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下无对
如果说这时陈则铭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收服一个小小的朴吕国,就能让他享受到这样的厚待,不久后便会有人为他解释这一切。
很快有内侍前来迎他,他令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领着副将等人,匆匆前去见驾。
见到那个众人拥立的身影时,他有些莫名地心惊,飞身下马,急赶几步,跪倒下来:“臣何德何能,敢惊动万岁御驾!”说罢叩首。
皇帝看着他,垂下了眼帘,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那个瞬间,他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这位万人之上的年轻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人们意识到了这份奇怪的凝重,渐渐安静下来。
陈则铭疑惑抬头,又觉得此举不敬,连忙低目,隐约有些不安。
过了片刻,皇帝弯下身,单手轻轻扶着他右臂,陈则铭顺势站了起来。
这过程中没有人敢开口,直到大家最后看明白皇帝面上那个淡淡的笑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欢呼声轰然而起。谁也不明白刚刚那静得如画面一般的情景是怎么回事,但面对这两个同样英俊挺拔的青年,人们本能地产生了好感,顺其自然地将之理解为君明臣贤的一幕。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听清了皇帝动作时的耳语。
“小看你了。”
仔细看过去,皇帝的嘴边有一丝奇特的笑意。陈则铭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该怎样来理解这句话和这个笑。
皇帝转身时似无意地朝吴过道:“爱卿可有事要奏?”
吴过汗流满面,犹豫片刻方道:“臣……臣无本可奏。”皇帝闻言停身,仔细看了他一眼。吴过身子一抖,几乎要缩到地下去。
皇帝颔首:“那就好。”言罢将陈则铭带到自己车驾前,立刻有小内侍过来,四肢着地,趴在两人身前候着。
陈则铭见皇帝的意思竟然是要自己同乘,不由大为惶恐,退了半步,低头施礼:“臣不敢僭越。”
皇帝微微笑道:“朴吕周遭四十余国近日纷纷派了使臣前来朝拜,你可知为何?”
陈则铭一怔,还不及思索,皇帝已从那人背上踏了上去,坐在御辇中,朝他示意:“上来!”他为君时日已不短,纵然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心情颇好的时候讲出来,依然是不怒自威。
陈则铭立在原地,怔了片刻,弯腰上车。
这样的荣耀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陈则铭还未回府,公子与君王同辇的消息便已经让陈府沸腾了起来。
待他安排好手头事务,赶回家中,已经时近黄昏。一进门,陈府便爆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目力所及处处悬彩张灯,大门口围满了观看的邻人,既嘈杂又欢乐。见陈则铭归来,人们都围了上去,陈睹及夫人听到爆竹声,急匆匆从屋中迎出来。
陈则铭此刻盔甲未除,立在院中,被众人围着真是鹤立鸡群般出众,陈睹见了不由止步。
陈则铭抬头,看到父母出屋,面上露出笑容,拨开众人,径直奔到父亲面前,突然跪下,在台阶下郑重磕了个头,挺身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陈睹怔了怔,忍不住伸手抚爱子的头,又是感慨又是骄傲地笑了起来,低声道:“我的儿子……真的出息了!”
陈则铭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从小陈睹便极少夸他,唯恐他因此自得,即使在非常满意的时候也不过是神态中流露些赞许。是以这样的话他做梦也没想过会从父亲口中听到,更何况还是在这样多的外人面前。
陈则铭眼眶一热,脱口道:“父亲!”
陈睹扯起他:“好孩子,今日我们爷儿俩不醉不归!”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高过父亲半个头了,陈睹拍着陈则铭的肩,感慨万分。
陈夫人道:“这次可不打了!”
陈睹有些尴尬:“不打,当然不打!”
众人哄笑。
陈则铭顿觉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能有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好呢,他再想不到。
过了几日,皇帝夜宴群臣。
应接不暇的敬酒让陈则铭手忙脚乱,几轮下来,他已经微醺,想不到在战场上打了胜仗,回来在酒桌上还要再战一场。当初的杨梁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感受?想到他,陈则铭心中有些沉甸甸的难受。正在此刻,皇帝命人将他的桌案移近御座。
众人都望着这举动,相互使着眼色。
陈则铭一战震慑了朴吕周边诸国,天威大振,诸多偏隅一方的小国送来归附的文书,可以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功劳这样大,皇帝因此对一鸣惊人的陈则铭另眼相待也是正常,日后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定是要逐步提升了。
倒是陈则铭自己骇了一下。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些缘由,但此刻皇帝的态度相较出征前实在是转折太大,人可以在一瞬之间转过这样大的弯吗?他突然想起荫荫那封信,心里咯噔了一下。
待众人坐定,皇帝提杯道:“朕今日设宴,第一杯要敬一个人。”说着朝陈则铭举起杯盏,“爱卿请。”
陈则铭连忙离座跪倒:“谢万岁!”诚惶诚恐叩了首,这才敢接过宫女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又端一杯:“第二杯!”
