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凤凰

艾米丽回到了一切结束和开始的地方。她坐在湖边,身边除了鸟儿,什么也没有。她想着自己遇到的所有人,去过的所有地方,想着一路上面对的恐惧和心魔。

她将祖母的信折好放进口袋,任由自己哭了起来。这是一次真正的哭泣,因为每一滴眼泪都代表一瓣她那颗在恐惧中活了太久的破碎的心。她在哭泣中哀悼她的父母、她的祖母,还有她不敢拥抱的生活。

她为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哭泣。她的生活在一瞬间支离破碎,残酷的命运改变了一切。时间是你无法抓住的东西,只有当它所剩无几的时候,你才能理解它。

她的脊椎弯曲着,悲伤的波浪在她的背部上下起伏。她啜泣着,直到体内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释放。

“艾米丽?”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他走了过来。她任由他坐在身边,挽起她的胳膊,将她拉近。他的靠近使她又一次哭了起来。

“没关系。”泰勒靠在她的头发上小声说道,“没关系。”

“不,有关系,”她摇了摇头,看见他的衬衫上有几道泪痕,“我浪费了太多时间。我陷在过去好多年,为了什么呢?”

“你差点就死了,艾米。你是一个身体几乎被撞成两截的女孩,更不用说那次事故对你精神上的影响。”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躲起来。”

“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活下来。”

“如果我只能画出她写下来的东西,那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你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艾米丽感觉他挪到了她身边,她往后坐了坐,看见他拿着她的速写本—她落在维罗纳的那本。

“你一路上都带着它。”

“是的,我应该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看到,需要真正看到你的能力。”

他打开速写本,翻到她在旅途中画的第一幅画:那是两只面对面站着的海鸥,它们的嘴张开着,好像在交谈。其中一只站在一辆独轮车上,另一只的翅膀下夹着一份报纸,报纸上的粗体标题报道了英国最受欢迎的儿童作家去世的消息。

下一幅画的是泰勒:他走过一片银色和蓝色的草地,音符化作一群候鸟,飞向未知的土地。她当时没有意识到的是,她把自己也画进了同一幅画中。她走在他身边,拖着一只破旧的黄色手提箱。

她翻看着更多的图画、更多的惊喜,每一幅都与她被迫踏上的这次旅程有着某种联系。一张祖母和一个男人的素描:他们坐在一个湖边小镇的长椅上,头靠得很近,旁边的婴儿车里睡着一个婴儿。

树枝上有一群蜂鸟,正看着一对情侣在月光映照的埃菲尔铁塔下跳舞。女人穿着一件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连衣裙,男人紧紧抓着一个天鹅绒小盒子。艾米丽知道那里面放着一枚钻戒。

她不记得自己画了这么多画,不记得自己在这些画里藏了这么多小细节。

接着,是最后一幅。那些她在罗马看到的椋鸟。她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那些褐色的小斑点,直到画成了一个女人的面孔。这是她的脸。在她误以为是龙卷风的群鸟中,汇聚着她的痛苦和恐惧。

“你一直都能做到。”泰勒说着,翻回了奥菲莉亚骑自行车的那张图画,指着那个身后有一群羊的牧羊人。直到那时,艾米丽才意识到她真正画的是谁的脸;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泰勒要给她看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喘息着,一页页往回翻,一直翻到那只珠光色的葵花鹦鹉尽情展开翅膀,准备飞向那轮西沉的落日;一直翻到速写本中的第一幅画,她的祖母斜靠在**。这是艾米丽在祖母睡着的时候画的,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用母亲的脸代替了卡特里奥娜的脸。她想象着母亲年华老去,变得苍老和憔悴的样子。她多么希望母亲能够活下来,她们一家能团圆。

她将这一切画在纸上,困住了它们,困住了自己的悲伤而无法解脱。可她从来没有学会处理它们,从来没有学会悲痛、哀悼、接受死亡是生活可怕而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艾米丽合上速写本,用袖子的背面擦了擦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又用那种目光望着她。这让她怀疑自己看上去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眼泪改变了她的面部轮廓,暴露出了她以前没有发现的部分?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那一定很有意思。”

“我给她寄了一份这个,”他说着,给她看了那张在巴黎书店外拍的快照,“问她站在最后的那个女人是谁。”

艾米丽依次看着他们,目光停留在了卡特里奥娜身上。她陶醉在祖母那洋溢着自由和欢乐的微笑中。即使祖母已经去世了,还有吉吉,但她们并没有离开,因为还有活着的人记着她们。

“菲比在哪儿?”

