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尽在不言中

1928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山东省平度县的一条乡间小路上,八岁的玲花和九岁的石头手拉手快步走着。石头虽说比玲花大一岁,但个子却比玲花矮了半个头,看起来更像是玲花领着石头。在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

“大脚妹,没人要。大脚妹,没人要。”

小男孩们不断齐声冲玲花和石头起哄,玲花和石头开始还回骂几句,到后来干脆充耳不闻,径直朝前走。玲花是黄兴村大地主郑喜财的小女儿,玲花娘在生玲花的时候难产而死,那年郑喜财四十六岁,老来得女再加上玲花娘的去世,让郑喜财对玲花备加宠爱,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

在那个年代,山东农村的小女孩儿到了三四岁时都要裹小脚。玲花四岁的时候也裹过却没裹成,原因是一给她缠脚她就会疼得一面哭一面喊爹。一旁的郑喜财本来就揪心,一听心肝宝贝哭着喊他,就赶紧命令暂停缠脚。就这么反复了几次,最终郑喜财还是没抵得住玲花的哭闹,只好任由玲花的一双脚自由生长。

就这样,玲花成了黄兴村和附近几个村落同龄女孩中唯一一个没裹小脚的女孩子。随着年龄的渐大,玲花的一双大脚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黄兴村的人摄于郑喜财家的财势不敢当面议论,其他村的就不同了,特别是小孩子更是无所顾忌。玲花和同村的小伙伴石头第一天到邻村的小学堂读书,下了学后就遭到邻村的几个同学结伴嘲笑玲花的大脚。

“大脚妹,没人要。大脚妹,没人要。”

身后的挑衅仍在继续,而且声音愈来愈高,石头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倏地转过身来,一对肿眼泡似乎更鼓了,从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射向那几个小男孩儿。

石头喊道:“谁说没人要,俺要。”

小男孩儿们哄笑起来:“噢噢噢,小矮人要娶大脚妹啦。”

石头一听叫他小矮人,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石头:“你们再给俺说一句?”

小男孩儿们指着石头道:“就说你是小矮人。”

石头怒不可遏:“俺打死你们。”

石头爆发了,挥动着小拳头和那几个小男孩儿扭打在一起。

玲花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嘴上喊道:“石头哥,别打啦,别打啦。”

石头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并没有在打架中落下风,可鼻青脸肿还是免不了的。事情传到黄兴村,惹得郑喜财勃然大怒,敢笑话他的宝贝闺女,那是要付出代价的。郑喜财当即让儿子,也就是玲花的哥哥郑大成带着十几个伙计到那几个小男孩儿家逐一讨要说法。

郑喜财同时也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在自家院子里专门腾出一间房做教室,从外面请一位先生回来教书,办一所黄兴村自己的小学堂。

小学堂很快就开堂了,不仅仅是玲花和石头,所有黄兴村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可以免费入学。多年以来,类似这样的善举,郑喜财自己都不记得做了多少。

石头家是木匠世家,在黄兴村附近的十里八乡是一个“知名品牌”,郑喜财家里用的所有家具都是石头爹打的。玲花出生后喝的是石头娘的奶,她和石头自打开裆裤时代就在一起,是名副其实的一奶同胞。因为这层关系,两家走得比较近。每天玲花和石头几乎是形影不离。

石头娘每到换季时都会咳嗽,石头下了学就和玲花一起去山上捉刺猬,在当地刺猬是治咳嗽最好的一味药。石头在捉刺猬上很有一套,他非常善于通过观察洞口杂草和落叶的数量还有颜色来判断是不是刺猬窝。

有一天,石头又发现了一个刺猬窝。他接过玲花递过来的一个竹篮子,篮口对准洞口倒放着,然后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两块西瓜皮放在篮子里引刺猬出洞。接着,石头和玲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一声,也不敢弄出其他声响,静静地等待着刺猬的上钩。

过了一会儿,洞里隐隐传来细微的响动,石头的耳朵下意识地紧了一下。就在刺猬露出那小小的鼻尖时,一阵雷声在天空中响起,吓得刺猬迅速退回洞里。随即,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石头连忙拿起地上的竹篮子罩在玲花头上,此时暴雨已呈倾盆之势。石头领着玲花跑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避雨。

玲花叹道:“怪可惜的,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石头嘿嘿一笑道:“没事儿,它跑不了,一会儿雨停了再去逮它。”

大约一刻钟之后,雨停了。两个小伙伴走出山洞,返回那个刺猬窝逮住了那只小刺猬。然后两个人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忽然,走在后面的玲花脚下一滑,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石头见状赶紧放下那个装刺猬的竹篮子,转身将玲花扶起。只见玲花脸上、身上尽是黑泥,俨然已是泥人,逗得石头哈哈大笑。

玲花恼怒道:“你敢笑话俺!看俺不收拾你。”

言罢,玲花击出双手狠推了石头胸口一把,石头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玲花不算完,上前骑在石头身上把他摁倒。随后,两个小泥人在泥浆中翻滚着、嬉闹着,两人天真无邪的笑声响彻整个山林。

“呀,不好啦,石头哥,刺猬逃跑啦。”

玲花说话时,那只小刺猬已经爬出篮子,拼命扭动着笨拙的身体向路边的草丛奔去。两个小泥人赶紧从泥浆中爬起向那只刺猬追去……

一晃十年过去了,玲花出落成一个肤若凝脂的大姑娘。高挑的个头外加一条及膝的乌黑长辫,走在田间地头,不知绞杀了多少黄兴村男人的目光,唯有一双大脚有些煞风景。长大后的石头,眼泡肿得更高了,身体也更加结实,只是个子没长高多少,还是比玲花矮了半个头。不过,石头继承了他爹的手艺,做了一名木匠,在黄兴村也算是个人物。

