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大陆
我如何穿过“泯灭的希望之海”
尽管已是夏天,卢多却穿着一件粗花呢夹克,里头是一件红色开襟羊毛衫,脖子上系了一条灰色的开司米[115]羊绒围巾。他要离开了,但在离开前他要给我最后一个告诫的眼神。他把雨伞支在楼梯平台的地面上,倚着它。他无论去哪儿都把那把雨伞带在身边,用它来指东指西,仿佛那是他延长的胳膊。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懊悔。也许有愤怒,以及怜悯,但懊悔,完全没有。
“最后,”他吃力地喘着气说道,“终于。”
他站在阴暗的楼梯平台上,烟斗干净利落地插在胸前口袋里,铜色的鬈发打理得一丝不乱。楼梯平台上又黑又脏,充满昔日时光留下的余烬。墙面上总是潮湿的,地中海的湿气渗进了这栋建筑的骨髓。在那潮湿、灰白的凄凉场景中,卢多吐露了他离去的缘由:他离开是因为我为自己过去漫长而黑暗的历史开出的治疗方案—通往流亡的空寂的文学朝圣。
当我进一步追问时,卢多把皮手提箱竖着放在了脚边,手提箱和他的鞋很搭。他用和善但带有某种距离感的语气说:“听着,你处理过去的方式让我难以忍受。事实上,你的写作习惯有诸多副作用,其影响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全然不顾我的困惑,继续向我发射着枪林弹雨。
“首先,”他喊道,如同一位教官,“突然失踪。”
我告诉他,我每时每刻都非常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第二,”他说,他停不下来了,“对生者病态般的冷漠。第三,也是最严重的罪过—”
“不敢苟同。”我无可奈何地说道。
“第三,”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说,“连续好多天待在**,把卧室弄得臭气熏天,跟具尸体一样!”
我告诉他,可不能用这样的方式说再见,在礼貌方面他得多跟阿加莎学习。我望向四周。阿加莎和费尔南多去哪儿了?贝提塔冲到门口。阿加莎的陶土半身像,一支阿加莎的军队,正用眼睛跟随那条狗。贝提塔在我脚边坐下。我难以置信地喘息着,艰难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惊愕正在我的血管中蔓延。我让自己振作起来。
一束光线从天窗投射过来,照亮了卢多的伞尖和皮手提箱上的银锁扣。他要回到佛罗伦萨的家了。他把英国羊绒、烟草、他收藏的历史辞典塞进了箱子里,其他的全留下了。他告诉我他年迈的父亲生病了,老人家的骨头不再硬朗,心脏虚弱,头脑自然就被一团迷雾包围,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的父亲有八字胡吗?我不禁想问,但我忍住没有开口。我不傻,看得出卢多在撒谎。我通过灵魂转世吸收了我死去的父亲,并将他置于我的空寂里随身携带。我对父亲的义务破坏了我和卢多的关系,让我无法给予他更多的关注。现在,这个文学异教徒,毫无创造力的本博后代,正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我的故事来为他正名。他用他的父亲来攻击我。他在复仇。
我记得,那场景历历在目,卢多曾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用恼怒而粗重的声音问我:“你希望找到什么?这又不是个藏宝盒。”他指的是空寂。
我声情并茂地回答道:“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挚爱的朋友,我正在我的空寂里寻找一束火焰,那火焰将发出夺目的光芒,比最灿烂的晨光还要明亮,它将驱散死亡的阴影!”
