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嫁祸
放风的时间到了,我跟崔亮的第一次交谈到此结束。我不能说自己已经完全相信了崔亮的话,但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态度却让我更加坚信,“5·21入室抢劫杀人案”的真凶另有其人。
其实8月19号那天傍晚,唐医生遇害前几个小时,我就从前同事林木那里大概听说了警方对崔亮的审讯情况。因为我已经不是市公安局的警察了,警方侦办这两起案件的具体过程我先前并不知道。
那天傍晚,我在家中整理文档的时候突然接到林木打来的电话。他说警方已经抓到了“4·30入室抢劫强奸案”的犯罪嫌疑人,崔亮。
林木知道我一直在默默关注两起案件的调查进展,一直在等待杀害张婉灵的真凶落网。只可惜,崔亮虽然承认自己犯下了“4·30入室抢劫强奸案”,但拒不承认“5·21入室抢劫杀人案”与他有关,并向警方提供了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
由于崔亮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缺乏一定的可信度,警方仍然将他作为“5·21案”的犯罪嫌疑人,对他进行了多次审讯。然而,审讯的结果总是不尽人意,崔亮一直坚持他的说辞,警方也无法从他的回答中找出任何破绽,让人感觉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一样。
林木是我以前的搭档,我们的关系很熟,有些话他不方便对别人说,只能跟我这个不在刑警队任职的人吐槽。他说他现在已经对崔亮的审讯工作没什么信心了,因为他早就觉得这两起案子不是同一名凶手干的。他抱怨新来的副支队长为人固执,自以为是。若是当初能多听听叶队的意见,他们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听到林木的吐槽,我不禁想起叶队之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新来的家伙人倒是不坏,就是太固执了,死心眼儿,跟他一起工作有的时候让我感到挺头疼的。”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到那个固执的家伙的手里。
我问林木,关于“5·21案”叶队是怎么看的,是否有提出过不一样的办案思路。林木直言不讳地告诉我,“5·21案”刚发生的时候,叶队曾在专案组会议上提出过质疑,说张婉灵经历了两年前的人质劫持案,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警惕性非常高,绝对不会在晚上给一名陌生男子开门。如果是“4·30案”的凶手再次作案,那名凶手应该会沿用之前的作案方式,先使用某种伎俩骗受害者打开房门,然后再实施入室抢劫。但是张婉灵显然不会被这些小伎俩骗到,所以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受害者家中的,这一点应该是他们重点考虑的问题。
通过对案发现场进行勘查,警方已经确认“5·21案”的凶手并不是通过非正常手段闯入受害者家中的,所以受害者主动给凶手开门的可能性很大,这就说明受害者有可能是认识那名凶手的。他们可以试着从熟人作案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不只是单纯地考虑与“4·30入室抢劫强奸案”并案调查。
林木认为叶队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因为叶队对受害者的了解比他们任何一名办案人员都要多。但正是由于叶队跟受害者之间存在特殊关系,局里要求他回避调查,立即退出“4·30案”与“5·21案”的侦破工作。
很快,陈副支队成为专案组的最新负责人,叶队无法再继续插手案件的调查工作,他提出的意见也被陈副支队忽略了。专案组决定将两起入室抢劫案并案调查,继续按照“4·30案”的破案思路侦破“5·21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始终是个未解之谜。两起案件的调查工作一度陷入了僵局当中。
跟林木通完电话,我便开始静下心来研究“5·21入室抢劫杀人案”,并把这起案件跟“4·30入室抢劫强奸案”进行了对比。这两起案件的性质有一些相似之处,但不同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总结下来有以下三点:
第一、“4·30案”的受害者遭遇抢劫之前曾在自助提款机上取了大量的现金,因此被凶手盯上。而“5·21案”的受害者没有在银行或提款机取过钱,凶手选择作案目标的方式不同。
第二、“4·30案”的受害者丢失的财物较多,有两部手机,一副墨镜,一台平板电脑以及现金五万两千元,受害者家里有被凶手翻动的痕迹,凶手劫财的目的非常明显。而“5·21案”的受害者只丢失了一部手机和随身佩戴的钻石项链,家中虽有被凶手翻动的痕迹,但受害者的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等值钱的物品仍在。凶手劫财的目的不是很明显,犯罪动机值得怀疑。
第三、“4·30案”的受害者遭遇了抢劫和强奸,没有被凶手杀害,而“5·21案”的受害者被凶手杀死了。这是两起案件最大的不同之处,必须弄清凶手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拖出房间角落里落满灰尘的写字板,把脑海中飞速运转的想法记录在上面。
写字板的中央是“5·21案”的受害者——张婉灵的照片,那是案件刚发生不久,我怀着极度悲痛和愤怒的心情用图钉钉上去的,目的就是提醒我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杀害张婉灵的凶手绳之以法。
看到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子,冲着镜头眨眼微笑的样子,我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共同经历了那场大火的考验,我跟张婉灵成为了生死患难的朋友。这张照片是她在医院接受完心理干预治疗,我跟叶队请她吃饭,庆祝她重获新生的时候拍摄的。
能勇敢坚强地从人质劫持案的阴影中走出来,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实属不易。如果她还活着,她跟叶队应该会好好地在一起吧?他们两个人应该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吧?
