连唯一的卫生所都是无执照经营。”

他们一行六人,两个医生加四个护士,上午带着医疗设备紧急集合,被调派去那进行救援工作。

火车转医护专用车,硬生生坐了大半天。

“真的,白一宁,你其实没必要来。按照你的资质,去支援川夏是板上钉钉的事。”左之言知道他的背景很强,连院长都得敬他三分,但报名时他却毫不犹豫地递交了来程家村的申请书。

他面不改色:“那里救援人员短缺,后勤医疗保障几乎没有,却有四百人的性命等着去救,我是为了大局。”

“和你未来女朋友报备了吗?”左之言问。

“没,怕她担心。”

车从国道岔路口开进大路,白一宁远远便看见了收费站门口全是堵塞的小型车辆,车灯连成一片明亮的光线,白一宁从车窗探出头,才发现这里全是自发运输物资的志愿者。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壮大的队伍。”左之言感慨,“不过他们堵在这里,我们也没法继续往前走啊,这不是添乱嘛。”

“我先打个电话给负责人。”司机按了几下喇叭也没人睬,只好掏出手机联系负责人。

没过多久,部队和救援队立刻赶来协助,让开了一条顺畅的道路,最后他们花了接近半个小时,才通过了不到五百米的国道入口。

等车亮起近光灯,开了十来分钟就到了一条极窄的小路,路口中央倒了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拦住了去路,大型车进不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徒步进村。

“我去,这里不会有狼吧?”四周都是深山老林,左之言下了车左看看右瞧瞧,打了个冷战。

白一宁看了眼手机:“没信号了。”

“进入村子,信号就断了,应急通信车和抢险人员还在路上,目前我们只得通过对讲机和卫星电话联系。”

声音刚落,大树后就蹿来一个男人,他身材颀长,模样不算年轻,他是部队里调派来支援灾区的军人,叫苏子期,特意过来领着他们进村。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白一宁个头与苏子期平齐,他虽不曾当过兵,但走路身板笔挺,内敛沉定,气质上不输对方分毫。

苏子期打量他一番,眼尾笑出一道深深的皱纹:“希望你们回去时,还能如此高兴。”

白一宁他们是第二批进入程家村的救援医生。

“现在距地震发生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零五分钟,共救出被困村民一百三十余人,死亡三十六人,其中老人三十人,孩子六人,距离黄金救援期限还有五十三个小时五十五分钟。”

苏子期用对讲机传递着救援情况。

总体来说,情况不容乐观,还有大批的群众被埋在废墟里。

黑暗笼罩整个山头,只有远远一处山脉下的平地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临时救助帐篷上的电灯。此前,程家村一直未做到每户都通上电,然而终于做到时,竟然是地震发生后。

到了夜晚,温度陡然降了不少,白一宁细心,提前给几个护士带了御寒的外套。

苏子期感慨道:“这村子穷啊,几百人里愣是没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放眼望去,大多是老人和小孩。而且这里的房子太久没翻新啦,建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地震一来,没多长时间就倒成一片废墟。”

他长得严肃,话却不少,一路上几乎都在碎碎念。

走过一片黄土地,往前还得经过一条下坡路,小护士们唉声叹气,接近四十分钟,才终于到达了村口。

正巧,一批救援队抬着担架,和正要进临时医护帐篷的他们打了个照面。

“开火了,同志们。”苏子期吹了声口哨。

白一宁点头,对左之言说:“我负责那几个人,剩下的交给你,有拿不准的,再放一起讨论。”

左之言应了,转身就戴起口罩和手套,认真消毒完毕后,开始救治伤患。

“口鼻有无泥土,确认呼吸通畅。

“全身多处开放性创伤,出血量不大,生命体征正常。”白一宁面前的老人六十一岁,地震时他就差几秒便跑出自己的院子,但说到底他还是幸运的,没被深埋,自己扒拉两下就呼救了。

白一宁检查完,吩咐身边的护士:“用纱布覆盖患者的创面,包扎后进一步治疗。”

护士应了声,便开始利落地处理起老人手臂上的伤。

老人醒了,看到身边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嘴唇动了动,似是说了什么,身体紧绷。

白一宁俯下身,语气柔下来,带着一丝安抚意味:“别急,我听着,您慢点说。”