但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我随口一说。我想对他倾诉的是:我的伤口是内在的,是缺爱之伤。但我说不出口,我无法鼓起勇气吐露我的脆弱,我的不堪一击。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所能见到的只有历史的连环骗局。世界变成了一幅肆无忌惮的自我镜像,断绝了我的氧气。我能信任谁?这个世界毫无坚实可言。
贝提塔不安地叫唤了一声。我张开嘴,说:“这就是爱,当死亡牵连其中。”
卢多凝望着我。我分辨不清他此刻是感到困惑还是不安。我也凝视着他。他的名字在我舌尖上翻动:卢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他站在门前,手里拿着手提箱,即将与我永别;卢多,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对所有纷乱的迹象视若无睹,对活着的人所遭受的普遍不安,对人类所做的每一件事内在的虚无全都置之不理。
卢多拿出烟斗,然后迅速将它放回胸前口袋里,拍了拍胸脯。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以为他会跨过门槛,跨过他为了保护自己—他过去粗暴地说过那样的话—不受我那遭受死亡击打和扭曲的头脑影响而设置的边界。我想象他放下他的皮手提箱,放开手里的伞,将我拥入怀里。我想象我们的身体抱在一起,我想象他把我推进他的房间,热切地解开我的衬衫。卢多会垂涎欲滴,恶作剧般地准备好修补我们之间荒废的情感。**具有那样的功效,能让我们勇气倍增。
可他只是站在门口,抓挠着脸上的胡子。他开始留胡子了。他的胡子向来刮得很干净,可现在只是随随便便地打理了一下。我把他脸上的胡碴儿解读为悲伤的信号,我看着卢多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自己,那个影子正从他虹膜的晶莹池塘里回望我。我看到了促使我们分分合合的那些爱与恨,看到了我们在彼此身上解锁的性欲。他黑色的瞳孔在缩小—我的影子消失了,我被流放了。他在流汗,他的鼻孔再次张开。我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强暴我,还是突然离去?都有可能。扑哧,那一刻消失了。他变得镇定而严肃。
我审视他的脸,对他说他有个可爱的罗马鼻。
“这让你看起来像一个能建造东西的人,沟渠呀,道路呀。”我说。卢多上唇抬起,露出了牙齿。
“你—”他说,一只手提起皮手提箱,另一只手用伞柄敲打门框,“来到我的生命中就是为了折磨我的。”
卢多抓着他出行的行李,像一个掉入海里的人紧紧抓住一只筏子。他突然离开,消失不见了,我没来得及反应,来不及提醒他,是他追求的我,是他不停对我絮叨 “爱”这个词,是他坦言我的**像一条光的隧道,可以任由他在其中畅游,当世界被致命的风暴摧残时,鱼就是这样游进河床保护自己的。
我虚弱、震惊而受伤地走进客厅,把脸贴在露台的格子门上。我看到他在街上行走,像士兵一样大踏步朝火车站走去。我打开百叶窗,走到露台上几株奄奄一息的盆栽中间。我的内心空落落的,如同被风席卷而过的天空。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更明智的判断,大声叫道:“我们所有人醒来时都会发现,我们正在用错误的事情来填塞错误的洞口!”
地球终于开始转暖。暖暖的风呼啸着穿过中世纪区[116]歪斜的石子路街道,它仿若一只粗大的画笔,将天空粉刷一新。一条朱红色的光带开始在远处的群山上空积聚。我听到风力加大,如同一辆马车滚动着车轮,在赫罗纳的大街小巷里疾驰而过。挂在柱子、建筑和阳台上的加泰罗尼亚独立旗帜哗啦啦地飘动起来,仿佛在回应风的伟力。在狭窄的巷道里,在用密集的石头砌成的石墙之间,我看到了卢多。
他从修道院外梯尽头的拱廊下出来了。风掀翻了一家葡萄酒吧昨晚留在门口的空葡萄酒瓶。它们翻滚着,紧跟在卢多身后,敲打着石头路面,发出阵阵声响。所有未固定在地上的东西都被风掀到了一边。我看着卢多一路躲避着菜单和从院子里飞出的塑料家具。他来到了这个城市的主人行道,兰布拉大街。他穿过桥—佩德拉桥,迅速越过河面,然后消失在一束如潮水般涌来的光亮中。梅尔塞晾在屋顶上的一张白色床单被吹走了,正在往上空飘**,一开始慢悠悠地,既而一阵惊慌,如同一只在葬礼上放飞的鸽子,猛地冲向天空,急着远离地上那些悲痛沉重的人。