玲花和石头依然亲近,却不像幼时那般没有距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黄兴村的小学堂没有因为玲花的毕业而停办,郑喜财先后请了六位先生在此教书育人。在日军全面入侵山东之际,小学堂迎来了第七任先生,二十二岁的沈天庭。

沈天庭是郑喜财专门托人从省城济南请回来的,据说还是在美国念的大学。以前的六位先生都是五十岁开外的老学究,张口之乎者也,闭口圣贤礼教,讲的课孩子们都觉得乏味枯燥。郑喜财这人年纪虽大,思想却并不迂腐,黄兴村小学堂要培养的是与时俱进的人才,他对年轻的沈天庭期望很大。

按惯例,学堂先生的吃住都在郑喜财家里,沈天庭头一天来,郑喜财专门在正堂为其设宴,陪席的有郑大成和黄兴村的村长。

玲花听说学堂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很是好奇,她想一睹这位留洋先生的风采。可是,当玲花来到正堂外悄悄地偷窥正在和众人推杯换盏的沈天庭时,她却失望了。

按照玲花先前的预想,沈天庭应该穿着五四青年装、梳着背头、戴着圆框眼镜,一身英武之气。可是眼前的沈天庭却是一袭灰色旧式长褂,长褂里包裹着一个瘦小的身躯。凸出在长褂外的那颗脑袋上,一对小三角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没有一丝年轻人的神采,与其说是文弱倒不如说像个病秧子。玲花看不出沈天庭有什么过人之处,轻叹一声后回到自己房里。

然而,第二天,沈天庭给孩子们上的第一课就让玲花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玲花本来没打算去听沈天庭的课,但是学堂开堂后不久就传来了一阵阵的喧闹声,吸引玲花来到学堂外驻足。透过敞开的窗户,玲花看到的完全不是学堂以前的景象。十几个孩子不再刻板地端坐桌前,而是散漫自由地或站或坐,有两个男童甚至站到了凳子上。孩子们的书桌上没有《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等传统教材,沈天庭身后的小黑板上空空如也。

沈天庭摇晃着小脑袋,嘴里叽里呱啦地向孩子们说着一串一串让人听不懂的话,样子很搞笑,逗得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稍顷,等孩子们的笑声彻底平息后,沈天庭正色道:“孩子们,你们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看到孩子们一脸的懵懂,沈天庭接着说:“我在用我的家乡话说‘你们是一群小笨蛋,你们是一群小傻瓜’。如果我直接这样说,你们还会笑吗?”

孩子们纷纷默然摇头。

沈天庭:“孩子们,这就是语言的重要性。在刚开始上课的时候,我给你们背了一段《少年中国说》,这篇文章很长,其实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咱们中国的富强主要靠你们。这篇文章的作者叫梁启超,和我一样也是广东人,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可是当清朝的光绪皇帝第一次召见他时,却因为听不懂他说的话而忽视了他的才能。这个事情告诉我们,学到满腹经纶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可以和世人畅通无碍地交流。简而言之就是让全中国的人都能听懂从你嘴里讲出来的话,这就是我今天要教给大家的:新国音。我们首先要学的也是最简单的,请大家跟着我念。俺——我,爷了盖儿——额头……”

玲花扑哧一声乐了,她急忙抿住嘴不让笑声扩散出来。还好沈天庭和孩子们的声音盖住了玲花的笑声。

这时,玲花的嫂子喜鹊循声也来到学堂外。

喜鹊满脸疑惑地问玲花:“这个沈先生教的是些什么啊?”

玲花笑着回答:“挺有意思的。”

喜鹊朝学堂里望了一眼:“妈呀,这成什么体统?一点规矩都没没有,咱家臭臭别跟着学坏啦。不行,俺得去找咱爹说说去。”

喜鹊说完转身欲走,被玲花一把拉住。

玲花:“嫂子,你着的什么急呀?我看这个沈先生倒是挺有本事的。”

喜鹊大惑不解:“这还叫有本事?妹子,俺看你是糊涂了吧?”

玲花笑而不语。

沈天庭不拘一格的教学方式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却也惹来了一些村民的非议。不过,郑喜财力排众议坚持让沈天庭继续讲下去。玲花只要一有空就去听沈天庭讲课,从沈天庭的嘴里总能讲出一些新奇的东西,玲花很喜欢听。慢慢地,玲花在心里改变了对沈天庭最初的印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重,准确地说是一种崇拜。尽管如此,两人见面时,沈天庭总是客气地朝玲花点头,玲花以微笑回应,互相之间几乎没说过话。

有不少孩子觉得白天上课没听够,晚上还跑到学堂来缠着沈天庭讲故事,沈天庭就给孩子们讲自己在美国留学时经历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因为不是上课时间,沈天庭讲话时更为随意,也更加吸引人。开始的时候只是孩子们听,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黄兴村的年轻人加入到听众队伍中,而且以未出阁的大姑娘居多,玲花自然也在其中。到后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吃过晚饭后到学堂来,一边掐辫子[1]一边听沈天庭讲一个叫美利坚合众国的陌生国度。

这天晚饭后,在玲花房里,喜鹊帮玲花梳着头。

玲花催促道:“嫂子,你梳快点呗。”

喜鹊:“俺也想快点,要不把你的头发剪短点俺就快了。”

玲花调皮地努了努嘴。

喜鹊:“放心吧,误不了你听沈先生讲故事,也不知道这沈先生施了什么法让你们这么着魔。”

这时,玲花六岁的小侄子臭臭从外面跑了进来。

臭臭对玲花道:“姑,石头叔让俺叫你。”

玲花:“他叫俺干什么?”

