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古怪,古怪,古怪,这就是列宁娜对伯纳德·马克思的评价。太古怪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她不止一次想,要不要改变计划,不和他一起去新墨西哥州度假,而是和本尼托·胡佛一起去北极。问题是她已经熟悉北极,去年夏天她才和乔治·埃德泽尔一起去过北极,而且她还发现那儿极其乏味。她无所事事,酒店也落后得令人发指—卧室里没有电视,没有香味设施,只有最令人恶心的合成音乐,能供两百多名客人玩的自动扶梯墙手球场不超过二十五个。不行,她肯定不能再到北极去了。此外,她以前只去过美国一次。去是去了,可玩得一点也不过瘾!她在纽约度过了一个廉价的周末,是和让—雅克·哈比布拉[31]还是波坎诺夫斯基·琼斯一起去的来着?她不记得了。不管如何,这根本无关紧要。再次飞到西方,并待上整整一个星期—这个前景还是令她心向往之。而且,在那一个星期里,他们至少可以有三天时间待在野蛮人保留地。整个中心只有不到六七个人曾经去过野蛮人保留地。伯纳德作为一名高等阿尔法心理学家,是她所知道的能拿到野蛮人保留地通行证的少数几个男人之一。对列宁娜来说,这可真是独一无二的机会。可是,伯纳德的古怪脾性也相当罕见,曾让她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出行计划,她其实也曾想过和风趣的老本尼托再去北极冒一次险。本尼托至少是个正常人,而伯纳德则是……

“他的代血剂里掺过酒精。”对伯纳德的每一种古怪行径,范妮都是这样解释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当列宁娜和亨利一起躺在**,她热切地跟他谈起自己的这位新情人时,亨利却把可怜的伯纳德比作一头犀牛。

“你不能教会一头犀牛耍把戏,”他用简洁有力的语气解释道,“有些人实在就是犀牛,它们没办法对条件反射设定做出恰当的反应。那些人是可怜的怪物!伯纳德就是其中之一。幸好他做事干净利落,不然主任早就开掉他了。不过,”他安慰性地找补了一句,“我觉得他是人畜无害的一个人。”

人畜无害,或许吧,可他也令人忧心忡忡。首先就是他热衷于单枪匹马独自行动,实际上,这意味着他无所事事。一个人孤零零的能做什么事呢?(当然,睡觉除外,可一个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在睡觉吧。)是的,一个人孤零零的能干什么事呢?可做的寥寥无几。他们一起出去的第一个下午过得非常好。列宁娜建议先去托基乡村俱乐部游泳,然后去牛津辩论社吃晚饭。可伯纳德觉得那儿人太多了。那么,去圣安德鲁球场打一轮电磁高尔夫球如何?可还是不行,伯纳德认为打电磁高尔夫球浪费时间。

“那时间是用来干什么的?”列宁娜有些诧异地问道。

很显然,时间是用来去湖区散步的,这就是他现在的提议。乘飞机去,在斯基台山顶降落,然后在石楠树林中散步几个小时。“和你单独在一起,列宁娜。”

“可是,伯纳德,我们整晚都可以单独在一起度过啊。”

伯纳德脸红了,眼睛望向别处。“我的意思是,我们俩单独聊聊天。”他喃喃道。

“聊天?聊什么呢?”散散步,聊聊天,就这样消磨一个下午,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古怪的生活方式。

最后,尽管他很不情愿,她总算说服他,两人飞到阿姆斯特丹去观看女子重量级摔跤锦标赛的半决赛。

“又要和以往一样,面对大群人。”他大发牢骚。整个下午,他一直固执地阴沉着脸,没有和列宁娜的朋友们交流(在摔跤比赛间隙,他们在冰激凌嗦麻吧里碰见了她的许多朋友)。尽管他牢骚满腹,可当她将加了半克嗦麻的山莓圣代端到他面前时,他还是坚决地推开了。“我还是更愿意做自己。”他说,“做自己,即使惹别人不快。我不愿意做别人,不管做别人有多么开心快活。”

