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战朴吕
此刻天已经开始暗了,雨渐渐停下来,小二将烛台拿了上来,放在他们桌上。杨梁在灯光下微笑:“用意?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在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周旋……我也说不清楚……”
陈则铭沉下脸:“杨兄说得越发玄乎了。”
杨梁不置可否,只是转着手中酒杯轻笑。
陈则铭站起身,恼道:“殿帅此言话中有话,卑职听着事态严重,只怕担待不起,恳请大人明言。”
杨梁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柔声道:“……你想太多了。”
陈则铭立着不动,冷道:“殿帅是担心我对陛下有异心?”
这话如此大逆不道,杨梁听了却面不改色,显然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你就是有异心,又能怎么样?”
陈则铭怒道:“你!”想了想,自己确实也没能力怎么样,他不由沮丧难言。
杨梁为他斟上一杯酒:“既然没法改变什么,不如先喝酒?”
陈则铭端起酒杯,苦笑道:“这酒喝得越发郁闷了,杨兄其实是为了刺激我而来?”说着一饮而尽,坐了下来。
杨梁怔怔看着他在灯下的面容,脸上有种难以言述的神情,陈则铭觉察后看了回去,两人目光相触,杨梁倏然一惊,随即又笑了起来。
“就当我错了,要不我给你讲讲这街上的传说解闷?”他话题一转,便把这尴尬抹了去,不留痕迹。两人数月不见,此刻又已经品级悬殊,陈则铭却也不觉有何生疏之处,谈笑间,杨梁还是之前那个杨梁,在他面前,似乎现实和时间都淡化了。
时隔数月,前方传来消息,匈奴与朴吕国联姻,并指使朴吕国背叛天朝。
朴吕国虽然不大,可其位置正处西域要冲,它的叛变使得西域诸国通往天朝的道路完全中断,匈奴趁机征服了西北二十余国。此举不但使得天朝每年所得奉品大减,更让天朝颜面大失。
皇帝大怒,命杨梁即日出兵讨伐。朴吕国地处偏远,众人都明白此战必定耗时长久,辛苦至极,但天子派出重臣,取胜迫切之心可见。
这一次出征异常紧急,杨梁连告别也没来得及,便离京了。
陈则铭赶到他府上时,早已经人去楼空,院中只剩几名清扫的下人。自双亲死后,杨梁府中居然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陈则铭听着那沙沙扫地之声,抬头见几片黄叶随风盘旋落下,惊觉原来已经是初秋了。
皇帝又开始隔三岔五地召陈则铭觐见,杨梁的离去似乎让他空虚了不少。
皇帝还是那样的喜怒无常,让人琢磨不透,陈则铭忍受着,并不反抗,但他能感觉到,之前的那份让他险些崩溃的惧怕感在渐渐消退,这让他欣喜万分,并让他有了可以坚持下去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强大背后的东西……
荫荫怀孕了,陈则铭远远看着她挺着肚子在花园散步的身影一次比一次臃肿,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觉察到他凝视的神情,便时不时将他二人叫到一起来聊天。
荫荫对于大着肚子见陈则铭这件事情似乎感觉万分尴尬,总是坚决推辞,但皇帝不松口的话,谁又敢违抗。
于是,兄妹见面的次数便多了。
陈则铭不得不在皇帝的注视下,千篇一律地讲述着父母对荫荫的挂念,荫荫低着头,也不怎么搭腔。
这样的会见,无异于一场煎熬,而这样的煎熬,每隔若干天便要重复一次。
陈则铭看得出荫荫早已经不胜其烦。他只能柔声,尽量用平和轻松的语气安慰着这个本该安心休养的孕妇。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不到两个月,便骤然终止了。
因为前线传来噩耗—杨梁出师未捷,战死沙场。
消息传来,骸骨归朝,皇帝三日未上朝。
第四天,大臣们依然不得不天不亮便来到朝房中,等候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早朝。
据说杨殿帅死讯传来后,皇帝三夜未归寝宫,守在杨殿帅骨灰坛前,不眠不休,不言不语,也不肯进膳,但凡有人打搅,都被他骂了出去。
正在众说纷纭时,午门城楼上的鼓却及时敲响了。
皇帝要早朝。
龙座上的皇帝脸被玉旒挡住,看不清晰,但隐约还是能见疲惫之态,一开口便直入主题道:“今日其他事务免奏,只谈出兵再讨朴吕之事,众卿以为这一遭谁能领兵?”
