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汤姆不自在地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路坏了。”奥尔估计道。

“用不着四个警察来给我们引路呀。我不喜欢这样。”

前头的摩托车开快了。一长列旧汽车也加快了速度。奥尔赶紧跟上最后那辆汽车。

“这一批都是我们自己一伙儿的人,全都是,”汤姆说,“我不喜欢这样。”

领头的两个警察忽然转了弯,离开那条路,进了一条铺着石子的宽阔的甬道。后面那些旧汽车都赶快跟上去。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吼声。汤姆看见一排人站在路旁的干水沟里,看见他们张着嘴,仿佛是在喊叫,看见他们挥着拳头,脸上显出愤怒的神色。一个健壮的女人向那些汽车跑过来,可是有一辆轰隆轰隆的摩托车挡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铁丝大门敞开了。六辆旧汽车驶进门以后,那扇大门又关上了。那四辆摩托车掉转车头,又朝他们来的那个方向驶回去。摩托车走了之后,就可以听见那条干水沟里的人们的吼声了。有两个男人站在石子铺的甬道旁边。每人都带着一支滑膛枪。

有一个喊道:“往前去,往前去。他妈的,你们还等什么?”六辆汽车向前驶去,转了个弯,便忽然来到摘桃工人的停宿场了。

那里有许多小小的平顶方形棚屋,每个屋子都有一道门、一扇窗。这一簇棚屋就在一个方场上。场子边上有个蓄水槽,高高地耸立着。另一边有一家小杂货铺。每排方形棚屋的尽头都站着两个男人,带着滑膛枪做武器,衬衫上佩戴着银质的大星章。

六辆汽车停住了。两个管账的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车,逐一查问着。“要做工吗?”

汤姆回答道:“当然要做。可你这是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要做工吗?”

“当然要做。”

“姓什么?”

“乔德。”

“几个男人?”

“四个。”

“女人呢?”

“两个。”

“孩子呢?”

“两个。”

“你们都能做工吗?”

“—我想都可以。”

“好了。找六十三号房子。工钱是五分一箱。不许有弄坏的果子。好吧,快去。马上开始干活。”

那些汽车向前开动了。每个红色的方形棚屋门上都漆上了门牌号数。“六十号,”汤姆说,“这是六十号。准是往这边去。对,六十一、六十二。就在这儿哪。”

奥尔把卡车靠近那小棚屋的门边停下了。一家人从卡车上下来,惊慌地往四下里张望着。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们仔细地看看每个人的面孔。

“姓什么?”

“乔德。”汤姆不耐烦地说,“喂,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警察拿出一张很长的名单。“不在这上面。你见过这几个人吗?查查执照看。不,没执照。我想他们还合格。”

“喂,我告诉你们吧,我们并不会跟你们过不去。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做工,少管闲事,那就行了。”这两个人突然转过身去走开了。他们走到那满地灰尘的小道尽头,在两只木箱上坐下,他们坐的位置正好能监视整条小道。

汤姆瞪眼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可真是有心叫我们在这儿过得自在呢。”

妈打开那所棚屋的门,一脚踏进去。地板上溅满了油脂。在一个小间里,摆着一个锈了的铁皮炉,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只铁皮炉架在四块砖上,锈了的烟筒耸出屋顶。屋子里充满了汗臭和油脂的气味。罗莎夏站在妈身边。“我们要住在这儿吗?”

妈沉默了一会儿。“,当然喽。”她终于说,“我们打扫干净以后,这地方并不算太坏。快擦擦地板吧。”

“我宁可住帐篷。”女儿说。

“这儿有地板,”妈提醒道,“下起雨来也不会漏。”她转向门口。“还是把行李卸下来吧。”她说。

男人们悄悄地卸下了卡车上的行李,一阵恐惧落到他们心上。那一大片棚屋沉寂无声。小道上走过一个女人,但是她却没有望他们一眼。她低着头,她那龌龊的柳条布衫下摆破得像一些小旗子似的。

露西和温菲尔德感到很扫兴。他们没有跑开去察看这个地方。他们紧靠着卡车站着,不离开家里的人。他们无精打采地向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两头望了望。温菲尔德找到了一截包扎用的铁丝,他来回地扭了几下,把它扭断了。他把最短的一截弯成了一个小摇柄,在手里转个不停。

汤姆和爸正在把床垫搬进棚屋去的时候,一个办事员来了。他穿着斜纹布裤、蓝衬衫,系着黑领带。他戴的是银框眼镜,从厚厚的镜片里看去,他的眼睛发红,没有精神,眼珠瞪得像小牛的眼睛一样。他向前探过身来,看看汤姆。

“我要把你们登记一下,”他说,“你们有多少人打算做工?”汤姆说:“四个男的。这儿的工作吃力吗?”

“摘桃子,”办事员说,“是计件工作。五分钱一箱。”

“总不会不让孩子们帮忙吧?”

