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男孩儿随了石头的姓,姓马,名字是玲花给取的,叫文德,也就是我,马文德。当年除了我之外,参加抄家的其他七个人分别是:金聪伟、葛俊、曾启铭、解方远、邹家述、黄洪涛、王进。他们都是我杀的,哦,对不起,我忘了,这些你们早就知道了。我该讲的都已经讲完了,有什么要问的你们就问吧。”

我不再说话,用目光依次和钟浩权他们三个人的眼睛对接了一下。小高注视着我,问道:“马老,您杀人的具体过程,能不能再详细说一下?”

我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好的。1967年那次在中山公园打群架,金聪伟冲在最前头,我在最后面,我趁乱捡起一块砖头向金聪伟后脑勺重重地砸过去,直接要了他的命。说实话,在向金聪伟击出那块砖头之前,我的脑海里并没有要为母亲报仇的计划,也可能有,只不过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吧。一旦出现机会,我就必须去实施。总之,从金聪伟倒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第二个被我杀死的是葛俊,他有低血糖的毛病,身上常年带着糖块。我很早就为其准备好了一块含有剧毒药物氰化钾的冰糖,只待合适的机会让他吃下。1970年我们意外地被困在赵先寿的墓室里,我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晚上在墓室里,我们十几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互相连接成一个整体,连生叔和葛俊分别在两边,所以葛俊的身旁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并不是我刚才在故事里提到的毛蛋,而是我。由于十分饥饿,葛俊的低血糖又犯了,他身上带的糖块也吃完了,难受得始终无法入睡。我等所有人的手电筒电量都耗尽,墓室里彻底回归一团漆黑时,才不失时机地将那块冰糖拿出来递到葛俊的手里。葛俊把冰糖含到嘴里后,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呼吸困难的中毒表现,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葛俊的嘴,用一条腿压住葛俊的身体,确保他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很快葛俊就断气了,当时大家伙儿都睡着了,葛俊的另一边又没有人,故而没有人发觉我和葛俊这边的异常情况。等到第二天早上众人醒来后,发现葛俊死了,也都把葛俊的死归罪到他在墓室里不知深浅,又是主动开棺,又是随意撒尿,冲撞了赵先寿的鬼魂,遭到了报复。”

“邹家述和解方远的死有一定的偶然因素。1975年2月3日那天是我和曾启铭、解方远离开草房深大队回城的日子,中途临时改道去丰阳大队看望邹家述一家是我主动提议的。我原本是想说服邹家述和满枝离婚,以便邹家述也能像我一样被抽调回城,因为邹家述如果一直留在丰阳大队,身在大连的我很难再有合适的机会除掉他。尽管邹家述对我们三个人的回城羡慕不已,但他还是拒绝了我的建议,表示要永远和满枝在一起,即使一辈子留在农村也无所谓。就在我失望之际,一个好机会从天而降。第二天天还没亮,县里发来了紧急通知,说马上就要地震了,丰阳大队的所有社员都要赶紧转移到附近的西山上,只留邹家述一个人在村里留守。于是,我偷偷地把曾启铭和解方远的档案袋藏了起来,等我们三个人在集市上发现档案袋不见了,我就诬陷邹家述,说是邹家述不想让我们三个回城才偷拿了我们的档案袋。我们三个人返回丰阳大队时,社员们都转移走了,只剩邹家述一个人在村里。面对我们三个人的质问,邹家述一头雾水,而我为了激化矛盾,没说上两句话就先动手和邹家述厮打了起来。起初曾启铭和解方远还在一旁拉架,后来在我的挑唆下,他们俩也加入战团,毕竟回城的机会太宝贵了,谁都不想出现任何意外。局面变成三打一之后,邹家述彻底落了下风,我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下重手,用镐头狠狠地击打邹家述的头部,致使邹家述当场丧命。”

“面对邹家述的死,曾启铭和解方远一时有些发懵,好半天才恢复神志。虽说是我直接杀死了邹家述,但曾启铭和解方远也算是帮凶,他们俩别无选择,只能和我站在一条战线上。我原计划是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邹家述的尸体埋了,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我刚说完自己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去抬邹家述的尸体,地震就真的发生了,这便是著名的海城大地震。那场地震的强度之大、来势之猛烈都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和邹家述刚刚发生过厮打的地方被震出一道大裂缝,并且迅速变成一个深坑,邹家述的尸体被直接卷进深坑里。当时的情形是,我和解方远在深坑的这一头,曾启铭在深坑的另一头,随着深坑面积的不断扩大,很快延伸到了我和解方远的脚边,眼看就要将我和解方远吞噬,我只得拔腿就逃,但解方远却被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下意识地大声呼喊解方远的名字,同时跑过去拉住解方远的一条胳膊,准备和他一起逃走,解方远这才回过神儿来。不过,我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趁解方远还未彻底清醒过来,也趁其没有任何防备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解方远推进深坑里。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果了解方远的性命,我本想趁乱将曾启铭也一并解决掉,但奈何于深坑的阻隔,加上我在地震中受了轻伤,只能暂时放过曾启铭。地震结束后,我和曾启铭统一了口径。后来,曾启铭将这段我们统一口径后的经历演绎了一番,写进了《岁月悠悠》里,但是因为涉及封建迷信被删掉了。”

“接下来就该说说黄洪涛的死了,他的死亡过程想必你们现在也能猜的到,1976年9月5日那天晚上我陪黄洪涛在黄河街粮站值夜班,利用半夜到粮库里巡夜的机会,我推倒了码放在粮垛上的粮食将黄洪涛砸死。”

小杜插话问道:“马老,那六张假粮票和那个能定格人死亡时间的德国挂钟又是怎么回事?”

