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友

【平行的世界】

我跟在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后面,脚下是冰冷的水泥地,寒意透过单薄的鞋底,浸湿了脚板。

头顶上悬着一只旧灯泡,光线乌突突的,掉落在身上,晕出一团一团肮脏的光片。

我不由得左右瞄了两眼。

左侧是清一色的圆拱门,好似动画片里的老鼠洞,右侧则是坚硬的水泥墙,粗壮的管道贯穿其中,墙壁微微地向外隆起。

老者忽的停住了脚步,指着尽头的一扇拱门,冷冷地说:“那就是你的房间!”

我连忙摸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

他捻了捻,就塞进了汗衫口袋,接着掏出一把钥匙丢给我:“好好保管,别弄丢了。”

我道了声谢。

这钥匙黑漆漆,上面沾满了油污,就像许久没清理的锅台,摸上去,涩手,让人生厌。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突兀地问了我一句:“你也是大学生?”

我点点头。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隐笑。

他问话时的表情既怪异又猥琐,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里“噗”得燃起一簇幽绿的光,我被划得遍体鳞伤,热量正循着伤口迅速逃逸。

他没有再说什么,倏地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叫肖毅,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三个月前,我拎着重重的行李和一颗寻梦的心来到滨北这座繁华大都市寻找机会。

我清楚的记得,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夜里,我站在高高的天桥上,大声呼喊着:“滨北,我来了!”

那一刻,我感觉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已经彻底燃烧了。

初出茅庐的我,总感觉有用不尽的精力,但现实并没有我想象的美好。

仅仅过了三个月,我便由最初的**高昂变成了现在的郁郁寡欢,连续应聘了十多份心仪的设计工作,最终都被拒之门外。

招聘主管漠然的表情好似一场冷雨,浇灭了我心里的热忱。

此刻,我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

无奈,我只能丢掉了一部分行李,拎着一只旧皮箱,从地上住到了地下。

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一个叫做红花巷子的地方租了一间极其便宜的地下室。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在我的脚下,在喧哗的城市下面还藏着一个庞大的世界。

在这里,同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新房客】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来回鼓弄了半天,才拧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一簇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咳嗽了两声,手指在墙壁上摸索了几下,才按下了开关。

昏暗的灯光下,一间逼仄的地下室缓缓露出了模样。

房间一角放着一张狭窄的木板床,旁边是一个旧柜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铅灰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张性感女星的画报,旁边还写着一些诸如“必胜”、“坚持”类的标语,像垮掉的妆容,大片大片地脱落了。

当目光落到房门对面墙壁上的时候,心忽的一阵紧缩:那里竟然有一个黑洞!

我吞了吞口水,然后挪步上前。

细细一瞧,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直径约两米的管道口子,黑黢黢的,不时向外排泄着腐味。

我失落地收拾起了房间。

当我打开柜子时,只听“哧溜”一声,一个黑影儿窜了出来,我本能地闪身,险些坐到地上。

那竟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鼠,径直钻进了墙壁上的管道里。

我气急败坏地对着管道口子一阵臭骂,以泄心中怒气。这地方不仅潮湿阴暗,还有老鼠出没。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入住的第一夜,我便被窸窸窣窣的老鼠声吵得彻夜未眠。

我拉开灯,看到管道口子处聚集着几只老鼠,正在交头接耳。即使看到了我,也无丝毫恐惧,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房客,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罢了。

老鼠们仍旧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不禁怒火中烧,随手拎起一只罐子丢了过去,罐子径直飞进了管道,它们非但没有逃窜,反倒更加猖狂地叫唤起来。

这时候,管道里又钻出来几只老鼠,然后齐齐发声,尖利刺耳。

这群老鼠是故意的,它们在作弄我!

我继续攻击着它们,引来的却是更大的声音灾难。

几个回合下来,我还是投降了。

我静静地坐在木板**,死寂地凝视着它们在我的房间里窜来窜去,却无能为力。

那个管道口子里甚至还会溢出轻微的风声,风声中夹着一缕缕隐秘的笑,湿湿黏黏的,让人不舒服。

第二天一早,我便找到房东,想要调换房间。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我:“在滨北,你给的那点钱,能住上现在这间地下室已经不错了,竟然还嫌弃房间里老鼠,你以为你是什么啊?”