陈则铭一抬头,见他还是对着自己。众臣面面相觑,皇帝竟然如此郑重其事?
两人饮尽后,皇帝托起了第三杯:“陈卿。”
陈则铭定定地看着面前那杯酒,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心中道,难道是手下将士掳掠朴吕贵族太过的事情被人攻讦了?
殿中静悄悄的,朴吕国再怎么说也只是边陲小国,皇帝连敬陈则铭三杯,似乎也过于隆重了些,谁也料不定皇帝三杯过后到底是赏是罚,不由屏息。
这一杯下肚,陈则铭只觉得脑中浑噩,舌根苦涩,却听皇帝在龙椅上道:“我敬爱卿这三杯:一为战功显赫,无人匹敌;二为良将难求,得之吾幸;三则……之前是朕慢待了你,爱卿切莫放在心上!”
陈则铭心中一震,抬头只见皇帝淡淡的笑容,哪里敢再多求什么,重重磕头道:“微臣谢过万岁!”
皇帝见他应允,这才点头。
众臣欢声骤起,到处都是窃窃私语,气氛一下松弛下来。陈则铭返回座位,感觉自己后背全湿了。万岁恩威难测,他忍不住细想皇帝方才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后知后觉地头皮发麻。过了片刻,忍不住抬头,却看见皇帝也正看着自己。
陈则铭心惊,立刻低头,没料到这动作猛了些,眼前一花,把那些几案珍馐都晃出了重重幻影。他用力甩甩头,好歹将酒意压住了些。
“陈大人!”
他应声抬头,面前却是当朝辅宰,笑吟吟端着杯子站在他桌前,朝他道:“陈大人请!”
陈则铭不敢怠慢,连忙拿酒站起,饮了这一杯。
见他喝得痛快,陆续又有几人上来敬酒,陈则铭叫苦不迭,但来的人个个比他官大,只得一路接了下去。也不知道应到第几个人,陈则铭才刚举起杯,酒盏未触唇,突然间天旋地转,人已经滑了下去。
只听耳旁有人急道:“陈将军醉了,快把他扶起来。”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满足地轻叹了一声,沉沉睡死过去。
蒙眬间,他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和荫荫站在屋檐下,荫荫披着他的外衣朝着他笑,她的手从衣下探出来,轻轻握住了他。她面上有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却含着笑不松手也不看他,眼睛明亮得仿佛是天上的星星。
陈则铭有些心醉,低声道:“荫荫……”
突然,一阵雨从天而降,猛地泼到他脸上。他抖了一下,冰凉的**滑入脖项间,粘黏湿滑,好生难受,陈则铭嘟囔道:“好大的雨。”
只听荫荫笑了一声,那声音很是奇怪,听起来居然像是男人。
他惊了惊,突然间模糊想起,荫荫不是入了宫吗,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一想,四周立刻暗了,荫荫和那屋子都消失不见,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吸了口气,一点点想清楚,自己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睁开双眼,视线中,一个人正冷冷俯视他。陈则铭眨了眨眼,突然认出了那张面孔。
“万岁!”他猛地翻身坐起来,酒意化作一身冷汗流了个干净。他拼命回忆,自己那声呼唤是否真的喊出了口,却哪里想得清楚。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醉了。”
陈则铭低下头:“微臣方才一时放肆,喝多了些……”
说到这里,突然觉得面上有什么在往下流,下意识摸了一把,竟然摸到一手的水。这一惊让他立即哑口,只看着手发呆,魂不守舍地想了半晌,才醒过神来。
眼前的房子阔朗华美,正东设着一张大床,上面挂着描龙绣凤的纱帐,正是皇帝的寝宫。陈则铭看清后骇了一跳,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皇帝早已经起身走开,立在一幅水墨下,看得出神。他侧旁是几名宫女太监,垂手而立,谁也不曾往陈则铭的脸上多看一眼。
陈则铭本以为以皇帝的性情,此番责罚难逃,哪里料得到对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惊讶之余好奇心起,也顺着皇帝目光看了过去。
画上绘的是一座酒楼,飞檐翘角之下,窗内两人正在对饮。
这画笔触虽然流畅,可匠气颇重,应该不是出自名家手笔。画中远山重重,雨雾缥缈,阁内两人面目模糊,看不真切,从衣冠打扮依稀看得出那是两个男子。楼阁也并不气派,似是民间小居,门楣处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醉香楼”三个字。
天下有无数个醉香楼,但杨梁最爱的,只有那一家。
陈则铭垂下了目光。
“卿可认识此楼?”皇帝突然道。
陈则铭迟疑,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又或者该怎么答。
皇帝转过身来,坐到椅上,朝他微笑:“朕一直很好奇,在你面前,杨梁是怎么描述朕的呢?”