我:“那六张假粮票都是黄洪涛自己画的,我是1976年2月初调进公安局工作的,黄河街粮站正好在我们局的管辖范围里,我很快就和黄洪涛重新取得了联系。所以我和老钟、刘汉中、陈彦生一起第一次到黄河街粮站了解案情时,我和黄洪涛的‘意外’重逢其实是我们俩提前设计好的。丁慧丽自杀后,黄洪涛的心理压力非常大,晚上睡觉总做噩梦,他想重新换一个工作环境,遂主动向上级领导提出申请,希望能调到其他粮站工作。但因为丁慧丽的事,其他粮站都不愿意接收黄洪涛。黄洪涛只好去求他父亲给他重新换一个工作,可是黄洪涛的父亲舍不得让黄洪涛放弃粮站的好工作,坚决不同意。黄洪涛为此十分苦恼,于是我替他出主意,让他在居民领粮时,用假粮票调包真粮票,以便引起公安局的注意,故意制造恐慌,最终让黄洪涛的父亲也误认为黄河街粮站不能再待下去了,这样黄洪涛想换工作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当然了,我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更多的是出于自己要杀死黄洪涛的目的。后来公安局接手案子之后出现的两张假粮票,都是我调包放进铁皮箱里的。至于那个能定格人死亡时间的挂钟,恐怕只有老钟能说清楚吧?”

我顺势把目光投向钟浩权,钟浩权面露尴尬,淡淡地说道:“有关那个德国挂钟能记录人死亡时间的事情,都是我的个人发挥。一来呢,你们讲的故事都那么精彩,我的故事总不能逊色太多吧。二来呢,当年在办这个案子时,老领导给我讲了很多他自己编的灵异事件,我今天借这个机会也给老领导讲一个我自己编的灵异事件,也算有来有往。您说对吧,老领导?”

钟浩权又把话题抛给了我,我知道又轮到自己讲述了。

“老钟刚才讲的那个假粮票的故事其实有一多半算是我讲的。老钟在故事里也提到了,后期是我一个人在办假粮票的案子,老钟得知的案情后续发展都是我告诉他的。老钟说得没错,我确实给他讲了不少我自己编造的灵异事件。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充分制造恐怖气氛,为黄洪涛最后的死做一个貌似合理的铺垫。”

“1977年以后,社会秩序逐渐恢复正常,想要不露马脚地杀人变得困难起来,我只能耐心地等待机会。1995年夏天,局里打掉了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没过多久,就有人为那个团伙的头目向我疏通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我见到了团伙头目的儿子,也就是小高第一个爱情故事里的杰,他真正的名字叫顾闯。第一次见到顾闯我就惊呆了,他简直和邹家述太像了,不仅长得像,身材也几乎是一模一样。加上当时顾闯和邹家述死时的年纪差不多,让我一下子有了灵感,我知道搞掉曾启铭的机会来了。曾启铭这个人有一个弱点:特别迷信。我和顾闯做了一笔交易,让他假扮成邹家述的鬼魂出现在曾启铭的生活里,经过多次惊吓,最终将曾启铭吓死。”

“王进是最让我费脑筋的一个,他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身边的危险,警惕性很高,甚至不惜断绝了和我们这些老同学的来往,想用与世隔绝的方式逃避惩罚。我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机会除掉他,一直等到2008年5月,离我退休的时间只剩下一年多,眼看着我就要失去一些便利条件,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恰巧在这时,一个机缘巧合,让我遇到了一个来局里自首的犯罪嫌疑人,他就是小高第二个爱情故事里的程栋。他杀了一家三口,犯的罪肯定会判死刑,我又和程栋做了一笔交易,给他一天时间让他完成一个心愿,然后再将其归案,条件是要帮我杀掉王进。我知道王进有晨起跑步的习惯,于是,经过一番简单的‘培训’后,程栋驾驶着一辆报废的大货车在王进居住的小区里将王进撞死。”

我用双手撑住桌面缓缓站了起来,钟浩权和小高、小杜见状也纷纷起身。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具体的细节等我跟你们回去后再详细说吧。”

我将双手握成拳头合拢到一起擎到小高和小杜的面前。小高和小杜对视一下,脸上都流露出为难的神情。

小高:“马老,不必了吧?”

我:“还是按规矩来吧。”

小杜在犹豫不决中从裤兜里慢慢掏出了手拷,看他仍然是举棋不定的样子,我只好主动伸手拿过手拷,慢慢戴在了自己的两个手腕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戴手拷。

我用41年的时间杀了7个人,用34年的警察生涯办了1126个案子。曾经,我想用7条人命换回一份心灵的慰藉,我想用办案数量的不断叠加来昭显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可是,到头来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摆脱那份深深的负罪感。我时常会问自己,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悲剧真的无法避免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自己是否有勇气在那么残酷的现实面前和母亲相认。我始终都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当我跟着钟浩权他们三个人即将走出茶庄时,又忍不住回身环顾了一遍茶庄里的陈设。我在心里向自己心爱的茶庄默默道别,也和自己那充满了纠结和困惑的人生默默说一句:“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