“当然可以让他们干,只要他们当心。”

妈站在门口。“等我安排好了,我也可以出去帮忙。我们没东西吃了,先生。我们马上就可以领工钱吗?”

“,不行,不能马上领钱。可是你们可以拿工钱做抵,在那铺子里赊账。”

“好极了,快走快走,”汤姆说,“我只想今晚上吃点儿肉和面包。我们上哪儿去,先生?”

“我现在就到那边去,跟我来。”

汤姆、爸、奥尔和约翰伯伯跟着他顺着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走过去,进了果园,在桃树林中走着。窄条的叶子渐渐变成淡黄色了。枝条上的桃子一个个像金黄透红的小圆球。果树中间有一堆堆的空木箱。摘桃子的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从枝上摘下桃子装到桶里,然后放进木箱,再把木箱搬到点验站,站上有一堆堆装满的木箱等着装上卡车,办事员们便在那里等着查对摘桃工人的名字。

“这儿又来了四个。”引路的人向一个办事员说。

“好的。从前摘过吗?”

“没摘过。”汤姆说。

“,那可得当心。不许有弄破的,风吹掉的桃子也不要。你们摘的果子如果有弄破的,我们就不肯验收。那边有几个桶。”

汤姆提起一个三加仑的桶来,看了一下。“桶底满是洞呀。”

“对啦!”那个近视眼的办事员说。“这是防人家偷的。好吧—到那一段去摘。上工吧。”

乔德家的四个人各自拿了桶走进果园。“他们可真是抓得紧。”汤姆说。

“我的天哪,”奥尔说,“我宁可在汽车行里做事。”

爸已经服服帖帖地跟到园地上了。他忽然向奥尔转过身去。“你少说废话。”他说,“你老爱乱想,光会叫苦、瞎扯。你得赶快干活。你还不过这么大,看我揍你不成!”

奥尔气得满脸通红,叽里咕噜地发起牢骚来。

汤姆走近他身边。“得了吧,奥尔,”他心平气和地说,“面包和肉,我们得想法子买来吃才行。”

他们伸手摘下了果子,丢在桶里。汤姆急急忙忙地干着。一桶满了,两桶又满了。他把那两桶桃子倒在木箱里。一连摘了三桶,木箱就盛满了。“我挣到五分钱了。”他大声说。他端起那只木箱,连忙送到站上去。“这是五分钱的活。”他向那个点验员说。

那人向木箱里看了看,翻了翻一两只桃子。“放到那边去。这是废品。”他说,“我对你说过别弄破了。你是从桶里倒出来的,是不是?嗐,每只桃子都碰伤了。这一箱不能验收。你得轻轻地放进去,否则你就白干了。”

“唉—真倒霉……”

“你得慢慢干才行。你们动手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们了。”

汤姆晦气地把眼皮耷拉下来。“知道了,”他说,“知道了。”他连忙回到其余那几个人跟前。“你们摘的恐怕也是往桶里倒的吧?”他说,“你们的跟我的一样。人家不肯点收。”

“哼,岂有此理!”奥尔开口道。

“得慢慢摘才行。不能往桶里丢,得轻轻地放在里面。”

他们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他们把桃子轻轻放下。木桶满得比以前慢了。“我看我们可以想出个办法来,”汤姆说,“要是露西和温菲尔德,或是罗莎夏把桃子往木箱里放,我们就可以配合得好些。”他把刚装满的一箱搬到了站上。“这箱该值五分钱了吧?”

点验员把桃子查看了一番,又往下面几层检查了一下。“这次好些了。”他说。他把那一箱收下。“别太急。”

汤姆赶快跑回去。“我挣到五分钱了,”他嚷道,“我挣到五分钱了。只要搞这么二十次,就挣到一块钱了。”

他们一直不停地干了整个下午。不久,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找到了他们。“你们也得来干活,”爸对他们说,“你们把桃子小心地放进木箱。瞧,这样做,一个个地放进去。”

两个孩子蹲下身子,从身边那个桶里把桃子拣出来,另外还摆着一排桶,等着他们装进木箱。汤姆把那些盛满了的木箱搬到站上去。“七箱了,”他说,“八箱了。我们挣到四毛钱了。四毛钱可以买到挺好的一块肉吃。”

下午过去了。露西只想走开。“我累了,”她唉声叹气地说,“我该休息了。”

“你还得在这儿待着,干你的活。”爸说。

约翰伯伯摘得慢,他摘满一桶的时间,够汤姆摘两桶的。他的速度始终没有变。

后半下午,妈慢腾腾地出来了。“我早就想来,可是罗莎夏晕倒了,”她说,“她一下子就晕倒了。”

“你们吃了桃子吧?”妈对两个孩子说,“糟糕,会胀肚子的。”妈的矮胖身子急速地移动着。她不久就放下了桶,把桃子摘到她的围裙里兜着。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摘好了二十箱。

汤姆把那第二十箱在点验处放下。“一块钱了,”他说,“我们干到什么时候呢?”