陈则铭心下倒吸了口凉气,停顿了片刻方道:“杨殿帅在卑职面前从不私议陛下。”
皇帝玩味般审视着他:“他从不说?”他笑了笑,“那就奇怪了,他怎么常在朕面前说起你呢?”
陈则铭惊讶地抬头。
皇帝打量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他总说,要朕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则铭怔住,脊背反射性地绷紧,他有种退却的冲动,但却坚持着一动不动。
皇帝不乏恶意地瞥他,又似乎只是在玩笑:“朕难道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吗,陈卿?”
陈则铭垂下眼,脸色有些难看。
皇帝却不放过他:“陈卿!”
陈则铭静了片刻,方从喉中挤出了三个字:“不,没有。”
皇帝看了他一眼,出人意料地沉默了。很快,他略过了这个话题:“杨梁还说,若想灭匈奴,没他不行……很狂是不是?这小子自小便很有天赋,太傅曾说他天生是做将军的材料,就该驰骋疆场,马革裹……”说到此,他突然住口,似乎被自己未出口的话给吓到,深深颦起眉头。
他们都静了。皇帝转头看了看那画,渐渐掩饰不住眼神中堆积起来的萧瑟。
陈则铭默默观察着皇帝的举动,皇帝的情绪变化渐渐为他所掌握,看起来再不是最初那样毫无缘由的喜怒无常。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收敛起心神,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朴吕国国主向朕诉苦,说你的士兵在他投降之后还是将他的府邸洗劫了一遍。你可有理由?”
陈则铭吃惊,迟疑着没有回答。
皇帝皱眉:“陈卿?!”
陈则铭“扑通”一声跪倒:“此乃臣的罪过,臣不敢自辩,愿意领罚!”
皇帝淡然道:“朕问的是你放纵不管的理由。”
陈则铭低声道:“臣以为,若想兵士勇猛,则必先使其贪,使其愚。”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便是这么跟你的兵士讲的?告诉他们王宫里有无数的珍宝可以拿,大家要勇猛上前?”
陈则铭道:“臣愚笨,只想得到这个法子。”
皇帝若有所思:“那样的冰川……难怪你们能过。人的贪欲真是可怕,是不是?”
陈则铭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为财不要命,打退堂鼓的也不在少数。臣暗中派了些当地人,假扮成朴吕国使者伏在半路,待大军赶到时,再来投降,才使得军士们毫无疑心,全力以赴过了山脉。”
皇帝面上隐约含着笑:“这主意倒有趣得紧。”说到此又沉吟了片刻,“可人家御状都告到朕这里了,总不能置之不理……那个,你的监军叫什么来着?”
陈则铭看着皇帝,不解其意。
皇帝想了想:“是叫吴过吧,无功也无过,还真是取对了名字。你明日拟个折子上来,就说吴过监军不力,弹劾一番,也算给了朴吕国国主一个交代,他总不好再说什么。”说着,皇帝似乎是乏了,打了个哈欠,挥袖道,“下去吧。”说完他反身走到床前,却见陈则铭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皇帝道:“陈将军还有话要说?这是要跟朕抵足夜谈?”
