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纵火杀人
世纪大厦前,警车、消防车、新闻采访车混作一团,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烟火味,气氛显得尤为紧张。从外表看,大厦九楼部位连着两三个房间的窗户,都被烧得黑乎乎的,但已经看不到蹿动的火苗,想必火应该已经完全被扑灭了。
骆辛和叶小秋亮出证件,被允许进入大厦。电梯不能用,两人只能爬楼梯上到九楼。张家豪的诊所在906室,此时消防人员已经撤出,现场被刑侦支队接管。周时好以及技术队法医沈春华和勘查员均已到场,张川和郑翔正在监控室排查犯罪人踪影,而接到消息稍晚的方龄,以及骆辛和叶小秋,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现场。
诊所中,套间里外均四壁漆黑,办公家具尽被烧毁,连窗框也被烧得有些变形,消防灭火遗留下的水汽中,夹杂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犹如历经硝烟的战场。
周时好一边引着方龄往里间走,一边汇报案情,其实也是说给骆辛听的:“消防队初步勘查现场的结论是,火是从里间开始烧起,然后蔓延到外间和隔壁一间写字间,更具体的方位应该是张家豪办公桌这一块地方,助燃剂用的汽油。”
“尸体大面积被烧焦,从身高体征上判断系男性,但要确认是不是张家豪还需做DNA鉴定。”接下话头的是法医沈春华。
众人目光被她吸引。只见靠在窗边的长条沙发下方,仰躺着一具黑乎乎的尸体,身上的衣服已与皮肤融于一体,面部也被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隐隐地由尸体上散发出一股焦肉味道。
沈春华直起腰,接着说:“尸体上也被浇了汽油,但死亡应该与纵火无关,初步看身上要害部位至少有三处锐器刺创。”沈春华举着手里的紫光灯,冲地面上照了照,“你们看地面上有明显拖拽形的血痕,而且外间门口处也有明显的血溅痕迹,判断刺杀行为发生在外间,有可能是被害人开门之后的一瞬间,随后被害人又被拖至里间焚烧。”
众人点头,随即开始四处打量。不多时,郑翔拎着一个黑色密码箱走进来,箱子是他从张家豪停在地下车场的车里找到的。周时好眼前一亮,立刻把密码箱捧在手上,这应该就是孙颖提到的,张家豪不愿意当着她的面打开的那个密码箱吧?
周时好一手托着密码箱,一手摆弄着上面的密码锁,试着要把箱子打开。这时从门口处传来一个怯怯的女声:“密码是‘198161’,是张医生的生日。”
周时好循声望去,只见张家豪的助理郭燕,凄凄哀哀地站在门口。
“她说她是死者的助理,在下面生冲硬撞非要上来,拦都拦不住。”跟在郭燕身边的一名警员,脸色为难地解释说。
周时好冲警员扬扬手,示意没关系,又冲郭燕招招手,让她进到房间里来。郭燕走到周时好身前,亲自上手调整密码,将密码箱打开,一身小丑的行头便跃入众人视线中。红色礼帽,五彩假发、格子燕尾服、尖头皮鞋……
“这……”骆辛满眼熟悉的感觉,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说道,“这就是张家豪保守的秘密?张家豪就是那个在文汇大道广场中表演的小丑?”
“噢,我说呢,怪不得他车后备厢里还有一个旅行袋,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器具和塑料苹果、香蕉啥的。”郑翔紧跟着说,“应该也是做表演用的吧?”