卢多过了佩德拉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他的身影了。我深知他会走我们平常走的那条路。我也知道那些街道如同风的走廊,风为了在其中穿行,不得不缩小体积,这样一来压力和风速也会相应增加。从撒哈拉吹来的一股异常强劲的西罗科风。卢多要颇费一番功夫才能抵达火车站,他得用尽所有的重量来抵御强风,防止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他将不得不全神贯注,一次只抬起一条腿,仿佛在月亮上穿行。但即便是那样,他依然会到达火车站,气喘吁吁。
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我退至屋内,关上百叶窗。我在公寓里四处看了看。阿加莎和费尔南多去哪儿了?他们似乎也永久离开了。他们将我遗弃在一套过时的公寓里,任由我在这里腐烂。我的周围是破损的电话和录像机,旧吸尘器部件,那是他们三个—卢多、阿加莎、费尔南多—为了备不时之需而买的零件,是他们在世界战争中幸存的父母和祖父母教他们这样做的。那些破碎的零件证明,20世纪的贪婪依然在觊觎新鲜的血液。他们或许会否认这一证明,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世界大战引发的沟通破裂和不确定感,以愈渐贪婪的胃口在一代又一代间传递下来。我感到刚刚开始在我心脏的肉质走廊里流淌的血液停下来,退了回去。
我走过阿加莎的半身像,来到卢多的房间,呆呆地坐在他的床沿。我和那天空一样,空落落的,仿佛有人把我的胸膛里清理得一干二净。我内心泛起一股令人肠断的古老的恐惧。卢多房间里黄色的墙面向我逼近。我怀疑我是不是患了神经紊乱。我想,出生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婴儿从母亲的子宫出来时会大哭,一定是因为这个。那是一种困惑的哭喊。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提醒自己,这就是我回溯流亡的路径时苦苦寻觅的结果:死而复生,重头来过。可是,我没有料到自己会愈渐失去方向感。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一面令人发狂的会复制的镜子里,它不停地投射出我生命中心那个黑暗而狂乱的事件:流亡的空寂。这就是人生吗?我自问。一张没有中心的网,一连串永远重复、没有源头的事件?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几次走上露台,仿佛那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高地,只要站在那里,无论卢多置身何处,我都能看到他。卢多走了,我还有什么呢?金鱼在鱼缸里打转,用了不起的鱼鳃抽打黏糊糊的绿水。托特在走廊里溜达,贝提塔紧跟在他后面。我只有这三只小生灵做伴了。
我回到卢多的房间,扑倒在他的**。我盯着天花板,隔着墙聆听赫罗纳宁静的低语。我沉入文学母体的沼泽里。我想象自己遨游在它黑色的水里,直到时间坍塌成一个单一的平面,那意味着每一件发生过的事都会即将发生。于是,我一边漂流一边对自己说:“这并不重要,卢多曾经离开过我,他也会再次离开我。”
我在之后的某个时刻醒来。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我不清楚。我睁开眼,头一个看得到的是托特。我头脑里爆发一阵思想的气旋。我怎么可能在爱一个人的同时做一名流亡者呢?我母亲在哪里?父亲在哪里?我祖国的档案在哪里?哪个国家?哪个?我能将哪个国家称为祖国?托特坐在我的床尾,抬起爪子向我打招呼。他非常平静。
“托特,”我说,“谁能承受无意义的折磨呢?”
那鹦鹉张开了喙。
“未来的心脏是古老的。” 他说。
“是的,”我说,“确实是的。”
随后我想,我要怎么处理我身处的这片大得无可估量的深渊呢?我曾跳入这深渊,从另一头出来时却比一开始陷得更深。我盯着天花板,直到再次入睡。
几个小时后,在寂静的夜晚,我径直从**坐起。加缪的话游走在我头脑里迷宫般的走廊间:“一切于我皆陌生,一切,没有一个人属于我,没有一处地方能治愈这伤痛……我并非来自这里—也不来自任何地方。世界变成了一片未知的风景,我的心脏在此无可依靠。[117] ”我起身,在过道里踱步。托特这位忠实的伴侣跳下床,紧跟在我脚边。
我整整一个星期难以入眠。每天晚上,我在过道里来回踱步。我的情绪时而高涨时而消退。我行走在我头脑的浅滩和深渊里。我上一秒感到屈辱、沉痛,下一秒就陷入不安和愤怒。然而,尽管我的心情时起时落,我的头脑里始终回**着一个问题,一个萦绕不散的问题:几次朝圣之旅暴露了什么?终于有一天,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当阿加莎和费尔南多还在房里睡觉时,我听到:面对生活时我的无能为力。我被这句精准而犀利的话震撼到。是谁写的?本雅明、莱维,还是乌纳穆诺?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敢相信卢多已经走了。