“及时服用一克,可以省下九克。”列宁娜说,这是她在睡眠教育中所学到的智慧妙语。

伯纳德不耐烦地推开她递过来的杯子。

“好啦,别使性子了,”她说,“记住,吞一克嗦麻胜过吃一次瘪。”

“好了,看在我主福特的分儿上,你就消停一会儿吧!”他叫道。

列宁娜耸了耸肩。“吞一克嗦麻胜过吃一次瘪。”她一本正经地总结道,随后自己吃掉了圣代。

在回程飞越英吉利海峡时,伯纳德坚决要关掉螺旋桨,让直升机在海浪上方不到一百英尺的空中盘旋。天气变得更糟了,西南风吹袭,天空中阴云密布。

“看看吧。”他吩咐道。

“太可怕了。”列宁娜说,将身子从窗边缩了回来。夜空一片空旷,他们脚下海水翻涌奔腾,掀起黑色的浪花,月亮在翻飞的云层中显得憔悴无神,像是一张苍白的脸,这把她给吓坏了。“我们打开收音机吧。快点!”她伸手摸到飞机仪表板上的旋钮,随意扭动,选了一个台。

“……你心底的天空一片蔚蓝,”十六个假声歌手用颤音唱道,“天气一向……”

然后声音顿住了,跟着是一阵沉默。伯纳德将收音机关掉了。

“我想安安静静地看看大海,”他说,“老听那野兽般的喧闹噪声,叫人根本没心思看上一眼。”

“可是很有意思啊,何况我不想看海。”

“可我想看海,”他固执地说,“它让我觉得好像……”他犹豫了一下,想寻找到适当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更像自己了,倘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现在感觉自己更加像自己,而不是完全属于别的什么东西,不仅仅是社会有机体的一分子。你难道没有这种感受吗,列宁娜?”

可是列宁娜哭了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断地重复着,“你怎么可以说不愿成为社会有机体的一分子呢?说到底,不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个人都离不开别人。哪怕是爱普西龙……”

“是的,我知道,”伯纳德嘲弄地说,“‘哪怕是爱普西龙都有其用处’!我也有用处,而我竟他妈的希望自己毫无用处!”

列宁娜被他大逆不道的话语吓坏了。“伯纳德!”她抗议道,声音里充满了惊愕和痛苦,“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怎么不能这样说?”他换了一种口气,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不,真正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或者不如说,因为,我很清楚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而假若我能这样说,假若我是自由的,不受我的条件反射设定的奴役,那又会怎么样呢?”

“可是,伯纳德,你说的这些话太可怕了。”

“难道你不希望自己是自由的吗,列宁娜?”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一直是自由的。我自由地享受着最美好的时光。现在每一个人都很幸福。”

他大笑道:“是啊,‘现在每一个人都很幸福’。孩子五岁时,我们就开始给他们灌输这句话。可是,难道你就不希望以别的方式体验自由和幸福吗,列宁娜?比方说,以你自己的方式,而不是以别人的方式。”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随后,她转过身来,对他说,“哦,我们回去吧,伯纳德,”她恳求道,“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地方。”

“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当然喜欢了,伯纳德。可这个地方真的很讨厌。”

“我还以为我们在这里会更……更加亲密哩—除了一片大海和一轮明月,这儿什么都没有。在这儿,我们比在人群中还要亲密,甚至比在我的房间里还要更亲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她坚决地说,决心就让自己假装糊涂下去,“我什么都不明白。何况,”她又换了一种口吻说,“当你脑海中有了这些古古怪怪的念头时,你干吗不吞服嗦麻呢?如此一来,你就会将那些古古怪怪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你就不会觉得痛苦,而会很快活,很开心。”她重复了一遍,微笑着,想用这种诱人的甜言蜜语来打动他,尽管她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困惑和焦虑不安的神情。

他一声不吭,脸上毫无反应,表情非常严肃,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望了几秒钟,列宁娜的视线移开了。她发出一阵笑声,显得紧张兮兮的,试图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两人一直沉默不语。

伯纳德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疲惫。“那好吧,”他说,“我们回去吧。”他用力踩下油门,飞机疾速升上天空。飞到四千米处,他启动了螺旋桨。他们沉默地飞了一两分钟。然后,伯纳德突然大笑起来。真是个古怪的人,列宁娜心想。不过,他终究还是笑了。

“感觉好些了吗?”她壮着胆子问。

作为回答,他将一只手从控制器上抬起来,搂住她,并开始抚摩她的**。

“感谢我主福特,”她对自己说,“他终于正常了。”

半小时后,他们回到了他的房间。伯纳德一口气吞下四片嗦麻,打开收音机和电视,开始脱衣服。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屋顶上碰面时,列宁娜故作俏皮地问道:“嗨!你觉得昨天好玩吗?”