“那是张医生解压的方式。”郭燕满眼伤感地点点头,解释说,“张医生每天都在开解和引导别人如何避免悲伤,如何从阴郁的心境中走出来,如何去寻找快乐,但其实他自己也时常找不到快乐的感觉。没办法,他的这份职业就是这样,每天面对的都是带着负面情绪的案例,久而久之,他也会经常陷入沮丧,甚至绝望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但是他又不敢求医,一旦被走漏了消息,他的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有一段时间他去国外做访问学者,在一个广场中看到了一场小丑表演,他觉得很有意思,觉得很治愈,然后那段时间他就经常去找那个小丑表演者交流和学习,两个人成为不错的朋友,访问结束后那小丑特地送了他一套小丑表演的行头带回来。此后,他开始固定每周六下午去文汇大道做表演,他觉得看到那一张张为他的表演而无私呈现出开心愉悦的笑脸,对他每周面对的负面情绪有很好的中和作用,而且他还可以把表演收获的钱,捐给‘星星希望之家’的孩子们。”
“可是据我们追查,文汇大道那个小丑表演者驾驶的车辆,不是张家豪平日开的那辆啊!”叶小秋插话质疑说。
“出于谨慎,他去做表演时会跟我换车开。”郭燕解释说。
“行,那就全能说得通了。”周时好抬腕看看表,冲郭燕说,“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是我们还需要对你做份正式的笔录,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你来解答,你介不介意待会儿跟我们一道回刑侦支队?”
“没问题。”郭燕干脆地说。
凌晨一时许,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马江民也到场参会,预示着案件十分不寻常。也确实,在公众聚集的大厦中肆无忌惮地纵火杀人,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实在太过恶劣,往严重了说这都算社会恐怖事件。并且还有一个敏感性的问题,这张家豪算是城中颇有声望和口碑的心理医生,在他那里做过心理咨询与辅导的不乏城中名人,什么商界的、演艺界的,甚至官员,乃至这几类人的至亲、爱人都有,没有人愿意自己的隐私被外界知晓,从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事实上在来支队的路上,已经有相关人士给马江民打过电话对案子表示关切了。
方龄指示周时好来做案情简报:
“今日18点40分,世纪大厦906室中的烟雾报警器发起内部报警,保安人员迅速赶往906室,发现室内燃起大火并有蔓延的趋势,于是赶紧拨打火警电话。10分钟后,3辆消防车赶到现场,开始施救。最终经过近半个小时的努力扑救,大火被完全扑灭。随后消防人员入室勘查,发现室内有一具男性尸体,随即上报给警方。
“死者张家豪,现年38岁,外省人,自2013年开始租用世纪大厦九楼906室设立心理诊所至今。系被人用锐器刺穿腹部,以及胸壁和升主动脉,引发心脏骤停而死亡。死亡时间,应在其助理下班离开后的18点,到烟雾报警器被触发的18点40分之间。而在这个时间段,通过大厦的楼层监控,可以看到一个身背双肩包的高个男子,曾鬼鬼祟祟进出过906室,而在该男子离开后,室内开始燃起大火。大堂中的监控显示,该男子由正门进入大厦,没有乘电梯,而是从消防通道走楼梯上到九楼,其逃离的路线亦是如此。
“犯罪嫌疑人在监控视频中显示出的特征,除上面提到的高个子和背双肩包,他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运动长舌帽,并在帽子外还罩着衣服的兜帽,而且脸上还戴着一只黑色口罩,把脸部捂得严严实实。不过经过对比发现,该嫌疑人与早前一起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在体态特征和外在特征上有很高的相似之处,目前技术队已经将两起案件中有关犯罪嫌疑人的影像资料,通过网络紧急发到了省厅的物证鉴定中心,将会通过‘人体动态特征识别技术’,来最终加以确认。说到这里我声明一下,刚刚提到的早前案件,指的就是‘宁雪跳楼事件’,经过一些补充侦查得到的线索,以及目前又接连出现多起相似案件的情况来看,这个事件还是有很多存疑之处,会前我已经与市局领导做过沟通,局领导同意一经省厅物证鉴定中心做出确认结论,这个事件将被重新立案调查。