杨梁已是难得的将才,朝中虽然还有不少将军,可要说超过他的却寥寥无几。这一问,众臣都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法应对。
皇帝环视一周,见无人上前,大感失望,冷道:“我朝上下,便再无人才了吗?若果真如此,那十日后,朕御驾亲征!”
这话一出,众臣都连声阻止,殿下立刻站出数名武将,纷纷跪请道:“臣愿往。”
皇帝一个个打量过去,将目光停在最末一人身上,久久不动,众臣都觉异样,纷纷回头看,却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将领。
皇帝道:“陈则铭,如果是你,要多少人马?”
那将领低头:“臣愿领精骑一万,征讨朴吕,为杨殿帅报仇!”
此言一出,众人都暗自嘀咕,这小子好狂啊,杨梁十数万人马尚战败而亡,他却只取一万,想出风头想疯了吧。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一万?你去送死吗?”
陈则铭抬起头,认真道:“兵不在多,而贵在精。”
皇帝不悦拂袖:“众卿还有何提议?”竟然将出列的陈则铭晾在了原处。
众人见他年纪轻轻,却口出狂言,都觉得他有些咎由自取,受些冷落也好,一干人等竟无人肯为他解围。
陈则铭跪在殿中,环顾片刻,见左右说得热闹,却没一人理睬自己,不由微微低首,那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并不塌下半分。
待太监宣布退朝,朝臣潮水般从他两侧退走,陈则铭在原处不起身也不动弹,如同磐石生了根。
过了片刻,殿上已经寂静无人。
有太监来劝他离去,他只是摇头。那太监见他坚持,只得走了。
他如雕塑般,在偌大的屋子里形单影只地等候,呼吸声充满耳郭,阳光从身后的殿门射入,将他面前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灰尘在他身旁的阳光里飘忽飞舞,它们是这片静谧中唯一鲜活的东西。
不知跪了多久,听身后脚步轻微,韩公公悄步走来,到他身侧:“万岁宣你,起来吧。”
皇帝换了便装,没了玉旒的遮挡,靠在榻上的他脸色有些灰败。见陈则铭进来,他抬了抬手,身旁的宫女知趣地退了下去。
陈则铭瞥到那宫人的离去,心中突然不安起来。
皇帝朝他招手,陈则铭犹豫片刻,走到他身前跪下:“万岁。”
对方半晌没有动静,陈则铭心中奇怪,不由抬眼,却见皇帝神色狰狞,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大惊低头。再抬头看,皇帝面上早没了表情,只神情冷淡地移开了目光。
“杨梁死了,接下来这一战自然凶险无比,你为什么请战?”
陈则铭心中怦然直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他迟疑了片刻:“为国为民,理当如此。”
皇帝不耐烦:“大道理不要讲,说真话。”
陈则铭低头怔了片刻:“杨殿帅与我私交甚笃,有教诲之恩,他……”说着便想起几个月前两人还在灯下相谈甚欢,不由黯然。他暗道,我生平就这一个知己,视他如师如友,为他复仇,纵然身死,也是一偿心愿。心中如此想,不知不觉口中也同样说了出来。
皇帝喃喃道:“你们一个个……一个个……”
陈则铭一怔抬头,却见皇帝竟然满面泪水,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不由大吃一惊。
皇帝似乎不知道自己哭了,只盯着他道:“你要复仇?你有什么资格为他复仇?你算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皇帝语气越说越是激烈,最后竟猛的一脚踢了过来,陈则铭本能地微一闪身,还是被踹在胸口。
本来凭他武功,躲开也不难,他却怕皇帝因此更加大怒,只得运气受了这一脚,谁知道看上去不擅武功的皇帝似乎也有些功夫在身,这一脚居然颇重。
陈则铭喉口一腥,似是受了些伤,大是惊讶。
突闻一声龙吟,陈则铭再抬头,见皇帝从墙上拔剑下来,不由惊道:“万岁!”