伯纳德点了点头。他们爬上了飞机。飞机稍微颠簸了一下,两人出发了。

“大家都说我非常丰腴。”列宁娜拍拍自己的大腿,若有所思地说。

“非常丰腴。”说是这样说,可是伯纳德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像一团肉。”他心想。

她有点儿焦虑地抬起头来。“不过,你不会觉得我太丰腴了吧?”

他摇摇头,心里想的却是:“简直像一大团肉。”

“你觉得我完美吗?”

他再次点点头。

“全身上下都是?”

他大声说道:“完美无瑕。”心里想的却是:“她就是这样看自己的。她不介意成为一团肉。”

列宁娜得意地笑了。可是她得意得太早了。

“不管如何,”他停了一会儿,跟着说,“我还是希望我们的旅行以不一样的方式结束。”

“还有什么不一样的方式?”还有其他的结束方式吗?

“我不希望我们以上床的方式作为结束。”他明确表示。

列宁娜大吃一惊。

“不是马上就上床,不是在第一天就上床。”

“可是该怎么……”

他开始讲了许多列宁娜难以理解又觉得危险的疯话。列宁娜竭力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听,可她时不时又总会听到一两句话。“……看看压抑自己的欲望会带来什么结果。”这些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心弦。

“行乐需及时,莫要蹉跎待明日。”她一本正经地说。

“从我们十四岁起到十六岁半,这样的话每周两次,每次重复两百遍。”他只有这一句看法。说完,他又继续讲他的疯话胡话。“我想知道什么是**,”她听见他说,“我想要体验强烈的感情。”

“个人一动情,社会就动**。”列宁娜坚称。

“嗯,让社会动**一下,又有什么不可?”

“伯纳德!”

可是伯纳德仍然满不在乎。

“心智上是成年人,工作时是成年人,”他继续说,“一谈起感情和欲望,就变成了婴儿。”

“我主福特喜欢婴儿。”

他不理会她打断了自己的话。“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伯纳德继续说,“或许可以一直做个成年人。”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列宁娜以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你不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昨天像婴儿一样上了床,而不是像成年人那样等待。”

“可我们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列宁娜固执地说。

“嗯,非常开心。”他答道,声音却是那么悲伤,表情却是那么痛苦。列宁娜觉得自己的得意劲儿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也许他终究还是嫌她太丰腴了。

“我早告诉过你,”列宁娜后来找范妮吐露心事时,范妮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全是因为他们在他的代血剂里掺了酒精。”

“反正,”列宁娜执拗地说,“我就是喜欢他。他的双手真漂亮。还有他的肩膀晃动的样子,非常迷人。”她叹了口气,“可我真希望他不要那么古怪。”

2

伯纳德在主任的房门外停下步子,站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准备迎接热脸贴上冷屁股的命运。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张通行证,请您签个字,主任。”他尽量轻松地说,说毕,便将通行证放在写字台上。

主任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可是通行证上的抬头处盖上了世界国元首办公室的大印,底下是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名,浓黑的粗体字。一切办得都齐齐整整,妥妥帖帖。主任别无选择,只得用铅笔写下自己姓名的首字母,是两个苍白可怜的卑微字母,签在了穆斯塔法·蒙德姓名的下面。他正要一言不发或者亲切地说句“愿我主福特保佑你”,就这样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时,目光却被写在通行证正文里的几句话吸引住了。