“另外,诊所里的卷宗资料全部被烧毁,放在办公桌下的台式电脑,以及放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也均被烧毁,技术队表示里面的硬盘和存储卡已彻底报废无法恢复,而消防队指出火灾的燃点,是在张家豪的办公桌附近,说明犯罪人纵火的目的,就是奔着要销毁诊所里全部病历资料去的。”
原本心理诊所的病历资料,在张家豪的笔记本电脑中有一份备份,结果笔记本电脑也被烧毁,这就意味着诊所的相关资料被彻底销毁,只能靠张家豪助理郭燕的回忆,因为从案情特征上看,大概率犯罪人曾到心理诊所就过诊,并且案发时诊所门上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说明犯罪人系敲门进入的,也体现了他与张家豪是相识的关系。问题是郭燕掌握的客户信息也不是很全面,张家豪是一个特别注重客户隐私的人,诊所的客户资料他从来都是亲自上手整理,而且发给郭燕的客户预约信息,往往只有个姓氏,比如李先生、王先生、李先生A,或者李先生B,诸如此类的称呼。虽然名字下面都写着电话,用于客户迟到或者调整就诊时间,方便郭燕打电话确认。可问题是,那些电话郭燕几乎从来未打过,并且预约排期表也一并被昨夜那场大火烧没了。当然,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通过世纪大厦的楼层监控,查看进出诊所的人员,只是鉴于存储成本,世纪大厦监控录像的保存期只有15天,虽然这方法有一定的局限性,但现在也只能先这么查着。同时,对于嫌疑车辆的排查也仍需继续推进,支队这边要做好相应准备,等待省厅传回消息,随时重启对宁雪跳楼事件的调查。
昨夜,不,准确点说是今天凌晨,案情分析会的会议精神就是如此。而骆辛并不关心省厅的鉴定结果,在他心里已经认准宁雪是“被跳楼”的,而同一个犯罪人接连又制造出吴俊生和孙小东的被死亡案件,并在昨夜纵火焚烧心理诊所以及刺死张家豪,在骆辛心里,已经认定他所要面对的犯罪人,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
“如果从变态心理的蜕变进程来解读,犯罪手法或者说是犯罪惯技的改变,通常意味着变态人格的进化与退步,而从眼前的案子看,犯罪人显然进化了。他作案的自信心增强了,手法也更凶悍,他不再满足于潜伏在暗处悄无声息地感受快感,而是开始让更多人看到他的存在,甚至向警方公然发起挑战。
“在犯罪心理学领域,以作案动机来划分,变态杀手主要有两大类型:注重结果型的,以及注重过程型的。还原昨夜的案件,犯罪人在张家豪开门的一刹那,即刻拔出凶器刺向张家豪的腹部,紧接着又连续向其胸口猛刺两下,致使张家豪当场死亡。用好听点的词来形容,手法可谓是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由此来看,犯罪人很明显是个注重结果型的杀手,而通常这一类的循环反复的杀人行为,都是建立在犯罪人通过大脑认知反馈设置的一个大的背景下的,也就是说,所有的作案都是为了一个更高的追求或者目标而实施的。当然很多时候,这也是变态杀手为自己的连续杀人行为寻找借口而画的一张‘大饼’。咱们需要做的,就是破解他作案的终极目标,从而反推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
叶小秋和骆辛并排站在玻璃房中的白板前,听完骆辛这一番长篇解读,叶小秋不禁回头扫了眼放置在墙角的书架,又转回头瞥了眼摆在写字桌上的一摞书,颇为感慨地说:“好吧,大明白,我现在正式对你表示敬仰,你通过看书自学成才,能总结出如此深刻而又明了的犯罪解析,不得不说是有一些天才的成分在。”
“还是像先前说的那样,在破解终极目标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尽快找出所有被害人之间的交集。”骆辛并不理会叶小秋的夸赞,凝神盯着白板,白板上除了宁雪、吴俊生、孙小东、李德兴,现在又多了一个张家豪,骆辛指着张家豪的名字说道,“关键点也许就在他身上,单论他身上的案子,就像昨晚案情分析会上说的那样,犯罪人明显是奔着销毁诊所病历资料去的,那也就意味着犯罪人有可能曾是他的客户,只是我有点搞不明白,犯罪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叶小秋也恢复正色,思索一阵,说道:“会不会跟那女明星被爆出的抑郁新闻有关?不是有很多网民指责张家豪想炒作自己的诊所,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媒体的吗?会不会是犯罪人看到新闻受到触动,担心他的就诊病历也会在日后被爆出,所以才急于把病历资料销毁的?”