“干到天黑,到看不见的时候为止。”

“好吧,现在我们可以赊账了吗?妈该去买点儿吃的东西了。”

“可以。现在我给你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字,交给了汤姆。

汤姆把条子交给了妈。“办好了。你可以上那个铺子里去赊一块钱的东西。”

妈放下桶,把肩膀挺一挺。“头一次干这活儿,累坏了吧?”

“当然。我们马上就做惯了。快去买些吃的东西吧。”

妈说:“你喜欢吃什么?”

“肉,”汤姆说,“肉和面包,还要一大罐咖啡,还要糖。要老大的一块肉。”

露西哭着说:“妈,我们累了。”

“那么,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他们刚一开头,就嚷累,”爸说,“他们简直野得像兔子一样。要是不管得严一点儿,他们会一点儿出息也没有。”

“等我们住定了,他们就可以上学。”妈说。她慢腾腾地走开,露西和温菲尔德怯生生地跟着她。

“我们天天都得干活吗?”温菲尔德问道。

妈停步等了一下。她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去。“这种活不吃力,”她说,“这对你有好处。你可以帮帮我们的忙。只要我们大家都干活,我们很快就可以住上好屋子了。我们大家都应当帮着干。”

“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呀!”

“我知道。我也觉着累呢。人人都累坏了。还得想想别的事情。想想你们上学的问题。”

“我可不要上学。露西也不干。他们那些上学的孩子,我们看见过,妈!都是些坏蛋!管我们叫俄克佬。我们见过他们。我可不上学。”

妈怜悯地低下头看看他那乱蓬蓬的头发。“现在先别给我们找麻烦吧,”她央求道,“等我们站住了脚跟,你尽管顽皮好了。现在可不行。我们现在太伤脑筋了。”

“我吃了六只桃子。”露西说。

“,那你就要拉肚子了。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又没厕所。”

公司开的铺子是波状铁皮盖的一个大棚子。没有摆货样的橱窗。妈推开铁纱门,走了进去。一个矮小得可怜的人站在柜台后面。他的头完全秃了,头皮是青白色的。焦黄粗大的眉毛像一座高高的拱门似的,长在他的眼睛上边,使他的脸显出受惊和慌张的样子。他的鼻子又长又细,弯得像鸟嘴一般,鼻孔里充塞着焦黄的细毛。他那蓝衬衫的袖子上套着黑色的布袖套。妈进门的时候,他正支着两肘靠在柜台上。

“你好。”她说。

他很感兴趣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他那双眼睛上的拱门变得更高了。“你好。”

“我有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

“你可以赊一块钱的账,”他说着,便尖声哧哧地笑了,“是呀,您哪。赊一块钱的账—一块钱的账。”他把手向货架上一挥。“随你买什么。”他小心地把袖套往上拉了一拉。

“我打算买一块肉。”

“各种肉都有,”他说,“碎牛肉,你喜欢买点儿碎牛肉吗?两毛钱一磅,碎牛肉。”

“那不是太贵了吗?上次我买的时候,记得碎牛肉只要一毛五。”

“,”他哧哧地低声笑一笑,“是呀,这倒是贵一点儿,同时也可以说不贵。你到镇上去一趟,买两磅碎牛肉,差不多就得费掉你一加仑汽油。所以你要知道,在这儿买东西,并不算真贵,因为你省掉了一加仑汽油。”

妈厉声说:“你把这些东西贩到这儿来,用不了一加仑汽油呀。”

他开心地笑了。“你把事情看颠倒了。”他说,“我们并不是买东西,我们是卖东西。要是我们买东西,那就不同了。”

妈把两个指头放到嘴边,皱着眉头想起心思来了。“看样子好像全是肥肉和软骨呢。”

“我不担保它烧得烂,”那个店员说,“我也不担保我自己来吃,有许多事都是我包不了的。”

妈抬起头,狠狠地望了他一会儿。她抑制住自己的火气。“你这儿便宜点儿的肉有没有?”

“熬汤的骨头,”他说,“一毛钱一磅。”

“那可是光骨头呀。”

“就是光骨头,”他说,“熬汤倒是挺好吃。光骨头。”

“有炖来吃的牛肉吗?”

“,有!当然有。两毛五一磅。”

“也许我买不成肉了,”妈说,“可是他们却要吃肉。他们说要吃肉。”

“谁都要吃肉的—都得吃肉。这种碎牛肉是挺好的东西。里面熬出来的油就用来做卤汁也好得很,一点儿不糟蹋,骨头也不用扔掉。”

“肋条肉要多少钱?”