陈则铭一震,抬头细观皇帝的神情,犹豫了片刻,突然坚决道:“万岁,臣不能拟这个折子。”
皇帝皱眉,盯住陈则铭,面上终于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昭华宫中近日特别的热闹,皇子百日宴近在眼前。
这么小的孩子便已经喜欢出门逛了,看到新鲜的东西他会发出咯咯的笑声。乳娘将他抱在怀中,在院子里走动,不时用手指点他胖乎乎的小脸。小宝宝闭着眼,嘟起没牙的嘴,顺着手指的方向移动,似乎是要吸奶,然而他并没发出哭声,这表示他只是在玩闹。
陈贵人靠在亭子里,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她如此地全神贯注,以至于宫女带进一个人来,她也不曾发觉。她专心看着儿子在空中挥舞的小手,不时发出满足的笑声。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她生命中一大半的天空便立刻属于那小小的身躯了,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陈则铭立住,凝视她的面容。
陈贵人觉察那可算是无礼的视线,将头转了过来,一怔之后,她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站了起来。
生产后仅三个月,她的身形便令人惊奇地苗条了下来,甚至仍带着一丝少女的窈窕。她奔到陈则铭身前站定,用一种兴奋的目光贪婪地打量着昔日的玩伴兼恋人,一点也不避讳。
陈则铭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开口,荫荫浮起了一个笑容:“看谁回来了?我们的大英雄!”
陈则铭“啊”了一声,“荫荫!”他脱口道,带着些许责怪的口气,脸上有些红了。
荫荫调皮地笑,此刻的她分明仍是当初那个女孩子:“宫中都传遍了,朴吕之战那快如闪电的胜利,太让人神往了!”陈则铭转向四周瞧,果然不少人在看他,于是更加尴尬。
荫荫转身招手,乳娘抱着孩子走近了来。
两人对视片刻,都从方才的兴奋中脱离了出来。
须臾,荫荫含着歉意般笑了笑,陈则铭道:“恭喜了!”他想自己的笑容应该还算自然,毕竟他在家对着镜子练了很多遍。
荫荫接过儿子,将头埋在孩子头颈旁停留了片刻,抬起头道:“我希望他将来能和你一样,成为笑傲疆场的好儿郎。”陈则铭含笑不语,低头逗弄那孩子。
那孩子脸庞虽然胖乎乎的,但眼角眉梢与皇帝已经有几分神似,看得陈则铭心中无端的一颤。
吴过最终还是被调遣了,明升实降,除了陈则铭,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其实陈则铭也不太明白。
皇帝分明在袒护自己,可这是为什么?自己请战朴吕的那一刻,他还用剑抵着自己,这一仗带来的改变这么大吗?他在接风敬酒时的那几句话,都是当真的?夜宴之后,自己不肯弹劾吴过,他也不很在意。皇帝的恨来势汹汹,退得也让人措手不及。陈则铭觉得自己本应该更高兴一些,但他心底很是发虚,这转变太快,他有些应接不暇。
同时,他也感觉愧疚,有人代自己受过了。
他百般周折,找到了吴过在京城的住处。吴过不是京官,出征前临时被调入京,返京后一直住在一间客栈里。陈则铭找到他时,他正在屋中打点行李,衣着看起来居然颇有些寒酸,而头顶上有工匠正在修屋顶,弄得叮当直响。客栈屋脊上腾开了一个偌大的窟窿,要重新铺瓦,掌柜的嚷嚷着得赶紧修好,前夜雨大灌水,弄湿了不少客官的床褥。
看着窟窿里漏进来的阳光照在那堆有些褪色的敝巾旧服上,陈则铭觉得心中的歉意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吴过在此地认识的人不多,推荐自己入京的恩师也已经道过别,见到陈则铭来,惊讶之余也有些感激。
两人到街上馆子叫了酒菜,说来奇怪,两人之前同行四五个月,一直互为掣肘,并不觉有此刻这么亲近。陈则铭将身上银两都拿出来,说是与他做盘缠,吴过死活不要,陈则铭无法,只得收回,道:“可是吴兄受我所累……”
吴过摇头:“陈兄,你是个难得的好将军……那日,我见你不惧天险在冰川上行军,就明白了如今朝中有你乃是大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累我的人不是你,你犯不着这么内疚。”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大是奇怪:“吴兄,此言何意?”
