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好,我是伊丽莎。”
“你好,我是伊丽莎。”
“我来自新学院,你是?”
“我是安洁莉卡。噢不,对不起,你是安洁莉卡。你刚才说过了。哈哈。对不起。我是伊丽莎。”
“伊丽莎,你呢?我是说—我是伊丽莎,你呢?”
伊丽莎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慢热,或者对人群过敏。她在牛津大学的博士研究生课程才上了一礼拜,就感到精疲力竭。在听完一个关于助学金的讲座后,她偷偷溜回斯温伯恩路,瘫倒在**。她的脸深深埋在枕头里,想永远陷在里面的想法十分强烈。即使是现在,她知道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别人,却仍然觉得里面挤满了人,如果她翻过身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学生和导师就会凶神恶煞地向她靠过来,记下她的情况,或是准备用针扎她。她和纳特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像是过去了几个月。自从纳特在公交车上向她挥手告别后,伊丽莎就一直没有收到对方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先发信息给纳特,她更年长一些,但也许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她不懂得其中的规矩。在巴斯,鲁比从一开始就主动提出和伊丽莎见面,之后又为她们的交流定下基调和节奏。伊丽莎试着不去在意纳特没有和她联系的事情,但为自己在意此事而感到惊讶和些许兴奋,她一直试图记住纳特那富有质感的声音、她们谈论的东西、纳特捋头发时指甲的形状。
伊丽莎告诉自己,至少她会经常分心去想这件事—在遇见纳特之后,她醒着的几乎每一分钟都在注册图书馆、参观院系、加入研讨会、登记身份中连轴转,每一场活动都会涌现出一群新面孔,就好像“造人工厂”正在超负荷运转,把多余的存货都倾倒在牛津大学的院子里了。最难的是要记住这些名字学的是什么学科以及个中缘起:那个黑头发的萨拉是火山学研究员,或者她实际上是心理地理学家希拉,来自威斯康星?我的天!
不过,也有一线希望:伊丽莎怀疑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刚开始做研究生时,“不知所措”是“完全正常”的,在一次欢迎酒会上,她在一个纠缠她的福利官员身上证实了这一点。一个更有用的发现是,谈起记住新名字的困难是进行一次得体谈话的不二法门。“我可能不记得你叫什么了。”伊丽莎如果这样说,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就会双眼放光。“哦,我也记不得你的名字了!”她们会大喊出声,因此可以尝试一种更诚实的交往方式。而这种方式的问题在于,讨论会有时候会发展为一种反常的健忘症比赛—伊丽莎会说自己是世界上最记不住名字的人,而她新认识的人则会下战书说:“不不不!我才是最记不住的!”争论就从那里开始,一直较量到最后,最后总会有人愤愤地说:“我忘了我母亲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于是,两位参赛者就会停止争论,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惊讶,并对整场对话感到疲惫不堪。
真是受够了。伊丽莎想一个人待着。她想吃开心果松饼,想去西西里看结在树上的柠檬,她想见到爸爸。她在旁边的桌子上摸索着找手机,她之前向里奇保证会和他保持联系。这些宝石色的应用程序像哈瑞宝软糖一样闪闪发光,给她带来了一股活力。她打开了WhatsApp[25],给里奇发了一段语音。她教他学会了用这款软件—她解释说,这就像语音信箱一样,用它们代替打电话的好处是,接收者可以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听消息,双方不必实时在线。