话音未落,皇帝已举剑朝他刺了过来,他不敢去夺,只得使身法左右躲闪。眨眼间,皇帝已劈了几剑,门外宫人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此景,不由惊叫。
陈则铭趁乱扯下桌上布帷,运劲一抖,布帷已然缠住剑刃,另一只手运指在那剑身上一弹,皇帝手中剧震,不由松手,那剑“当”的一声落地。
这一招却是杨梁曾用过的,两人切磋时陈则铭讨教了几招,如今使出来也是像模像样了。
众人都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前的恍惚神色也已消退,看着陈则铭怔怔发呆。
陈则铭弯腰拾起那剑,双手平捧,走到皇帝身前跪倒:“臣罪该万死,唐突了陛下。”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愣了半晌,方伸手接剑,接过时却故意腕中用力,朝剑柄上压着,一路拖了过来。
陈则铭虎口一痛,忍不住咬牙,抬头看时,皇帝已把剑取了去。他握紧拳头,垂到身侧,手心温热湿滑,这一划该是出了血。
皇帝观剑身,见刃边上隐约一道血痕,这口气略觉得消减,回想方才陈则铭的身手,忍不住又看他,这么往复几次,隔了半晌,皇帝突然出声道:“陈则铭……朕就给你一万精兵!”
突如其来的话让陈则铭愣住了,这磨难就这么结束了?
他吃惊睁目,实在不敢为自己的好运庆幸。
皇帝挥挥手,像在驱赶什么杂念,转身返回宝座,到座前时,他背向众人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俨然又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君主:“下去,去准备你的第一次出征!”
陈则铭怔怔起身,皇帝已开始翻阅奏章,显然准备不再搭理他。
他立了片刻,方有了真实感。
我成功了?他反复问着自己,欣喜这时才一点点地浮了起来。
他低头一步步退了出去,到门前转身,正要跨出门槛,听皇帝在身后道:“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朕的仁慈!”
临行前,陈则铭去见了荫荫。两人隔帘而坐,看着荫荫影影绰绰中显得更加臃肿的身影,陈则铭总觉得自己最放不下心的居然是这个早已经无缘的小表妹。
两人互道了珍重,便几乎无话可说,又或者是不能说。
陈则铭坐了片刻,起身告辞,宫人正要引他出门,卷帘突然被掀起,荫荫满面泪痕地冲了出来:“哥……”
陈则铭怔住,心瞬间柔软起来,忍不住反身走到她跟前,想伸手握住她,却又半路收了手,只柔声道:“我没事,不会有事的,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荫荫摇头:“你要小心,战场之上从来是暗箭难防。”
陈则铭心中一震,隐约觉得她这话似乎另有所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荫荫掏出一封信:“多日未见父母,心中挂念,忍不住提笔成书……”说着将那信塞到他怀中,又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裳,轻移莲步,道了个万福,低头道,“小妹恭祝兄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回到府中,陈则铭灯下展卷,入目的是荫荫清秀的笔迹,猛然间又想起两人年幼时一同习字的场景,不禁黯然。
仔细看下去,荫荫思路清晰,语意干练,三言两语的思念之情之后却是提及了一段宫中往事,于故人于自己都有些干系,陈则铭不由大是讶然。
宫中,皇帝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始终是个少年。
他赤足走在长长的宫廊中,玉石的地面让他从脚心一直冷到头顶,周遭一个人都没有,晦暗的阴影在赤红色的柱子后徘徊窥视,似乎随时要扑上来。
他没有呼喊,他明白那是没有用的,他只是由缓步渐渐变为慢跑,直到狂奔,他朝着那个固定的地方跑了过去。
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尽头是两扇竹制的门扉,那似乎是乡间才有的物件,为什么会出现在宫中呢?