“救……救命。”

老大爷声音微弱,却执着地重复:“救我,医生。”

白一宁低眸,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我在。

“您得救了,老人家。”

03

“现在是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十二个小时,天已渐亮,共救出被困村民二百余人,死亡五十七人,距离黄金救援时间的期限还有将近四十个小时。”

苏子期披着军大衣,叼着根烟坐在板凳上。他带着一批人忙活了一晚上,此刻满他们脸都是灰,样子添了几分痞气。

经过摧残后,左之言的黑眼圈越发明显,他啃了一大口干巴巴的小面包,侧身瞧了眼白一宁,非常不满道:“不公平,你怎么有了黑眼圈还这么帅?”

白一宁小口吞咽着面包,语气平淡地说:“天生的。”

换班休息的时间也不过半个小时,即便他们有了困意也完全睡不着。四周都是废墟,在废墟里睡觉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且这里也不安全,几分钟前,周围刚刚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余震。

“嘿,你们那么年轻,有女朋友了吗?”苏子期为了保持清醒,开始没话找话。

左之言呵呵道:“您别提这伤心事了,我身旁这位,未来老婆都有着落了。”

“啧,看不出来啊,速度这么快。”苏子期说。

“长得特漂亮。”左之言比画着。

“能有多漂亮?”

“跟仙女似的。”

“真的假的?”

“骗你是小狗。”

换作平日里左之言这么调侃自己,白一宁早就用茄子来威胁他了。不过这次他一声不吭,默许左之言给苏子期描述自己“未来老婆”的长相。

不知为何,他莫名体会到,当初他的妈妈拖着自己在好姐妹面前炫耀时所怀着的心情。

迎面走来两个志愿者,提着餐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心。

“你刚刚说她是哪儿的女记者来着?”

“汉城电视台的。”

“小姑娘看着小,倒是有勇气。”

“对,很漂亮,也很有气质,笑起来真好看,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

“你与其惦记这个,还不如担心一下她的安危。我刚刚打饭,听说她跟的救援分队正好就在余震最强的区域,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来了兴致,还想开口说什么,手腕却突然被死死捏住,他吃痛地叫了一声,抬眼就看到一个清俊帅气的男人杵在了自己的面前,眸光冷得可怕。

“你刚刚说的那个小姑娘,多高?”

那人呆愣住,下意识地回答:“大概一米六多一点。”

“叫什么?”

“不,不知道啊。”那人顿了顿,“好像是个刚入职的记者,看起来年纪不大。”

白一宁见那小伙子快被自己给吓死了,松开了手,轻声道歉:“抱歉,你能告诉我,她跟着的救援分队现在在哪里吗?”

“干什么呢你?”

左之言赶紧跑过去,他八卦到一半,一回头就瞧见白一宁二话不说,冲过去死攥紧人家手腕,难得急了眼,跟要打架似的。

白一宁没理左之言,和那两位志愿者再三道歉后,开始给黎乔打电话。

通信还未完全恢复,信号时断时有,按下拨号键,只有一个清晰冷漠的女声一遍遍地重复——不在服务区。

白一宁过去十几个小时连续工作都能保持绝对冷静,但眼下,他明显有些焦躁不安。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他拿上对讲机就要走。

“等等,你去哪儿?”苏子期莫名其妙道。

“找人。”

“不是,你又抽什么风了?”左之言喊他。

白一宁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左之言,语气很轻:“黎乔来了。”

左之言刚想说“你扯犊子呢”,嘴一张一合,突然就想起他的宝贝小仙女是记者,说她在这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他一下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

“不确定。”

左之言震惊了:“不确定你去什么去?”

白一宁穿上衣服:“就是因为不确定,才要去看看。”

“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余震,周围又全是塌陷一半的民房,单独行动很危险。”左之言欲言又止,“要不,你再等等消息?”