埃莉和杰西的近况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俩是她硕士时的朋友,现在在伦敦工作,埃莉是一名公司律师,杰西在通信行业。埃莉发来了一张汉堡的照片,她正在工作,这是团队点的外卖。伊丽莎刷了几下,找到了汉堡的表情符号,交替着加上舌头的表情符号回复了埃莉的消息。她不知道还能补充些什么。杰西做了一张浪漫的牛津尖塔的图片,还把伊丽莎画在了塔顶上,就像哥斯拉在帝国大厦上一样。“哈哈哈。”伊丽莎回复道。接着,她将注意力转向了里奇。
“嘿,是我,”她开始录下自己的声音,“我躺在牛津家里的**……”她停顿了一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充满活力,“想你哦!”她兴奋地说。没用的,她听起来像是精神失常了。她又试了一次:“我累了,感觉有点……平淡。我搬进了一间不错又便宜的房间。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有趣,不过……我想我不太能……”
她没再说话了,觉得自己有点傻。她看着录音仍在继续,正记录着自己的沉默。里奇希望她能在牛津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渴望她能珍惜自己二十几岁的岁月。他知道她在巴斯过得不太好,对她在牛津的生活寄予厚望。她不能让他失望。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再过一个礼拜,她就可以享受他想要的宁静日子了。跟他分享这些悲观的生活片段是不对的。
伊丽莎紧抓着胸口,想起了和父亲的最后一次晚餐,那是新学期开始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开车送她去牛津。按惯例,他们去了弗莱里餐厅。户外天气温和,天空中低垂着黄色的云。在走着去吃晚餐的路上,他们看见大雁排成代表胜利的“V”字队形从头顶飞过。他们坐在户外的一张铝制桌子旁。谁也没有想到要邀请伊丽莎的母亲。吃到一半时,里奇翻了翻牛仔裤口袋,将一个破旧的信封放在桌上。
“里面有五百块钱。”里奇盯着他的黑线鳕说道。黑线鳕那破损的尾巴蜷缩在炸锅里。
伊丽莎打开信封。她对父亲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因此她确信,这份礼物他肯定准备了好几个月,他肯定还兼职了其他工作,才凑齐了这么一笔钱。信封里装的不止是二十英镑面值的钞票,还有十英镑的纸币和两英镑的硬币。每当父亲有闲钱的时候,就一定会想到伊丽莎。
伊丽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胸口和喉咙都堵住了。她想咳嗽,突然急着想要咳嗽。她想要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就在番茄酱边上,但触摸它可能会令伊丽莎陷入一种无法驾驭的情绪状态,而且她也不认为里奇能够驾驭(他的眼睛泛着微光,嘴唇抿成一条线,看上去温柔而孩子气)。但就在伊丽莎试图想办法表达感激之情时,里奇突然用他那只大手盖住了她的手。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很快移开了视线。伊丽莎没有拒绝这笔钱—里奇一定会让她收下的—因此,她最终拿起了信封,将它放在膝上。
“谢谢。”她说着,伸手去拿了一根薯条。
伊丽莎用拇指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下,删除了发给里奇的信息。那条信息并不好:她的声音泄露了困惑和疲惫。她不想让父亲担心她无法应付。伊丽莎快速浏览了一下前一天晚上拍的照片—她和新学院的同学们出去玩了,这次的着装要求令人厌烦,要打扮成“奥威尔笔下的动物[26]”。伊丽莎看到了一张自己的照片,戴着一个粉红色的猪鼻子,这和她头发的颜色很相配。在俱乐部里,伊丽莎被一群打扮得和她一样的人包围着,向摄影师挤去。他们站在奇怪的角度,像是挤在一只船上,彼此抓紧、相互支撑,或是装作关系亲密的样子。她放大照片,想看看自己是否很开心。是的,她在笑—事实上,她看上去醉醺醺的—最后,她按下了发送键。
任务完成后,伊丽莎又趴在了**,希望自己能找到继续战斗的毅力。然而,她的决心渐渐动摇了。她的白色枕头散发着宝洁洗衣液的清香。卧室被陌生人挤压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她告诉自己,在与陌生人周旋了这么久之后,她需要独处。随着她的心跳放缓,她的思绪也放慢了下来,外面排水管上的鸟鸣和几栋房子外的狗叫声一起伴她入了眠。