他冲了上去,猛力推开门扇。
光一下子涌了上来,异常温柔地将他围绕其间,抚摩着他,他几乎浮了起来,紧紧闭上了眼,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还无法适应。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落在地上。
屋子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站在桌前,听到开门声,少年直起了腰,放下手中墨块朝他看过来。
“你又迟到了。”那少年笑了起来,带着一种独有的不羁和笃定,他的样子异常清晰,周遭的事物都显得很模糊,只有这个人始终那么鲜明。
看到这张脸,他突然踏实了,那些黑雾没法在这里伤害到他,他知道。
少年朝他走过来,一双眼笑得弯弯的,两人擦肩而过,少年在他身侧伸出右手,将他身后的门带上了。
少年比他高一个头,虽然肩仍有些单薄,但已经开始有了成人的轮廓。少年低下头,朝着他笑道:“……而且总不记得关门。”他闻言低下头,忍不住有些羞愧。
少年走回桌边,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须过胸,眉目间透出的神色坚毅而严肃,他扶着少年的肩,那两人面貌有些相似。
“定儿,还不快过来!”那中年人沉声道,那声音中隐含责备,然而正是这种带着亲密感的嗔怪,是从其他人那里听不到的。
他定了定神,朝两人奔了过去。
然而不待他跑到两人跟前,四周突然扭曲,他吃了一惊停步,看到那少年眨眼长大了些,似乎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更高了,看起来已经快是个大人了。
少年双腿一屈跪了下来,抬头看着负手立在他面前脸色铁青的父亲。
他忍不住开口:“杨……”还不待他的话出口,中年人已经举起手中的木棍,重重击打在少年的背脊上,他抽了口冷气。
少年柔顺地低下头,沉默着忍受那痛楚,一下又一下,那血透过衣裳渗出来,渐渐染成骇人的一大片。
他冲了上去:“杨梁,站起来!”
那两人似乎都没听到他的声音,酷刑继续着。他扑上去,却抓不住那只残忍的手,他一次次与那只手交错而过,再讶然回首,直到他知道自己无力阻止这一切。
他开始流泪,为自己的无能和即将到来的一切。
那刑罚终于结束,中年人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及闭得紧紧的嘴,从头到尾,爱子也没流露出一丝要求饶的样子,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但这勇气用得不是地方。
中年人愣了片刻,突然间泪流满面。
少年杨梁怔住了,他似乎被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这突然间的软弱吓住了。过了片刻,“爹—”他扑了上去,试图抱住父亲的腿,却被父亲无情地踢开。
他跌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父亲。
中年人冷冷地道:“别叫我爹,我杨亭一世英名便要坏在你手上了!”
杨梁怔怔地看着父亲,背后的血流了下来,落在地面集成一摊,他也不觉得痛。
杨亭仰天长叹:“以太子的资质和出身、经历,原有望成为贤明仁德之君,成就海晏河清的盛世,造福天下苍生,这是何等大的功德?如今,太子身处险境,万岁已经下了决心要废他,事至于此,我培养他的一番苦心如今全都白费了……这种种一切全都拜杨梁大人你所赐!”
杨梁僵硬起来的背影印在他眼中。
他的眼中早已经满是泪水,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一景,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出自自己的幻想,他只知道这种无力感是如此的真实和沉重。
“杨梁,杨梁,杨梁……”他不断地呼喊这个名字。
景色又变了,他身着皇袍,立在玄华门下,身后是重兵,冷冷地看着牵着一个宫女、正打量四周的杨梁。
杨梁望了过来,看到了他,怔了怔,不自主颦眉看了看身旁扮成内侍模样的少女,那目光应该是担忧。
皇帝的心立刻被愤怒填满了,他忘记了片刻之前的悲伤和怜惜,他已经登位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太子,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为人左右的懦夫。杨梁为什么还要逃,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女人背叛自己?!
“杨梁,你过来,我答应你不杀她!”他忍气吞声,朝他伸出手。
杨梁看着他,那是质疑的目光,他们太熟悉彼此,从小长到大的岁月不是雁过无痕的。
两人僵持了片刻,杨梁道:“你现在是皇帝了,金口玉言。”
他点头。
杨梁又道:“如果你食言了,那我便不得善终。”
他心里“轰”的一声响,几乎要被那个力道劈成两半。他踉跄了半步,冷冷地笑起来:“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杨梁不语,一向满不在乎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痛苦之色,那神色瞬间击溃了他,他咬牙切齿:“好,我不杀她!”
杨梁松开手,那女子惊慌地看着他,杨梁朝她苦笑:“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法带你出去……但万岁答应了不杀你,你就不会有事!”
皇帝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冷冷地看着那两人话别。
…………
那女子在他脚下翻滚挣扎,用手直指着皇帝,这姿势大不敬,但已经没人追究她的过失。
皇帝俯视着她,淡然道:“朕是答应过杨将军,答应他—不亲手杀你。”说着朝身边太监道,“韩公公,她怎么死的?”