显然白一宁自动屏蔽了他的话。

“距离换班还有几十分钟,我会在这个时间内赶回来的。”说完,他便往一个方向跑去。

“不是,你怎么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能不能听一句我的话!”左之言在白一宁后面吼了半天,刚准备要追就被苏子期拦住。

苏子期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让他去吧。作为一个男人,得知自己心爱的女人可能会发生危险,是无法坐视不理的。”

04

又下雨了。

溅起的灰尘飘浮在空中,阴沉的天气让一切都显得暗淡无光。

周围全是塌陷的房屋,白一宁踩过无数条延伸裂开的地缝,路过一幢幢驻扎的休息点,他不知跑了多久,嘶吼的风和哭声在他耳边反复游**。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把黎乔送上楼,正要转身离开时,面前却多了一位穿艳红长裙的女人,模样年轻,红棕色的唇扬起一个笑容。

她叫许明珠,是黎乔的亲生母亲。

她将手机放在桌上,屏幕里,竟然是黎乔的微博主页。

白一宁指尖微动,眼中却毫无波澜:“您都知道了?”

她优雅地端起一杯温热的咖啡,抿了一小口:“对,所以,我打算送黎乔出国。”

白一宁顿了顿:“您不先问问她的意见吗?”

许明珠听完就笑了。

“小朋友,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也知道你不会做任何伤害乔乔的事情。”许明珠抬了抬眸,“不过,你的父亲生怕你真被我女儿给勾了魂,已经放话,要么让我女儿转学,要么就要开除我女儿的学籍。”

“他敢!”白一宁眼中淬了点冷意,“我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你是白家未来继承家业的长子。”

许明珠笑了笑:“说起来,黎乔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和你真的很像,家庭富足,彬彬有礼,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包括我。”

白一宁自然听得懂她话中的含义。

“我和别人不同,再说我和黎乔,我们只是……”

许明珠打断他:“小朋友,别瞒着我,我女儿笨,我却看得出,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不过,其实别人都错了,我根本不需要黎乔变得优秀,也不需要她未来找到一个多有钱的男人,我能接受她的平庸,却不能接受她不幸福。

“我不希望她走上我的老路,所以哪怕她会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

许明珠这个人,用那些富太太的话来说,就是一条野心十足的美女蛇。她比谁都冷静从容,无比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和黎景阳离婚后搭上了温家,她有了足以任性的物质条件,所以如若自家父亲有意施压,她也能立刻将黎乔送得远远的,远离纷争的战场。

她所有的规划里,不该有他。

不该有白一宁的名字。

可他偏偏,不服命。

“如果我能保护她呢?”

许明珠微怔,抬头看向他时神情不再轻蔑。

“什么意思?”

“如果我能永远护她周全,您的顾虑应该就不存在了吧。”斑驳的阳光落在白一宁的发梢上,他嗓音低沉,眼眸又黑又亮,漂亮得像是一枚琉璃珠子。

“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和我打个赌。”

黎乔轻轻喘着气,斜睨着不远处的那块巨石。

此刻她的身上全是泥土,**在外的手臂也被划出好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痕。但她长舒一口气,把怀中哭闹不止的女孩抱紧了些,继续慢慢走向安全的空旷区域。

医护人员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细心检查女孩的伤口,也夸着黎乔反应迅速。

“乔妹,下次不许这样了,多危险啊。”刚刚赶来的楚原一见到她就忍不住说。

知道黎乔上交了申请后,他也和不怕死般地咬牙报了名,他说是女孩都能去,他一个大男人贪生怕死,像什么样子。

“没事,我反应能力一级棒。”黎乔轻声问怀中不肯松手的女孩,“害怕吗?”

“怕……”女孩将脑袋埋在黎乔的怀中,浑身瑟瑟发抖。

黎乔摸了摸她的头顶。

“姐姐小时候也会害怕,总觉得身后有一个怪物一直在追姐姐。”

“那姐姐把它赶跑了吗?”女孩怯怯地问。

“对。”

“有个对姐姐来说特别重要的哥哥,给姐姐唱了一首歌,怪物就消失了。”黎乔眼眶红了一片,但依旧笑得温柔,“姐姐唱给你听好不好?”