臭臭摇头道:“不知道。”

喜鹊开始给玲花编辫子,嘴上打趣道:“还能干什么,想你了呗。”

玲花有些难为情:“嫂子,你瞎说什么呀!”

喜鹊一本正经地说:“俺可没瞎说,石头和他爹这几天在掖县干活儿,今儿傍黑儿才回来,八成现在连饭还没吃呢,这么着急想见你,肯定是想了呗。”

玲花没再吱声,脸上气鼓鼓的样子。片刻工夫,玲花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在喜鹊手里变成一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玲花也没道谢,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路过学堂时,玲花听到沈天庭已经开讲了,不觉又加快了步伐。大门外的石头看到玲花出来了,立刻喜上眉梢,两个灯泡眼也眯成一条缝儿。

“叫俺啥事啊?”玲花的语气有几分不耐烦。

石头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玲花。

玲花没接,石头硬塞到玲花手里:“冰晶糕,东家给的,俺没舍得吃。”

玲花又把油纸包交还到石头手里。

“俺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

石头瞪大了双眼道:“这个可是同顺祥的冰晶糕。”

玲花不为所动:“那俺也不要。”

那年月大多数中国农村家庭吃饭都成问题,根本没钱做家具。石头和他爹在外面接的木匠活儿几乎全是给死人做棺材板。玲花因此心里有些别扭,并不愿意要石头从东家带回来的东西。以前玲花不好意思驳石头的好意,总是收下东西再转送给下人。今天玲花急着听沈天庭讲故事,直接回绝了石头。

石头问道:“玲花,你怎么啦?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俺,俺给你报仇。”

玲花耐着性子道:“你可别逗了,在咱村哪有人敢欺负俺,俺要去听沈先生讲故事了,不和你说了。”

玲花转身就走,石头赶紧追上去挡在玲花身前。

石头:“你也愿听那个外乡人胡诌八扯?”

玲花道:“对,俺愿意听,沈先生讲得特别有意思,要不你也来一块听吧。”玲花的脸上露出一丝热情,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石头。

石头狠狠地骂道:“俺才不去呢,净是些屁话。”

玲花的热情被瞬间浇灭:“那你回家吧,俺就不陪了。”

玲花绕过石头快步走进大门里,石头用愤怒的目光瞪着玲花,直到玲花在视线里消失。最后,那个油纸包被石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每逢阴历初九镇上都有大集,黄兴村和附近村子的人都要去赶大集,沈天庭没去过也打算到集上转一转。按照郑喜材事先的吩咐,吃过早饭后伙计就套好了马车拉着沈天庭去大集。车子没就走出多远,玲花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玲花喊道:“等等,也拉上俺,俺也去。”

刚坐到马车上的玲花略显局促,毕竟这还是头一次和沈天庭单独在一块。马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前行,沈天庭时不时地问玲花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玲花一一应答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等到了集上时,玲花已经很自然了。

集上的人接踵摩肩,走在前面的玲花不得不一步三回头以防和沈天庭走散。玲花本以为沈天庭第一次来集上会很仔细地逛一番,可现实却是沈天庭一路都是走马观花。

在一个煎饼摊前沈天庭停住了脚步,玲花见状也停了下来。她知道集上最好吃的煎饼在哪里,于是对沈天庭耳语道:“你想吃煎饼咱去最里面的兰大娘那儿买。”

沈天庭以微笑回应玲花,仍旧开口问摊主:“煎饼怎么卖?”

摊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听到有人询价儿眼皮都没抬一下就信口回道:“一斤三个铜板。”

玲花一听就冲摊主喊道:“别家一斤只要两个铜板,你凭什么要贵一个铜板?”

摊主细声细语道:“一分价钱一分货。”

玲花哼了一声,然后大声对沈天庭说:“沈先生,咱们走。”

说完玲花就拉住沈天庭的袖口准备离开,沈天庭却站在原地没动。

沈天庭十分客气地询问道:“大叔,半斤给你两个铜板如何?”

玲花飞快地在脑子里算了一下,觉得更不划算了,正欲开口,却被沈天庭摆手制止了。

摊主定睛打量了一番沈天庭后说道:“年轻人,你买一斤吧,我算你两个铜板。”

沈天庭微笑着说:“不,我只要半斤,给你两个铜板。”

摊主:“那你要摊的还是刮的?”

沈天庭:“我要刮的,但必须是糊的,有吗?”

摊主笑了笑:“还真有。”

这一幕看得玲花一头雾水,她不明白沈天庭在搞什么名堂。离开煎饼摊后,玲花追问沈天庭缘由,沈天庭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

买完煎饼后的沈天庭似乎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优哉游哉地和玲花一起在集上逛着。两人来到大集的另一端,这里的人流本应该相对冷清一些,可是不远处却围了一大群人。

玲花和沈天庭挤进人群,看到一个年轻后生在摆弄着一辆脚踏车,他总是骑上去歪歪扭扭地走几步,然后再勉强用脚笨拙地把车子停下来。沈天庭一眼便知道这个人并不太会骑脚踏车。即便是这样,脚踏车这种新兴事物还是强烈地吸引着大家的眼球。玲花也在一旁新奇地看着,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

沈天庭侧头问玲花:“想骑吗?”