“,你说到特别讲究的东西上来了。圣诞节吃的东西,感恩节吃的东西。三毛五一磅。我要是有火鸡,那还可以卖得便宜一些呢。”

妈叹了一口气。“给我两磅碎牛肉吧。”

“好吧,太太。”他把那浅色的肉舀出来,放在一张蜡纸上。“另外还要什么?”

“,要点儿面包。”

“就在这儿。挺好的大面包,一毛五。”

“那是一毛二的面包呀。”

“对啦,是的。你到镇上去买,就是一毛二。得用一加仑汽油。另外还要什么?土豆吗?”

“对,要土豆。”

“两毛半买五磅。”

妈气冲冲地向他走过去。“你的话我听够了。我知道镇上的价钱。”

那个矮子把嘴紧闭了一下。“那你就到镇上去买吧。”

妈看看自己手上的指节。“这是怎么回事?”她温和地问道,“这铺子是你开的吗?”

“不。我不过是在这儿做事。”

“你干吗要跟人家开玩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仔细看看她那双发亮的打皱的手。那个小矮子不作声了。“这铺子是谁开的?”

“胡珀农牧有限公司,太太。”

“货价是他们定的吗?”

“是的,太太。”

她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上这儿来买东西的人,个个都像我这么说话,都很生气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是的,太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人家开玩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干这种下流的事情,自己也觉得丢脸,对吗?只好奚落人,对不对?”她的声音是温和的。那个店员出神地看着她。他没有回答。“就是这么回事,”妈终于说,“四毛钱的肉,一毛半的面包,两毛半的土豆。一共是八毛。咖啡什么价钱?”

“最便宜的要两毛,太太。”

“那就是一块了。我们七个人干活,挣了这一顿晚饭。”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起来吧。”她说得很快。

“好吧,太太,”他说,“谢谢你。”他把土豆装在一个纸袋里,细心地将袋口折了一折。他把眼睛向妈身上一溜,又收回去望着自己的工作。她定睛望着他,微笑了一下。

“你怎么干上了这么个差事?”她问道。

“一个人总得吃饭呀。”他开口说。然后又用带敌意的口吻说道:“一个人总有吃饭的权利嘛。”

“什么样的人呢?”妈问道。

他把四个纸包放在柜台上。“肉,”他说,“土豆,面包,咖啡。正好一块钱。”她把那张条子交给他,看着他把姓名和数量登了账。“好了,”他说,“我们互不欠账。”

妈拿起那些纸包。“喂,”她说,“我们喝咖啡还没有糖。我儿子汤姆想吃糖。瞧!”她说,“他们在那边做工。你赊点儿糖给我,往后我再把条子送来。”

那个小矮子把视线移开—尽量使他那双眼睛离妈远一些。“这我可办不到,”他低声说,“这是规矩。我不能那么办,我会惹祸的,我的饭碗会保不住。”

“可是他们现在还在那园子里做工呀。他们还可以挣点儿钱,总不止一毛。给我一毛钱的糖吧。汤姆喝咖啡要放糖。他对我说过。”

“这我办不到,太太。这是规矩。没有条子不赊货。经理他老是这么说。不行,这我办不到。不,我办不到。他们会抓住我。他们常常抓住人呢。我办不到。”

“为了一毛钱吗?”

“不管什么事,太太。”他求饶似的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那副恐惧的神情消失了。他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毛钱来,丢在现金出纳机里。“好了。”他宽慰地说。他从柜台底下抽出一个小纸袋,把它吹开,舀了些糖装进去,称一称分量,再加了一些糖。“就这么办,”他说,“总算把问题解决了。你下回把条子拿来,我就可以收回这一毛钱。”

妈把他打量了一番。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把那一小袋糖放在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堆东西上面。“谢谢你。”她轻轻地说。她迈步向门口走去,等她到了门口,她又转回身来。“我懂得了一个很好的道理,”她说,“天天都在体会这个道理,时时刻刻都在体会。你要是遭到了困难,或是受了委屈,有了急需—那就去找穷人帮忙吧,只有他们才肯帮忙—只有他们。”铁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个小矮子把两肘靠在柜台上,用他那双吃惊的眼睛望着她的背影。一只胖胖的灰猫跳上了柜台,懒洋洋地走到他身边。它侧着身子在他的胳膊上蹭着,然后他伸出手去,把它拉过来靠着他的脸庞。那只猫响亮地呼噜了一阵,把尾巴尖端来回地摆动着。

暮色深沉的时候,汤姆、奥尔、爸和约翰伯伯才走出果园,回到屋里来。他们的脚踏在路上,有些沉重的感觉。

“真想不到伸手摘摘果子也会累得腰酸背疼。”爸说。

“摘上两天就惯了。”汤姆说,“喂,爸,我们吃了饭,我打算出去看看大门外面那么吵吵闹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老想着这个。你去不去?”

“不,”爸说,“我想清静一下,光干活,什么也不想。他妈的,我老在转念头,简直把脑子都想烂了。我不去,我打算坐一会儿,就去睡觉。”

“你呢,奥尔?”