我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一阵沉默之后,他终于抬眼瞄了我一眼,冷漠地说:“你无非也是一只老鼠罢了!”

【A和B】

白天,我奔波在各个招聘公司,希望能找到一份合适的设计工作,经常跑了一整天,也没有什么结果。

傍晚,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地下室。

我只能继续住在这里,每天和这群老鼠同吃同睡。

通过狭长通道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摸摸裹在墙内的管道,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咕咚咕咚的,来来回回,像男人在吞咽东西的喉结,一上一下。

我推开门,一头扎进了被子里,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很久,一连串奇奇怪怪的梦耗光了我仅存的精力。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我有些饿,打开柜子才发现仅有的食物也被这些可恶的老鼠糟蹋了。

我又想到包里还有一包泡面,不过水壶却是空空。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热水供应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出了门,去隔壁借些热水。

说实话,我住进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却不知道隔壁住着什么人。

咚咚咚。

我轻轻叩了两下,忽的停住了手。

这么晚了,或许人家已经睡了,还是不打扰了,我这么想着,门却“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然后露出一条窄窄的脸。

他问:“你找谁?”

我说:“我叫肖毅,就住在隔壁,我想借点热水。”

过了一会儿,门才缓缓拉开。

我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门内的男人。

他干干瘦瘦的,像一根筷子,浓重的黑眼圈,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男人引我进了房间。

进门的一刻,我忽的嗅到了一股腥臊味,胃里不禁翻江倒海起来。他说:“你等一下,我帮你取水。”

我顺手将饭盒递了过去。

头顶上挂着一盏白炽灯,惨白惨白的灯光砸在身上,竟然有些微微的疼痛。

房间十分狭窄,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床头柜,角落里堆满了杂物。

我侧眼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女人,正在哄睡怀里的孩子。

她似乎并没注意到我,顾自哼着歌谣。

我发现房门相对的墙壁上也有一个管道口子,在管道的深处,传来了一阵老鼠的叫声。

随后,我将视线收了回来。

为了方便称呼,我暂且称呼男人和女人为A和B。

A替我倒了一盒热水,我低声道了谢。

他倏地将鼻子凑了过来,在我身上用力嗅了嗅。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你做什么?”

A只是咧嘴笑了两声:“你也是大学生?”

我狐疑地看着这个古怪的男人,点了点头。

这时候,A忽然转头对B说,语气里充满某种兴奋:“快来,隔壁来了一个大学生呢!”

B猛地抬头,立刻抱着孩子凑了过来。

我有些慌乱,目光落到B的怀里,瞬间掉进了寒潭。她怀里抱的竟然不是婴儿,而是一只老鼠!

我一声尖叫,丢掉饭盒,夺门而去。

【鼠叫】

我的隔壁住着一对情侣,他们是疯子!

我有些后悔,不该因为一时饥饿想吃泡面而去隔壁借热水。

起初,我只是感觉A的行为举止有些古怪,当我看到B的怀里抱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只老鼠时,心在一瞬间被恐惧蚕食个干净!

其实,我知道她抱的是一只毛绒玩具。

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她给那只玩具老鼠画了浓妆,好像它真的是她的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身上嗅些什么。

我低头嗅了嗅,除了淡淡的霉味,再没有其他了。

但是我能够确定,当A将鼻子凑到我身边的时候,他确实嗅到了什么,然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我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工作没着落,租住了一间满是老鼠的地下室,住在隔壁的邻居还是一对疯子!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隔壁借过任何东西。

有两次,我在通道里遇到他们,他们又像疯子一般对着我一顿乱嗅,我一边逃脱,一边大叫,只见他们互相笑笑,笑容溢满了某种欣慰。

疯子,他们确实是疯子!