玲花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眼睛入神地盯着那辆脚踏车。

沈天庭微微一笑:“那好,一会儿我骑上去你就坐到后面那个座位上。”

玲花这才回过神儿来问道:“嗯?沈先生,你说什么?”

说完玲花才发现,沈天庭已经走到那个年轻后生的面前。

沈天庭向年轻后生抱了抱手:“兄弟,你的骑法不对,可否让我给你示范一下?”

年轻后生扬头打量了一下沈天庭,嘴里蹦出两个字:“你会?”

沈天庭轻轻点了点头,年轻后生把脚踏车一撒手道:“那就让俺开开眼。”

沈天庭把大褂的前后摆绑在腰间,上前接过了车子,轻盈地纵身一跃就骑了上去。

脚踏车在沈天庭身下变得听话起来,无论是前进还是转弯都那么轻松自如,惹得围观者齐声叫好,玲花拍着手兴奋地跟着众人为沈天庭欢呼。这时沈天庭把车子骑到玲花跟前停了下来,朝玲花喊道:“上来。”

玲花一时有些踌躇,在沈天庭不停的催促下,玲花鼓起勇气上前坐到了脚踏车的后座上。

沈天庭:“抓紧我的腰,要走啦。”

玲花刚把手轻轻放在沈天庭的腰上,脚踏车就启动了,吓得玲花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拦腰抱住了沈天庭。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脚踏车飞速冲出人群,那个年轻后生见车子被骑走,叫喊着追了上去,很快被脚踏车甩远。

玲花始终闭着眼睛,只感觉到有大风不断呼啸着从耳旁吹过。后来,沈天庭放慢了速度,玲花一点点睁开了双眼。

沈天庭大声问:“有什么感觉?”

玲花兴奋地说:“像是小鸟一样飞了起来。”

沈天庭:“还想不想再飞了?”

玲花:“想。”

沈天庭再一次加快了速度,脚踏车又飞了起来。等重新回到之前众人围观的地方,人群还未完全散去,那个年轻后生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沈天庭把脚踏车停在年轻后生面前,年轻后生大声埋怨着沈天庭,沈天庭不住地赔不是。玲花似乎还意犹未尽,依然闭着双眼紧抱着沈天庭的腰,把头贴在沈天庭的后背上。

“玲花,玲花!”

沈天庭回头连续唤了两声,才让玲花清醒过来,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双手,脸上一片绯红。

那天夜里,玲花辗转反侧,脑海里尽是白天和沈天庭一起骑脚踏车时的情景,与沈天庭的近身接触既让玲花害羞,又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沈天庭的课总是花样百出、别出新裁,深受孩子们的欢迎。

一天下午,沈天庭带学堂里的孩子们到黄兴村的一处空地上体育课,他事先准备了几根木棍和一个装满沙子的布袋子,打算教孩子们一种叫做“棒球”的游戏。

玲花站在一旁当观众,几个黄兴村的村民也过来跟着凑热闹,其中就有石头。

沈天庭首先介绍了一下游戏的规则,然后给孩子们分组。这时一旁的石头插话道:“沈先生,俺想问问你,打这么个破布球有什么用?”

石头的语气透着挑衅的味道,沈天庭顿了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强身健体,锻炼大家集体行动的能力。”

石头撇了撇嘴:“能给小鬼子打跑吗?”

沈天庭义正严辞:“能。”

石头不以为然:“别蒙人了,沈先生。”

玲花眉头紧蹙地向石头埋怨道:“石头,你捣什么乱啊?”

石头:“俺没捣乱。”

玲花:“那你想干啥?”

石头:“俺不想干啥,俺就是对这个骗子不服。”

玲花急了:“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沈先生可不是骗子。”

石头:“他就是骗子,根本就没有真本事。”

沈天庭慢慢走到石头面前:“石头兄弟,你觉得怎样才算有真本事?”

石头双眉一挑:“别整虚的,来点实际的。”

沈天庭问:“什么实际的?”

石头反问:“敢不敢跟俺比试比试摔跤?”

玲花心里一紧,心想石头可真会打小算盘,他壮得像头牛似的,和沈天庭这种文弱书生玩贴身肉搏,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沈天庭是断不能答应石头这个要求的。

沈天庭没吱声,只是定定地望着石头。石头把沈天庭的沉默理解为示弱和胆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气焰也嚣张了起来:“姓沈的,你敢不敢?”

这时,旁边的人也开始跟着起哄。玲花紧张地望着沈天庭,生怕他答应石头的挑战。

少顷,沈天庭淡淡一笑道:“好吧,咱们就比试比试,不过,点到为止。”

一听这话,石头立马来了精神:“放心,绝对不会伤到你。”

玲花又急又气,却为时已晚。

众人后退了几步,腾出空间,沈天庭和石头相对而立,旋即拉开了阵式。石头抢先出招,先向沈天庭一扑,沈天庭一闪,让石头扑了个空。接着沈天庭顺势用脚钩了一下石头支撑腿的脚后跟,幸亏石头人矮重心低只是略微趔趄了一下,并没有摔倒。

沈天庭只此一招就让玲花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断定沈天庭确实有两下子,肯定不会吃亏的。