奥尔望着一边。“我打算先在这里面到处看看。”他说。

“,我知道约翰伯伯是不肯去的。我只好一个人去了。这事情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爸说:“外面有许多警察—我要是管这些闲事,恐怕会弄得更莫名其妙的。”

“也许晚上不会有警察吧。”汤姆估计着说。

“,我可不管它有没有。你最好别告诉妈你打算上哪儿去,妈会提心吊胆,急得要命的。”

汤姆向奥尔转过脸去。“你不想去看看热闹吗?”

“我只想在这场子里到处去看看。”奥尔说。

“找姑娘,呃?”

“我只管自己的事。”奥尔刻薄地说。

“我还是打算去。”汤姆说。

他们从果园里走上红色棚舍之间的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有些门口透出了微弱的黄色煤油灯光,门里半明半暗中有些人影在移动。一个看守仍旧坐在小道的尽头,把滑膛枪靠在膝上。

汤姆走过看守跟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有地方可以洗洗澡吗,先生?”

那个看守在朦胧的光线中把他打量了一下。他终于说:“看见那个蓄水槽了吗?”

“看见了。”

“那儿有个橡皮管龙头。”

“有热水吗?”

“嘿,他妈的,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是摩根(?J.P.摩根(1837—1913),美国金融家、铁路巨头。)吗?”

“不,”汤姆说,“不,我当然不会那么想。再见,先生。”

那看守轻蔑地嘟囔着。“要热水,好家伙!往后就会要澡盆了。”他含怒地瞪眼望着乔德家四个人的背影。

另一个看守从尽头的棚屋那边绕过来。“什么事,麦克?”

“,又是那些讨厌的俄克佬。‘有热水吗?’他说。”

第二个看守把枪托放在地下。“只怪那些官办的收容所,”他说,“我想那家伙准是在官办的收容所里住过。我们不把那些收容所毁掉,就不会有太平日子好过。我准知道,他们还会要干净的被褥呢。”

麦克问道:“大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他们在外面整天乱嚷乱叫。州里的警察来管这件事了。他们把那些闹事的家伙收拾得够呛。我听说有个瘦长的坏蛋煽动大家捣乱。据说今晚上他们就要把他抓起来,抓走他以后,这场风潮就完蛋了。”

“要是解决得这么容易,我们就没事可干了。”麦克说。

“我们反正还是有事可干的。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你得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才行。这儿的情况倒像是风平浪静,可是我们随时都可以引起一点儿纠纷。”

“我看他们再削减工钱的时候,就会出乱子。”

“那当然喽。嗐,你别着急,别担心没事儿干—现在胡珀在这儿盯得很紧,你更用不着担心。”

乔德一家住的屋子里,柴火毕剥地响着。碎牛肉馅的面饼在油里煎得咝咝地响,溅出油来,土豆也煮开了,噗噗地响。满屋是烟,黄色的手提灯光在墙上投射了一片片黑沉沉的影子。妈在火边快速地做菜,罗莎夏在木箱上坐着,把大肚子靠在膝上。

“现在觉得好些吗?”妈问道。

“闻到了做菜的气味,我就恶心。可是我又饿了。”

“到门口去坐着吧。”妈说,“我没办法,只好把这只木箱劈开来烧了。”

四个男人一个跟着一个进来了。“吃肉呀,好家伙!”汤姆说,“还有咖啡。我闻出来了。天哪,我真饿了!我吃了许多桃子,可是那不管事。我们上哪儿洗脸呢,妈?”

“到蓄水槽那儿去吧。就在那底下洗洗。我刚才打发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洗了。”于是四个男人又出去了。

“快走开,罗莎夏,”妈吩咐道,“你要么就坐在门口,要么就坐在**。我得把这只木箱劈掉了。”

女儿用两手支撑着站起来。她向一条床垫笨重地走过去,在那上面坐下。露西和温菲尔德悄悄地进来,默默地躲在墙边,想避开大家的注意。

妈向他们那边望过去。“我看你们这两个小东西总算走运,幸亏这儿不亮。”她说,突然快步走到温菲尔德身边,摸摸他的头发。“,你们好歹总算是弄湿了一下,可是我敢说你们没洗干净。”

“没肥皂呀。”温菲尔德诉苦道。

“没肥皂,这倒是实话。我买不起肥皂。今天没钱买。明天我们也许可以买吧。”她回到炉子旁边,摆好盘子,开始开晚饭,每人有两个面饼和一个大土豆,她又在每个盘子里放三片面包。平底锅里的肉全都盛出来了以后,她便把锅里的油在每个盘子里倒上一点儿。四个男人又进来了,他们脸上滴着水,头发湿得发亮。

“我要吃了。”汤姆喊道。

他们各自端起盘子,不声不响、狼吞虎咽地吃着,用面包抹净盘子里的油脂。两个孩子退到屋角去,把盘子放在地板上,随后便跪在食物面前吃,就像小动物一样。

汤姆咽下了他那最后一口面包。“还有没有,妈?”

