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到了八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斯托克·波格斯俱乐部塔楼的高音喇叭,开始用比男高音还要高的语调宣布球场关闭。列宁娜和亨利停止打球,走回俱乐部。内外分泌物托拉斯的牧场传来了成千上万头牛的哞叫声,它们的荷尔蒙和牛奶被提供给法纳姆皇家大工厂,作为其生产原料。

直升机不停的嗡嗡声弥漫于暮色中。每隔两分半钟,钟声和汽笛声就宣告有一列轻轨列车开出,这些列车将各个球场的低种姓高尔夫球手运载回大都市。

列宁娜和亨利爬上飞机出发了。在八百英尺的高空,亨利放慢了直升机的速度,飞机底下的风景已经一片模糊。飞机在空中悬停了一两分钟。伯恩汉姆的山毛榉森林像一片巨大的黑暗水潭,向着西边明亮的天边延伸。绯红的地平线上,落日的余晖渐渐消隐,从橘红色往上变成了黄色和浅浅的水绿色。向北看去,越过树林,二十层楼高的内外分泌物工厂的每扇窗户都透出炫目的灯光。他们脚下是高尔夫俱乐部大楼—这是低种姓的人们所住的临时宿舍,一墙之隔是供阿尔法和贝塔成员居住的小一些的屋子。通往轻轨列车站的路上挤满了低种姓人群,黑压压的一片,犹如成群的蝼蚁。一列灯火通明的列车从玻璃拱顶下开了出来,沿着东南方向穿过黑暗的平原。两人的视线随着列车移动,随即被斯劳火葬场的宏伟大楼所吸引。为了夜间飞行飞机的安全,火葬场的四个高大烟囱都有探照灯照明,四下一片雪亮,烟囱顶端还挂上了红色的危险标志。这是一处地标。

“为什么烟囱周围都设了阳台一类的东西?”列宁娜问道。

“便于磷回收,”亨利要言不烦地解释道,“气体要经过四种不同的处理步骤后,才可以进入烟囱。以往每次火化尸体的时候,五氧化二磷都会直接排放到空气中,现在他们可以回收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八。从每具成人尸体里可以回收超过一点五公斤的磷。光是在英国,每年可回收的磷就达四百吨。”亨利得意扬扬地说着,由衷地为此成绩而高兴,仿佛这是他的个人成就,“死后还能发挥余热,继续为社会做出贡献,促进植物生长,实在是太好了。”

在他说话的当儿,列宁娜将视线移开,俯看着脚下的轻轨列车站。“是好事,”她表示同意,“可奇怪的是,就算是阿尔法和贝塔,也不会比那些下流的低种姓伽马、德尔塔和爱普西龙更能促进植物生长。”

“从物理和化学角度而言,众生皆平等,”亨利像说格言似的说道,“再说了,哪怕是爱普西龙,也可以做出不可或缺的贡献。”

“哪怕是爱普西龙……”列宁娜突然想起,当她还是一个上学的小女孩时,她有一次在半夜里醒来,第一次听到了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每晚都萦绕于她的睡梦中。她又看到了一束月光,还有那一排白色的小床,又听到了那个轻轻柔柔的声音,说的是(那些话经过那么多个夜晚的重复,她已经忘不了,也没办法忘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与人之间都是彼此相属的,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哪怕是爱普西龙也是有用的。我们离不开爱普西龙。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与人之间都是彼此相属的,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列宁娜还记得她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的震动和恐惧,为此她夜不能眠,辗转反侧了半个小时。然后,在那些无休无止的重复的话语影响下,她的心境逐渐舒缓,舒缓,最后平静下来,不知不觉间睡意沉沉……

“我想爱普西龙其实并不介意成为爱普西龙。”她大声说道。

“他们当然不会介意。他们又怎么会介意呢?他们不知道成为别的种姓是什么感觉。当然,我们是介意的。可是后来我们就接受了不同的条件反射设定。再说了,我们的遗传条件也完全不同。”