后来,我细细一想,他们是第一户和我有过交流的房客,这里还住着十几户,在这些人中,没准还藏着更疯狂的人。

人,永远是一种深邃的物种!

我不去招惹A和B,没有想到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了。

那一天傍晚,我刚刚回到地下室,便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开门后,A和B站在门外。

我有些慌:“有什么事吗?”

A开口道:“我们想过来找你聊聊天。”

毕竟,他们借过我热水,我不好意思将人拒之门外,便邀他们进来了。

我干涩地说:“房间简陋,你们随便坐好了。”

这时候,B发现了出现在管道口子旁边的老鼠,她凑了过去:“哇,好可爱。”

好可爱?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爱”两个字来形容这脏兮兮的物种,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牛肉干,丢了过去,老鼠们见了肉腥,吱吱叫了起来。

我一脸茫然,联想到她曾经抱着一个老鼠玩偶当孩子,现在又对这些老鼠格外亲切,忍不住一阵寒颤。

他们坐了下来,我坐在他们对面,气氛尴尬极了。

沉默了一会儿,A终于开了口:“小肖,你知道在你之前,这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吗?”

我摇摇头。

A继续说:“之前房间里住着一个怪人!”

怪人?

我抬眼看了看他们,心中不禁一阵冷笑:你们两个就是怪人,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别人是怪人。

我不想反驳,听着他的故事:“在我们搬来这里的时候,这个房间里住着一个年轻人,白白净净,挺斯文的,我们有过两次交流。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他是一个怪人,每到午夜,他的房间里就经常传出怪叫。”

我一惊:“怪叫?”

A点点头,说:“后来我仔细分辨,发现那叫声像是老鼠发出的。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地下管道很多,就是一个老鼠的乐园。”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此刻的他无比正常,我也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了。

A干涩地笑了一下:“有一天,我和其他几个房客实在忍不了了,就一块去房间内找他,结果发现他将身体蜷缩在**,正在学着鼠叫,我们吓坏了,落荒而逃……”

我的脑海里立刻勾画出这么一幅诡异的画面。

我追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A一脸茫然的说:“后来,他突然就失踪了,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又问:“那他叫什么?”

A说:“他叫,陈达!”

【他叫陈达】

对于A的故事,我一直半信半疑,虽然他讲得十分逼真,我也只是将它当作恐怖段子来听了。

一个年轻男人学老鼠叫,最后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仔细想想,也会觉得太过荒谬。

为此,我甚至专门问过房东。

房东低声对我说:“喂,你怎么还听那个神经病的话。之前你的房间确实有一个叫做陈达的房客,后来就搬走了。”

听了房东的话,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此时,我更加确定住在隔壁的A和B有问题,不仅喜欢老鼠,还喜欢给他人编造故事。

我暂时抛开了那个奇怪的故事,继续在寻梦的道路上前行。

经过了半年多孜孜不倦的努力,终于有一家设计公司看重了我的作品,他们给了我三个月的试用期。

我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第一次感觉如此温暖,仿佛头顶上不是灰暗低窄的顶子,而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覆盖在心头的阴霾被我一扫而光,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变得缤纷多彩了。

上班第一天,我特意换了一身笔挺的西服,将皮鞋擦得锃亮,抬头挺胸地走进了写字楼。

三天后,我便发现同事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甚至会在我身后指指点点。

他们好像都在有意避着我,下班的时候,他们总是挤着第一班电梯下去,而我则一个人乘空****的第二班电梯下楼。

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衣着出了问题,反复检查后,觉得衣服并无异常,又或者是我的言行出了差错,进入公司后,我一直谨言慎行的。

不管我如何注意,他们还是对我躲躲闪闪,我又急又气,却无能为力。

终于有一次,我拦住脾气最好的一个女同事,我问她,为何大家都在排斥我,躲避我。她一把挣开我的手,匆忙跑开了。

我几次试图寻找其中真相,终是未果。

直至有一次,我无意中在茶水间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才知晓了其中原委。

“你说,这个肖毅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身上有相似的腥臊味。”一个女同事低声道。

他们说的“他”是谁,腥臊味又是什么?