“你要去新墨西哥州的野蛮人保留地?”他问。他的语气、他朝伯纳德抬眼看的神色,都显得又惊又恼。

伯纳德没想到他如此惊讶,自己也不禁惊讶起来,他点了点头。一阵沉默。

主任往椅背上一靠,皱了皱眉头。“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不像是和伯纳德说话而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想有二十年了吧。怕有二十五年了。我那时和你年纪相当……”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伯纳德感到浑身不自在。一个像主任这样谨守传统、一丝不苟的人,竟会如此冒冒失失、行为失检!他真想掩面跑出房间。他自己并不认为人们谈论遥远的过往在本质上是惹人反感之事,那是睡眠教育灌输给他的其中一个偏见,他早已经完全摆脱了。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知道主任不赞成谈论往事。明明不赞成,却又违反原则做出了禁忌的事情。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内心强迫才做出这样的事?伯纳德虽然很不自在,却急切地想听听他的理由。

“我以前的想法和你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那些野蛮人。我拿到了去新墨西哥州的通行证,然后去那里度过了一个暑假。我和当时的女友在一起。她是次等贝塔,我想(他闭上了眼睛),我记得她长着一头金色秀发。总而言之,她很丰腴,相当丰腴。这我记得。好吧,我们去了那里,看了野蛮人,我们骑马到处跑,诸如此类。然后—几乎是在我们暑假的最后一天—然后—那几乎是我们的假期的最后一天—然后……嗯,她就人间蒸发了。我们骑马上了一座讨厌的山,天气热得可怕,让人窒息,午饭后我们就去睡觉了。至少,我是睡着了。她必定是自个儿出去散步了。不管怎么说,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暴风雨正在向我们袭来。倾盆大雨,电闪雷鸣。我骑的马儿挣脱了缰绳,跑掉了。我想抓住它,却摔倒了,伤了膝盖,几乎走不了路。可我还是不停地找啊找啊,不停地喊啊喊啊,一直不停地找啊找啊。可是哪儿都不见她的踪影。我猜她是一个人回旅馆去了。于是我沿着来时的路爬下了山。我的膝盖疼得难受,而且我弄丢了自己的嗦麻。我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半夜才回到旅馆。可她不在旅馆,她不在那儿。”主任重复道,沉默了半晌。

“好吧,”他终于又说了下去,“第二天,我们又四处去找她,可是我们还是没找到她。她一定是掉到什么山沟里了,要不就是被山中的美洲狮吃掉了。那只有我主福特知晓了。不管怎样,这种事太可怕了。那时我真的很难受。我敢说,我本不应该那么难受的。因为这种意外毕竟是任何人都可能碰上的。当然,尽管构成社会有机体的一分子的个体可能会发生变化,可社会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可是这种睡眠教育中学到的安慰话似乎不是很奏效,主任摇了摇头,“我有时真的还会梦到这件事,”他低声说道,“我梦见自己被轰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我梦见自己在树下不停地寻找她。”他情不自禁陷入了回忆中,一时忘了说话。

“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伯纳德几乎是妒忌地说。

一听到他的声音,主任一惊,内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办公室。他打量了一下伯纳德,然后将视线挪开,阴沉的脸涨红了。他突然又看了伯纳德一眼,半带怀疑半带一种自尊受挫的感受,愤愤不平地说:“别以为我跟那女孩发生了什么不体面的关系。我们没有动感情,没有什么长情万缕,我们一直保持着非常健康和正常的关系。”他把通行证递给伯纳德,“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这种鸡毛蒜皮的陈年旧事来烦你。”他为自己泄露了一个不光彩的秘密而生气,又将这怒火发泄到伯纳德身上。现在他的眼神里明显充满了恶意。“马克思先生,我想借此机会告诉你,”他继续说道,“我收到了关于你在工作时间以外的行为的报告,我非常不满。你可能会说这不关我的事。可它确实关我的事。我得为中心的名声着想。我手下的员工一定要不受怀疑,尤其是那些最高种姓的员工。阿尔法接受的条件反射设定是,他们的情绪行为不必一定保持童真状态,可这也正是他们要特别努力顺应潮流的原因。要让自己保持童真状态,即使这会违背自己的天性。因此,马克思先生,我得给你一个严正警告。”主任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又表现得正气凛然不带个人感情,仿佛代表的是社会的不满,“倘若我再听到你有任何不符合童真情性的地方,我会要求将你流放到下级中心去,可能要去冰岛。再见。”说着,他坐在椅子里转了一圈,拿起笔开始写字。