“我很开心自己不是爱普西龙。”列宁娜坚定地说。

“假如你是爱普西龙,”亨利说,“你所接受的条件反射设定也会让你因为自己不是贝塔或阿尔法而觉得庆幸。”他将前螺旋桨挂上挡,让飞机驶向伦敦。在他们身后的西边天际,深红色和橙黄色的余晖几乎消失了,大片乌云已悄然掠过天空。飞越过火葬场上空时,他们的飞机随着从烟囱升腾的热气流向上飞行,直到遇到不断下沉的冷空气,才又突然往下降。

“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像坐了一回过山车!”列宁娜开心地大笑起来。

可是亨利此时的语气里满是忧郁。“你知道这样的过山车意味着什么吗?”他说,“这表明某个人的肉身最终消失了,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化作了一股热空气,飘升上天空了。我真想知道此人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阿尔法还是爱普西龙……”他叹了口气。随后,又用欢快的声音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肯定,不拘他是谁,他活着的时候一定很幸福。现在每一个人都很幸福。”

“是的,现在每一个人都很幸福。”列宁娜回应说。十二年来,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这句话,每晚重复听一百五十次。

他们将飞机降落在亨利所住的四十层高的威斯敏斯特公寓楼的屋顶,随后下了飞机,径直走向餐厅。餐厅里喧闹无比,充满欢声笑语,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嗦麻和咖啡同时端上了桌。列宁娜吞服了两片半克的嗦麻药片,亨利吞了三片。九点二十分,他们穿过大街,来到新开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歌舞厅。这是一个几乎万里无云的夜晚,不见月亮,只见星星,可对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列宁娜和亨利都幸而没有留意到。灯火交织的电子天象有效地将黑暗摒除在外面。“卡尔文·斯托普斯和他的十六名性感妖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新修的大教堂的正墙上,几个巨大的字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伦敦色香味俱佳乐器,演奏最新合成音乐。”

他们走进歌舞厅。空气中缭绕的龙涎香和檀香气味让人窒息,感觉又闷又热。在大厅的圆顶天花板上,彩色乐器瞬间奏出一幅热带的日落景象。那十六位性感妖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在演奏一首老歌:“我那小小瓶儿真可爱,世上没有哪个瓶儿比得上。”四百对舞伴在光滑的地板上跳着五步舞。列宁娜和亨利很快就成了第四百零一对。萨克斯风奏出缠绵悱恻的乐曲,如同猫在月下**叫春,中音和高音歌手呻吟似的唱着,如同快要死去一般。在丰富的和声伴奏下,他们颤巍巍的合唱声越飙越高,向着**迈进—最后,指挥一挥手,那超凡脱俗的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迸发出来,让那十六个肉体凡胎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忘情投入,浑然无我。降大调的声音如雷鸣轰响。接着,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中,音高渐弱,以四分之一的音阶幅度渐降,降至一个低沉的主和弦,这个和弦被持续演奏了一阵子(四五拍子的节奏仍然在跳动),让黑暗中的每一秒都充满了强烈的期待。这期待最终得到了满足。太阳骤然升起绽放光芒,十六个萨克斯风演奏家同时吹奏起来:

我的瓶子,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我的瓶子,为什么我得装进瓶子里?

在你的怀抱中,天空湛蓝无比,

总是风和日丽;

皆因

我那小小瓶儿真可爱,

世上没有哪个瓶儿比得上。

列宁娜和亨利及其他四百对舞伴一起,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歌舞厅里跳着五步舞,舞着舞着,他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吸食过嗦麻后的假日世界,温暖和煦,五彩斑斓,无比温馨。每一个人都那么善良,那么漂亮,那么幸福!“我的瓶子,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列宁娜和亨利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此时此刻已经在瓶中世界—安全地待在里面,享受着一个长年蔚蓝无比、风和日丽的世界。十六位萨克斯风演奏家筋疲力尽,停止了吹奏,合成音乐音箱里播放起了最新的慢板马尔萨斯蓝调。他们两人简直就像一对孪生胚胎,在瓶子中的代血剂海洋上随波轻轻**漾着。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晚安,亲爱的朋友们。”高音喇叭在发号施令,这命令却是以一种亲切、音乐般的悦耳音调礼貌下达的,“晚安,亲爱的朋友们……”