我低头嗅了嗅,身上并没有什么异味。

“他们身上的味道这么相似,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那个姓陈的不仅一身腥臊味,还喜欢学老鼠叫,想想都感觉瘆人!”另一个男同事回道。

姓陈,还学老鼠叫?

我忽然想到了A所讲故事中的陈达,然后越想越感觉他们相似。

他们说得是同一个人?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冲了出来,抓住其中一个男同事的衣领:“你们说的他是谁,是谁?”

他吓坏了,颤颤巍巍地说:“他,他叫陈达!”

什么,他也叫陈达!

在他们口中,我才得知原来这里曾有过一个叫做陈达的职员,他的抱负心极强,前后换了多家公司,设计一直得不到重视,便有些精神恍惚,最后甚至在上班的时候学起了老鼠叫,嘴里还念念有词。后来公司将他辞退了,他便再没有出现过。

一切被证实了,A的故事是真实的,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叫做陈达的房客。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无人可知了!

【长出来了】

由于我设计的多个作品不够新颖,我没有通过试用期。我失业了,也在寻找梦想的路上迷失了。

我躺在地下室的木板**,心情低落。

那些老鼠似乎知道我情绪欠佳,发出吱吱的声音。

愈来愈大,愈来愈吵。

不仅如此,它们还肆无忌惮地糟蹋我的东西,食物和衣服,它们四处乱窜,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我再也无法忍受它们的作弄了,决定反击。

我在市场上买了一只小花猫,卖家说虽然这猫个头小,但抓老鼠的功夫是一绝。我信了他,将小花猫放在了房间里。

我又找了一天的工作,有两家公司看了我的简历,直接拒绝了,他们说需要有经验的设计师,有两家公司则是委婉地要我等消息。

我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甚至来不及脱掉衣服,倒头便睡,直到被一阵刺耳的鼠叫声吵醒。

我大骂了几句,拉开了灯。

我看到管道口子处聚集着一群老鼠。

忽的,它们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盯着我,那狭窄的目光有些刺眼。

我蓦然发现买来的小花猫不见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记得把它锁在房间里了,现在却不见了。

我凝视着那个管道口子:它钻进那管道里面了?

这一夜,我被老鼠的叫声折腾地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我便去市场上买了一只大花猫,然后继续去地上找工作。奇怪的是,晚上回来的时候,大花猫同样不见了。

真是见鬼了!

这两只可恶的猫,到底去哪了?

这房间只有一扇门,唯一能够解释它们失踪原因就是钻进了管道。

我一时气急败坏,一手扯掉贴在墙上的性感女星画报,一同掉落到地上的还有一个小册子,看上去像便签本。

我好奇地捡起来,翻开看看,发现这便签本上的文字非常奇怪。

第一页上写着三个字“第一天”,第二页上则写着“第二天”,依此类推,直到最后一页,即二十九页,上面没写着天数,反倒写着四个字:长出来了!

这四个字究竟什么意思,到底什么东西长出来了?我苦思冥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

好像一道偈语,始终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残】

我兜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必须找一份工作,来解决温饱问题。至于那个燃烧的梦,此刻已经迅速降温了。

抬眼,厚厚的云层悬在高高的楼层上面,仿佛再低一点,就会压垮这座城市,一同压垮的,又何止这座城市。

我在一家餐厅中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

老板是一个悭吝的老女人。

为了一日三餐和那间脏兮兮的的地下室,所有痛苦我都忍受了下来。

在我心中,我仍旧没有放弃设计师梦想,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在这个城市中看到我设计的作品。

就在此时,我遇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著名的设计公司需要一个新颖的广告创意,我将自己的设计投了过去,没多久便通知我通过了初审,然后我一步一步到了最后的冠亚军争夺,信心满满的我最终败给了对方,他同我一样,也是一个地下室租住者。

不过,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从地下住回到了地上。

他拥有的是和大公司签约的机会还有无数褒奖,而我只是一个被人冷落和嘲笑的亚军。

我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为了消释心中的失落,我一天打两份工,每天拖着松垮垮的身体回到地下室。