我走进他的房间,我的病手滑过黄色的墙面,滑过他的桌面,滑过他地板上的地毯。我打开他的衣柜,闻吸他衣服的味道。我翻遍他的抽屉和书,发现了一张有他笔迹的纸条,那笔迹是永恒而优雅的花体字。我认识那些字。
字条上抄的那句话是尼采用来批评他年轻时作品的:“写得很糟糕、沉闷、尴尬……节奏不均匀,逻辑不利落,非常自信,因而不屑于呈现证据。”
卢多有没有坚持以语言学评论的方式记录下我的痛苦呢?我暗想。突然,我感到愤怒至极。我细细咀嚼这些话:“写得很糟糕、沉闷、尴尬!”在炙烤的热浪中,我记起尼采的另一句话—“在敌人面前平等:一场正派决斗的先决条件”。
可等我一退回到过道里,立马又困惑起来。谁是敌人?敌人又藏在哪里?那敌人是否像死亡一样在我体内显现?我无从得知。我坐在阿加莎的半身像旁,哭得一塌糊涂。我再次陷入低谷。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托特沿着过道信步走来,碰了碰我的病手。我抬起那只手抚摸他。他已经从狗身上学会了新的习惯。他叽叽咕咕地回应我的抚摸,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远处飘过来的。我筋疲力尽。我仿佛正从世界之外往里窥视—已然死去,但依然艰难地跋涉着,身后拖拽着我的无知。我投喂的是头脑的哪些部分?我边抚摸鹦鹉的翅膀边思考。又是哪些部分在忍饥挨饿?我一直忠于那个开启伟大的流亡之旅的人,但那个人不复存在了。我已经在废墟堆里如凤凰般涅槃重生,我已经把我的冷酷、我的不幸留在了那堆废墟里。
在那之后,我连睡了数天。在睡梦里清澈的光线下,那些问题发生了蜕变,它们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戏剧性的效果。一天下午,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圣丹尼尔青翠的山峦和谷地中,心想:当连敌人是谁都不清楚时,平等意味着什么呢?我在可能的候选人里翻找—卢多·本博,我不幸人生中的坎坷,以及无情地对待这个世界的独裁者们—我的悲伤再次被盛怒取代。我的愤怒积聚起来。我为这嗜血、混乱的宇宙而愤怒,为自己是它的一部分而感到恶心。我的思绪缠绕,旋转。我想知道:最伟大的复仇是什么?我扫视着被风洗净,清澈如镜的天空。我看到了答案,仿佛它就写在蓝天上。那答案曾在伟大的流亡之旅里以各种形式和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再惊惧而犹疑地将自己投入它的怀抱,却一再遭到拒绝。我看到,最伟大的复仇就存在于最简单的复仇中:在这个竭尽全力消灭我的世界,要不顾一切地去爱,去战胜,去坚持。就是这样。这就是一直以来的答案。我站在那里,完全说不出话来。我真蠢,多么简单的道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我捡起一块石头,就像在捡起那个词:爱。我将那石头放进嘴里,吮吸着。它坚硬、顽固,一个我无法代谢或者嚼碎的物体。我回到家,感到惊惧、困惑,但又有些坚决,决意要追回卢多,要在我不幸的人生地图上画出一条新的流亡路线。回公寓的路上我一路吮吸着那块石头,嘴里留下一种矿石的味道。
第二天,我开始打包行李。我很快就搞定了。我的行李不多,只有托特,我的笔记本,那块石头,以及我身上的衣服。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的钱所剩无几,属于我过去的那些物件早就已经丢失了。我没有身份,但我又是无穷的、多重的,像一张白纸,我想要成为什么就能成为什么。我听到阿加莎在客厅里四处走动。一道紫铜色的光从窗户中透进来,将琥珀色的光亮投射进屋里。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她俯下身站在鱼缸前,梳到一边的头发垂在肩上。透过她浓密发丝间的缝隙,我看到那条鱼在鱼缸里遨游。
“我要走了,”我宣布道,“一想到卢多这样抛下我,把我像件衣服一样晾在绳子上,我就很难过。”
“去哪里?”她问。
她转过身,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看起来安详、苍白、平静。如果说有谁能让我对其吐露真言,那个人就是她,我暗自想道。
“我打算去追求卢多。”我说。
“怎么去?”
“乘下一班轮船,”我说,“我将越过地中海, ‘泯灭的希望之海’。”
她惊讶地看着我。她的下巴微垂,我能看到她的嘴角变湿了。“你不觉得应该先让这事儿缓一缓吗?”
