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鹈鹕

在她家的厨房里,他将橱柜打开,从冰箱里拿了一些火腿和奶酪,好像他在这儿—同她在一起—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现在,泰勒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那里放着她没吃完的早餐和速写本。他向她说起自己没能参加葬礼有多遗憾,聊起他一直都很喜欢卡特祖母过去的自由不羁。

“过去。”艾米丽心想。

“那么,你都收拾好了吗?”

艾米丽见泰勒正用一块亚麻餐巾擦着嘴角,餐巾边上还镶着小星星。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年,那是一次气场不合的聚会,来的是一群与她有着某种联系却似乎谁也不了解她的人。他就待在花园里的一棵苹果树边,抽着烟,皱着眉,向牧师解释越野滑雪的好处。

“收拾?”她问道,讨厌自己的舌头在发中间那个音节时打了结。这其实无关紧要,她已经和泰勒很熟了,他也知道她为何会有语言障碍,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羞红了脸。

“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开了,”他一面回答,一面打开饼干罐,往里看了看,接着掏出了一把奶油夹心饼干,“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

艾米丽摇了摇头,眼睛扫视着厨房,好像哪里藏着一条线索、一个暗示,能解释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似的。那个书商说过,她会知道,也会理解的。

“当然没有。”艾米丽边想边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打量着泰勒,又看了看挂在水池上方的时钟,接着又看向了泰勒。

派一个监督过来,确保艾米丽完成手头的任务,而不是以不知道为由躲起来,这的确是祖母的作风。正如她让那个男人和他的斑点狗过来一样,她也决定让泰勒前来,可艾米丽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他?

“没有,意思是还没收拾?”泰勒看着艾米丽焦躁地踱步,问道,“还是你不去了?”

艾米丽停下了脚步。她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她不再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需要医生和大人来决定怎样对她最好。如今她已长大成人,却显然还是被看作无法自己做主的孩子。

泰勒仍在喋喋不休。她逃进了祖母的书房,他也跟着她走了进去。那是一间狭小而阴暗的房间,满满当当地塞着一整面墙的书和一张紧靠后窗的红木书桌,书桌正中整齐地摆放着一台老式打字机。艾米丽走近它,稳稳地敲下了两个字母,接着一遍遍地重复敲击。泰勒走上前来,从她的肩后看去。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他大声地念了出来,艾米丽转过身面向他。她张开了嘴,想要说点什么,但她旋即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要说什么,或是压根儿就没想说话。

许多画面在她的脑海中游移,那些都是她不愿记起的回忆:事故发生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她的眼神混杂着恐惧与怜悯,他显然努力不去盯着她侧脸上的巨大伤口,或是固定了她的头骨却阻碍了她说话的金属架。她的脊柱在坐轮椅的过程中痊愈,可与此同时,她也成了轮椅的附庸。她还记得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半躲在母亲身后,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接着,他转身跑去了花园的另一头,爬上了挂在一根低矮树枝上的梯子,爬进两人小时候曾在那里玩耍的树屋,即便有人来喊他吃晚饭,他也不肯下来。

艾米丽知道别人直视她有多难,她被困在轮椅上,面目扭曲、伤痕累累。自那以后,她每天都怀着相同的念头,即使身体已经痊愈,伤疤褪成银粉色也是如此。她知道他原本可以像事故发生前那样看她。对此,她对他有些怨恨。

“你不能待在这里,艾米丽。”泰勒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但她甩开了他,“妈妈告诉我,卡特祖母的指示真的很详细。”

“她也知道?”艾米丽一下就抓住了关键。她想到泰勒的母亲—她的教母也知道祖母的目的,却什么也没说。

“嗯,没错,她当然知道。”泰勒皱起了眉,见艾米丽攥紧了拳头,耸起了肩膀,他又微微摇了摇头,“但你不知道,是吗?”

他陷进椅子里,拿起了一个苹果形状的玻璃镇纸,接着又把它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开始在椅子上前后摇晃,把一个抽屉开了又关,“是的,你想的没错。我不是自愿来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可以算是帮忙。”

艾米丽扬起了眉,交叉着双臂看着他。

“事实上,我和你一样需要这次旅行。所以,为什么不搁置争议,互相帮助呢?”