“没有了,”妈说,“全在这儿了。你们挣了一块钱,这就是一块钱的东西。”

“就这么一点儿?”

“他们这儿的物价涨了。要是有办法,就得到镇上去买。”

“我没吃饱。”汤姆说。

“,明天你们干一整天活。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吃饱了。”

奥尔用袖子擦擦嘴。“我想到各处去看看。”他说。

“等一会儿,我跟你一道去。”汤姆跟着他出去了。在黑暗中,汤姆走到他弟弟身边。“你一定不肯跟我去吗?”

“不,我说过嘛,要到处去看看。”

“也好。”汤姆说。他转身顺着小道慢慢地往前走。那些棚屋里冒出来的烟低低地笼罩着地面,屋里的提灯把门窗的图影投射在小道上。人们坐在门口,向黑暗中望着。汤姆看见他们的头在转动,眼光跟着他顺着小道往前移。到了小道尽头,那条黄土路继续向前伸展,穿过那收割了庄稼的田野,星光下可以看出一簇簇黑沉沉的干草堆。淡淡的一弯蛾眉月低垂在西面的天空,长长的银河明朗地悬在头上。汤姆的脚步在遍地灰尘的路上轻轻地响着,这条路在那些黄色的庄稼残梗衬托之下,好像一条黑补丁一般。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门一路走去。紧靠路边出现了一道堤堰。汤姆听得见灌溉渠里潺潺的流水冲刷着岸边杂草的轻微响声。他爬上堤堰,向下面暗沉沉的流水望去,看见拉长了的繁星的倒影。州公路就在前面。飞驰而过的许多汽车灯光照亮了那条公路。汤姆又向那边走过去。他在星光下看得见那座高高的铁丝网大门。

一个人影在路旁动了一下。有个声音问道:“喂—那是谁?”

汤姆停住脚步,站着不动。“你是谁?”

一个人站起身走过来。汤姆看得见他手里的枪。随即就有一支手电筒照到他脸上来了。“你打算上哪儿去?”

“,我想散散步。有法律禁止吗?”

“你还是改个方向走吧。”

汤姆问道:“我连这道门也不能出去吗?”

“今晚上不许出去。你得往回走,要不我就吹警笛,叫人来把你抓起来。”

“见鬼。”汤姆说,“我出不出去倒没关系。如果会引起纠纷,我不出去倒是不在乎。好吧,我往回走就是了。”

那个黑黑的人影缓和下来。手电筒也熄了。“要知道,这是对你自己有好处。你要是过去,那些疯狂的纠察队也许要抓住你。”

“什么纠察队?”

“那些可恶的赤党。”

“啊,”汤姆说,“我不知道他们的事。”

“你来的时候看见过他们,是不是?”

“,我看见了一大批人,可是那时候有许多警察在场,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出了事故呢。”

“,你最好是往回走。”

“我走开就是了,先生。”他把身子一转,便开始往回走。他顺着那条路静悄悄地走了一百码,随后就停下来听一听。灌溉渠附近有一只浣熊发出吱吱的叫声,很远的地方还有一只拴住的狗的怒嚎声。汤姆坐在路边静听着。他听见一只鹰发出响亮而柔和的叫声,还听见一只爬行动物在残梗中间偷偷窜动的声响。他向两边的地平线察看了一下,两边都有一些暗沉沉的影子,后面没有什么东西衬托着。接着他便站起来,慢慢从右边走出那条路,走到遍地残梗的田里,他把身子弯得差不多跟干草堆一样低后走了过去。他慢慢地走动着,随时停下来听听。后来他终于到了一道绷着五条带刺铁丝的篱笆跟前。他在那篱笆旁边仰卧下来,把头钻到最低的一条铁丝底下,双手托住那根带刺铁丝,两脚在地下使劲,把身子从底下溜了过去。

他正想站起来的时候,一群人从公路边上走了过去。汤姆等他们走到老远的地方,才起来跟着他们走。他在路旁留心寻找帐篷。几辆汽车开过去了。一条小溪从田野中流过,公路连着一座混凝土的小桥跨过小溪。汤姆向桥的一边望了望,他看见深谷底下有个帐篷,里面点着一盏提灯。他望了一会儿,看见帆布篷上有一些人影。汤姆爬过一道篱笆,从灌木林和矮小的柳树中间慢慢地往下走,走到那个深谷,在那底下,他看见一条小溪旁边有一条小路。一个男人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只木箱上。

“你好。”汤姆说。

“你是谁?”

“—我想,—我是路过这儿。”

“这儿有你的熟人吗?”

“没有。我告诉你,我是过路的。”

帐篷里探出一个脑袋来。一个声音说道:“什么事?”