走过漫长的通道,回到一个如同墓穴一样的房间。

我躺在那里,听着吱吱的鼠叫声,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看到了一颗滚烫的心,被缓缓浇灭了,接着经历风吹雨打,变得残缺不全,最后甚至腐烂了,发出阵阵恶臭。

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怪圈,掉进去了,怎么也走不出来了。

地下室住满了人,却很难看到他们。

不过,我再也没精力顾及这些了。

繁重的工作压得我无法喘气,我却还要在给父母的电话中表现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

我知道,此刻的自己离设计师梦想愈来愈远了,那仿佛成了水中幻影,明明在不远处,却触手不及。

渐渐的,我适应了现在的这种生活,适应了每天被老板责骂,被顾客刁难,适应了被老鼠作弄,被房东冷眼,适应了这单一的节奏,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是下意识完成的,不再经过大脑指挥。

有时候,适应是恐怖的!

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的,每天只是顾自地吃睡,工作,吃睡,工作,日复一日,无止境地重复,循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两年。

两年后的我,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被实现设定好的程序,我只是机械地做着。

无数个深夜,我明明很困倦,却毫无睡意。

黑暗覆盖在我身上,沉甸甸的,让我喘不过气来。

听着老鼠的吱吱声,我突然对它们有些羡慕,每天只是吃吃睡睡,虽然惹人厌恶,却也活得自在。

日子在我的梦想上划过,一刀一刀的,直至将它划得血肉模糊。

我痛苦至极,又无能为力。

有时候,我在想,我孤身一人睡在这地下室中,与死人也无差异吧。

无非是,多了一副呼吸罢了。

某一天夜里,我抱着那颗已然腐烂,甚至分泌腐败汁液的梦想,不再是憧憬,不再是希望,嘴角上挂着一抹笑,无奈的嘲笑。

【消失了】

咚。

咚咚咚。

我是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吵醒的。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然后开门出去。

这才发现原来是可恶的房东正在敲隔壁的门。

我冷冷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房东气急败坏地说:“你看到这两个疯子了吗,他们已经两个月没缴房租了,上个月我出门,没有及时过来催缴,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不自觉!”

我冷哼一声:“我也好久没见到了他们了。”

房东又用力砸了砸,不过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候,其他房间的房客匆匆而过,他们惊恐地向这边看来,然后窃窃私语起来。

最后,房东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空****的,A和B并不在里面。

虽然这里是贫瘠的地下室,不过房东仍旧害怕有贼出入,便在入口处安装了摄像探头。

根据监控录像显示,两个月前,A和B进入地下室后便再也没有出去过,但他们也不在房间里。

他们去了哪里?

谁都不愿意相信,A和B失踪了!

我也非常惊诧,建议房东报警,让警察来好好查查,却被他阻止了。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怀疑:“算了算了,报什么警,又不是第一个了。”

我追问道:“他们不是第一个失踪的?”

房东沉默不语。

我严肃地问道:“你告诉我,那个叫做陈达的男人是不是也在房间里无故消失了。”

房东的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

本来,我是极力要报警的,这个地下室里一定藏着什么玄机,不然不会有人接连无故失踪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房东免了我整整一年房租,希望我能就此闭嘴。

我当然选择了闭嘴,这么丰厚的**,我怎么能不心动。

我转念想了想,A和B和我无亲无故,我何必为了他们的事情操心。

不仅如此,房东还对我说,他们房内的东西我可以随便拿,反正他们也不见了,东西也就没了归属。

从他口中,我得知A和B是三年前搬来的,他们都是有梦想的大学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做着底层的社会工作。那一年,B怀孕了,由于没有钱养孩子,A便强迫她打了胎。从此,B就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常常对小动物散发母爱,地下室中只有一种小动物,便是老鼠。

我在他们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台历上写着什么,发绿的纸张上写着奇怪的五个字:“第五十二天”。

我一惊,连忙翻看前面,结果发现每一页台历都有相应的天数记载,最终在第五十六天的后面,我看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四个字:“长出来了!”