沈天庭和石头你来我往,在虚虚实实中互相躲闪着。石头始终近不了沈天庭的身,不免有些急躁,于是硬上前强攻,沈天庭忽然转身,像是要逃跑,石头迅速用右手搭在沈天庭的右肩上,企图抱住沈天庭,将其摔倒。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天庭用左手抓住石头的右腕,往外一扭,右手抓住石头的腰间,使了一个大背挎,可怜石头腾空而起,扑通一声,被摔出一丈多远,躺在地上直叫唤。

沈天庭连忙上前将石头扶起,帮石头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围观的村民早就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一起为沈天庭叫好。

玲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过当她看到一脸狼狈的石头时,心里突然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儿。以前无论什么事,玲花都是站在石头这个发小一边的。但这次,她好像站在了沈天庭一边。这个发现,让玲花的心弦轻轻颤了一下。

随着时间的慢慢流走,沈天庭带给黄兴村的新鲜感渐渐被习以为常取代,黄兴村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之中。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打破了这种平静。

“娘——姑——,不好啦!”

在村头,臭臭远远地边喊边朝玲花和喜鹊奔来,玲花和喜鹊不明所以赶紧上前疾走去迎臭臭,等迎到了,臭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喜鹊问道:“儿子,怎么啦?”

臭臭在剧烈地喘息中断断续续道:“不好啦,县保安团来、来人了,要、要把沈先生带、带走。”

玲花一听就急了:“为啥呀?”

臭臭还在大口大口地调整着气息,好半天没发出声来。玲花等不及了,一个人拔腿就往家跑,喜鹊领着臭臭紧随其后。喜鹊的小脚跑不过玲花的大脚,玲花很快就一个人先跑回自家院门口前。此时院里院外已经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

玲花冲进院子里,看到沈天庭被五花大绑,十几个保安团的小兵将其押在中间。保安团带头的是一个姓王的中队长,玲花见过几次。

玲花直接高声喝道:“你们凭什么抓人?”

王队长不温不火地说道:“沈天庭是共匪。”

玲花怔了一下,马上又问道:“有证据吗?”

王队长:“俺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大小姐就别为难俺们了。”说完,王队长冲身后喊了一声:“咱们走。”

玲花急忙阻拦:“慢着。姓王的,俺爹和俺哥去隔壁房山村放救灾粮了,家里没有能主事的男人。你是不是看俺们郑家的娘们好欺负?”

王队长:“看大小姐这话说的,俺哪敢啊!”

玲花:“沈先生是俺爹从外面请回来的,就是俺们郑家的人。你们怎么的也得等俺爹回来了打声招呼再把人抓走吧?”

喜鹊这会儿也领着臭臭走进院子。

喜鹊:“对呀,就算是你们胡团总亲自来抓人,也指定不会不跟俺家公公打声招呼就把人抓走的。”

王队长思忖了一下说道:“从礼数上讲肯定得向郑老爷子打招呼的,这不正巧郑老爷子现在不在家嘛。”

玲花迅速说道:“俺现在马上就把俺爹请回来,你等着,要是在俺爹回来之前你们就把人带走了,别怪俺到时候对你不客气。”

随后,玲花命令家里的伙计赶紧套车。马车套好后,玲花跳上车就向房山村而去。

郑喜财和郑大成正在房山村村长的大院里监督粮食过秤,看到玲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很是惊讶。

听完玲花的来意后,郑喜财眉头紧锁,背着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玲花见郑喜财没马上采取行动,心里焦急万分。

玲花急切道:“爹,您老还犹豫什么啊?它县保安团还不是靠咱家的钱供养的吗?凭你和胡团总的关系,他们肯定不敢抓沈先生走的。”

郑喜财叹息道:“唉!俺的傻闺女啊。共匪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咱们全家都得受牵连。”

郑大成接过话茬:“爹说得没错,这事儿咱不能管。俺早就看出沈先生不地道,没想到他竟然是共匪。”

玲花心急如焚,上前拉过郑喜财的衣袖摆晃道:“爹,您不是一向喜欢沈先生吗?这次怎么就见死不救了呢?”

玲花尽量用撒娇的语气,以前这招对郑喜财总能奏效,岂料,这次却失灵了。

郑喜财面露难色道:“这件事儿非同小可啊!”

玲花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弄得郑喜财和郑大成手足无措。

郑大成劝慰道:“妹子啊,他一个外乡人早晚都要走,靠不住啊,不值得咱这样。”

郑大成的话不但没起作用,玲花的哭声反而更大了。郑喜财最见不得玲花掉眼泪,急得团团转,却还是没说要回去救人。玲花蓦地止住了哭声,吓了郑喜财和郑大成一跳,玲花看了一眼郑大成,然后附到郑喜财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只见郑喜财大惊失色,嘴上嗫嚅道:“这,这,这,怎么会这样!”一旁的郑大成不明就里,呆呆地望着二人。

郑喜财带着一双儿女马不停蹄地赶回黄兴村救出了沈天庭,第二天,在郑喜财的亲自主持下,郑家上上下下开始操办玲花和沈天庭的婚事。玲花在房山村对郑喜财说的那句话是:“俺已经是沈先生的人了。”郑喜财这才拼了老命来解救沈天庭,当听到郑喜财要让自己和沈天庭成亲时,玲花并没有戳穿自己的谎言,她似乎更愿意接受现在的结果,这让沈天庭百口莫辩。

由于沈天庭坚决反对的态度,郑喜财命人将其关押起来并严加看管。郑喜财选定的吉日很快就到了,那天郑家大院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所有黄兴村的村民都被请来喝喜酒。在众人的见证下,沈天庭被人强按着头和一袭大红缎袍的玲花拜了天地。