“这会给他一个教训。”他对自己说。可是他错了。

因为伯纳德一边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的房间,一边得意扬扬地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幻想着自己正单枪匹马地和社会秩序做斗争。他沾沾自喜地陶醉于自己很重要、很了不起的意识中。即使想到会受迫害,他也毫不气馁,与其说感到沮丧,不如说是更觉振奋。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苦难,战胜苦难,甚至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流放到冰岛的厄运。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会遭遇任何厄运,所以他的信心就更强了。人们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被流放的。说要流放到冰岛只是一个威胁。一个最刺激最让人振奋的威胁。这样想着,他走过长廊的时候,竟然吹起了口哨。

那天晚上,他向赫姆霍尔兹讲述了他和孵化与条件反射设定中心主任面谈的事,他是当成一桩英雄事迹来描述的。末了,他说道:“于是,我就叫他滚回到历史的无底深渊去,然后我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他的房间。事情就是这样。”他充满期待地看着赫姆霍尔兹·沃森,期待换得后者对他的同情、鼓励和钦佩之情。可是他没等到任何这类反应。赫姆霍尔兹沉默地坐着,眼睛盯着地板。

他喜欢伯纳德。他很感激伯纳德,因为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伯纳德是唯一一位可以同他谈论重要话题的人。尽管如此,伯纳德身上也有他讨厌的东西。比方说,伯纳德喜欢吹牛,有时又会表现出**裸的自怜自怨,还有他那“事发时懦弱无能,事发后大胆妄为”的惹人憎的习惯。他讨厌这些东西,他是因为喜欢伯纳德才讨厌这些东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赫姆霍尔兹仍旧盯着地板。伯纳德突然涨红了脸,转过脸去。

3

这趟旅程相当顺利。蓝色太平洋号火箭在新奥尔良提早两分半钟启程,在得克萨斯州上空遭遇龙卷风,延误了四分钟,但在西经九十五度处碰上了极有利的顺流,他们最后只比预定时间晚了不到四十秒就降落到了圣塔菲[32]。

“六个半小时的飞行,只耽搁了四十秒,还不赖。”列宁娜承认。

那晚他们在圣塔菲过夜。他们下榻的酒店非常棒—比去年夏天让列宁娜饱受折磨的可怕的奥罗拉·波拉宫酒店要好得多。每间卧室都配备了液态空气、电视机、真空振动按摩椅、收音机、热腾腾的咖啡因饮料、热辣的避孕药和八种不同的香水。他们进入大堂时,里面正播放着合成音乐,一切都完美无缺,让人别无奢求。电梯里贴着一张公告,说的是酒店里有六十个自动扶梯墙手球场,公园里可以打障碍高尔夫球和电磁高尔夫球。

“这真是太美妙了。”列宁娜叫道,“我真希望我们可以住在这儿。六十个自动扶梯墙手球场……”

“野蛮人保留地里可就没有这些了。”伯纳德警告她说,“没有香水,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热水。倘若你觉得受不了,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列宁娜很是不忿:“我当然受得了。我只是说这里很美妙,因为……因为进步是很美妙的,对不对?”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一次,这句话被重复播放了五百次。”伯纳德疲惫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进步是很美妙的。所以,除非你真的想去保留地,否则的话你没有必要去。”

“可是我真的想去。”

“那好吧。”伯纳德说。这话几乎已经算是一种威胁了。

他们的通行证需要居留地总督的签字。第二天早上,他们准时来到总督的办公室。一个高等爱普西龙黑人看门人把伯纳德的名片递了进去,他们几乎立刻就受到了接待。

总督是位短头颅的次等阿尔法,一头金发,五短身材,一张圆脸红通通的,肩膀宽阔,声音洪亮,总是用一种睡眠教育课上指导学生的口吻说话。他就像一口矿井,里面塞满了无关紧要的信息和无人问津的忠告。他一旦开腔说话,就滔滔不绝地高声说个不停。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分为四个不同类别的保留地,每个保留地都用高压电网隔开。”