吴过道:“这却不能明说了……总之陈兄,官场凶险远胜战场,暗箭从来比明刀更狠毒,你之后要自己小心。”说着举杯。陈则铭见他不肯多说,也不便追问,两人惜惜话别。
过了月余,边境传来消息,匈奴右贤王律延率兵屡屡犯边,劫财掠物,并在一次战斗中诱杀了几名守将,如今大军就在长城之外,点名要与取朴吕的陈则铭一决高下。
陈则铭听闻消息,立刻上奏请战。
皇帝当时不置可否,却于当日朝后,留陈则铭御书房私谈。
陈则铭等候许久不见皇帝到来。
扫视这屋子,他突然又记起那一夜的试药,他立刻打断了自己的回想。也许自己很难忘记,也还有怀疑,可这些都没有必要,眼见万岁与自己冰消在即,这些回想平添阻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含糊一些也没有关系。
正心绪不宁间,突然瞥到脚旁的人影,他几乎是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回身,低头跪了下去:“万岁!”
皇帝跨过门槛,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突然朝他摊开手掌,掌中卧着一件东西,正幽幽地闪着寒光。
律延在长城外等了很多天,他并不热衷于去攻打那条砖石砌的城堡,只是时不时地派兵在周遭骚扰一番。看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奔走呼叫,他有种奇特的快感,那是胜利者才能体会的。
而事实上,他是在等那个叫陈则铭的汉将出现。
做这匈奴右贤王其实是个非常无聊的差事,终年指挥手下的军队东征西战,一刻不得闲。
掠夺,这是战争的根本价值,而长于骑射、惯于奔袭野战的匈奴军队鲜有敌手,于是这种在马背上的杀戮生活几乎千篇一律,这导致律延对自己的人生使命难免开始产生一种厌烦感。打毫无悬念的仗,一场可以,十场可以,一百场一千场就难免乏味了。就内心最底层的愿望而言,作为勇士,律延渴望对手,尤其是能与之酣斗,难分上下、旗鼓相当的对手。
先前有个姓杨的汉将打败了他手下的得力大将耶禾,这引发了他的兴奋,于是接下来的连云堡守卫战中,他亲身上阵了。
那是个总带着一脸微笑的年轻人,阵前对话居然也不失礼数,让人如沐春风,律延对他极有好感。
他对有才的人从来另眼相看。
但这位名为杨梁的汉将彬彬有礼地婉拒了他劝降的好意。
他们的对话诙谐可爱到应该被歌者记录下来,作为故事千年传唱。律延非常喜欢这样各自保持风度和个性的对答,有传说的味道。他很郁闷,自己不得不杀掉这样一个杰出又有趣的人。
而那也不算太难,杨梁带来的兵将数量巨大,人太多的话,粮草总是大问题。律延第一步就是派人去烧粮草,杨梁预料到了,将他的突袭击退。
律延由此知道对手确实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这样才有意思。
杨梁将他堵在了连云堡内,连云堡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冰川后面是朴吕国及西域诸国。从地理上说,匈奴与朴吕国也算相邻,但两者之间隔着万丈的冰崖和峭壁,别说人了,鸟也飞不过去。
杨梁是打算把他困死,拖到他粮尽援绝,再兵不血刃地以最小代价拿下连云堡。
应该说,这算个不错的主意。
但杨梁不知道的是,匈奴与朴吕国之间修建了一条横架在悬崖上的秘密通道。那是一道绳桥,位置很隐秘,因为有了它,本来隔着万丈深渊完全无法通信的两个国家已经被打通。虽然那只是座小小的桥,两端都是险峻山峰,能同时容纳的人也不多,但已经足够。
朴吕国国主派人从桥上送信给匈奴,单于立刻派出了第二批军队。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杨梁的大军被前后夹击,而身后这一挡,同时也断了他的粮路。
几天后,杨梁不得不率部发起突围,这样一来他再厉害,也只能做了刀箭下的冤魂。
律延站在连云堡的城墙上,注视着杨梁被那支箭当胸穿透,然后跌落马下,他忍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杨梁倒下去那一刻,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纵然跌倒,他的身体依然轻盈如同鸟类,一点也不像是死亡即将来临的样子。
那真是个美好的生命。
失去将领的敌军如无头的苍蝇一样混乱,律延很快结束了战斗。
事后,律延派人找到杨梁的尸首,他亲自去看了看。杨梁闭着眼,要不是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只是睡着了。他派人把尸体送至汉营中,那里只剩下少量重伤兵士,想来是走不动,不得不被留了下来,而在看到青年将军的尸体的时候,那些人全都呆住了。
律延仁慈地松开了包围圈,他并不打算赶尽杀绝,那不是他行事的风格。汉军残部意识到这一点后连夜逃走,这都在律延意料之中。
而在他想象之外的,是自己班师回匈奴不久后,竟很快收到了连云堡被破的消息。
他极其震惊,留在连云堡的兵力是他亲自部署的,那地方哪怕不是坚不可摧,但就是再来一个杨梁,也不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被破掉。
律延带人赶到绳桥旁,试图保住将来反击的最后赌本,却懊恼地看到那长长的绳索孤独地垂落在万仞山崖下,竟是被人从对岸生生砍断了。而之前为了修这座桥,匈奴花费了三年时间。
律延意识到,更强的对手出现了。
很快,关内关外开始流行一个传说。
人人都说,陈将军是天上武曲星下凡,为解蛮族之患而降下人间,他手下有一帮天兵天将,凡人不能敌,所以朴吕国之战赢得快如闪电。若非如此,那冰川从来没人过得了,他们数千人是怎么过的?很显然,他们是飞过去的啊!