“凯西?”汤姆喊道,“凯西!哎哟!你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我的天哪,原来是汤姆·乔德呀!进来,汤姆。进来。”

“你认识他吗?”前面那个人问道。

“认识他?哎呀,怎么不认识!认识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来的。进来吧,汤姆。”他抓住了汤姆的胳膊肘,把他拉进了帐篷。

另外还有三个男人坐在地上,帐篷当中点着一盏提灯。那几个男人怀疑地抬起头来看着。一个满面愁容的、黑脸蛋的人伸出手来。“见到你真高兴。”他说,“我听见凯西说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是的!就是他。嗐,我的天哪!你家里人在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汤姆说,“我们听说这边有工作,我们就来了。有一批州警察把我们赶进了这里的农场,我们摘了一整个下午的桃子。先前我看见有一批人在这儿大嚷大叫,他们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就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上这儿来的,凯西?”

牧师向前探过身来,黄色的灯光落到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上。“监狱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他说,“我这个人本来是像耶稣一样,到荒野去寻求真理的。有时我倒是差不多体会了一些道理。可是我进了监狱,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双眼睛又锐利、又快活。“古老的大牢房里,经常都住满了犯人。新犯人进来,老犯人出去。我当然跟他们每个人都谈过话。”

“你当然要跟人家谈话喽,”汤姆说,“你老爱谈话。哪怕你上了断头台,你也会跟刽子手谈天的。像你这样多话的人,我可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

帐篷里那些人都咯咯地笑了。一个满脸皱纹、神情憔悴的小个子拍了拍他的膝盖。“谈起来就没个完。”他说,“可是大家都喜欢听他神聊。”

“他从前是当牧师的。”汤姆说,“他说过吗?”

“当然说过。”

凯西咧着嘴笑了笑。“喂,诸位,”他继续说下去,“我开始明白了一些道理。牢里那些人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数却是为了偷东西关进去的,而且所偷的多半是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明白吗?”他问道。

“不明白。”汤姆说。

“,你要知道,他们都是些好人。他们变成坏人,无非是因为他们太穷,需要东西。我渐渐就明白了,一切乱子都是穷惹出来的。我现在还没把这个道理分析清楚。嗐,有一天,他们拿些酸豆子给我们吃。有个家伙吵起来,可是没人理会。他拼命地嚷。管理员走过来,往里面看了看,又走开了。接着又有一个家伙嚷起来。,你瞧,我们大家都嚷起来了。我们大家的喊声连成了一片,我告诉你吧,喊得就像牢房都要炸了似的。哎呀!这么一来,倒有了结果!他们跑过来,另外拿了一些东西给我们吃—给我们吃。你明白吗?”

凯西用双手捧着下巴。“也许我对你说不清楚,”他说,“也许你得自己去体会才行。你的帽子呢?”

“我出来没戴。”

“你妹妹好吗?”

“嗐,她的肚子大得像牛一样。我想她准是怀了双胞胎。她的肚子底下简直得装上车轮才行。现在她老是用双手捧着。你还没告诉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呢。”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我们罢工了。这儿罢了工。”

“嗐,五分钱一箱倒是不多,可是总还可以吃饭呢。”

“五分?”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道,“五分!他们给你们五分吗?”

“是呀。我们挣到了一块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了。凯西向帐篷外面的一片茫茫夜色呆呆地望着。“你听我说,汤姆,”他终于说,“我们也是上这儿来干活的。他们说要给五分。我们来的人多得要命。我们到了那儿,他们却说只给两分半了。这点儿钱连吃饭也吃不成,要是有孩子,那就—所以我们就说不干。他们就把我们赶走了。所有的警察都过来对付我们。现在他们又给你们五分了。等他们破坏了这场罢工之后—你想他们还肯给五分吗?”

“我不知道,”汤姆说,“现在是给五分。”

“你可得注意,”凯西说,“我们老是想法住在一起,他们却把我们像猪一样赶开。把我们拆散,把大家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们像猪一样赶开。他们把你们也是当猪一样赶进去的。我们再也支持不久了。有些人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今天晚上打算回去吗?”

“要回去。”汤姆说。

“好吧—你把这边的情形告诉里面的人。你说他们在叫我们挨饿,同时也在给他们自己背上戳一刀。因为只等人家把我们收拾完了,工钱马上就会跌到两分半。”

“我要告诉他们。”汤姆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扛枪的人。说不定他们连说话都要禁止的。而且那里面干活的人一点儿闲空都没有,大家老是低着头,见了人连招呼也不打。”

“想法告诉他们吧,汤姆。只等我们被赶走,他们马上就只能挣两分半了。你知道两分半是怎么回事吗—要把一吨桃子摘好、搬好,才能挣到一块钱。”他把头低下去。“不行—这你可干不了。你挣到这点儿钱还不够买吃的东西。那简直吃不饱。”

“我一定想法告诉那些人。”

“你妈好吗?”