从郑家大院传出来的唢呐声和鞭炮声响彻整个黄兴村,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石头背着行囊在村里的小路上踽踽独行。猛然间,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无比惆怅的眼神望了一眼郑家大院,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离乡之路。

洞房花烛夜,玲花一个人孤坐床榻,沈天庭远远地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若冰霜。

良久,沈天庭说:“我的确是共产党,你救了我,其实是害了你们全家,我们是不能做夫妻的……”

沈天庭对玲花讲一大通道理,玲花始终沉默以对,脸上一直**漾着喜悦的表情。末了,沈天庭也讲累了,停了口。玲花终于说道:“不早了,睡吧。”接着就躺到了**。

沈天庭没理会,在太师椅上坐了一夜。

从那天起,沈天庭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吃任何东西。郑喜财把他囚禁在新房里,他则把自己囚禁在那把太师椅上,一整天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沈天庭发出了无声的抗议,不管谁来劝说都没用。

沈天庭绝食的第三天,郑喜财来到新房里,丢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郑喜财说:“不要再折腾了,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以后只要做俺的好女婿,俺家业的一半都是你的。”

郑喜财的话没让沈天庭苍白的脸上激起一丝波澜,他闭着眼睛,嘴唇已经干裂出了数道口子。不可否认,此时的沈天庭在精神上还是一个强者,但在身体上,他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窗外,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小学堂又来了位新先生,这让沈天庭很欣慰。

在沈天庭绝食的日子里,玲花是唯一没有去劝说的人。她以为时间可以慢慢感化沈天庭,可是她低估了沈天庭对信仰的执着。沈天庭最终还是昏倒了,苏醒之后,玲花问他:“要怎样才肯吃饭?”沈天庭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让我走。”

玲花点了点头道:“俺答应你,放你走,不过俺有一个条件。”

沈天庭用期盼的眼神示意玲花继续说下去。

玲花义无反顾道:“带着俺。”

在玲花的帮助下,沈天庭最后如愿逃出郑家,逃离黄兴村。他也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把玲花带在身边,并且在接到新任务后带着玲花一起来到了当时被称为“满洲国”的东北。他俩在“满洲国”首都新京[2]开了一家中药铺,名义上是药铺,实际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站。两人最后成了真正的夫妻,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甜甜。

对于联络站的各种行动,玲花从不过问,只是按照沈天庭的吩咐机械地去做。玲花更喜欢做一个纯粹的药铺老板娘,和丈夫、女儿一起平静地过安稳日子。

可是这种表面上的平静也仅仅维持了几年。

1943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药铺外传来。玲花开门后,沈天庭扶着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子进来,中年男子的右臂上有一大摊血渍,表情极为痛苦。

沈天庭对玲花说:“这是老吴,他受伤了,要在咱们这儿住几天。”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玲花没多问,和沈天庭一起把老吴扶进另一间屋子。玲花为老吴包扎完伤口后,又安顿老吴睡了下来。

回到自己屋里后,玲花问沈天庭:“明天白天老吴需要躲起来吗?”

沈天庭:“嗯,让他躲到上面的隔层里。”

玲花表示反对:“不行,隔层太热了。”

沈天庭无奈道:“那也没办法,只能先委屈一下。等过两天老吴伤好一些了就给他转移走。”

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第二天一早刚把老吴送到隔层里,一个年轻小伙子就匆匆闯进药铺里。玲花认得这个名叫朱大国的小伙子,他和沈天庭经常接头,至于具体做什么的,玲花也不清楚。朱大国焦急地对沈天庭说:“上面接到消息,今天日本关东军宪兵队要全城大搜捕,得马上把老吴转移走。”

玲花:“小鬼子现在肯定严密设卡盘查,怎么走得了?”

沈天庭当机立断:“这样,赶紧备车出城,让老吴拎着药箱子,扮成大夫,我来给他当车夫,一旦遇到设卡盘查,就说出城给人看病。”

老吴和沈天庭前脚刚走,关东军宪兵队就到药铺来搜查。老吴仓促间逃走的痕迹很快就被搜了出来,玲花抱着四岁的甜甜被宪兵队围在药铺柜台前。

玲花把目光移到别处,默然而立。日本军官伸手摸了摸甜甜的小脸蛋儿,甜甜胆怯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玲花抱着甜甜向身旁挪了两步,让日本军官的手悬在空中。

日本军官讨了个没趣,兀自笑了一下,然后走上前把脸贴向玲花,对玲花耳语道:“夫人,劝你还是和我们合作。”

玲花还是没任何反应,终于激怒了那个日本军官。只见他抽出了腰间的军刀,顺势在甜甜身上划了一刀。甜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有一汩**流到玲花的手背上。日本军官的军刀上也有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玲花的眼泪夺眶而出,心里有一种针扎似的剧痛,下意识地把甜甜抱紧,转身背对那个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逼问道:“夫人,你说还是不说?”

玲花的眼里有怒火射向日本军官。那个日本军官回身说了一句日语,两个日本兵冲上来把依然在嚎哭的甜甜从玲花怀里夺走,然后将甜甜重重地摔到地上。

玲花想向地上的甜甜扑去,两条胳膊却被两个日本兵紧紧地抓住。

日本军官又把脸转向玲花:“说还是不说?”