艾米丽讨厌他这副笑的样子,于是转身走出了房间,但她感到他拉住了她,让她留下来。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但有些东西阻止了她。她想到了他施加在她身上的重量与肌肤相亲的温暖,继而又想到了他脸上那些半隐在胡楂儿里的雀斑。

“别。”艾米丽爬上楼梯时,听见他在身后喊着。

“还有别的事。”他说。

她停下了脚步。

“我有一封你祖母的信。只是在我们上火车之前,不能给你看。顺便说一下,火车还有五十五分钟就要开了。”

艾米丽“砰”地摔上了门,把他关在了外面。她瘫倒在**,凝视着窗外的花园。

一封信。是另一个线索吗?她不得不思考自己的选择。她能从他那儿把信偷来吗?这样的话,她甚至都不必离开房子了?只是她不知道那封信藏在哪儿,可能在他的吉他盒里,又或者在他的口袋里。

她翻过身来看向床底,那里有一双软底拖鞋,即便是在最冷的日子里,她也从未穿过这双鞋;床底没有手提箱,但她又忘了自己最后一次打包过夜物品是什么时候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有一只手提箱。

她上了楼梯,推门进了祖母的房间,一束阳光将空间切割成了两半。亚麻床单被剥了下来,但床脚仍放着一摞手工被。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即便夜里晴朗而温暖,祖母也需要多盖一床被子。那时,艾米丽经常坐在她身边读书给她听,直到她睡着,大人和孩子的角色就这样颠倒了过来。

艾米丽走到床前,躺在了床中间。她拉上被子盖住肩膀,闭上了双眼,呼吸着曾与祖母如影随形的薰衣草的香气。

自从清空了祖母的衣橱和床头柜,整理出哪些物品可以送去慈善机构,哪些因为承载了太多记忆而不可丢弃(包括一个复古的小粉盒、一支口红、一个按键饰有金丝的音乐盒,还有一个马车每小时发出一次的报时钟)后,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进过这个房间了。

其他东西艾米丽都没见过,但它们保留着祖母过去的痕迹—卡特里奥娜显然不能接受和它们分开,于是这些年来就把它们藏在衣柜后面。有一双鞋底已经磨薄了的手工天鹅绒鞋子,它让艾米丽想起那些伴着乐队演奏、在一个穿着制服的英俊男人的臂弯里跳舞的夜晚;一本《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面夹着一朵枯萎的玫瑰,它的花瓣已经被时间碾平了;还有一张装裱在生了锈的银色相框里的照片,那时候祖母还是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她被紧紧地裹在襁褓之中,抵御着苏格兰严寒刺骨的冬天。

艾米丽小心翼翼地把每样东西都包在薄纸里,一起放进了一个纸板箱,然后在笔记本上列下了祖母的遗物清单,希望任何一件都不要落下。

除了许多她还不知道的东西。

艾米丽仰面盯着天花板,看着一只蜘蛛在衣柜上方的角落里织网,衣柜上头是一只破旧的黄色行李箱。祖母说过,她曾带着它周游欧洲,那时候艾米丽的母亲还是个婴儿。

她们去过哪里?艾米丽很好奇,因为她不记得卡特里奥娜·罗宾逊在追寻灵感和冒险时曾带着她的母亲去过哪些地方。她只知道母亲曾说过,自己更喜欢和亲人一起待在家里。她总是对艾米丽讲,整个世界就在她面前,她不需要去冒险。

艾米丽没听过的事还有很多,也从不开口问,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太傻了。卡特里奥娜似乎故意让自己的过去成为秘密,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许多秘密纠缠在了一起,也许祖母只是因为太痛苦而将它们忘记。自从艾米丽的父母去世后,她和祖母几乎就再没提起过他们。即便是现在,每当回想起事故发生前的情景,艾米丽仍觉得自己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在她康复的过程中,人们告诉她要活在当下,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她的祖母也常说:“回首往事只会带来悔恨,而悔恨就是对感情的浪费。”

艾米丽坐起身来,掀开被子,然后爬上了五斗橱,用手抓住那只破旧的黄色手提箱,将它扔到了**。她打开手提箱一看,里面有一只瓷鹈鹕,它的喙尖已经不见了,但眼睛仍呈现出明亮的蓝色。