这样一解释,听的人都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而且,这位将军端正英俊得就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凡人哪里会有这样的相貌呢——有见过陈则铭的人连忙为这段传说加上了注脚。众人都哗然,俊美又无敌的青年将军,本身就是如同传奇一般的存在,百姓立刻被这样华丽的想象击中,激动不已,轻而易举便相信了传言中的一切。
既然是天神下凡,那此次来犯的右贤王律延首当其冲,就该是死在陈将军手下的第一名番将。众人说到兴起时,都有些难以自制,纷纷摩拳擦掌,兴奋得仿佛即将击在右贤王脸上的那一拳是自己挥出去的一样。
一开始,律延并不在意,战场上无聊的传言从来都很多,南人有句话“谣言止于智者”,他深以为然。但很快他便发现局面有些超出自己的预估,谣言愈演愈烈,甚至在匈奴军营中也流传起来,已经有兵士开始相信并显露出惧怕情绪。这不奇怪,匈奴人从来都敬畏神鬼自然之力。
他的大将耶禾偶然在他面前提到了这个来历古怪的谣传。耶禾说起的时候,显然半信半疑,带着些困惑的神情,询问律延是否需要请巫师。
律延看了看耶禾:“你也信了?”
耶禾不自在了,他可是一员猛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有准备总是好些,将士们都勇猛得如同草原上的狼,但毕竟只是凡人血肉之躯,而且王爷尊贵之身……”
律延笑了笑,打断他的话:“告诉兵士们,本王会亲手斩下那人的头颅,让愚蠢的汉人看清楚,神话是如何变成笑话的……所谓天神,哪里会是那么轻易便能降落凡间的?”
话虽然这么说,当两军对垒时,律延还是被对面白袍小将挺拔的身姿吸引住了目光,他回头对耶禾赞叹道:“果然是颜色如画啊!”
耶禾沉着脸没开口,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上次那个汉人将领,你也夸他相貌来着,我不明白……打仗关外貌什么事。”
律延笑起来:“我只是奇怪,汉人总是选些小白脸做将军,这仗能打赢吗?”说着他看了耶禾一眼,戏道:“其实打仗还就是该靠耶禾大将军你这样的人哪。”
耶禾喜上眉梢,隔了半晌才明白王爷是绕着弯子说他长得丑。
耶禾用的依然是匈奴的惯用战术,出阵打过两个回合,便诈败退走,对方果然率人追了上来,律延在高处按兵不动,远远观望。
汉军缺少马匹,军中从来以步兵为主,而匈奴精于骑射,犯边靠的都是骑兵。步卒应对骑兵,无论是机动性还是威力都相差甚远,是以匈奴哪怕人数远远不及汉军,却屡屡得胜。在觉察到这一点之后,汉军频繁追加战马,也大力倡议民众养马,但到底杯水车薪,况且,纵然是骑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匈奴军士也远比孱弱的南人要强悍得多。
看着对方慢慢进入阻击范围,律延轻轻抬手。
两支队伍从他左右两侧无声地疾驰而出,略过了几丈,便逐渐往两旁拉开,如一条线被拉扯开来,而耶禾早稳住阵脚,将马停了下来。
白袍小将发觉耶禾的异样,迅速地前后张望了一下,立即掉头,朝着包围圈尚未合拢处疾冲而去,其间没有丝毫停顿,反应之快让人惊奇,他身后千骑立刻影从,毫无乱象。
律延有些惊讶,对方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而已,手下的队伍居然也如此进退有度。
他想起之前的杨梁,不禁露出微笑,天下英雄辈出,接下来想必会有很多精彩的遭遇。他甚至希望白袍小将能就此逃离自己的圈套,有朝一日,两人再认真比过。但从此刻眼前的情形看起来,这就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了。