这时,不知为什么,伯纳德突然想起浴室的古龙水的龙头开得很大,并且一直忘了关。

“……高压电是由大峡谷水电站供给的。”

“等我回到酒店,没关龙头恐怕要让我损失一大笔钱了。”伯纳德想象香水龙头的指针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的样子,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得赶紧打个电话给赫姆霍尔兹·沃森。”

“……高压电网长达五千多公里,电压为六万伏。”

“这是真的吗?”列宁娜礼貌地问道,她一点也不明白总督说了些什么,可是她从他戏剧性的停顿中得到提示,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了。当总督的大嗓门开始轰鸣的时候,她已经悄悄地吞下了半克嗦麻,现在,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去想,只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总督的脸,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人一碰到高压电网,必死无疑,”总督严肃地宣布,“没有人可以逃出野蛮人保留地。”

“逃”这个字极具暗示意味。“或许,”伯纳德欠身说,“我们得走了。”香水龙头的小小黑色指针在他脑海中转动着,就像一只虫子,一点点蚕食着时间,吞噬掉他的金钱。

“完全逃不掉。”总督重复了一遍,挥了挥手,让他们坐回到椅子上。由于通行证还未签好,伯纳德别无他法,只得顺从地坐回去。“那些在保留地出生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恬不知耻地瞟了列宁娜一眼,用一种不检点的声调低声说,“记住,在保留地里,孩子仍然是胎生的,是的,仍然是胎生的,尽管看起来令人恶心……”(他希望一提起这个可耻的话题,列宁娜就会脸红,可她只是装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微笑着说:“这是真的吗?”总督失望极了,只得继续说下去。)“我再说一遍,那些在保留地出生的人注定要死在那里。”

注定要死在……那个香水龙头每分钟要滴掉十分之一升古龙水,一小时就要滴掉六升。“也许,”伯纳德再一次努力试探着对总督说,“我们应该……”

总督往前倾了倾身体,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假如你问我,现在有多少人生活在居留地,我的回答是,”他露出得意扬扬的神色,“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估计一下。”

“这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小姐,这当然是真的。”

一小时就滴掉六升(香水),再乘以二十四(小时)—天哪,现在应该是六升乘以三十六(小时)了。伯纳德脸色苍白,焦躁不安地抖动着身体。可是那滔滔不绝的声音还在不停地说着。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儿……彻头彻尾的野蛮人……我们的巡视员偶尔会去巡查一番……不然的话,他们和文明世界就没有任何联系了……他们仍然保留着令人恶心的风俗习惯……婚姻,要是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话,亲爱的小姐。家庭……没有受过条件反射设定……可怕的迷信……基督教、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灭绝的语言,比方说,祖尼语、西班牙语和阿塔帕斯卡语……美洲狮、豪猪和其他凶猛的野兽……传染病……牧师……有毒的蜥蜴……”

“这是真的吗?”

他们终于离开了。伯纳德冲到电话面前。快一点,快一点。可是他花了将近三分钟才接通赫姆霍尔兹·沃森的电话。“我们可能已经置身于野蛮人中了,”他抱怨道,“真他妈的无能!”

“服一克嗦麻吧。”列宁娜提议道。

他拒绝了,宁可发火。最后,感谢我主福特,电话总算接通了,是的,接通了赫姆霍尔兹的电话。他向赫姆霍尔兹解释了没关香水龙头的事。赫姆霍尔兹答应马上就去关掉香水龙头,马上就去,是的,马上就去。不过,赫姆霍尔兹还是抓住机会,将主任昨天晚上当众所说的话告诉了伯纳德……

“什么,他正在找人取代我的位置?”伯纳德的声音显得很焦躁,“这事儿实际上已经决定了?他有提到冰岛吗?你说他提到了?我主福特啊!你说什么?冰岛……”他挂了电话,转身对着列宁娜。他脸色苍白,神情十分沮丧。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出什么事了?”他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我要被流放到冰岛去了。”