小女孩很用力地点头。

不过五十米距离,白一宁早已停下脚步,他伫立在满目疮痍的废墟前,紧攥拳头,雨滴顺着发梢缓慢落下,一滴一滴地砸在湿润的地上。

“比起回忆心中的悲伤,不如用同样的唇轻声歌唱。

“即使在封锁的回忆中,仍然还有无法忘怀的呢喃。

“即使在粉碎的镜片上,仍然能映出新的景色。”

黎乔抬头,看到了前方不知何时站定的挺拔身影。

瓢泼大雨里,他面色苍白,背后却一片光亮,仔细看去,才发现是来自墨绿帐篷顶上亮起的应急灯光。

人站在背光处,本该是看不清他的面容的。

可只是短暂的一眼,黎乔便迅速认出了那道模糊身影——我的小偶像,白一宁。

“从此我不会越过大洋去寻找,因为所有闪耀都在身边。

“我将自己去追寻。”

黎乔的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白一宁本该卸下手术服准备回家好好睡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满身狼狈,双眼疲倦,独自站在尘土四起的小小山村。

隔着黄土泥沙和满目疮痍的废墟,两人深深对视了近十秒钟。

确认小惹祸精暂时安全,白一宁眼中的焦躁渐渐消失。

“白医生……白医生听得到吗?”

外衣口袋里的对讲机发出急切的声响。

“听得到。”白一宁依旧盯着黎乔,伸手拿起对讲机轻声回话,“请讲。”

“一区刚刚救出了一家三口,情况不太妙。”

“好。”白一宁的语气早已恢复平日的沉稳,“三分钟,马上来。”语毕,他收回目光,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去。

黎乔无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眼里全是欣慰。

现在不是庆祝彼此平安的时候,现在还有很多需要治疗的伤患,而自己的怀中,也有一个刚刚入睡的女孩。

楚原一直在跑来跑去,帮摄像大叔把设备小心地挪回了帐篷里,好不容易闲下来,才怏怏走来小声嘀咕:“刚刚虽然危险,但好在乔妹你反应及时,冲过去把小女孩给拉走了,不然被这山坡上的石头砸到,非死即残。”

黎乔面容染上一丝冷意,丝毫没有感到半分喜悦。

“可她没有父母了。”

楚原怔住。

黎乔将孩子放进帐篷的折叠小床里,沮丧道:“我让她活了下来,可我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雨势缓了些,帐篷里,七十来岁的村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

他轻轻拍了拍黎乔的肩膀,似是叹息似是庆幸。

“你做得对。

“人在,希望就在。”

05

“我醒来时,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先是左右晃动,没过几秒又开始上下摇晃,那种感觉很像在坐过山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声音愈来愈大,很多东西砸在我身上,特别疼。然后我的爷爷跑进我的房间,抱起我就往外面冲。”

“不怕,爷爷说我是小男子汉,要保护其他的小朋友。”

“真棒。”黎乔笑着,递给包裹着纱布的男孩一根棒棒糖,继续引导,“然后呢?”

“然后我到了外面,听见好多大人在哭,说我们的家没了。”小男孩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姐姐,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黎乔顿了顿,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头顶,笑道:“不是。

“建起来的房子不算家。

“当你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时,灯亮着,且有人一直等你回来,那才是家。”

摄像师站在黎乔面前,向她比了个手势。黎乔点头,安慰了男孩几句,起身跟他出了帐篷。

外面的雨停了。

楚原也刚结束采访,他很能聊天,把那群惊魂未定的姐姐哄得放声大笑,原本沉闷的气氛缓和许多。

“乔妹,晚上吃罐头不?”他笑嘻嘻地从背包里掏出罐头来,偷偷塞进她的手里,“我来的时候,特意藏了一个。”

“行啊。”黎乔勉强地笑了笑。

楚原问:“那小孩还好吧?”

黎乔回答:“还好。”

她抬头,瞥见远处慢慢挪步的老人家,他们彼此搀扶,眼中全是麻木的神色。

“我突然发现,在这场灾难里,我们好像也只是旁观者,我们要的是卖点,所以把他们的不幸编成感人的故事,让千千万万的人去关注、同情他们。”

可说到底,这些无法感同身受的关切,同样也是一把蘸着毒药的匕首,未来许多年都在反复提醒他们:在这一天,他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楚原观察黎乔的神色,轻轻叹息一声:“你其实,没法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待他们吧?”