“她决定回家,说她需要找到自己的路。拯救大猩猩什么的……”

艾米丽轻轻一笑,接着皱起了眉头:“我很抱歉。”

“我要去纳什维尔,我们的关系也长不了。而且,”他触碰着艾米丽,让他的肩膀靠着她的肩膀,“对于我来说,她太正常了。”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今晚。”他吸了一口气,“我的航班几小时后起飞。”

“你为什么来这里,泰勒?”

他低下头吻了她,只一次,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她想要融入进去,沉浸在这一瞬间,但有什么东西让她挪开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她的心和脑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但她还没有时间去试着理解这些事情,尤其是他。她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么多的时间。那些白天和黑夜,那些偷来的时光,现在都属于她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跟我走吧。”他轻声说道,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艾米丽注视着他,希望自己能简单地说一声“好”,然后被风吹到纳什维尔去,沉浸在自己的浪漫故事之中。

唯一的问题在于,艾米丽记得祖母在日记里写的:诺亚向她求婚,而她拒绝了他,因为他会改变她,把她变成一个她不想成为的人。

去纳什维尔,坠入爱河,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这能使她再次隐藏起来。隐藏自己,隐藏她知道自己尚未做出的选择。她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探索,去做决定,去和孤独和平共处。

“我脑海中有这样一幅画面,但我不记得那是记忆还是梦。”艾米丽说着,仔细观察着泰勒的反应。她试着不去想那些话现在多么容易就从她的嘴里说出,她有多么不在乎自己的舌头被音节缠住,不在乎自己的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因为他理解她,他看见了她,那个不再是过去的她。

“接着说。”他对她露出了微笑。一时间,她以为他又要吻她了。

“我往下看,看到了一架飞机的影子掠过地面。我在想,那个影子实际上是另一架藏起来的飞机,只有当太阳照耀的时候,它才会向世界显示它的存在。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像那架飞机一样度过—藏起来,等着阳光照在我身上。”

“我想那是不行的。”

她花了那么多时间把别人推开,但她从未真正独处过。即便祖母外出巡回售书,或是去城里开见面会,也总会有人来看看她的情况。夏莉、牧师,甚至那个男人和他的狗,现在还有泰勒。

“纳什维尔是你的梦想,如果我和你一起去,我最终会后悔的。”一个故事的灵感开始在她脑海中酝酿,那是一张成千上万人的记忆形成的地图。他们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却又因一起走过的道路而联系在了一起。奥菲莉亚长大了,她像真相的发掘者一样探索秘密,用人们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的物品和记忆,将他们重新联结起来。

“听上去很坚决。”

“我很抱歉。”

“不。”他长舒了一口气,表示接受了这个事实,“是我对你和菲比不公平。还有在那之前,我把生活弄得一团糟。”

“我们都不是有意为之的。”

“我很高兴做到了,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想起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当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他站起身,把她拉了起来,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

她看着他走开,弯下腰拾起她的背包和速写本,注意到内封里塞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张鲜艳的红鸟的图片:它张开翅膀,飞向落日。她将明信片翻了过来,看到了他写的几行字。透过她的泪水,那些字母在纸上跃动着。

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只凤凰。

色彩绚丽,心中燃烧着火焰。

但当你的心哭泣时,

请记得我在想你。

因为你是我想要尝试的动力。

“他就是我的诺亚。”艾米丽喘了口气,抬起头来,看见泰勒站在草坪的边缘,伸出一只手去开门,正要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低声说道,感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心,“等一下。”她又说了一遍。当他转过头来微笑时,她跑了过去。

她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地吻着他。在那一刻,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脸颊上伤疤的拉扯,忘记了脊椎上的疼痛,忘记了一直躲起来、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的那些年。在那一刻,她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女孩,在夏日的夜晚接吻,心中闪烁着明天的希望与可能。

就这样,她觉得自己卸下了防备,进入了他的灵魂,让自己的心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敞开怀抱。

“你改主意了?”他从拥抱中抽离了出来,喘息着,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不是。我是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他的脸沉了下来,放开了她:“噢。”

“因为那是你的梦想。”他们之间亲密无间,可他却觉得那么遥远。

“你已经说过了。”

艾米丽抚摸着他的衬衫领子,感到他先是僵硬,然后又放松了下来:“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这话你也说过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回来。”她走近了一些,双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也许我们可以在中间地带见面?”

他轻轻地笑着,声音的震颤传过她的指尖。

“中间地带在海上,艾米。”他用两臂搂住了她的腰。她投入他的怀抱,靠近着他呼吸。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弄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她仰起脸来看着他,“如果我跟着你,我就做不到。”

他低头朝她微笑,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表情。

“怎么了?”

“当你对某件事充满**时,你看起来很美。”他亲吻了她的前额、伤疤和嘴唇。她等待着自己选择离开的那一刻,却惊讶于那一刻并没有到来。

“你要去哪儿?”他贴着她的嘴唇,轻声说道。

艾米丽露出了微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