列宁娜和亨利顺从地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大楼。斗转星移,灯火不再通明而是疏落下来,可这两个年轻人仍然沉浸于开心快活的气氛中,不知道深宵已至。

在歌舞厅打烊前半小时,他们再次吞下了嗦麻药片,在一阵快感之中,现实世界和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之间耸起了一道难以穿透的墙。他们此刻如同置身于瓶子世界,穿过街道,乘电梯来到二十八层亨利的房间。尽管她仍然如在瓶中,尽管她吞下了第二克嗦麻药片,可列宁娜还是没有忘记按照规定采取避孕措施。多年来所受的密集的睡眠教育,以及从十二岁起到十七岁一周做三次的避孕操,使得她采取这些避孕措施时,几乎就像眨眼睛一样,自动自觉,并且习以为常。

“哦,我想起来了,”她从浴室出来时说,“范妮·克劳恩想要知道,你送给我的那条可爱的仿摩洛哥羊皮的绿色药囊腰带是在哪儿弄到的。”

2

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是伯纳德的团结礼拜日。他在爱神宫(赫姆霍尔兹最近根据第二法令当选为该宫成员)吃过晚饭后,就向朋友告辞,然后到屋顶叫了一辆出租飞机,让驾驶员飞往福特森社区合唱厅。飞机上升了两百米,然后向东飞去,在它转向的时候,伯纳德眼前出现了宏伟壮丽的合唱厅大楼。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那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三百二十米高的大楼,矗立在路德盖特山顶的上空,整座楼闪耀着雪亮的光芒。大楼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直升机降落平台,一个巨大的T字架在夜空中发射出深红色的光芒,从二十四个巨大的金色喇叭中传出庄严的合成音乐。

“该死,我迟到了。”伯纳德一见到合唱厅中名为“大亨利”的大钟,不禁对自己嘟囔了一声。果然,当他支付出租飞机的费用时,“大亨利”大钟已经敲响了四下。“我主福特”,从所有金色的喇叭里传出了一个浑厚的低音,一连叫了九次,“我主福特,我主福特,我主福特……”伯纳德向电梯跑去。

福特日庆祝活动及其他大规模的社区合歌活动,都是在大楼底部的大礼堂里举行。大礼堂上方有七千间房间,每一层有一百间,是供团结小组举办每两周进行一次的礼拜活动用的。伯纳德下了楼,匆匆穿过走廊,来到三二一〇号房间外面站住,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他鼓起勇气,敲开房门,走了进去。

感谢我主福特!他并不是最后到的人。圆桌旁边有十二把椅子,有三把还空着。他尽量不显山不露水地溜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并随时准备对比他迟来的人皱眉头或抛个不好的脸色。

他左边的一位女孩转过脸对着他,问道:“你今天下午玩了什么?打了障碍高尔夫球还是电磁高尔夫球?”

伯纳德看了看她(我主福特啊!她是莫甘娜·罗斯柴尔德[24]),不得不羞红着脸承认自己什么都没玩。莫甘娜惊讶地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都觉得尴尬不已。

然后,她又马上转过脸去,跟她左边那个像是运动员的男人搭讪去了。

“这个团结礼拜日活动真是开了个好头呢。”伯纳德苦涩地想,预感到自己又一次没法赎罪了。刚才他要是不急匆匆地去抢离自己最近的椅子,而是先好整以暇地打量打量四周,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坐在菲菲·布拉德洛[25]和乔安娜·迪塞尔[26]的中间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不假思索地坐到了莫甘娜的身边。莫甘娜!我主福特啊!她那两条黑黑的眉毛,确切地说是一条眉毛,因为它们在鼻梁上方连在了一起。我主福特啊!他的右边是克拉拉·德特丁[27]。没错,克拉拉的两条眉毛倒没有在鼻梁上方连在一起,可她的身材实在太丰腴了。而菲菲和乔安娜的身材倒是恰到好处:身材丰腴,一头金发,不算太臃肿……可是那个大笨蛋汤姆·河口现在却坐在她们中间。

最后姗姗来迟的是莎罗吉尼·恩格斯[28]。

“你迟到了,”团结小组的主席厉声说,“下不为例!”