他比黎乔早两年入职,和陈瑶一样,大大小小的灾难他看的、写的比她多,情绪自然也平静了许多。

“伤情惨烈,气氛凝重,遇难无数,你现在看到的所有画面,都在影响着你的理性判断,但你得记着,无论面对什么,你都是一名记者。

“你的职责不是同情弱者,而是将真相公布于世。”

楚原回帐篷检查素材,黎乔干脆一个人杵在门边发呆。

对面的医护帐篷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的男人,他戴着灰色鸭舌帽,扛着摄像机一直对着里面拍摄,甚至为了让镜头对准那些伤者的脸,几次挡住了进出的医生。

护士板着脸说了男人好几次,他却丝毫不在意,甚至大声嚷嚷器材贵重,谁碰坏了就让谁赔,他的样子无赖极了。

黎乔看不下去,走过去伸手,利落地挡住他的镜头。

“先生,他们在救人,等把人救过来,你再拍也不迟。”

那男人退后一步,小眼睛将黎乔打量一番,见她是个瘦瘦小小的漂亮女人,于是露出一口黄牙,不以为然地笑了。

黎乔小声说了句“没事”,便让护士进去忙工作。

对方见她好看,故意用恶心的语气逗她:“怎么着,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想管大爷我的事?”

黎乔转身看着他,也笑了:“是不关我的事,但我纯粹是看不惯你。先生,你再拍一下,我现在就把你的宝贝摄像机砸了。”

对方冷笑,越过她又往里面探进头,甚至对着几个因疼痛而露出痛苦表情的老人破口大骂,让他们开口说点人话。

黎乔微蹙眉头,半点废话没有,直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

这一脚用了不少力气,男人没任何准备,直接就被踹出了帐篷。他摔在地上,摄像机滚落在一边。

他摔蒙了,好半天才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捧着摄像机检查半天。

“说了别拍了。”黎乔双手抱胸,吹了声口哨,“听不懂大爷我的人话?”

对方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身,吼了声,朝她挥拳。

黎乔利落地躲开男人的拳头,动作干脆流畅,甚至顺手攥着对方手腕,使劲儿往下一折。她高中时掏鸟蛋灭恶霸,长大了在国外学过防身术,对付一个手握摄像机的混混绰绰有余。

男人顿时发出一阵哀号,铁青着脸怒吼:“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废了!”

黎乔微微叹气,刚想上前彻底将他打趴,肩膀却突然落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冰又凉。她微微抬颚,直接落入一个宽阔的怀中。

而男人的面前,赫然多了把锋利尖锐的手术小刀,离他的双眼不过几厘米的距离。

“你要把谁废了?”

白一宁比那个男人高了接近一个头,他的眼底冷得像块冰。

“我再问你一遍,你要把谁给废了?”

男人慌了,打着战连连退后几步,咬牙切齿道:“我……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我就去报警!你是医生吧,医生了不起啊!我要告你蓄意伤人!”他不管不顾开始撒泼,“来人啊,医生杀人啦!还有没有人权啦!”

周围自然是无人理睬他。

黎乔有些厌恶地挪开目光,这人的行为挺像黎家那边的几个无赖亲戚。

“请便。”白一宁的语气无波无澜,“只要你能活着走出川夏,毕竟这里四面环山,余震不断,走不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黎乔一愣,下意识拽紧他的衣袖。

他在威胁男人。

男人身子一颤,再傻也知道白一宁不好惹,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连忙抱着摄像机跑了。

坏人走了,白一宁却没松手。黎乔抬眸,见他纯黑的眸光冷漠,于是咳嗽一声,故意讨好道:“嘿,班长,好巧。”

他不知在想什么,看也不看她,语气十分疏离:“不巧。”

“我刚刚好害怕呀,幸好你及时赶来。”

好家伙,他又生气了!