“你好啊。”她小声地对鸟儿说道,并用手指抚过小鸟头上的三个小孔,然后犹豫不决地下了楼,手中紧紧提着那只箱子。

泰勒坐在餐桌旁拨弄着手机。当她走进房间时,他站了起来,还弄翻了椅子,响亮的撞击声在两人的沉默中回**着。

“你改变主意了?”他指了指手提箱。

艾米丽摇了摇头,把箱子扔在了冰箱旁,然后伸手从水池边的架子上拿下了另一只瓷鸟。这只鹈鹕的头部只有一个小孔,一双蓝眼的周围长着细细的睫毛。艾米丽把两只鸟嘴对嘴地放在窗台上,努力回忆着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套环游戏。”泰勒边说着,边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椅子。他一面看着那些小鸟形状的胡椒瓶,一面把脏盘子放进水池里。

“奥环游戏?”艾米丽回应道。她咬紧了牙关,恼怒于自己发不出辅音。

“你不记得了吗?街区集市的那个?”泰勒打开水龙头,把洗洁精挤进水池,在成堆的泡沫中转动着手。

“我们每年都去。”艾米丽心想。她看着每一个完美的泡泡球上都出现了小小的彩虹,假装没注意到泰勒在她面前是多么自在、多么轻松地就融入了她的生活。这就像某种拙劣的玩笑,她的过去不知从何而来,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而去。

“套环是我唯一能打败你的事。”泰勒边说着,边把泡泡弹向她。她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红了,“你的命中率很差。”

可泰勒还是把奖品给了她。他深鞠一躬,把那对小鸟递给了她,她跺着脚假装生气;他抬起了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每年都是如此,集市似乎在一夜之间横空出世,有碰碰车、棉花糖,还有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摊位,吸引着人们来此碰碰运气,看自己是否能赢得奖品。

她把鸟儿装在自己的围裙口袋里带回家,每走一步,瓷器都会相撞并发出“叮”的一声。她要不时停下来看看它们有没有损坏。胡椒瓶骄傲地摆放在她以前家里的餐桌上,每次她和父母坐下来喝茶时都会用到它们。艾米丽的妈妈会责备丈夫在食物上撒满胡椒。他则会耸耸肩,对女儿眨眨眼,然后故意再多放一些。

艾米丽信步走进客厅,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四下看着祖母多年来收集的小摆件。现在,艾米丽意识到,自己既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留下它们的意义。

“她是故意把鹈鹕藏起来的吗?”她一面问自己,一面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刚刚物归原主的钢笔,在指间转来转去,“但这是为什么呢?”

对于卡特里奥娜·罗宾逊来说,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尤其是涉及她的寻宝之旅时。每一条线索、每一块通往下一段冒险的垫脚石,都被小心翼翼地安排过,就像她写的那些书一样。艾米丽开始意识到没有什么是偶然的,这个来自亡灵的召唤和考验也是如此。

“这火烧得有点儿热,是不是?”泰勒站在门口,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看着炉火旁的一堆信件。

“我原本……”她原本要烧掉它们—那些不属于她的善意。

泰勒走到壁炉前,捡起一些信,瘫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她有些想把它们抢回来,告诉他别碰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可她只是前倾着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阅读那些信。他拉了拉衬领,露出左手手背上一道细细的银色伤疤。对此,她负有一定的责任。

她总是让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比如为了查明隔壁那位怪异的老妇人是否真如她所想是个女巫,她让他爬过栅栏,勘探老妇人的花园。当时,泰勒被树根绊了一下,一只破罐子划破了他的手,但他不肯告诉父母他们去了哪里及探险的主意是谁先提出的。

他抬起头看她时,她好像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男孩。“这就是你派他来的原因吗?”艾米丽心想。

“你想摆脱它们,我不怪你。”他把信扔到一边,躺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摆出一副完全放松的姿势,“那是什么感觉?”他转头看向她,“有那么多人来信问你,想知道关于你和卡特祖母的事情?”