莎罗吉尼道了歉,溜到吉姆·波坎诺夫斯基[29]和赫伯特·巴枯宁[30]之间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这个小组的成员现在全都到齐了,全部成员组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交流圈子,他们按一男一女的顺序团团围坐在桌子旁。他们十二个人已经准备好成为一体,等待着走到一起,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更伟大的生命,并消泯他们十二个人的独立身份。

主席站起身来,在胸前画了一个T字,然后打开合成音乐,房间里随即响起鼓声和弦乐合奏声—《第一团结颂歌》的简短旋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奏起—此时不再是耳朵而是肚子在倾听那脉动的节奏;那反复出现的和声和乐器声,触动的不再是心灵,而是充满渴望的肠子。

主席又在胸前画了一个T字手势,然后坐下来。仪式开始了。专用的嗦麻药片被放在桌子中央。盛着草莓冰激凌嗦麻的爱之杯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上,每个人拿起杯子时都会说“喝了嗦麻,自我告退”,十二个人都将自己那一口一气吞下。然后在合成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大家唱起了《团结颂歌》第一乐章。

我主福特啊,我们是十二个人,让我们融为一体,

就像涓滴之水融入社会长河;

让我们一起前行,

就像您那闪闪发亮的小汽车飞驰。

这段充满情感的诗节重复唱了十二遍。随后爱之杯第二次传递。这一次伴随的口号是“为更伟大的生命干杯”。所有人都干了杯。音乐不知疲倦地播放着。鼓声响起。和声的呐喊和碰撞交织在一起,让他们的五脏六腑深深地沉醉和痴迷。大家又唱起了《团结颂歌》第二乐章。

来吧,更伟大的生命,我的朋友,

让自我告退,十二个人融为一体!

我们渴望死亡,因为当我们的生命终结,

那更伟大的生命的旅程才刚开启。

这段乐章同样反复唱了十二遍。这时嗦麻已经开始起作用。大家眼神迷离,脸颊都泛起潮红,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幸福友好的笑容,闪烁着普世仁爱的内在光辉。就连伯纳德也觉得自己似乎要融化进去了。当莫甘娜·罗斯柴尔德转过身朝他微笑时,他也竭力报之以微笑。可是她的眉毛,那两条眉毛—唉,它们还是连在了一起。他没法不注意到它们,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法忽视。可能是他还没有完全融入集体吧。倘若他一直坐在菲菲和乔安娜之间,或许就会……爱之杯第三次传递了。“我为那更伟大生命的莅临干杯。”莫甘娜·罗斯柴尔德说,这次恰好轮到她在圆桌上启动爱之杯的传递仪式。她的声音洪亮,显得兴高采烈。她喝了一口,将杯子递给伯纳德。“我为那更伟大生命的莅临干杯。”他重复了一遍,真诚地希望自己能感觉到更伟大生命的莅临。可那两条连在一起的眉毛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而对他来说,更伟大生命的莅临还遥远得很呢。他喝了一口,将杯子递给了克拉拉·德特丁。“感觉这一次又要失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会失败。”可他仍然保持着微笑。

爱之杯已经绕了一圈。主席举起手来,发出了一个信号。合唱队突然开始唱起《团结颂歌》第三乐章:

感受那更伟大生命的莅临!

狂欢吧,在狂欢中死去!