黎乔拽着他的衣服,开始努力地哄:“笑一下呀,班长,多帅的一张脸咋就不笑呢?而且你刚刚的语气好凶哟,都不像你了,我怕死了。”

白一宁垂眸,瞧见她眨着大眼睛故作无辜,一笑起来,脸颊两边的酒窝便十分明显。

“黎乔。”

他念她名字。

黎乔刚想答应,却见白一宁俯下身,指尖攥着自己的下巴,强迫自己与那双清澈的黑眸相对。随即,那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庞,突然就在眼前放大到极致。

呃……

黎乔愣了愣,不自觉想往后退一步。

好可怕。

白一宁把她粘在脸庞上的一丝黑发捋到耳后,轻声说:“记着,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没什么道德观。”

四周静默,唯独他嗓音温柔到极致。

可他明明是在笑,神情却冷若冰霜。

楚原哼着歌从帐篷出来,老远就瞧见黎乔在和一陌生男人相拥着,亲密得不像话。

他打了个激灵,默默地看了看手中的罐头,骂了一句,掉头回去了。

白一宁的气还没消。

他曾厌恶父亲在生意场上的绝情,但他父亲的那份杀伐果断的气度,却分毫不少地遗传给了他。他看中的,无论是猎物,还是心爱的女孩,他都有充足的耐心织下错综复杂的网,引她步步沉沦。

“班……班长?”

他缄默不语,伸手蒙住她的双眼,看得无比专心、无比热切,从鼻尖一路向下,慢慢移到温热的唇上,最后惩罚似的,直接咬了上去。

黎乔吃痛,用力地推开他。

她后退一步,一脸无法理解的惊恐表情。

白一宁微怔,伸手轻轻抹去嘴角的一点血色。

“为什么不听话,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他语调嘶哑,带着一点未褪去的情愫,“小骗子,怎么不说话了?”

黎乔咬了咬牙,脸慢慢憋红,之前维持的冷静从容在这一刻瞬间崩盘。

她就是委屈,特别委屈。

小的时候小偶像说过他会保护自己,会把最好的都留给她,还会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奶糖塞给她吃。

结果长大了,他不仅高冷残暴还贼会凶人。

“我不就见义勇为了吗?我不就踹了他几脚吗?我又没做错,你至于生气到咬我吗?”黎乔开始掉眼泪。

“听什么话!我听谁的话?我也害怕啊,我也想要抛下工作回家躺在**睡觉,我也想要躲在别人身后,可是我得工作啊。我刚刚都差点死在大石头下成为一缕飘**的孤魂了。呜呜呜啊……”

绕是淡定如白一宁,此刻也有些不知所措,刚刚自己没收住情绪,好像确实是凶了点。

小护士们趴在帐篷前露出好奇的目光。

白一宁顾不上别人,伸手想去拥抱黎乔,却再次被对方推开。

“对不起,我刚刚态度不太好。”白一宁恢复冷静,此刻懊恼极了,只得一点一点擦拭她的眼泪,柔着声哄,“你说得对,我是大坏蛋,我对不起你,不该凶你。”

黎乔哭得更大声了,却不再躲着对方的拥抱。

“你明明早就认出我是许岁安,干吗不问我为什么偏偏要瞒着你?”哭壮人胆,她边抽泣边问,“班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满嘴谎言,特别可笑?”

白一宁将她抱紧一些。

“无论你是黎乔还是许岁安,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他顿了顿,“都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你大学谈过恋爱吗?”她哭得一抽一抽。

“没有。”白一宁无奈道,“小骗子,你不会还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吧?”

黎乔一怔,隔着单薄的衣服,她听见了对方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也敲击着她的心。

她咬牙,将脸藏进他的怀中:“我以为,我不值得你喜欢。”

纵使她现在性子跳脱,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却还是七八岁时那个只会缩成一团的小孩。

她自卑敏感,却在绝望之际,幸运地获得了一点亮光,很温暖,也很令人向往,于是她开始自愈,她开始坚定不移地追随着亮光,却同时害怕着它会嫌弃自己的卑微。

白一宁亲吻她的额头:“你值得。

“你很棒了,不需要太拼命。

“你的班长大人,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一点,所以你能学着去依赖,去相信他吗?”

黎乔抹了抹眼泪:“依赖你,相信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很多……”

他语气微沉,俯身又吻上了她的唇。

06

“哟,他这是终于和未来老婆表白了?”