艾米丽只是叹了口气,耸了耸肩以示回应。

“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她是不会让你做这些的。”他说。

“也许吧。”

“说真的,艾米,我可从没见过你拒绝挑战。”

只是那时候,她是一个和现在不同的人,一个她几乎忘却了的人。

“你要怎么办呢?这房子卖了的话你去哪儿呢?”泰勒松了松靴子。艾米丽笑了,因为她看到泰勒穿着两只不一样的袜子,即便他已经成年了。

“我爸给过我的一条不错的建议:‘在你把事情做完之前不要放弃。’”

“我不……”在试图发出“d”的音节时,艾米丽的舌头卡住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回厨房,来到了花园。她站在那儿凝望天空,仰头扫视着各种深浅不一的蓝色,跟着两只正在觅食的燕子向前走去,直到它们斜飞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听见泰勒来到她身后的声音,感觉到他吸了口气,也能想象他正考虑着是否要伸出手来搭在她肩上。

“不要让这个……任务,随便你管它叫什么,做决定,一定要由你来决定什么时候停下。”

他说的没错,但这并没有让他那艰巨的要求变得更容易接受—似乎每个人都在对她提这样的要求。

“我做不到。”她说着,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在她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想一个人待着,这样就没人问起她的伤疤或是她的沉默了。但此刻,他不断让她回忆起过去生活的样子。这让她感到恼火,但同时也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接着搔了搔后脑勺。这是艾米丽十分熟悉的手势,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带回到2003年。

“我饿了,”泰勒打着哈欠说,“也挺累的。我提议咱们吃点东西吧。”他拿出手机,向下滑动屏幕,“当然了,我们就算在这儿也能叫外卖。你还喜欢吃辣的吗?”

艾米丽点了点头,弯下腰从玫瑰丛中拔起了一株野草。这让她想起了祖母保存的那朵破碎的玫瑰。她想知道那朵玫瑰是否由一个特别的人相赠,若是如此,为什么卡特里奥娜从未提起过。

“搞定。应该半小时内就能到。”泰勒将双手插进口袋,看着艾米丽,身体前后摇晃,接着又转悠到花园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了,太晚了回不了城。”

艾米丽宽慰地叹了口气,至少这趟旅行暂时被搁置了,这给了她思考的时间,让她好好考虑自己想做什么。

“我住空房,或者沙发,哪儿都行,”泰勒说,“你知道的,我几乎在哪儿都能睡着。”

艾米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想起泰勒曾蜷缩着睡在从法国开回的夜航船的地板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察觉到划破天际的雷声,也不因船身的倾斜而感到难受。

“我保证不会强迫你做任何决定。我的意思是:这是你的生活,我算老几,怎么能告诉你要如何生活?”

艾米丽绕着花园散步,听着身后泰勒滔滔不绝地说话,偶尔伸出手扯掉一小丛灌木。当她走进温室、打开通风口时,他仍在讲着她挺身而出对付一个校园恶霸,狠狠地打了对方的鼻子一拳,因为他胆敢叫泰勒“娘娘腔”的事。从童年到青年,他们一直相伴,那时候的艾米丽一直都是冒险家、领导者和游戏发明家。

“因为我不再了解你了。”她边想边朝对面望去,看见苹果树的树枝上挂着一张写着黑字的纸片。她只了解从前的那个男孩。

她悉心收拾的一个盒子里放着一本很久以前的相册,她曾打开过,但很快又合上了,因为她知道,它在她十三岁生日后就结束了。相册中仍有一半是空白的,那里本该存放着她所有的记忆—那些她曾以为会有泰勒和他的家人参与的重要时刻。尽管泰勒的面孔占据了相册里的许多页,他的笑容和他的示好也占据了艾米丽过去生活里的许多时刻,但他没有参与的还有很多,而这是她觉得最难原谅的。

夜里晚些时候,泰勒洗完盘子,坐在摆好的沙发**,轻轻地弹着吉他,艾米丽再次坐在了餐桌旁。

“我明早再做决定。”她对自己说道,一面收拾着速写本和笔,尽量不去想那只画了一半的葵花鹦鹉。

她站起身,对着黑夜吹起了口哨,等着弥尔顿来吃晚饭。弥尔顿没有出现,她便把一盘碎烤饼放在草坪上,插好了门底的门闩,接着爬上楼梯,溜上了床。窗户打开着,艾米丽看着云朵从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前面飘过。

“新的开始。”艾米丽记得祖母常常在满月时这样说。这是一次从头来过、订立目标、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如果她不想重新开始呢?