让我们在鼓声中融化!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颂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唱着,变得越来越激昂,越来越亢奋。那更伟大生命即将莅临的感觉,如同电流在空气中蓄积。主席关掉了音乐,随着最后一节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的消失,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寂静之中—这是紧绷的期待之下的寂静,生命像是遭受了雷击而战栗不止,并且爬行起来。主席伸出了手。蓦然间,一个声音,一个深沉而强烈的声音,一个比任何单纯的人声都要更悦耳、更丰富、更温暖,充满爱、渴望和同情的声音,一个奇妙、神秘、超自然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响起。这声音显得很舒缓,很低沉。“哦,我主福特,我主福特,我主福特。”一种温暖的感觉从每一个人的太阳穴涌起,令人战栗地散发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泪水从他们的眼眶中涌出。他们的心灵、他们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体内跃动,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我主福特啊!”他们的心都被融化了,“我主福特啊!”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融化了,整个人都融化了。随后,那声音突然换了另一种语调,令人震惊。“听啊!”那声音大喊道,“听啊!”他们一齐倾听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变成了喃喃低语,可不知怎的,那喃喃低语的声音比最高亢的喊叫声还要有穿透力。“那更伟大生命的脚步,”它继续说道,一直重复着这句话,“那更伟大生命的脚步。”这低语声几乎听不到了。“那更伟大生命的脚步已经来到了楼梯上。”接下来,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彻底的寂静。那刚刚放松下来的期待又被绷紧了,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几乎到了迸裂的边缘。那更伟大生命的脚步—啊,他们听到了,听到了,正从楼梯上轻轻地走下来,从看不见的楼梯上越走越近了。那更伟大生命的脚步!突然间他们的情绪就爆发了!莫甘娜·罗斯柴尔德瞪大眼睛,嘴唇张开,刷地蹦跳了起来。

“我听见他了,”她喊道,“我听见他了。”

“他正在莅临。”莎罗吉尼·恩格斯喊道。

“是的,他正在莅临,我听见了。”菲菲·布拉德洛和汤姆·河口同时站了起来。

“哦!哦!哦!”乔安娜口齿不清地喊道,也想证明她听见了。

“他正在莅临!”吉姆·波坎诺夫斯基喊道。

主席向前倾了倾身子,轻轻一按开关,房间里顿时爆发出疯狂的钹声和铜管声,这是一段狂热的演奏。

“哦,他正在莅临!”克拉拉·德特丁尖叫道,“啊呀!”那声音就像她的喉咙被人割了一样。

伯纳德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于是他也跳了起来,大喊大叫道:“我听见了,他正在莅临。”可这不是真的。他什么也没听见,对他来说,他也没感觉到有人要莅临的迹象。没有人莅临—尽管音乐越来越洪亮,尽管大家越来越激动。可是他挥舞着双臂,他和他们一样激动地大喊大叫。看到别人开始蹦跳、跺脚、摇摆时,他也跟着蹦跳、跺脚和摇摆。

他们围成一圈跳起舞来,每个人都把手放在前面的人的屁股上,一圈又一圈地跳着,异口同声呼喊着,随着音乐的节拍跺脚,用手在前面的人的屁股上打着拍子。十二双手好像变成了一双手,在整齐地打着节拍,成为一个整体,十二个屁股摇摇晃晃,发出啪啪的响声。十二个人合而为一,融为一体。“我听见他了,我听见他正在莅临。”音乐加快了节奏,脚步也加快了,拍屁股的节奏也加快了。突然,一个合成低音发出低沉的声音,宣告赎罪的来临,团结礼拜的仪式最终圆满了,十二个人合而为一的时刻到来了,他们融合成了一个更伟大的生命。“纵情狂欢吧。”那声音高唱着,鼓声继续击打出最狂热的节拍。