韩公公连忙道:“禀告万岁,此女乃是无意中偷喝了毒酒毒发身亡,咎由自取而已。”
皇帝仰头大笑,迈步出门。
门扇缓缓掩上,那女子抬起头,光亮中她的脸已经因痛楚而扭曲,但还是看得出眉目间难得的英气,俨然与陈则铭有几分相似……
皇帝骤然惊醒,翻身坐起,黑暗中,他低着头:“杨梁你个笨蛋……你为什么起那么毒的誓,你看,真的应验了……真的应验了!应验了啊!”说到后来,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嘶喊,深夜之中也不知道惊了多少人的美梦。
陈则铭合上书信,默默坐了片刻,信上最后的话语还犹在眼前。
……此后,两人渐渐疏离。宫中多人均言,那女子与兄长面容颇为相似。小妹入宫后见万岁对兄长态度冷淡古怪,诸多行为不合常理,很是奇怪,闻此一言,心方解惑。此番出征,万岁或对兄长存有借刀杀人之意,千万小心!
寥寥数言,仍然看得出荫荫的关切之情。
他起身推开窗,习习夜风吹了进来,时近开春,夜仍然是冷的,远近黑影憧憧,早已经没有灯火。他深深吐了口气,突然低声自语道:“荫荫……你不知道……我宁可死在战场上,哪怕是死在暗箭之下,也好过如此一生!”
这一次出征全不似之前杨梁临行前的那般张扬。
在某个夜晚,陈则铭领着自己亲自选好的万余精兵和粮草马匹悄然出行,没有送行的人群,更没有欢呼的鲜花,他们如鬼魅般无声地离开。
匈奴在杨梁兵败后,已经撤走了大部分兵力,但在朴吕国边境要道上设立了要塞连云堡。这堡垒南面依山,北临深川,驻扎了重兵万余人。这是匈奴为保护朴吕国特设的屏障,往来艰难,易守难攻。
而在攻克连云堡之前,最先要克服的是漫长的征途。
陈则铭带领兵士日夜兼程,本来三个月的路程,只花了四十天。
而在到达的当天,战争立刻开始了。
陈则铭连营都不扎。
进堡就能休息—他告诉兵士们,“攻入城堡,就可以在**睡觉!”每一个兵士都为这个想法感到振奋。这一个多月,他们只能在马背上打盹儿,他们太渴望在安定的地方休息一夜了。
陈则铭这么自信不是盲目的,来路上,他仔细地分析了手头所有的资料,包括杨梁留下的卷宗。杨梁是个做事非常有条理的人,哪怕他书写的卷轴已经遗失了一部分,依然能从中看出非常多的东西。
经过反复推演和权衡,他采用了和杨梁完全相反的战术。
杨梁注重稳扎稳打,他要为他手下十多万人马的进退负责,陈则铭却放弃了退路,他不需要退路,他只要一个字—快,他要的是让所有人为之色变的速度,他要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连云堡中的匈奴人果然被他的锐气惊住了,他们没料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在城下再见到敌人的身影。虽然已得到了天朝出兵的情报,但他们还没准备好应对。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批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敌人居然连营也不扎便发动了攻势,这种不计后路、不给喘息、不在乎生死一样的突击让他们惊慌失措了。
激烈的攻防战后,陈则铭很快就踏在了连云堡的城墙之上。
他的队伍斩获万余人,虏得战马千余匹,衣资器甲以万计,却只花了两个时辰,便结束了这一切。他们如同一支刚离弦的强弩,锐意勃发,可以穿透任何经过的东西。
他脚旁插着纷乱林立的箭支,箭下是一具又一具被钉住的尸体。
他不远万里拖来的数具车弩,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每一次发弩后,所中城垒必然纷纷毁塌。而在城楼崩塌扬起的碎石尘屑中,他的兵士如群蚁一样拥上城墙,挥展刀刃,绞杀出如雾的血雨和不断的惨呼。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他们是他选的兵。
风迎面吹来,将他肩上的披风托起,呼呼直舞。
他看着远山后渐渐落下的红日,漫天的彩霞,恬淡寂静,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未尽的杀戮之声,但那遥远得像是幻觉。
他突然觉得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他被那种感觉充满了。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那个在京都中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真的是自己吗?
“陈将军!”