她的语气沉重,仿佛一股忧虑的潮水涌起,淹没了她的声音。她看我的目光透露出同情、困惑和害怕,仿佛通过与我对话,她的头脑与某种粗糙、不合逻辑、不安的东西有了接触。那表情似乎最近无处不在,被强行安放在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每个人的脸上。每个人一看我,脸上的表情立刻就耷拉下来。仿佛他们已经看透了我,看到我父母破碎的残片像狂风肆虐的沙漠里的风滚草一样在我的空寂里飘**。我,是每个城市里的永久异乡人。我是否正从内部推翻它的准则?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
那天夜晚,我肩上扛着托特,搭乘上了驶往热那亚的轮船。我一直待在我的船舱里。穿过地中海到意大利要十七个半小时。到了热那亚,我将走到国际客运总站,登上去往热那亚布里尼奥里车站的火车,然后转乘驶往佛罗伦萨的火车。我确信卢多会在那座孕育他的几何城市里等待我。我闭上眼睛设想那场景:我敲响他的家门,他开了门。透过门缝,我看到他的父亲,挫败、苍老、脆弱,仰躺在客厅里正对电视机的一张**,电视屏幕上的蓝光让他看起来苍白而可怕。卢多终究没有撒谎。一开始他会有些紧张,会僵硬地站在我面前,试图拦住我,不让我进去。我会提醒他,我父亲死过很多次,我曾眼睁睁看着我父亲的脸在生死之间变化,每次我都不得不斩断我对他的依恋。我会告诉他,我知道进入悲痛的未知水域意味着什么。我会告诉他,我可以成为一座智慧的山,供他倚靠。我会告诉他,我们漫长的死亡之舞[118]已经缩减成这一刻,缩减成这个简单的姿态—确保他不会踽踽独行于他父亲濒临死亡的阴影下。他的嘴唇会颤抖。他的父亲会将布满皱纹的脸转过来,看着我们。老人的眼睛肿肿的、小小的,泪眼婆娑,但他的目光是断然而坚定的。那是一个深知自己已命不久矣的男人才有的目光。他会说些什么,简短地抱怨我们这样把门开着让风灌进来了。卢多会让我进去,关上门。我们站在门厅里,静静地揣度对方,思考着对方的多重面目,想着彼此内心里压制或者复活的多重自我。我会先开口。毕竟,是我大老远跑来追随他的。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我父亲已经从我的空寂中消失了,我母亲也是。他们加入了这个世界的余烬中。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就在我呼吸的空气中。他们作为知识存在于我流着墨水的血管里。我走在哪条街上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这个世界是一个单一的平面,一卷可以无限延展的纸,我在何处安身又有什么区别?
“啊,卢多。”我会说,“多么可悲,多么戏剧性。我们所知的那个世界再次走到了尽头。人之为人就是这么回事吗?”
卢多会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他会无言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手;他会将我拉入他的怀抱,我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那天夜里,我们会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这个年轻的世纪的沉重悲剧在我们上空盘旋,客厅里的电视依然开着,他父亲咯吱一声从**起身,摸索到手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间,电视机里飘出一些残忍的词,它们在空中凝结,形成极大的体量:“自杀式爆炸”“空袭”“大规模死亡”“食物、水和公正短缺”“被截肢的孩子”“烟尘覆盖的房子”。
在一段长长的寂静后,卢多会对着空中说:“我们需要用尽余生来化解童年的毒结。”
这时,我会领会到,他理解我为何吃土。我们很快就要互相认可。很快,这个世界的一半将揭竿而起,半个世界都将开始吃土。我闭上眼睛。我看到模糊的影子、旋涡、壕沟、嶙峋的山脉、海洋里无尽的黑水。我抬起手,在空中挥舞。
“战争有传染性。迟早这暴力会蔓延开来。我们都会被卷入其中。这是另一种结局的开端,”我会说,“我们都一贫如洗。我们都在忍饥挨饿。我们都遭受了迫害。”
“是的,”卢多会说,“只要有一人被迫害,那就等同于我们所有人都遭受了迫害。”他会翻身爬到我身上,泪流满面。我们会缠绵在一起,喘着气,直到筋疲力尽。我想象他会说:“我不知道人之为人意味着什么。我原以为我知道,但它连同其他一切都被毁掉了。”
