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城看守所

8月21日下午,我从市刑警队被移送到了西城看守所。因为之前的工作,我跟看守所的刘所长有过一面之缘。他很诧异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我。虽然他没有直接对我说什么,但我从他困惑不解的表情中读出了他内心的疑问:苏茗竟然会杀人?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是的,就是他们搞错了。

我很想大声告诉刘所长:我没有杀人,请你帮帮我。但我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自我辩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他们只相信证据,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事实。然而不是所有的眼见都一定为实。有的时候,人们的双眼也会被明摆在眼前的事物所蒙蔽。

看守所的生活枯燥而乏味,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这里偶遇了“4·30入室抢劫强奸案”的犯罪嫌疑人,崔亮。由于一些个人原因,我之前就想找机会单独跟他聊聊,没想到这个机会竟然来得如此凑巧。

崔亮是8月17号那天晚上被警方抓捕归案的。当时,他正借着酒劲儿在牌桌上跟牌友们吹嘘自己新找的小女朋友有多漂亮。殊不知,正是他那个明辨是非的小女朋友积极配合了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那起案件才能顺利被侦破。

被带到刑警队的审讯室过后,崔亮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拒不配合警方的审讯工作。但在铁证如山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并向警方详细交代了“4·30入室抢劫强奸案”的犯罪经过。

2018年4月30日晚上九点多,崔亮情绪低沉地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非常不满意自己的生活状态,每天累死累活,干着收入不高的体力劳动,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谈不起恋爱,买不起房子,感觉人生漫漫,而自己的未来却笼罩在一片灰暗当中。

路过一家自助银行的时候,崔亮无意中看到一名年轻女子正在里面取钱。看着那一沓厚厚的红色钞票,崔亮羡慕不已,心想自己的银行卡什么时候也能取出这么多钱来就好了。收入不高却花钱如流水,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生活过得入不敷出的主要原因。

待那名女子取完钱出来,崔亮便悄悄地尾随在了女子的身后。他没有犯罪记录,没有干过偷鸡摸狗,入室抢劫的勾当。但是那个时候,他就是鬼迷心窍,一心想把对方的钱财据为已有。

他一路跟随那名女子,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跟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于是,他从偷偷尾随变成了光明正大的“跟踪”。他自然而然地跟着女子上了楼,默默地记住了对方的门牌号码。

十几分钟后,崔亮带着作案工具再次来到女子家的门前。从女子掏钥匙,进门后立刻开灯的动作可以判断出,该女子独自一人居住在家中,至少目前看来情况是这样的。

为了让女子毫无防备地打开家门,崔亮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胶带粘住了门上的猫眼儿。接着,他按了几下门铃,里面很快传来了女子的询问声。

第一次作案,崔亮的心情难免有些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他用严肃低沉的声音对女子说道:“你好,我是光荣路派出所的民警。我们刚刚接到小区居民的报案,说是有人恶意破坏门上的猫眼儿,我看你们家好像也有这个情况。”

“是吗?”女子半信半疑地从猫眼儿看出去,视野里果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若在平时,即便是在声控灯没有亮起的情况下,透过猫眼儿也能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真的坏掉了呀。”女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连忙开门查看情况。她正想问崔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崔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进女子的家中,并用刀威胁对方乖乖听话,不许出声。

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半死,双手颤抖着举在半空,哀求崔亮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她。

崔亮最初的打算只是抢走女子家中的财物,速战速决。然而通过近距离的接触,他发现面前的这名女子长得清秀可人,让他有种想要犯罪的冲动。他一时脑热,起了色心,用刀胁迫女子跟他发生了关系。

女子害怕被伤害,自始至终没有反抗或是大声求救。崔亮也因此没有跟女子发生激烈的冲突,没有进一步升级他的犯罪行为。

对女子实施完性侵后,崔亮拿走了女子的两部手机,一副名牌墨镜,一台平板电脑以及女子在提款机上取得的五万两千元现金。

案发当日,女子曾用不同的银行卡在自助银行累计取出了五万余元现金,本打算第二天托人办事送礼用,没想到正是因为自己取钱的时候疏于防范,让坏人抓住了可乘之机。

第二天早上,女子的朋友来家中找她,两个人本来约好了一起出门办事,但是朋友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回应。朋友担心女子一个人在家中出事,于是拨打了报警电话。

接到报案后,警方迅速展开调查。

根据女子的回忆,警方大概得知了凶手的体态特征。此人身高为170cm左右,体重在140斤上下,身体较为强壮,力气非常大。但是由于凶手作案的时候对自己的容貌进行了伪装,女子无法形容对方的长相,也无法根据口音判断出对方是哪个地方的人。

女子只是十分确定地对警方说,凶手不是她认识的人。她也没有跟别人提过自己要取大量现金的事情,除了那名要陪她一起办事的朋友之外。

为了以防万一,警方对女子的朋友进行了一番调查,确认其没有伙同他人作案的嫌疑。然而,用巧合来解释凶手偏偏在女子刚刚取完钱就对其实施了入室抢劫,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凶手应该有契机得知女子家中有大量现金的事实,排除了熟人作案,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凶手对女子进行了跟踪,尾随。

想到这一点,警方调取了大量的路面监控,试图找到犯罪嫌疑人的身影。当时,他们已经在监控画面中看到崔亮不远不近地走在女子的身后,并且跟女子进了同一个小区。但是恰好因为崔亮的家就住在案发的小区,警方当时又缺少甄别犯罪嫌疑人的依据,崔亮便幸运地躲过了警方的第一轮排查。