匈奴骑兵吆喝着甩起马鞭包抄而去。他们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律延下令喝止前他们就如同嗜血的狼,一定会将对方咬噬至死。在沙漠中彼此追逐的情景,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张网正紧随着前方惊慌逃窜的小鱼,而律延就是掌握这一切的渔夫。
约莫追了十数里,前方出现一座大大的沙丘,白袍小将的速度便不自主慢了下来,转头看,匈奴人已经将身后来路堵了个严实。
白袍小将掉转马头,提起方天画戟,红色枪缨在风中舞动得如同一团火。他身后一名骑兵举起小旗,挥舞了几下,骑兵们纷纷勒马站定,背靠沙丘,列出阵势。
面对几乎铺天盖地的围捕,陈则铭的脸上毫无慌张之色,至少他没有任何类似情绪的流露。
突然,面前的匈奴人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开,让出了一条小道,小道的终点,一人端坐马上不慌不忙地朝他们行来。
陈则铭握紧了手中的方天戟。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面相比一般匈奴人斯文很多,若不是自眼角到下颚那条伤痕太过醒目,几乎看不出凶悍之气。他身上的服饰也明显较旁人更为华贵,气度举止中隐隐显出居高临下的感觉,倒与皇帝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陈则铭的眼微微眯起,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雷。
来者勒住了马,他已经在队伍最前端,且毫无掩护的意图。狂风吹动他肩头的那条皮毛,毛发瑟瑟而动,黄沙在他的马蹄间翻滚,而他的身体不动如山。
“我叫律延。”那男子柔声道。
陈则铭用力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踏动着,自己方才一时紧张夹住了马腹,它险些冲了出去。冷静冷静,时候还没到,陈则铭对自己说。
“听说陈将军乃天神下凡……”律延静静端详了他一番,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王今日特来拿你!”
话音刚落,一名匈奴兵已经迈过他的马头,猛地冲了上来,而那之后,无数的匈奴兵如蚁般拥来。
“就是这个!”皇帝在昏暗的光中说道,而后摊开了手。
御书房内明明终日燃灯,可无论白天黑夜都有种阴沉沉的感觉,关于这一点陈则铭一直觉得很奇怪。皇帝手中是一枚箭头,精铁所制,箭头后安着四颗细小的倒刺,打造得很是精致,似乎是玩赏之物,可箭尖上的精光闪闪表明这同时也是件利器,依然杀得了人。
“这是从杨梁身上起出来的……”陈则铭抬起头,听见皇帝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找到这个人,杀了他。”他的双眼在阴影中闪烁着让人心惊的寒光。
陈则铭没有答话,他审视着被交到自己手中的这枚箭尖。
匈奴人不擅手工,这样精致的东西,必然不是普通兵士的东西,找到这个人也许不算难,难的是按皇帝所言杀了对方。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此次出兵,但凡军中事务卿可全权负责,不设监军……这一次,朕给卿绝对的指挥权,但这样的宠信必须有相应的回报!”
他停顿了片刻,道:“朕期待捷报早日传来!”