海上风高浪急,我们收到提醒,一场暴风雨正要来临。我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隔间里。轮船在墨色的水面上岌岌可危地上下颠簸着。我听到雨落下的声音。一场温暖的大雨。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暴风雨。我听到海浪升起,拍打着天空潮湿的肚皮。门外那些不安的躯体在焦急地移动。但丁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因为我已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迷失。”我向水汽萦绕的空气嘀咕道。伟大的流亡之旅骤然结束了。不,不是骤然结束。如同我父亲的多个脸庞,伟大的流亡之旅进行了自我复制。它获得了第二张、第三张和第四张面孔。它蜕变了,偏离了主题。一段新的流亡正在佛罗伦萨等我。一个新的活死人,在那座理性之城,那里有诸多露天广场,奥斯曼男爵[119]风格的林荫大道,血腥的历史,以及每隔一个世纪便爆发一次洪灾淹没赭色河岸的阿尔诺河。恍惚间,我看到一头公牛在用角犁地,在挖掘死者的躯体。我悄悄告诉自己:“我是一个病人,出生在一个荒凉的世界。我是一个外人,一个旁观者,一个售卖痛苦的贩子,一个非成员。”这些词语在我头脑里打转。一个异乡人,一个亡命之徒,一个流浪者,一个乘船离国的难民。
托特紧张地在我肩上踱来踱去。大海威胁着要把我们整个吞没,似乎是觉得没被海水淹死的人太多了。鹦鹉时不时用嘴勾住我的耳朵。我感到胃跳到了喉咙里,“哇”的一声,肠子都快吐出来了。然后我闻到刺鼻、咸涩的空气。
已经行驶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可能已经过了蒙彼利埃、马赛和加纳。船在海水中猛烈地摇摆。我抚慰着托特。我整晚都很镇定,有几次还睡着了。我梦见卢多和我在大海的深处搜寻,收集死者的尸体,带他们一个个浮出水面。我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刨着海床。我们静静地走着,直到遇见一架沉没的战机。生锈的机身上覆满海藻、藤壶、海星和虾。一群群热带鱼在其中穿梭。我们观察残骸时,卢多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似乎对我的存在颇为怀疑。我爬到扁平的飞机头上,翻开笔记本,它在水下散发出一种预言的气息。我用演讲的语气宣布:“‘腐败的过程也是结晶的过程。[120] ’阿伦特借莎士比亚谈论本雅明的那段话。”
卢多思考着我的话,脸上一副沉思的表情。他灵敏的手在海藻的卷须里来回拨弄着—那双手曾经试着滋养我。我爬下来,紧挨着他站在海底。我们在水下优雅地移动着,他静静地看了我很久,连续几次欲言又止。当他终于说话时,他的话丰富而奇异[121]。
“结晶,”他说,“是每次事件转变时头脑在其挚爱之人身上发现新的完美的行为。[122]这是你笔记本上的评语。”他承认了。
“啊,司汤达。”我谅解地说道,我们的笔记本终于复制并融合在一起了,我感到满足。“感性的鼬,马里-亨利·贝尔的分身。”
一只安康鱼游过。我盯着它巨大的嘴,扁扁的头,往内倾斜的尖牙。它一直隐藏在沙里。
“Lophius piscatorius[123],”卢多说,然后他问,“我们今晚吃什么呢?”我们相处得如鱼得水。
我笑起来,回答:“Lophius piscatorius游过液态大陆、伟大的绿色、内海、堕落之海、苦海,但最重要的是,‘泯灭的希望之海’,难民之海。”
我的话让欢乐的心情戛然而止。卢多的眼睛在水里扫视了一眼。他退后几步,焦急地看着我。他准备问那个决定性的问题了。“更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才会对生活说出那个伟大、一以贯之的‘是’?”
一阵深沉的寂静。在那间隙,我听到尼采的话—“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人所爱却不爱自己,就暴露了自己的沉淀物:他最底层的东西浮上来了。 [124]”
卢多说罢倚靠在飞机的发动机上。一群粉色的鱼从螺旋桨叶片之间游过。他金色的鬈发漂浮在咸咸的海水中。他用那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我,任性地噘着嘴。他又不高兴了。
“卢多,”我抗议,“我们得继续走。我们必须继续清理这片内海的河床。”但他不肯动。
“那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呢?”他不情愿地说道,“为什么要固执地笃信一种你并不热衷的生活呢?”