“倒是个思路。”骆辛点头道,“不过也有可能是犯罪人故布疑阵,误导警方将侦查视线聚焦到病历资料上,从而掩盖他真正的杀人动机。”
“那犯罪人作案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叶小秋使劲皱了皱眉,紧着鼻子说,“你先前不是有个失意人理论吗?其实张家豪虽然事业挺红火的,但他心底很不快乐,他是不是也算你说的失意人?会不会犯罪人设置的大背景,就是想杀光社会上所有生活失意和心情悲伤的人?”
“‘悲伤’……你刚刚说‘悲伤’……”骆辛猛地一愣,原本淡然的眼神突然变得炯炯锐利,右手贴着大腿外侧,五个手指又本能似的交替弹动起来,须臾他快步向前,拿起白板笔,嘴里嘟嘟哝哝,开始在白板上写起来,“张家豪被客户同化,心情‘沮丧’;孙小东失业,理想主义者被现实反噬,对人生感到‘彷徨’;吴俊生反社会障碍者,被网络主播蒙骗,满怀一腔‘愤怒’;雪姐未婚夫出轨,但她通过极力‘否认’现实的做法,来寻求自我安慰。”
骆辛放下笔,白板上宁雪、吴俊生、孙小东、张家豪四个名字下面,分别对应着骆辛刚刚每一段话最后提炼出的那个用词:宁雪对应否认;吴俊生对应愤怒;孙小东对应彷徨;张家豪对应沮丧。
叶小秋看得有些发蒙,不知道骆辛这一连串动作要表达什么。
骆辛这会儿已经走到办公桌前,在桌上放着的那一摞书中翻找了几下,随即把一本英文书举到手中,转身冲叶小秋说:“这是一本西方心理学名著,名字叫On Death And Dying,翻译过来叫《论死亡和濒临死亡》,我想犯罪人一定也看过这本书,这本书中提出‘悲伤有五个阶段’,分别是否认、愤怒、彷徨、沮丧、接受,你再联想咱们手上的四个案子,有没有什么感悟?”
“那个变态杀手,他想要杀死‘悲伤’,对吗?”叶小秋迟疑着说。
“对,他想要通过5次杀人,来呈现悲伤从开始到结束的5个阶段,从而仪式化地突显出他想让人世间充满快乐的决心。”骆辛使劲点点头说。
“李德兴是相声大师,那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叶小秋一脸惊惧模样,“难道变态杀手真的是他?”
“要证实是他,就必须把他和四个被害者联系起来。”骆辛说。
“可是那按照你先前的理论,一个人要杀死悲伤,那么他应该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人,李德兴不应该是这种人吧?而且他跟吴俊生和张家豪也扯不上关系。”叶小秋摇摇头,不愿相信地说,“我拿照片让郭燕辨认过,她说在诊所里从未见过照片中的李德兴,也根本不认识李德兴,我也特意嘱咐川哥查了他和他老伴,以及他女儿,并没发现这一家三口的身份证下,登记过咱们正在追踪的那款车。”
骆辛点点头,蓦地又一怔,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你说吴俊生和车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咱们可以换个思路,如果这几个被害人之间是存在交集的,犯罪人是如何发现的?总得有个时机吧?咱们想过吴俊生有可能是在烧烤店被选中的,但是去烧烤店之前他还在东城广场看过什么五四青年晚会,还跟人吵过一架,想必也会闹出一些动静,犯罪人会不会是在那会儿选中他的?”
“你等等。”听骆辛说完,叶小秋扔下三个字便跑了。
两三分钟后,叶小秋又小跑回玻璃房,表情略遗憾地说:“我在网上查了,媒体对那场晚会的报道不多,我只找到一篇,而且配图很少,不过接受采访的是晚会主办方的一位负责人,是东城区委宣传部的干部,叫刘倩。”
“走,找她去。”
“着什么急,这才7点多,人家应该还没上班呢,走,走,咱们先去食堂喝碗粥,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得吃点东西补一补。”
昨天晚上自助餐没吃成,接着凌晨又开案情分析会,散会后已近凌晨4点,想着回去也睡不安稳,两人便回档案科凑合睡了几个小时。叶小秋一大早能爬起来和骆辛聊案子,那是因为她被饿醒了,这会儿见骆辛又要急着外出走访,便一把拦住他,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向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