陈则铭怔住,按本朝惯例,武将领兵出征,必然要遣文臣为监军,这不但是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亦是因为朝中从来重文轻武。皇帝此番不顾祖训,显而易见将遭受群臣的劝阻,然明知道将有如此大的阻力,皇帝依然斩钉截铁地下了这个命令。
这是不是表示他对自己的信任,非常人能比?看着上方依然冷淡的神情,陈则铭困惑了。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而此刻,陈则铭面对无数敌人蜂拥而至的骇人情景,突然相信了那就是信任。他必须相信。
身后的亲兵吹起了号角,那声音悠长而突兀。随着号角声飘传开来,眼前似乎突然暗了一些,陈则铭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埋伏在沙丘后的数万兵马出来了,他们的旌旗摇曳遮住了日头。
奔上来的匈奴兵中有人即刻停下,带着惊骇的表情仰头呆望,也有人仍自顾自往前冲,直到被如雨而至的弩箭射中,再惨叫着落马。
律延的面色在见到沙丘上连绵不断的人影时,突然阴沉下来,心知自己炫技之心太盛,过于轻敌,已然上当,更不多言,当即鸣金退兵。大队立即后队化作前队,待要撤兵,却又僵住,原来不知何时,来路已经被另一队汉人骑兵挡了个严实。
陈则铭见包围终成,一声大喝,挥开重戟,纵马而上,骑兵们紧随其后,杀入敌群。
沙丘上的兵士呼声震天,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翻涌下来,久久不见队尾。匈奴兵士被骇住,连连后退。
陈则铭一路杀将过去,手起戟落处血如匹练,惨叫连连,无人能阻他片刻。手下将士见大帅神勇如斯,更是精神振奋。可纵然如此,匈奴依然有能力结队还击,并非想象中的溃不成军,陈则铭偶然住手观望时,也觉骇然。
见他所向披靡,律延咬牙,大声道:“耶禾何在?!”大呼数声,耶禾不至。
律延冷笑一声:“青衣卫!”混乱中身旁便陆续有十数人应答,律延指着陈则铭道,“困住他!”
那十数人飞马疾去,身法速度与普通兵士迥然不同。
律延从马背上摘下一支小弩,目力所及处,青衣卫已经将陈则铭团团围住。
律延从袋中掏出一支细小弩箭,慢慢搭在弩弓之上,朝着陈则铭的方向伸直了手臂。
箭头那一端,圈子越压越小,陈则铭手中的戟眼见着就要施展不开。
那十几人单个来看武功比普通匈奴兵士强了甚多,但比陈则铭还差了不少,奇怪的是一旦联手,杀招却是层出不穷,让人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仔细看去,对手步伐位置错落有序,暗合五行八卦之道,摆的似乎是什么阵法,更有一队匈奴兵不知何时围在外围,将他们隔离在人流之中,是以手下虽然见他遇险,却根本无法接近解救。
再打过几招,陈则铭便开始显了败象,不由大急,心道:若是我死在此处,必然军心大乱!想到此,他咬牙坚持。
日头如火,缓缓移动,陈则铭闪避躲让间,眼角余光突然捕到远处寒光一闪,心头一颤,身子几乎是反射性往后仰倒。
仰身的瞬间,那箭头带着锐风擦面刮过,同时陈则铭肩后一凉,剧痛随之汹涌而来,有人趁他躲箭时砍中他一刀。他闷哼一声,顾不上身后的刀伤,倏然出手,抓住了正与自己交错而过的那支短箭,同时右手持戟反扫,将砍中自己的人扫落马下。
身侧又有乱刃劈来,他不及应对,只能戟尖点地,蹬开马镫借力跃空,那戟杆承力骤然弯曲,几片刀刃都落了空,其中一刀正砍在戟杆上,火花四溅,错身而过时,陈则铭顺手将短箭插入身侧敌人的眼眶。
这个人发出野兽一样骇人的嘶吼,伸手去捂眼。
陈则铭借着落势将箭支拔了出来,血柱从那个人的指缝间喷射而出,射得老高,甚至溅到对面同袍的脸上。那人凄厉地叫着,翻身落马,片刻间已经气绝。那尖厉又撕裂的惨呼遽然中断,风声猎猎就显露了出来。众人都震惊色变,迟疑着相互看了一眼。
少一个人,这阵就破了。
陈则铭落地,也不看那些围攻者,只低头盯着手中的箭支。箭头钩着的那团模糊的血肉里,反射出几丝冷冽的寒光,隐约可见箭尖上四个尖利如齿的倒钩。
他抬起头,看着在数丈外观战的律延。
此刻他肩后的刀口血流不止,已湿了大半个后背,看起来就是个血人。
律延缓缓放下弩,若无其事地朝他笑了笑,开口冷道:“杀了他!”
青衣卫应声而上,将落马弃戟的陈则铭重新围住。
陈则铭心中突然通透,杨梁中箭的情景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画面之前他勾勒过无数次,都不能刻画完整——那样强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在流箭下呢?
这一刻,他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