他顺声回头,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在身后朝他施礼。
陈则铭浮起笑容:“监军大人!”这监军姓吴名过,乃是皇帝御笔钦点分给自己的,性子有些懦弱,到达连云堡时,陈则铭下令即刻攻城,他便阻挡了半晌,说是此举太险。
吴过此刻当然已经满脸钦佩之色:“攻下连云堡可是大功啊,还是大人当机立断……恭喜大人,这次回京定然前途似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道:“战还没完,怎么就想到封赏了?”
吴过讶道:“大人还要打哪里?”
陈则铭朝那一片山岭看过去,那一片银装素裹之地后便是朴吕国的国都,而那山脉挺拔险峻,终年覆雪,想过山只能沿冰川而上。这一条路冰丘起伏,雪塔林立,随时可能踏入裂缝,一不留神便会落入万丈深渊。这是到朴吕国国都最近的路,也是从来没人走过的路。
吴过领会到他的意思,脸色发白,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跨越冰川太危险了。”
陈则铭转过目光看他:“不险,如何取胜?”
吴过急道:“我们已经取下连云堡,应该立刻求最近的府郡发兵,将军死守此地等候增援,待两边会合,那朴吕国国王自然会闻风丧胆,举手投降,何必出此险招。”
“增援到达至少要十数日,此刻连云堡被攻克的消息一经传开,粮路便断了,我们坐吃山空等来的,如果不是援军而是匈奴军,那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陈则铭开口便无情地点破了他的幻想。
吴过直搓手,他不愿去那死亡之地赴险,又说不出更好的主意,急得满头大汗。
陈则铭平静地观察他片刻,不由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心急,明日留三千兵丁于此,大人在此守城便是。”
吴过大喜,握住他的手:“好,好!!”想一想又觉得不妥,皱眉道,“可、可这么一来,你带去的兵力更少,更加难以取胜……万一万岁追查下来……这、这我可怎么说……将军还是不去的好。攻克连云堡已经是奇功一件,何必再自找麻烦?”
陈则铭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监军大人只管专心守好此堡即可,万岁那里,陈某才是领军之人,定然不会怪罪大人。”
吴过不由哑口,看着陈则铭走下那砖石台阶的挺拔背影,居然有些羞愧。
第二日吴过还是留在了堡中。
他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一行人牵着马往那充满陷阱的冰川方向艰难行进,队伍渐渐扯成一条黑色的长线,刻画在那冰面上,似乎是把目力所及无边无际的冰川扯开了一条深深的裂缝,他不由得有些惶恐。
这一仗是怎么打的,吴过并未亲眼见证。
七日后,他犹在梦乡中游离,堡中突然喧闹了起来。
他迷糊睁眼,见到窗外明明天刚蒙蒙亮,却已经是漫天红色光亮,骇了一跳,爬了起来:“怎么走水了?”
门外卫士居然没人朝他示警,他心中大怒,抱着衣服爬了起来,正要开口喝问,一阵轰天的欢呼声从窗外传入,声浪几乎将他掀倒:“将军回来了—!!”
他心中一跳,追到窗前,探头看出去,外面早已经人声鼎沸,军士们居然挤满了街头。
微亮的天光中,见一骑疾驰而过,马头所向,人群纷纷避让雀跃,是以虽然人头攒动,可那骑手奔驰起来毫无停滞,如鱼戏水一般流畅。这样一路纵马奔上城头,行到最高处,那骑手猛地勒马止步,**骏马立身嘶叫,声震山谷,往复回**。
众人都仰望。
马上的青年将领迎风抬臂,将手中长剑举了起来,朝阳正从云中一跃而出,剑锋上一道光滑过,光芒在那年轻人脸上一晃。
那脸上已经满是泥泞血痕,但却掩饰不住那份俊朗英气。
陈则铭满脸的兴奋和骄傲之色,纵声长笑,阳光温柔地笼住他,这个时候,他就该是天之骄子。
“赢了!我们赢了!啊—!”