纵情狂欢吧,与我主福特同欢,

亲吻女孩子,与她们融为一体。

男孩与女孩安宁地合而为一,

纵情狂欢吧,让我们的解脱酣畅淋漓。

“纵情狂欢吧,”跳舞的十二个人紧跟着礼拜仪式唱起了歌,“纵情狂欢吧,与我主福特同欢,亲吻女孩子……”在他们唱歌时,灯光开始慢慢变暗,变暗,同时也变得更温暖、更丰富、更通红,直到最后,他们在像是胚胎仓库深红色的暮色中舞动着。“纵情狂欢吧……”在如替代血剂般的血色黑暗中,人们继续转着圈跳着舞,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节拍。“纵情狂欢吧……”然后人群的圆圈变形了,断裂了,人们一个个瘫倒在了一圈圈的沙发上和桌椅上。“纵情狂欢吧……”那深沉的声音温柔地低唱着,在昏暗的夜色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鸽子正仁慈地盘旋在那些正俯卧或仰卧着的人们身上。

他们站在屋顶上,大钟“大亨利”刚刚敲响了十一下。夜晚平静而温暖。

“这不是一种美妙至极的体验吗?”菲菲·布拉德洛说,“真是美妙至极,不是吗?”她如痴如醉地望着伯纳德,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激动或兴奋的神色—因为假若她还激动兴奋,那意味着她还没有得到满足。她的平和不是餍足后的空虚,而是生命获得了平衡、能量达到了安定。这是一种丰盈而鲜活的平和。因为团结礼拜既是付出,也是索取,消耗殆尽只是为了获得补充。她由此充实了,她由此完美了,她已经不仅仅是她自己。“你不觉得美妙至极吗?”她固执地说,定定地看着伯纳德,那双眼睛里闪烁出超然的光亮。

“是的,我觉得美妙至极。”他撒了个谎,同时转过身去。他一看到她那张兴奋得扭曲了的脸,便觉得那就像是一种谴责,也像是一种讽刺,提醒他自己的自我隔绝。他现在和开始礼拜时一样,因隔绝感到孤独,因他内心的空虚和无法餍足的死一般的寂寞而更觉孤独。当别人感觉整个人被融入到一个更伟大的生命中时,他却感到更加孤独和得不到救赎。纵使在莫甘娜的怀抱中,他也感到孤独,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更加绝望。他怀着一种强烈到极端的自我意识,难受地走出那深红色的黑暗,来到明亮的灯光下。他痛苦极了,或许(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像在谴责他)这都是他自己的错。“美妙至极。”他重复道。可他的唯一所想便是莫甘娜那两条连在一起的黑眉毛。

[24]  莫甘娜·罗斯柴尔德:“莫甘娜”源自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其孙亨利·摩根是金融大鳄摩根士丹利的创始人。“罗斯柴尔德”源自1744年起就一直是欧洲银行业龙头的罗斯柴尔德家族。

[25]  菲菲·布拉德洛:“菲菲”是一种法国卷毛狗常用的名字,可能暗示该人物容易从众。“布拉德洛”源自查尔斯·布拉德洛,此人是英国政治活动家、无神论者,他创建了国家世俗协会,目的是促进世俗主义和政教分离。而本书中菲菲热衷于团结礼拜,充满讽刺意味。

[26]  乔安娜·迪塞尔:这个名字源自鲁道夫·迪塞尔,德国工程师,柴油内燃机发明者。

[27]  克拉拉·德特丁:克拉拉·福特与亨利·威廉·奥古斯特·德特丁二人名字的结合。前者为亨利·福特的妻子,后者为壳牌石油创始人。

[28]  莎罗吉尼·恩格斯:莎罗吉尼·奈都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二人名字的结合。前者又称奈都夫人,印度政治家、女权运动者及诗人。

[29]  吉姆·波坎诺夫斯基:这个名字源自莫瑞斯·波坎诺夫斯基,他是法国律师,左翼共和党政治家,曾短暂担任海军大臣,极力推行政府应该更具效率的政策,与世界国的元首如出一辙。

[30]  赫伯特·巴枯宁:赫伯特·斯宾塞与米哈伊尔·巴枯宁二人名字的结合。前者是著名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也是有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后者是俄罗斯革命家,1868年他组建了一个无政府主义团体并任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