伴着甜甜撕心裂肺的哭声,玲花咬紧牙关还是一言不发。日本军官的眉头微蹙:“那可就不好办了。”

甜甜挣扎着爬到玲花的脚边,玲花用尽全力挣脱了束缚把已是血人的甜甜抱了起来。玲花知道这样继续下去,甜甜肯定是性命不保,自己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玲花抱着甜甜爬上了身旁那个通往隔层的木梯子,她要把甜甜送到隔层里,尽管这样做的意义并不大,但玲花必须要让自己行动起来。

日本军官神情木然地看着玲花所做的这一切,他心里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太可笑了。于是,他像老鹰捉弄小鸡一样让玲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向上爬去,由于抱着甜甜,玲花爬得很慢。眼看就要到隔层了,日本军官终于出手了。他用双手紧握军刀朝玲花的腿砍去,岂料,这一刀却有些失准,最后砍在了玲花的右脚背上,斜着将玲花除大脚趾外的其他四根脚趾齐根砍掉。玲花惨叫了一声从梯子上栽了下来,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玲花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下是榻榻米,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两扇拉门。很明显,她置身在一个日式房屋里,想到这儿,玲花试着想坐起来,但右脚钻心的疼痛很快就让她不再轻举妄动。

玲花静下心来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想起了药铺里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她很想知道甜甜现在在哪儿,于是通过高声叫喊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你终于醒啦。”秀子说着一口蹩脚的汉语,但态度却是非常和蔼的。

玲花虚弱地问:“这里是哪儿?”

秀子:“这里是我家。”

玲花:“俺睡了多久?”

秀子:“两天一夜。”

玲花脚下不敢动,只能努力将头扬起:“俺的孩子呢?”

秀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你的孩子已经……”

玲花急了:“已经怎么了?”

秀子:“已经,已经去天堂了。”

玲花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被秀子摇醒后,玲花放声大哭,悲怆的气氛引得秀子也跟着流泪。

在秀子的精心照料下,玲花的脚伤渐渐好了。

造化真是弄人,玲花幼时没能裹成三寸金莲,那个日本军官的一刀却让她的右脚变成了三寸金莲的形状。只是和左脚的反差太大,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很是难看。可是,玲花心灵上的创伤并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养伤期间的大多数时间里,她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是发呆就是深思,她把追忆和甜甜的过往当成活着的唯一寄托。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玲花一个人来到秀子家的院子里。已经是冬天了,室外滴水成冰,玲花却并不觉得冷。她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太阳,希望太阳能寄去自己对女儿和丈夫的思念。

就在这时,一阵尖厉的婴儿啼哭从一个屋子里传了出来,打断了玲花的思绪。在卧床时,玲花就总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却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玲花循声来到那间屋前,听到里面伴着大人说话的声音。

玲花轻轻地拉开了室门,看到秀子抱着一个婴儿在不住地哄着,旁边站着两个女佣人。秀子笑着招手让玲花进来,婴儿的哭声继续在屋里回**。待玲花走近后,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婴儿使劲咧着嘴哭,从两个小鼻孔里还鼓出了鼻涕泡,就像甜甜刚出生时的样子。一种亲切感在玲花心里油然而生。

秀子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吉田美慧,刚一岁,总是哭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玲花伸手把美慧抱了过来,说来也奇怪。玲花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小美慧到玲花怀里后立刻就不哭了,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玲花,两只小手不停地拍打着。玲花把脸贴在美慧的额头上不停地摩擦着,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

玲花就这样成了美慧最贴心的人,很快美慧就离不开她了,玲花也愿意把母爱放在美慧身上。这一切秀子看在眼里觉得很欣慰,由玲花来做美慧的保姆再合适不过了。玲花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必须离开秀子家,不论自己多么舍不得美慧都得离开。从内心深处来说她不愿意给日本人看孩子,也更想去找自己的丈夫。正当玲花打算向秀子辞行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现让玲花改变了主意。

美慧比较调皮,在吉田一郎的办公桌上上窜下跳,几张公文掉在了地上。玲花弯下腰来捡,在捡的过程中,玲花无意中在一张公文上看到了沈天庭和朱大国的名字。她马上仔细看了一下公文的正文,上面全是日文,玲花看不懂。不过,日文里夹杂的汉字她还是能看懂的。她看到了里面有“犯人”两个字,正文后面是一长串的名单。

玲花前思后想了一个晚上,决定暂时留在秀子家一边做保姆一边找机会救沈天庭出来。

玲花在秀子家一待就是一年多,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解救沈天庭。后来,在万般无奈之下玲花向秀子道出了实情,秀子答应帮忙想办法。

时间来到了1945年8月,一天下午,玲花带着美慧在院子里玩儿。秀子忙里忙慌地从外面跑进来。

秀子气喘吁吁地说:“玲花,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玲花一听这话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呆立在那里。

秀子:“昨天晚上,关押在监狱里的犯人全都被处决了。”

玲花大脑一片空白,嘴上喃喃地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秀子:“苏联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们也要回日本了,你也赶紧走吧。”

此时玲花已是泪流满面,对秀子说的话一句也没入耳。等了这么久还是等来了不好的结果,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噩耗真正传来的时候,还是让玲花肝肠寸断。秀子伸手抓住了玲花的一只手,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玲花总算有了一点意识:“你们什么时候走?”