那条安康鱼游到了机翼上方。我看它从两鳃间吐出水来,一点点地破水前行。我们只能一点一点地征服人生,我想。总会有余下的部分是我们难以企及的。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我是会接受还是会征服?我想一头钻进沙里。
我看着卢多,突然意识到,他在为自己爱上了一个还没成功降落在地球上的人而苦恼。为了哄他开心,我游上去,坐在飞机头上。我说:“卢多维科·本博,我来到这个地球上的方式和所有人一样—通过我母亲的**。在这方面,我和所有人是一样的;但在其他方面,我又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身体已抵达,但还有一部分的我在后面徘徊。我的降生是不完整的,这种不完整,这种差距,被生活的残酷事实和它难以捉摸的灾难、我祖先遭受的文化谋杀、流亡的心理大屠杀,以及贯穿我人生的生理和精神上的无家可归扩大了。但请不要担心,我是一个不寻常的天才,我正在将多重头脑同步,以求获得在早上醒来时对生活说出那伟大、一以贯之的‘是’的特权。”
我期待他能反驳我,但他只是头往后仰,笑了起来。我们肩并肩在海底行走,掠过那片空寂。
几个小时后我醒来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什么?乌尔米耶湖上肿胀的水鸟尸体,萨罕德山上嶙峋的山岭,里海的椰枣树……我还能回归故土吗?我嘴里咀嚼着那个词—故土。它尝起来像灰,像尘,像分解的尸体,同时又像新鲜的桑葚,阳光下熟透的樱桃、玫瑰水、藏红花干粉、椰枣。
船遇到了旋涡,先是升起,然后落下。走廊里一个行走的躯体砸在了墙上,开始呕吐起来,每个人都把肚子吐干净了。死亡的恶臭蔓延在每个角落,透过海水漂浮上来。我抓起笔记本。我一直在等待它清楚地显现我的人生,难道这等待终归是徒劳?我翻找着,一句句地浏览。“切开它们,一种黏稠的**就会涌出来”,我听到了这句话。
我再次睡着了。梦里,我沿着狭窄的螺旋楼梯,走上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双螺旋圆顶。那是在夜晚,没有别人。圆顶上的烧制红砖如同被血水浸泡过,迷宫般的楼梯里能感受到某种与器官和解剖学相关的特质。我仿佛走在我聚拢的脑袋里的小径上,仿佛所有的自我都在这座夺目而怪异的建筑里交叠在一起。我来到楼梯顶端,爬过一个小的洞口,站在露台上,俯瞰佛罗伦萨,它像一条饰带缠绕着这处穹顶。在夜晚沉静的空气中,我感到这座城市里那些经受炙烤的石头在呼吸,这个城市因曾经历过的死亡而焕发生机,它曾有过的一切和它将拥有的一切,一直都在这里。
我最后一次打开笔记本,读道:“关于人的伟大之处,我的公式是热爱命运,也就是说,不渴求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不求过去,不求未来,也不求永恒。 [125]”
我站在那里,试图用不灭的爱意来回敬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母亲的猝然辞世,我父亲的近乎失明和最终逝去,以及后来我与卢多的纠葛。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我一想起卢多,他就出现了。他站在我身边,眺望着儿时的这座城市。他已经拆除了他性格中顽固的围墙。我们都被自己的故事改变了。
“我们怎么了?”他温柔地问。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我无法确定。我告诉他,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曾竭力去封锁我对他的爱,因为如果我向他表露爱意,邀请他进入爱的甜蜜光芒中,我知道他也会不可避免地消失。我告诉他,那是我的信念,扭曲而虚妄的信念,但目前为止它还未受到我不幸人生中那些奇异的、令人错愕的事件质疑过。
有人在敲门。我醒过来。海面静下来,船平稳地行驶着。宇宙的边缘传来隐隐约约的嗡鸣,那是死去之人的余烬发出的声音—美妙的声音。我躺在那里,聆听这乐声,不着急开门。
中午时分,我走出船舱,带着托特来到甲板上。他很高兴终于能透口气了,伸展着双翼,张开爪子,扇动羽冠。我吮吸着那块石头。固定在甲板上的橙色塑料椅上坐着一家人。海面清澈,太阳低垂。水分向两边,为我们的船让道。远处的天空看起来好似随时会着火,水平面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火星。我转过身,看着其他乘客的脸。他们似乎那么安全,仿佛能避开任何潜在的损失,他们的人生是甜蜜的,时不时有海滩度假、龙虾奶油浓汤、熨烫整齐的衣服、泳池派对、香槟吐司为它增色。每一件事都讲究控制和平衡,即便是痛苦也要以精准的方式传送,决不能震慑到对方,毕竟他们的情绪被浩瀚而坚实的栏杆守护着。