苏子期见白一宁走时孤零零,回来却牵了一个小仙女,不由得调侃道:“真不愧是你。”

黎乔捂着嘴,羞得去帮志愿者安抚村民,独留白一宁站在那儿,虽然淡定,笑容和愉悦却明显藏不住。

“你们年轻人谈恋爱,倒是有情趣。”苏子期看向天边逐渐压低的云层,黑夜已至,他混浊的眼中也多了些柔软,“你知道吗,我和我妻子结婚十年,她总是怨我天天待在部队里,很少有时间在家陪她。”

白一宁问:“您的妻子……”

“她在川夏,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白一宁一愣:“抱歉。”

苏子期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盖:“没什么好抱歉的。说来惭愧,我的妻子生死未卜,我却在程家村没日没夜地救援别人。”

“国家给予我的职责,是我的勋章和荣耀,却也是插入我心底的一把刀子。”苏子期将手里的瓶盖精准地扔到了白一宁的手中,“我见着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不一般,不该只当个小小的医生。”

远处,黎乔刚给一位妇人披上毯子,抬头就看见了刚捧着饭盒回来的左之言,于是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左之言怔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好半天,他才爆发出一声怒吼:“大记者你快去采访吧,我求你别总在我这个单身狗面前晃悠了!”

苏子期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聊了,干活!”

“现在是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十二个小时,共救出被困村民三百一十二人,死亡八十人,距离黄金救援时间的期限还有二十个小时。”

雨季似乎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午后洒落的阳光,温暖且和煦。

上午来了几架直升机,空投了不少物资。

“刚刚救援队和搜救犬发现了一位老人。”

左之言回来后神情沮丧,他捏了捏眉,说:“满身是血,独自蜷缩在又黑又窄的小角落里,下半身被大型预制板埋住,根本没救了。

“她女儿倒是被救出来了,结果赶来看到自己母亲没了,她顿时就疯了。拨开救援队趴在废墟上,不肯离开,哭得撕心裂肺。”

白一宁正在水池边清洗手上残留的污血。

“医生不是他们的生死判官,我们能救人性命,但做不到起死回生,所以问心无愧就好。”

他抬头,瞧见屋外黎乔蹦蹦跳跳的,身后还跟着一群玩闹的孩子。

他眼中落入一点淡淡的柔情。

“嘿,我记得当初导师可喜欢你了,你明明刚从国外回来,结果期末成绩每门都是第一。”左之言这时想起了大学时光,“气死我了,你一来,就抢了我的第一。”

“对,我特别喜欢抢别人的第一名。”白一宁笑了笑,问他,“你还记得,当时我们上大学时在礼堂一起念的宣誓词吗?”

左之言一顿:“记得。”

苏子期突然掀开帐篷帘子,他双眼布满血丝,却笑得咧开了嘴:“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生命探测仪在A区五十米处响了!”

“来了来了,医生大军随时待命!各位护士小姐姐,大家再辛苦一段时间!等结束了我请大家吃火锅。”

左之言起身戴口罩。

伤者被送进来,医生和护士停止谈笑,有条不紊地开始治疗,神情认真从容。

黎乔默默地守在帐篷外写稿。

雨后的天空蔚蓝而洁净,几只白鸽掠过头顶飞向遥远的天际。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飘落在土地重新生长,浮萍浮在浊水中留下点点青绿。

生命似乎从来都是这样,有始有终,周而复始。

“伤者情况稳定,未来十五个小时内,护士每隔一个小时观察一次。”白一宁拉下口罩,长舒一口气,“救回来了。”

帐篷里瞬间响起一片欢呼。

黎乔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白一宁瞧见了,向她招了招手:“想进来就进来。”

“怎么办呢白医生,你实在太好看了,把我们组的小姑娘的魂都勾走了。”

白一宁:“所以呢?”

“所以我们组小姑娘让我过来问问你,你愿意接受专访吗?”黎乔顺势抱着他的胳膊晃呀晃,声音很软。

白一宁侧眸,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一小块灰尘,轻轻笑道:“我不接受别人的专访,只接受你的。”

那一年初秋,庄严肃静的礼堂内,老教授站在讲台前,领着台下面容稚嫩的学生,大声诵读着手里的宣誓词: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消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