“很好。她喜欢那个官办的收容所,有洗澡间和热水。”

“是呀—我听说过。”

“那边倒是好得很,可是找不到工作,只好离开。”

“我也想到那种收容所去,”凯西说,“想去看看。听说那儿没警察。”

“大伙儿当自己的警察。”

“没有。”汤姆说。

“,要是有人干了坏事—那怎么办?”

“把他从收容所赶出去。”

“这种人不多吧?”

“不多。”汤姆说,“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只有一个坏蛋。”

凯西兴奋得两眼发亮。他向其他的人转过脸去。“你们明白了吗?”他大声说,“我早就告诉你们了。警察惹起的乱子多,平息的纠纷少。你听我说,汤姆,你想法叫里面的人出来。他们只要出来两天就行了。现在桃子都熟了。告诉他们吧。”

“他们不会出来的。”汤姆说,“他们能挣五分钱,别的事他们一概都不管。”

“可是一旦他们对罢工起不了破坏作用的时候,他们就挣不到五分了。”

“我想他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反正他们现在挣的是五分,他们也就只认这个。”

“,不管怎样,你对他们说说吧。”

“爸就不会干,”汤姆说,“我知道他这个人。他会说这不关他的事。”

“是的,”凯西心神不安地说,“我想这是实话。总得自己挨一顿打,他才会明白。”

“我们没有东西吃了,”汤姆说,“今天晚上我们可吃了肉。多倒是不多,可是我们总算吃到了。你想爸肯为了别人,自己不吃肉吗?而且罗莎夏也该喝点儿牛奶了。你想只为了大门外面有一批人在叫嚷,妈就肯叫那个娃娃饿死吗?”

凯西感伤地说:“我希望他们明白这个道理。我希望他们明白,只有这么一种办法,他们吃肉才有把握—唉,他妈的!有时候不免寒心。简直寒心透了。从前我认识一个人,我坐牢的时候,他被抓进来了。他要组织一个工会。工会已经成立起来,后来治安维持会把它破坏了。你猜怎么样?就是他原来出力帮助的那些人把他抛弃了。大伙儿都不理他,都害怕人家看见自己跟他在一起。他们说:‘你走吧。你在这儿对我们有危险。’唉,老弟,这可真是使他伤心呢。可是他却说:‘只要你懂得这个道理,也就不会难过了。’他说:‘比如法国革命吧—凡是那些想出革命主意的人都被人砍掉了脑袋。事情总是这样的。’他说,‘那是理所当然,毫不稀奇。你干这种事情,又不是为了开心。你是为了不得不干才干的。因为这是你的本分。你看看华盛顿吧,’他说,‘把革命搞好了,后来那些王八蛋却跟他作对。林肯也是一样。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杀他。理所当然,毫不稀奇。’”

“这倒不像开玩笑的话。”汤姆说。

“不,当然不是。这个坐牢的家伙,他说:‘总之,你尽你的力量干就是了。而且,’他说,‘你只要注意这么一点就行了:每次前进了一步,也许会倒退一点儿,可是绝不会完全退回原处。这是可以拿事实证明的。’他说,‘这么一想,干这种事就很有道理了。这就是说,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白费力气,其实是不会的。’”

“当然,”凯西说,“当然。他只是在干他不得不干的事。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坐在外面的那个人拉开了帐篷的门帷。“他妈的,我受不了啦。”他说。

凯西朝外望着他。“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我浑身发痒。像猫儿似的着急。”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只不过是心神不定。”那个憔悴的人说。他站起来,走到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向帐篷里看看。“天上有一大块乌云飘过。我看准会打雷。他身上发痒就是因为这个—有电。”他又把头转到外面去了。另外那两个人都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外面。

凯西轻声说:“他们都发痒。那些警察老在说,他们要来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们赶出这个县。他们以为我是个头儿,因为我说话说得特别多。”

那张憔悴的脸又向里面看了看。“凯西,把提灯拧熄,快出来吧。出事了。”

凯西把灯头往下拧。火焰低下去,跳了几下,就熄灭了。凯西摸索着走出去,汤姆在后面跟着。“怎么回事?”凯西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你听!”

沉寂中只听见一片蛙声,还有尖厉的蟋蟀叫声。但是在这些叫声中,也传来了一些别的声音—路上低微的脚步声,堤岸上泥土碎裂的响声,小溪旁边的灌木沙沙的响声。

“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把人都弄糊涂了。真叫人不放心。”凯西安慰他们,“我们都有些紧张。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见了吗,汤姆?”

“我听见了,”汤姆说,“真的,我听见了。我想是有些家伙从各方面上这儿来了。我们最好离开这儿。”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低声说:“从那桥洞里钻出去—那倒是一条出路。我真不愿意离开我的帐篷。”

“走吧。”凯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