秀子:“马上就走,一郎君一会儿派车来接我们去领事馆。”

玲花默然点了点头,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后向秀子一家道别。美慧哭着紧抱住玲花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撒手,玲花的眼圈又红了,在秀子的强拉硬拽下总算让玲花脱了身。

玲花快走向门前走去,身后美慧声嘶力竭的嚎哭不由得让她停住了脚步,又转过身来凝望着美慧。美慧胖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泪水成串地从眼睛里掉落,伸出一只小手拼命地朝玲花的方向胡乱抓着。一年多的朝夕相伴,让玲花对美慧有了很深的感情,突然间要离开了,玲花心里也非常不舍。

一辆军用卡车停在秀子家门前,却并不是吉田一郎派来的。从车上跳下来一群身材高大鼻子高挺的苏联红军士兵,玲花和秀子一家就这样成了苏联人的俘虏。

玲花和秀子一家还有其他女日侨先是被关押在新京日本人居住区内的一座教堂里,后来又统一被押上了火车。在这个过程中,玲花不断向苏联人高喊自己是中国人,可是,没有人理会她的疾呼。

火车在剧烈的颠簸和摇晃中不知道要驶向何方。车厢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不时有哭泣声响起。突然,车厢门被打开了,进来十几个面红耳赤的苏联红军士兵,他们燃烧着欲火的目光在女日侨们脸上扫来扫去,然后不由分说,开始发泄兽欲,女日侨们恐惧的惊叫声随即响起。

“俺是中国人,你们不能这样。”

玲花的叫喊未能让她免遭厄运,在那次漫长的旅途中苏联人的暴行贯穿始终。

火车在铁轨上走了将近十天终于不再前行,玲花和那些日本战俘终于知道他们被苏联人带到了遥远的西伯利亚。日本战败了,苏联在西伯利亚设立的劳改营成了这些日本战俘的归宿。可是这些和玲花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语言不通,但玲花仍然不停地坚持为自己申述。终于,有人重视起她说的话,她被带到了一位苏联军官的面前。玲花的话通过一位翻译不断传进苏联军官的耳朵里,那位军官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停地点着头。全部听完后又马上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玲花仿佛看到了希望,露出欣喜的表情。

第二天,玲花被带到另外一个劳改营下属的劳改所,在那里她遇到了很多中国人和朝鲜人。玲花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回到中国,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劳改所是专门关押汉奸和朝奸的。

苦寒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让玲花放弃为自己正名,尽管她给日本人看过孩子,但她无法接受汉奸的罪名。玲花利用一切机会,向劳改所的囚犯、看守、军医、政治部主任、劳动主任、所长讲述自己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劳改所的各类人等换了一茬又一茬,玲花的辩白讲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人在意这个中国女人说的话。

1949年5月,新任命的劳动主任瓦列里来到劳改所,他注意到这个走路有些跛脚且脚形奇特的中国女人,在耐心听完玲花的故事后,瓦列里答应为玲花写一封申诉信递交到上面去,条件是玲花要牺牲自己的贞操。玲花答应了,她宁愿被苏联人糟蹋,也不愿背负汉奸的骂名。

阔别祖国多年,玲花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的艰辛,就被军管会无休止的审查所淹没。为日本人看过孩子、在苏联劳改营服过刑,这些特殊经历让玲花成为很多人眼中的另类,这让玲花感觉到比西伯利亚的冬天更彻骨的寒冷。她仍然需要像在苏联劳改营那样不断地为自己申诉,审查的最终结果为玲花身上刻上了一个疑似汉奸的烙印。

新中国成立了,玲花却身心俱疲。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此时,玲花发现自己怀孕了,是那个瓦列里的种。玲花痛不欲生,她不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为此玲花来到位于东关街的一个私人诊所。诊所里只有一位大夫,是一位和玲花年纪相仿的胖女人,她在为玲花号过脉后,否定了玲花想要打胎的想法,理由是玲花身体状况不允许那样做。

“俺一定要打掉这个孩子。”玲花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当儿戏。”胖女人的口气同样坚决。

“那俺上别处去打。”玲花站起来就走。

“姊妹。”

玲花走到门前时被胖女人叫住了,她还想再劝劝玲花,却一时间没想好说什么,两个人就那么杵在那里。在这个当口,胖女人的丈夫推门进来和玲花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彼此一怔。

“玲花。”

“石头。”

玲花和石头百感交集、泪如泉涌,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在石头夫妻俩的劝说下,玲花放弃了打胎的想法。几个月后,玲花在石头家里生下一个男孩儿。考虑到玲花的特殊情况,也为了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石头两口子主动收养了这个男孩儿,约定等有朝一日玲花平反后再将孩子交还。

男孩儿在石头家渐渐长大,玲花早日平反的愿望却在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面前变得遥不可及。到后来甚至连“疑似”二字都被省略掉了,玲花彻头彻尾地成了人人唾弃的汉奸。无休止的批斗摧残着玲花的神经,让其加速衰老,还不到五十岁就一副老妪模样。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没有受到牵连,她总是一有时间就躲在远远的地方望着儿子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

虽然石头两口子对男孩儿视如己出,但男孩儿独特的相貌还是受到了一些歧视,二毛子的绰号在男孩儿的童年回忆里几乎无处不在。他对此苦恼不已,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苦恼逐渐加剧。男孩儿十五岁那年,石头因为肝癌去世。石头在临终前把真相全都告诉给了男孩儿,并且希望男孩儿能和自己真正的母亲相认,这让男孩儿陷入到新的苦恼之中。

没等到男孩儿做好和玲花母子相认的心理准备,一场更大规模的政治运动暴发了,玲花的罪名上又加了一条:大地主家的女儿。男孩儿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以一种极为痛苦的方式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1]当地一种手工编织活。

[2]即现在的吉林省长春市。

[3]即现在的辽宁省大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