自从鲁比伤透了她的心后,伊丽莎就回到了坎布里亚,她觉得自己需要恢复。大部分时间,伊丽莎都和爸爸一起工作。她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从未见过鲁比,也不知道鲁比的存在—伊丽莎在工作中找到了安慰。他们在坎布里亚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地工作,车上堆满了一袋袋的泥土。在父亲的指导下,伊丽莎努力劳作。她将花盆从手推车搬到花坛上,摘去玫瑰的枯花。她收集用于焚烧的桉树树皮,在院子里铺上石板,好像自己是女王,无限地开放着市镇集会。他们在黎明前或破晓后醒来,彼时,月亮在强光的映衬下散发出苍白的光芒。一般情况下,他们会静静地在花园里做园艺。有时,也会听着BBC 5套的直播。伊丽莎发现,电台解说员有一种能抚慰人心的风格,他们那纯粹的男性气质会让人平静下来。当伊丽莎穿过客户们的大房子走向花园时,所见到的浴室、餐具室和洗碗间都令她着迷。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净化了的坎布里亚,厨房里的铜锅闪闪发光,花园里有游泳池、有榅桲树,还有爬满常春藤的大门。她为之沉醉。
里奇当园丁的时间并不长。21世纪初以前,他一直在伦敦路的卡瓦汉&格雷公司工作,是膳食卫生保障小组的成员。伊丽莎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参观过这家工厂—那是一座红砖结构的建筑,壮观而肃穆,不过周围的空气中有一股茶点的味道。她会在前门附近闲**,一边读书,一边等着里奇下班来接她;在她周围,其他卡瓦汉员工的孩子们在踢足球或玩跳房子,大一些的孩子则在停车场懒洋洋地抽烟,他们会给九岁大的孩子们抽上几口,好换取他们的巧克力。随着夜幕降临,你可以通过他们烟头的亮光找到他们。但最终,卡瓦汉公司重组,里奇也失业了。这不过是阵痛。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似乎都在蓬勃发展。伊拉克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它发生得如此遥远,坎布里亚几乎都听不到战争的声响,国内唯一流传的消息就是戈登·布朗[27]和托尼·布莱尔[28]之间的争执。但在卡莱尔[29],似乎一切都在崩溃,这一切甚至发生在金融危机到来之前。商店纷纷倒闭,养老院挤满了衰弱和健忘的老人。在过去,积极、上进的年轻人总是会去纽卡斯尔[30]或利兹[31]奔前程。可如今,年轻人都在尽可能地逃离。
伊丽莎的母亲弗洛拉也失业了。她曾在一家酒店的前台工作,但由于客人数量减少而被解雇。有一段时间,里奇竭力维持着这个所谓家庭的运转。伊丽莎继承了他那清教徒式的秉性,里奇只在礼拜天下午才会休息,而他最大的奢侈就是边吃着酥脆的泡菜三明治边看电视。弗洛拉永远离开家的那天,是伊丽莎八岁时的一个礼拜天,伊丽莎从操场回家,发现父亲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电视。那时电视机根本没有打开,而里奇也没有在吃三明治,伊丽莎知道出了事。弗洛拉不见了。伊丽莎走到电视机前,按下了开机键,屏幕呈现出彩色,声音充斥整个房间。
伊丽莎的童年虽不比卡莱尔的其他孩子更加动**,但她和里奇也曾经经历过一些事情。他们虽然贫穷,却也不至于挨饿;他们对生活有诸多不满,却也不至于陷入绝望;他们还有一辆车,尽管有时候没钱买汽油。伊丽莎最初的记忆是大约五岁的时候,他们住在收费的高速公路边。弗洛拉那时还没离开家,尽管她有时候会深夜出门,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或者压根儿就不回来。伊丽莎还记得,有一回她正要去上厕所,妈妈拦住了她。那是一个夏天。蜜蜂砰砰地往窗玻璃里撞,摇晃着飞过来,接着又砰砰地撞击。弗洛拉弯下腰,看着伊丽莎的眼睛,告诉她他们需要省钱,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
“以后小便就用两格厕纸擦干净,”她吩咐道,“大便三格,一格也不许多。”