又是这四个字!

到底,

到底是什么东西长出来了。

【同类】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A和B。

他们消失在了这个庞大的地下世界中。

我知道,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至于,他们所说的长出来了,我也没有猜透其中的意思。

有一天,我又被管道里面的老鼠吵得无法入睡。不过,这次我并没有生气,相反的,却十分羡慕这些脏兮兮的小生物。

虽然他们很脏,也惹人讨厌,但活得非常自在。我们虽然穿着干净的衣服,却被无形的枷锁锁住了。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我能够做一只老鼠该多好。

小时候,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总会羡慕天上高飞的鸟儿和水中畅游的水儿,没有人曾经幻想过,这辈子,我想要做一只老鼠。

我辞掉了餐厅工作,用所有的钱买了充足的食物,蜗居在地下室不再出去。每天和这群老鼠为伴,吃吃睡睡。

没多久,隔壁便来了一个新房客,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住进来的第一天,我便问他:“你也是大学生?”

他点点头,嘴角挂着刺眼的微笑。

很久之前,我也是和他一样充满梦想,现在我终于明白我的身上沾染了一股腐败之气,我自己无法嗅到,这种气味告诉我,我已经走在远离梦想或者抛弃梦想的路上了。

我应该提醒他的,让他快些离开,这个城市迟早会将他压垮的,他迟早会成为下一个弃梦者。

不过,我没有。

我只是对他笑笑,转身的一瞬,丢出一句:“真是可笑,又多了一个!”

我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每天活在这种黑白不分的时间里,身体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我总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怪异的力量,向外冲撞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

我喘着粗气,心中充满某种兴奋。

到底是什么,藏在身体里。

我也开始学习陈达以及A和B的方式,做着这种奇怪的记录。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这个七月,滨北下了一场暴雨。

黑漆漆的污水从我房间的管道里窜了出来,一同被冲出来的还有一些污秽物。其中,我看到了两颗腐烂的头,红色的拖鞋。

我猜测,那两颗腐烂的头应该是我买来的两只花猫的,让人奇怪的是,它们的身体呢,为何只剩下了头?

而这只红色拖鞋是B的,当时我见她穿过,上面印着两个字,是“耐久”牌的。

为什么花猫腐烂的头和B的拖鞋会从管道里面流出。

还是说或,他们就在里面?

我愈想愈觉得好奇。

这一天晚上,我将头探进了这个幽深的管道中,然后是整个身子。

这条管子很窄,我缩着身体,努力向前,衣服被腐臭的水弄脏了,我却毫不在意。爬了好久,久到我甚至有些恍惚了,只听“扑通”一声,我掉进了污水中。

这时候,我再次听到了那股熟悉的窸窣声,老鼠聚集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而去,惊奇地发现了一团团黑漆漆的影子,他们佝偻着身体,双手蜷缩在胸前,眼睛中散发出幽深的光。

我不由得地向前,他们浑身长满了灰色毛发,头尖尖的,蹲在地上,身后甚至还有一条毛茸茸的东西。

他们看着我,发出窸窣声,其中一个的脚上,我看到了一只红拖鞋,是“耐久”牌的。

我隐约猜到,陈达以及A和B去了哪里。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消失了,消失在了地下室中。

我丢掉了仅存的一丝梦,永久地住在了地下。

我感觉我的尾骨处有些痛,这种痛苦越来越厉害。终于,在一段时间后冲破了身体的束缚,我长舒一口气,它终于长出来了!

这时,他们缓缓凑了过来,在我耳边一阵窸窸窣窣。他们告诉我,丢掉吧,那个已经腐烂的梦。

我点点头,将它从肩头卸掉。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长舒一口气,永久地留在了这里,从此不见天日,和这些怪物,成了同类。

没过多久,我的房间里也来了新房客。

我在黑暗中窥视着,她是一个有梦想的女青年。

我知道,她早晚也会成了我的同类。

每每幻想下一个同类的到来,我便不能自抑的兴奋,然后发出吱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