美人和英雄,多么般配啊。
一想到这些美好却不复存在的未来,我的内心就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惋惜。
可惜没如果。
有人杀死了婉灵,杀死了幸福的未来,杀死了美好的梦。
真凶还没有落网,还在逃之夭夭,还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幸灾乐祸。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我跟崔亮又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聊天。这一次是他主动来找我搭讪的,因为他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好奇我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警察送进看守所的。
跟崔亮一样,我也难得有机会找别人吐槽一下自己的经历。见崔亮对我的事情十分感兴趣,我便实不相瞒地把我从陈副支队那里听来的“真相”跟崔亮叙述了一遍。
听完以后,崔亮感到震惊极了,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的遭遇可以拿去写小说了,我觉得爱看的人应该还不少。”
我说我确实有这个打算,把我的奇葩经历写成故事,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崔亮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在跟我聊天,并没有真正相信我说的话。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影视作品中倒是挺常见的,但在现实生活中恐怕没有几个人亲耳听说过人格分裂杀人的案例吧。
对于公检法机关来说,处理人格分裂患者杀人的案子要比精神病患者杀人的案子麻烦得多。
一般情况下,精神病患者杀了人,法律程序上只需要判定其在作案的时候是否出于发病期间,是否能够辨认或控制自己的行为。
精神病患者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杀人,不用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责令他的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尚未完全丧失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精神病患者杀人,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在精神正常的时候杀人,应当负刑事责任。
然而人格分裂患者杀了人,随之而来的麻烦事就比较多了。
人格分裂患者大多数并不因精神障碍使其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丧失或减弱,是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因此应该对其犯下的罪行负刑事责任。
也就是说,人格分裂患者杀了人,应该跟正常人一样负法律责任。但具体情况还要根据行为人具体的行为,动机和犯罪状态来确定。
但还存在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就是作案的那个人格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作案时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按理说应该按照精神病人犯罪来量刑,可是判定这种特殊情况又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
用通俗易懂的文字来分析我自己犯下的案子,结果便是这样:假如杀害唐医生的第二人格没有精神疾病,我需要替另外一个“我”承担法律责任;假如杀害唐医生的第二人格患有精神疾病,且作案的时候刚好处于发病状态,我也许不用承担法律责任,但必须按照要求进行强制性治疗。
通过前一段时间的治疗,我很清楚自己的第二人格是精神正常的,他只是少言寡语,性格冷漠而已。所以不管怎么看,我都需要对唐医生的死负责任。
我从法律的角度给崔亮分析了一下自己当前的处境。他听得津津有味,随后颇有些感慨地对我说道:“我现在有点儿相信你的故事了。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想伪装成精神病人给自己脱罪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照你的说法,你怎么着都逃不过法律的制裁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逃脱法律的制裁。”我苦笑了一声,想起唐医生的音容笑貌,想起她认真负责地为我治疗,对我关心备至,体贴入微的样子,我突然很怀念跟她在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唐医生跟另一个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要杀死唐医生,我的犯罪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种事情有办法弄清楚吗?”崔亮对此深表疑惑。
我点点头说:“如果有专业人士的帮忙,应该有办法找回我那天晚上丢失的时间。”
“简单来说,就是让医生把另外一个你给叫出来,然后当面跟他对质,问问唐医生被杀的那天晚上,他到底去受害者家里干了些什么,对吧?”
“差不多吧,就是这个意思。”
“要是他一直不肯出来呢?”崔亮觉得这种事听起来挺玄乎的,“警察会不会认为你在说谎,在装病,认为你根本就没有人格分裂,认为唐医生就是被你本人杀的。”
“不,他会出来的。”我十分确信地说道,“既然唐医生有办法叫他出来,跟他面对面地交流,我想其他医生应该也可以做得到。”
“是吗?”崔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问题。少顷,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说:“苏茗,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被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弄得有些紧张。虽说崔亮没有念过太多的书,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脑筋转得很快,思维也很清晰,我真的挺想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我也是瞎分析的,你听听就行了。”崔亮看我露出一脸期待的表情,怕我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连忙解释了这么一句。他说:“你根本不记得案发那天晚上的情况,连你去过受害者家里这件事你都不知道。警察第二天找上门来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头天晚上杀了人。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唐医生根本就不是被你杀死的,而是有人利用你的这个病,把罪行嫁祸给了你。”
嫁祸?
我的心突然被这两个字惊了一下,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想过事实上还存在这种可能。为什么警察说我杀了人,我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行凶者就是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呢?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杀了唐医生,然后把罪行嫁祸给我呢?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叶队的身影。我想起陈副支队在审讯室里对我说过的话:唐医生遇害的那天晚上,只有两个人去过唐医生家里。其中一个人是我,另外一个便是叶青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