艾米丽翻过身,不去看月亮和它虚假的承诺。她紧紧地握着那个盒子,整夜都不舍得放手。

艾米丽半宿都没睡,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做,所有的可能性在她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直到模糊成一个充满困惑和沮丧的巨大的结。

艾米丽从**坐起身来,凝视着花园,心里想道:“我不能待在这里。”她知道在教堂尖塔之外的地方,潮水会悄悄涌上海滩,她想象着自己的视线越过那环抱地球的海洋,连缀起祖母曾极其渴望探索的星星点点的陆地。

“我不想离开。”艾米丽叹了口气,走进浴室,来到淋浴头下,任由源源不断的水流掩盖自己的疑虑。她慢慢地将洗发水按压到头皮上,似乎在试着搓揉自己心里的不安。她站在浴室中,懒得擦去镜子上的雾气,只是粗粗地擦干了头发,便轻手轻脚地走过楼梯,回了房间。

“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不过是坐上一列去伦敦的火车罢了。”她检视着衣柜,拿出各种各样的衣服堆在**。就是这么简单,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假装同意那个主意就行。至少在找到其他不让自己被赶走的办法之前,她得一直假装下去。

她可以上火车,拿到那封信,然后在下一站下车回来。

艾米丽不能接受这个主意的原因在于:如果她不能在十天内完成这项任务,她就无家可归了。

只是它再也不像她的家了。一个月前,她从葬礼上回来就感觉到了,此后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她都有这样的感觉。不再有给早茶加糖时搅拌银匙的叮当声,不再有炸培根或是薰衣草洗发水的气味,也不再有祖母和医生通话时压低了的声音—那时候,艾米丽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最明显的是,她不在了。

艾米丽抚摸着一张照片的相框。它拍摄于一切开始,或者说结束之前,这取决于你的想法。照片里的祖孙三代站成一排:祖母站在中间,张着嘴,手指着天空;在她身边,艾米丽的母亲大笑着转过头,一只胳膊搭在一个小女孩的肩膀上;小女孩穿着泳衣和披肩,护目镜遮住了脸,却没有挡住她灿烂的笑容。

从前有三个人,现在只剩她一个了。除了和一个从前认识的男孩一起踏上疯狂的冒险之旅,她还能去哪儿呢?

“嗒,嗒。”艾米丽看见弥尔顿在窗台上啄着玻璃,正从外面看着她。她放它进了屋,见它跳进了行李箱,便发出嘘声将它赶开了。

“你不能跟过来。”她打开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了护照,那是祖母在她十八岁时为她重办的,可她从来没有使用过。带上它真的有意义吗?她抬起头,看到那只鸟儿的脚边缠着一条金链子。艾米丽轻轻将它托了起来,把项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接着,她拿起一把银梳,迅速地梳了梳头,然后将它扔进了箱子。那是她很久以前买的一套化妆品中的一件,配套的镜子还在抽屉后面。

“多少年了?”她想起从前,每个早晨、每次睡前都有人为她梳头。稍不留神,时间就飞快地追上了你。

挂在衣架上的红色连衣裙向艾米丽发出了召唤。艾米丽的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前拨了拨,拿了一件简单的蓝衬衫。她拉上箱子的拉链,环顾房间,看到了祖母床头柜上的金色粉盒和口红。嘴唇上涂着亮红色的口红,脸上抹着粉,卡特里奥娜·罗宾逊总是打扮得很美,把自己最好的仪表呈现于人前。艾米丽把那光亮的颜色涂在嘴上,她的手迟疑了一瞬,接着又把化妆品放回了原处。

“再多找一条线索,”她低声对弥尔顿说,“我就回来。”

鸟儿对着她摇了摇尾巴,跳回窗台,飞走了。

“哦,你知道些什么呢?”艾米丽说着,关上了窗。

她回到楼下,检视着房子,试图判断一个人要去旅行时该带些什么。她的速写本、她的钢笔……二十八年来,她的人生都限制在一个地方。她以前不必去往别处,也从未有过真正想离开的愿望。

艾米丽在祖母的书房门口停了下来,她看见泰勒在前门边徘徊,希望她动作快些。她的手指滑过书架,上面满是红色皮革笔记本,每一本里都包含着一个最终成书的灵感。她并未看到书架的末端有空隙,心想也没时间点数,看是否少了一本了。

“就只是另一个故事吗?”艾米丽想着,任由门在身后关上。她把钥匙插进锁里,尽量不去想自己是否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