伊丽莎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弗洛拉在十九岁时意外怀上了伊丽莎。她从未想过堕胎,当时少女怀孕是司空见惯的。有那么几个礼拜,一想到要对婴儿这样柔软又依赖人的小东西负责,她就十分感动。她和里奇并不是很合得来,但他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消息:里奇告诉了他已经年过七旬的父母,用从安特家捡来的木头做了一个小床。他和弗洛拉在一起住了几年,这期间其他男人和女人也来来去去,他们自称是妈妈或爸爸的“新朋友”。有几个不错的“新朋友”还会记得给伊丽莎带小礼物:大象钥匙圈、亮片盒子、用来放耳夹的小夹包……
长大后,伊丽莎想要一个美丽的母亲,就像她在书中读到的那些女人一样。一个香喷喷的金发女郎,在化妆间里戴上珍珠、别上牡丹花。她希望弗洛拉能好看些,能梳一梳她糟糕的棕色头发,能带她去必胜客或是洛克比的溜冰场。她们甚至可以一起烤纸杯蛋糕,就像维里蒂和她妈妈在周末做的那样,她每周一都会带着特百惠盒子装的仙女蛋糕来上课,将它们分发给朋友—而不分给敌人。甚至在离开家之前,弗洛拉都不善于表露感情,她生性淡漠;生下伊丽莎后,她也不想再要孩子了,她把女儿看作一个物质上的难题,而不是一个需要珍惜和保护的小人儿。
不过,在离开之前,弗洛拉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带伊丽莎去环球街的图书馆,因为那样自己就不用再看管她了。那是一栋功能性建筑,散发着蜡笔和塑料书套的味道。一群头发灰白的女士在桌子旁轮转,她们称赞着伊丽莎头上的发带,递给她巧克力消化饼干,问她学校的情况如何。她会一一回答她们的问题,然后迫不及待地去看书。她从不在儿童区长时间逗留—那里到处都是乐高玩具和咿呀学语的孩子—而是直奔后面的青少年专区,从六岁开始,伊丽莎就待在那里了。当她读书时,巴特菲尔德太太或艾伦太太有时候会过来,责备她怎么坐在青少年区,还问她在看什么书。伊丽莎会说《夏洛的网》,又或者是《霍比特人》《风鸣曲》《手提箱孩子》《野天鹅》……她只碰到过一件令人不大舒服的事情:一个周六,图书馆快关门时,伊丽莎正在速读一本名叫《甜甜谷高中》的小说,她听到附近的一条过道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呼噜声。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动物的蹄子和鼻子在拨弄干枯的树叶。
伊丽莎合上书,好奇地站了起来。她绕着其中一排书架转了一圈,看见生物学分区的昏暗处有一个穿着红色夹克和步行靴的男人。
男人看了看站在三米开外的那个瘦削又严肃的女孩,她也正看着他。接着,两人都低下了头。伊丽莎的注意力则放在那个男人弯腰的姿势上,某个器官从裤子里掉了出来。
“你好。”她彬彬有礼地说道。
男人呻吟着,试图转过身去。伊丽莎这才意识到,他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她满意于自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于是坐回了懒人沙发。甜甜谷高中的双胞胎杰斯和伊丽莎白有了青春期的烦恼,她想知道她们是如何解决的。五分钟后,她感到一道红影从眼角的余光处闪过。那个人正往图书馆出口走去。她听见前台的女士对他说了声晚安,他也应答了一句。
[25] 一款用于智能手机之间通信的应用程序。
[26] 此处指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创作的小说《动物农场》中的动物形象。
[27] 戈登·布朗(Gordon Brown,1951—),英国政治家,前首相兼前财政大臣。
[28] 安东尼·查尔斯·林顿·布莱尔(Anthony Charles Lynton Blair,1953—),英国政治家,1994年至2007年任工党党魁,1997年至2007年任英国首相。
[29] 英国英格兰西北部城市,坎布里亚郡首府。
[30] 纽卡斯尔(Newcastle upon Tyne),英国英格兰东北部的港口城市,英格兰八大核心城市之一。
[31] 利兹(Leeds),英国第三大城市,英格兰西约克郡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