第一轮排查失败过后,警方开始调整破案思路。他们觉得凶手的作案手法非常老道,尤其是骗受害者开门的时候,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入行”的新手。凶手知道如何伪装自己的容貌、声音和口音,没有在犯罪现场留下任何指纹、足迹和DNA信息,很可能是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于是他们将第二轮排查的重点放在了前科犯的身上。

崔亮再次逃脱法网,“4·30入室抢劫强奸案”悬而未决。

如果案件到此就结束了,我也许不会过多关注一个抢劫犯、强奸犯的下场。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一件令我感到无比愤怒和惋惜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密切关注着案件的调查进展。

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跟凶手当面对质,问问他为什么要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那可是我跟叶队拼了性命才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啊,她好不容易走出那起人质劫持案带给她的阴影,准备迎接崭新的生活,可是一切都在5月21号那天夜晚戛然而止了。

张婉灵死了,跟“4·30案”的受害者一样,遭遇了入室抢劫、强奸,可惜她却没能幸运地活下来。

“为什么不给她一个活下来的机会?你杀了她,自己也活不成了,这么做对你来说多不划算。”好不容易在放风的时候逮到一个可以单独聊天的机会,我主动凑到崔亮身边,用试探的语言作为我们之间的开场白。

崔亮并不知道我是谁,似乎也懒得搭理我,但是对于我所提出的问题,他却表现出了一脸的惊讶。“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他上下打量着我,内心的潜台词大概是:这人脑子有病吧。

“我说的是‘5·21入室抢劫杀人案’。”我没有理会他的蔑视,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受害者应该没看到你的长相吧?你为什么不能饶她一命,非得置她于死地不可呢?”

“我说过多少次了,那案子不是我干的!”崔亮已经被警察问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像是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般,不耐烦地冲我吼了一句。吼完之后,他注意到有人向我们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连忙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问我,“那起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打听它干什么?”

我决定对崔亮实话实说,探探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那案子的受害者是我朋友。我就是想亲眼看看,杀死她的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问问他做了那么丧心病狂的事,晚上睡得着觉吗?不害怕做噩梦吗?”

“那你可找错人了。”崔亮耸了耸肩膀,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他妈还想知道那案子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呢。也不知道那帮警察是怎么想的,脑子里进水了一样,认准了我就是‘5·21入室抢劫杀人案’的凶手。我都给他们提供了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却当我说话是放屁一样。天天来提审我,反反复复问我那几个问题。他们的舌头没起茧子,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烦,真他妈烦!”

“那你不否认‘4·30案’是你干的吧?”

“是啊,我不否认。警察手里有证据,他们从我女朋友那儿找到了受害者丢失的墨镜,上面有受害者的DNA,我想赖也赖不掉啊。但是‘5·21案’真的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刑警队的那帮人啥证据都找不着,还一天到晚来骚扰我。感觉他们好像没有别的事做一样,净在我身上瞎耽误时间。”

“不会吧,刑警队的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明知道你有不在场证明还揪着你不放。他们这么做总得有理由吧?

“理由就是,他们认为我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可信度不高。”从落网到现在,崔亮已经被刑警队的人提审过很多次,每次都面对同样的问题,早就被“折磨”得不耐烦了,憋了一肚子的怨气。难得有机会找人发发牢骚,崔亮很快就冲我打开了话匣子。

他告诉我说,5月21号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朋友家里打牌,中途没有离开过,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作案。然而警察抓到他的时候,距离‘5·21入室抢劫杀人案’已经过去了快到三个月的时间。警察找到案发当晚跟他打牌的几个朋友,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结果三个人的回答都有些模棱两可,说是记不清楚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崔亮向警方提供了一份微信聊天记录。他们几个经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有一个微信群,平时组牌局就在群里约时间,约地点。

聊天记录显示,5月21号下午,崔亮跟三个朋友约好了晚上七点在杨某家里打牌。但是警方认为该聊天记录只能证明他们约了牌局,却不能证明崔亮确实参加了牌局,更无法证明崔亮一直待在杨某的家里,中途未曾离开。因为三个朋友的记忆都有些模糊,警方认为他们的话不能证明崔亮是清白无辜的。

崔亮觉得自己很冤枉,十分厌倦刑警队的人每天来提审他。周旋了几天下来,他感觉那些人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里,思维受到了限制。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当前的办案方向是行不通的,但又不想回过头来重新梳理案情,寻找新的犯罪嫌疑人。

审讯工作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使得警方不得不考虑对崔亮进行测谎。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那就刚好和了崔亮的心意。他有信心自己一定能通过测谎,因为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警方的破案压力再大,对他的怀疑再深,也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莫须有的罪行强加到他身上。

崔亮自嘲地对我说,他是个贪图享乐,但却贪生怕死的人。入室抢劫、强奸是他一时兴起犯下的错。在铁证面前,他认罪并有悔过之意。但入室抢劫杀人是要挨枪子儿的,一旦被警察抓着无疑是死罪。他还没活够呢,没贪图享乐够呢,怎么有胆量,有魄力去干那种掉脑袋的勾当。

我好奇地问崔亮,他作案时用到的那些反侦查手段是跟谁学的。是不是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没被警察发现而已。

崔亮当然不会说是,笑称他喜欢看刑侦题材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因此对警方办案的那一套程序比较了解。

他的回答让我想到了自己写的那些破案小说。为了情节内容的完整,所有的作者都不可避免在书中和影视作品中描写或拍摄一些作案和破案的细节,但没有一个作者创作这些作品的初衷是教唆和指导别人去犯罪。

然而现实中总是会有一些心怀不轨,心术不正的人,即使你给他看童话故事,他也能从美好的事物中看到邪恶,从光明的世界里看到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