以往他常常想,倘若不服嗦麻,只凭借自己的内心力量去接受一些沉重的考验,承受苦难或迫害,会有什么后果。他甚至渴望苦难。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他还想象自己会进行勇敢的抵抗,坚韧不拔地承受苦难。主任的威胁实际上反而令他得意扬扬,使他觉得自己高大起来。然而,他现在才明白,这是因为他没有把主任的威胁当真。他一直不相信孵化与条件反射设定中心的主任能将威胁的话付诸行动。现在看来,那威胁好像真的要成真了,伯纳德觉得很震惊。想象中自己所具有的坚韧不拔的品质和勇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对自己大为光火:简直是个大傻瓜!他也在心中对主任愤愤不平,主任竟然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这是多么不公平啊。他现在一点也不怀疑,主任一直想抓住一个机会整他一番。而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了摇头。“过去未来多忧戚,”她引用了一句从睡眠教育中听来的话,“嗦麻一克解千愁。”

最后,她说服他吞下了四片嗦麻。五分钟后,他感觉历史与未来就如根茎与果实,现在它们均消失了,只有当下如玫瑰,盛开着美丽的花朵。看门人捎来口信说,遵照总督的命令,保留地的一个护卫员开着一架飞机过来了,正在酒店的屋顶上等着他们。他们赶紧上到了屋顶。一个身穿绿色伽马制服、具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护卫向他们敬礼,并开始说出早晨的行程安排。

他们将鸟瞰十几个主要的印第安村落,随后飞机将降落在马尔佩斯[33]部落所在的熔岩山谷,他们会在那儿吃中饭。那里的旅馆会很舒适。而周围的印第安村庄里,那些野蛮人或许会庆祝他们的夏季节日。那里将是最佳的过夜地点。

他们坐上飞机,出发了。十分钟后,他们就跨越了文明与野蛮的边界。他们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低翔,飞过盐碱地或沙漠,穿过森林,进入紫色的峡谷深处,越过峭壁、山峰和平顶山,高压电网不停地向前绵延,成为一条无垠的直线,这是以几何图案表现的人类胜利的象征。在高压电网之下,黄褐色的地面上,到处可见累累的白骨,还有一具仍未腐烂的黑色尸体,这些是鹿或牛、美洲狮或豪猪或郊狼的尸体吧,或许是一只贪婪的美洲秃鹫,受腐肉的气味吸引,飞了下来,仿佛被一种充满诗意的正义所怒斥,太靠近那些致命的高压电网,因而一命呜呼。

“它们从来不学习,”穿绿色制服的飞行员指着地上的累累骷髅说,“也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他又补充了一句,说罢笑了起来,仿佛那些被电死的动物是被他自己打死的。

伯纳德也笑了起来。吞下两克嗦麻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笑话似乎变得好笑起来。他笑了笑,随后,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在睡梦中,飞机带他飞越了陶斯和特苏克,飞到南贝、皮库里斯和波霍阿克,飞越了西雅和科奇蒂,飞越了拉古纳、阿科玛以及神奇的平顶山,飞越了祖尼、西博拉以及奥霍—卡连特,最后他醒来时,发现飞机已经降落了,列宁娜正拿着手提箱走进一个方形的小屋,穿绿色伽马制服的混血儿正与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这里就是马尔佩斯部落,”伯纳德走出机舱时,飞行员向他解释道,“这是歇息的地方。今天下午在印第安村庄里有一个跳舞庆典,他会带你们过去。”他指着那个脸色阴郁的年轻野蛮人说。“我想一定会很有趣。”飞行员咧嘴一笑说,“他们做的一切都很有趣。”说完,他爬上飞机,启动了引擎。“我明天飞回来接你们。记住,”他安慰列宁娜说,“野蛮人都很温驯,他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他们有丰富的挨毒气弹的经验,清楚自己不能耍什么花招。”他给直升机螺旋桨挂上挡,随即一个加速,飞机便消失在天空中。

[31]  让—雅克·哈比布拉:让—雅克·卢梭与哈比布拉汗二人名字的结合。前者为法国哲学家,后者是统治了阿富汗十八年的君主,是一个比较具有改革意识的统治者。

[32]  圣塔菲是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首府,也是该州的第四大城市。

[33]  马尔佩斯:印第安部落名,意为生活在熔岩区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