我转身面对大海。我想象与卢多在那开阔的水里,在离岸边百余英尺的地方共泳。一束金色的光铺洒在水面上。海浪波光粼粼。水面在船侧泛起泡沫。我站在那里,在中午辽阔的苍穹下。当海鸥滑过,意大利起伏的海岸进入眼帘时,我暗自想,现实要么是液态的,要么什么也不包含。上一秒我们在这里,下一秒我们就在另一处,我们自以为了解的一切都消解了。我们曾回避的记忆被唤醒。它们升起,召唤我们一次次地将多重的自我重组。我想,即便我只是暗夜中一个孤零零的声音,我也不会失去信念。我不怯于承认,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是暴力、迟钝的;一处鸿沟一旦开辟,便难以愈合;一个人一旦喝了死亡之水,便不可能继续疏离地、无动于衷地生活下去。我想知道,在这变化莫测的海岸中,爱意味着什么?爱,我想,是一剂可以缓解苦痛的临时解药。只要我们回到这渺小的宇宙,那痛苦就将无限延续下去。爱,如同死亡、文学和自由,既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它就是虚无本身—不同的是,我此前从未见过它这样,即便我见过,我又怎么会懂得如何去辨识它或者恭迎它呢?毕竟分配给我们这些不幸的人来种植运气之树的土地总是最贫瘠的。我继续吮吸着那块石头。自发现它之日起,我就在断断续续地吮吸它。它已变得光滑,我把它从嘴里拿出来,投进伟大的绿色之海,投进“泯灭的希望之海”。我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个字而已,但它是最伟大的钥匙,也是最伟大的谜语。
船快要靠岸了。意大利的岸边一片夺目的赭色。我扫视着小湾里黑色的海水,白色的沙子,月牙形的沙滩。海岸线上的热那亚烟尘弥漫,充斥着工业气息和罪恶,被山川环绕,看起来十分可爱。那些山脉是海的脊骨,是地球的犬牙。我站在那里,盯着陆地。我想到了文学母体,想到了所有的黑洞和裂缝,想到了流亡金字塔,想到了我的病手,想到了宇宙的头脑,想到了空寂里那些作家平静地对我窃窃私语……我这样想着,记起了那句话—“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声音。[126]”
[115] 取自克什米尔地区的一种山羊身上的细软绒毛。
[116] 赫罗纳一处居民区。
[117] 出自加缪个人手记中的第一条。
[118] macabre dance,也称danse macabre或dance of death。中世纪的一种舞蹈表演,由人扮演的死神引领不同社会阶层的人走向坟墓,意在说明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119] 乔治-欧仁·奥斯曼男爵(1809 —1891),法国行政官员和城市规划者。
[120] 出自汉娜·阿伦特的文集《黑暗时代的人们》中关于瓦尔特·本雅明的那一章。阿伦特借用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中爱丽儿之歌里的珍珠比喻,将此章题为“采珠人”,以此来形容本雅明收集和重组引言的文学研究方法。
[121] 原文为“rich and strange”,此处呼应了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的相同措辞,她将本雅明比作“如同沉入海底的采珠人,不为挖掘海底使之得见天光,而是为撬动那些丰富而奇异之物,海洋深处的珍珠与珊瑚,将它们带出海面”。
[122] 出自司汤达的《论爱情》 。“结晶”(Crystallization)是司汤达关于爱情的著名论断。
[123] 安康鱼的学名。
[124] 出自尼采著作《善恶的彼岸》第163节。
[125] 出自尼采的 《瞧,这个人》“我为什么这么聪明”一章。“热爱命运”(amor fati)是尼采的著名格言。
[126]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的第三幕第二场,有改编。原句是“别害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Be not afeard; the isle is full of noi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