众军士应声狂呼。
陈则铭活捉了朴吕国国王及所有的王族。
朴吕国国王见风转舵立刻服软,提笔写了降表,表示举国重归天朝,并按惯例每年按时上奉,他在降表中痛斥要挟他背叛天朝的匈奴方及怂恿自己的臣子。
陈则铭注意到他字里行间多次提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杨梁的手卷中也被写在了显要位置—律延。这人是匈奴的右贤王,据说骁勇善战,狡猾凶狠,杨梁便是在与他的一次对战中,不慎被飞箭射中了要害。
陈则铭把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好几遍,他知道这将是自己必须打倒的一个劲敌。杨梁,我会让你在天瞑目,他暗暗道。
他们并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待在原地等待援军到来。吴过早已经发出文书,要求距此地最近的郡府立即出兵,接管并驻扎此堡。而在等待的半个多月中,陈吴两人也没闲着,部队加上俘虏,万余劳力,日夜赶工修复了连云堡的城墙,并把它垒得更坚固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从此后,这将是一个匈奴难以攻克的要塞,匈奴将为这个亲手设下的绊脚石而懊恼不已,“自作自受”这个词用在这里真是最恰当不过。
这时候的陈则铭并不知道,若干年后,他的这次跨越冰川的战斗将被后人称为奇迹般的行军。
他率军经过的高山在此后数百年中都不曾为他人征服,人们无法想象在当时,他是如何克服供给不及、路途艰辛、高山缺氧等诸多困难,横跨了高山,带领着数千兵士到达目的地,并进行战斗的。
人们在遥想当年,神往不已的同时,都不得不为这位青年将军过人的胆识和勇气所折服。
在这段时间里,陈则铭的军队在已经臣服的朴吕国中掳掠了大批的珍宝财物。
这期间陈则铭并没压制他的部下,倒是吴过有些看不过眼,他自诩读遍圣贤之书,见士兵们逢大户便入的行径实在有些过头,便对陈则铭规劝了几次。陈则铭瞧着他也不说话,只笑了一笑,回头便让人送了箱财物到他房中,那当然也是抢回来的。
吴过打开箱子一看,满目的珠光宝气,目瞪口呆之余不禁又气又有些心动。犹豫了半晌,他又跑到陈则铭屋里。陈则铭正在处理公务,见他闯入抬头看他,眉间有些疑惑之色。
吴过道:“那箱珠宝我不要!”
陈则铭搁笔道:“怎么?”
吴过责问道:“将军军队所过之处,珍物掠尽,将军不怕将来有人说你治军无方吗?”
陈则铭道:“这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拿了些又如何?大人若嫌少,将我屋里这箱子也搬去便是了。”说着招手,有兵士将屋中一箱打开。
吴过一眼扫过去,见与自己箱中珠宝相似,只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不由吸了口凉气,抬头见陈则铭不以为意的样子,更加瞠目结舌:“这……这可是朴吕王宫里头的?”
陈则铭点头:“现在是大人的了。”
吴过不由头昏,只觉自己在对牛弹琴,本来以为两人都曾读过诗书,交流起来应该不成问题,哪里知道竟是这番鸡同鸭讲,呆了半晌,跺足叹道:“将军还是让手下收敛些吧!”
陈则铭瞧着他可以说是狼狈而去的背影,不禁笑了。
一个月后,驻军进入连云堡,陈则铭奉命率军回朝。
与来时不同,他此刻却尽量放慢了行程,名义上是为了让兵士多休息一下,而实际上,他离京城越近,那种压抑感便越重,先前的兴奋满足感早在回程前那几日便消失殆尽了。他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待自己发觉,又有些自嘲,难道金銮殿上那个人比敌人、比冰川还可怕吗?他这么想,才定了些神。
他精心挑选了奇珍异宝,用黄色封条封好,并早早写下奏折。
那折子他写了很多遍,只要有一个字不恰当,他便将它撕掉重写。一来是因为路上时间漫长,总得找些事情打发,二来,他不知不觉想要做到最完美最好,他在渴求着什么,虽然他并不自知。
然而再漫长的路途也有走完的一天,离京数十里的时候,他派出一队人送信,奇怪的是,那队人马进了京就石沉大海般没了回音。
他忐忑着前行,远远已经可以看到京城的城头,突然有人喊道:“看,那是什么?”
队伍中起了**,他命人前去打探。
那兵士很快回来了,单膝跪在他马下,因激动而有些结巴:“将军,是……是陛下!是陛下率百官来迎接将军了!”
他一怔,挺身朝城门下望过去。
那里华盖如云,人如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