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重现

安葬了蔚彬后,我的精神一直处于迷离状态之中,始终无法集中,而且,也不能再做旗袍了,看着图纸上记录的数字脑子里常常一片空白,只好停止接单,每天就开着店卖些样品,大违我之前开店的规矩,来锦绣旗袍店的客人更见稀少。

我长时间地坐在店门里发呆,有时隔壁的小林会趁生意空闲时跑来跟我唠嗑,我也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通常这时候,小林都只是摇摇头,脸上挂着怜悯的表情。

与此同时我还常常做梦,梦境如反复重播的连续剧,我总是梦到蔚彬还有小贾。

那晦涩的两个月度日如年。

云峰要忙他家族的生意,并没有太多时间陪我,还有,他并不知道旗袍的事,不过,就算我跟他说他也不会相信。倒是何青琳,常常抽出空来陪我逛街散心。她平时虽大大咧咧,可真遇到什么事,却体贴入微。从大一那年相识,我身边的朋友总是相交不深,却只有她,是唯一能让我剖腹掏心的。也许是因为她单纯,热情,做什么都没心没肺得让人安心。

看着我精神不济的样子,她总问我到底有什么心事。几年来的相处,她了解我现在糟糕的状况,不仅仅只是因为蔚彬的自杀,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但问了几次见我不说,她也就没有一再追问。她向来就胆小,我又怎么可能主动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去跟她说?

青琳其时已经辞职回了自己家的公司,说早晚都得接管,不如现在就去熟悉一下。她并不是特别熟悉家族的业务,所以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每次来都抱了一大堆文件过来翻阅,边陪我边用我店里的电脑上网查些资料。她不爱开车,所以有时晚了,我就打电话给云峰,让他顺带送她回家。云峰的耐心不是很好,可是在这件事上却特别勤快,总是随叫随到。弄得有时我心里也难免泛酸,只是这种醋意往往只是一闪而过,我欣慰地想这也许是他爱屋及乌的表现呢!

青琳常向云峰请教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两人总是谈得极其投机,与在学校时的针锋相对有着天壤之别。后来云峰也就养成了习惯,每日必来我店里接青琳然后送她回家。青琳走过左边的那家书店时,总是对着书店那面大大的镜子整理衣服,用手拢拢头发什么的。有时会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笑起来樱唇轻启,一派娇羞的模样。从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没见她有过这样的女儿姿态,想必这丫头是恋爱了。我也问过她,她总是闪烁其词,并不愿作答。为这事我心里还疙瘩了一阵,因为我可没什么事瞒过她。最后因她对我的体贴,加上精神上的不振,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天天盯着她问。

其实,消沉的并不止我一个,还有奶奶。蔚彬死后,我发现她的精神也越来越萎靡,远没有我去丽江之前的苍劲抖擞。一直以来,奶奶都比同龄的老太太显得年轻,特别是她的头发,虽然已是银发苍苍,但每一根都如泼过桐油一样锃亮,粗粗的一束,少见脱发。而现在,她的头发如被抽掉了所有的营养,如枯枝一样贴在头皮上。

那天早上,她站在阳台上梳头,我在她的身后,看她佝偻着背,木梳梳过,头发如被抽丝一样不断地飘落。我接过她的木梳,手上放轻劲道,梳齿小心翼翼地滑过头皮。可是,不管我怎么小心,头发还是不住地脱落,让人见了心酸。想到她一生的孤苦,也想到刚离世的蔚彬,我不由得落下泪来。

“影影,怎么哭了?”奶奶背对着我涩声问。

“没,没什么。”我强自抑制住抽泣,将奶奶的头发梳拢用线帽套起来。曾经被头发填得鼓鼓的线帽如今瘪了下去,干巴巴地扣在后脑勺上。

“影影,蔚彬的墓地买好了吧?你帮我去问问他外婆,让蔚彬姓李行不?啊?”她总算肯接受这个孙子了。我知道她心里和我一样痛苦,她一直不能原谅的只是他母亲的插足及儿子的背叛。她又是自责的,她一直认为儿子的出轨与她的教导脱不了关系。偏偏她一生又极其好强,诸多的不幸她都一一挺了过来,但在对待某些人或事上,难免有些偏执得不近情理。可是,看着几十年的岁月蹉跎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谁又忍心指责她的不是?

“奶奶,您放心,我会去跟他外公外婆谈的。您就别担心了,啊?好好休息,还有我呢。”我轻轻环住奶奶的肩,把头靠在她后背上说。

“还有……影影,把旗袍店关了吧,一个女孩子家,哪能一直这么累?再说……”她又旧事重提,语调没有前几次那么强硬,不过依旧很坚决。

“奶奶,我不会关的,这店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希望。还有,如果有一天爷爷回来,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不想关,这里面不光有我的心血,还有着期盼,我始终深信,有一天,爷爷会再回来的,怎么可以就这么关掉?我没有当年奶奶带着我远离繁华的市中心,选择如此僻静地段以忘记从前的那种勇气。想当初爷爷走掉,有多少人想挂着爷爷的商号做旗袍,但奶奶宁愿一世清苦都不愿跟他们合作。

“影影,有旗袍店,我心里始终不踏实。你们已经遇到那件什么‘秦淮灯影清旗袍’了吧?唉,蔚彬也走了……你说,就是这么件破衣服,让你爷爷一生痴迷不问世事,最后还悄无声息地没了。你爸因为从小无人管教,少年失恃,不懂得责任和担当,最后不得善终。如今蔚彬也……自我们家开了这店,都三辈人不太平了,现在就只有你跟我,你说……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你让我这老太婆怎么活?”她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已经热泪盈眶,脸上没了往日的刚毅果决,只有一个暮年老人的脆弱。

她的话让我心酸不已,但我从没有跟她提起过蔚彬去世的真正原因,所以我忍不住问:“您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好久都没有问我关于它的事了……那天晚上你回来就问我,我当时就有些担心。影影,你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我不高兴你提它,如果你没有遇见它,你是不会突然问起的。偏偏我还抱了希望,不愿相信你遇到了,后来先是蔚彬的女朋友出车祸,这个咱们估且算是个意外,但是蔚彬的事呢?你没有说,难道我就不知道?我日日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睡不安稳,每天晚上都会起来续好几次香。”奶奶叹了口气又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蔚彬啊——那个我一直都不能接受的孩子。那件旗袍已经不再只挑女人了?影影,我不希望你有事,旗袍,与我们的牵牵扯扯太多了。那天,我拿着你画的图纸做旗袍时,我心里又恨又痛,每一针扎下去,拔出来,都像扎在心头上一样。影影,从你要开店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一天你能把店关了,我情愿你过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生活,完全与过去两辈人都不一样的生活。”

“奶奶,我很快乐!您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我拿起提包,“我先去蔚彬外婆家。”关店的提议以前不是没有过,不过她从来不会掏心掏肺地说这么多我们两个都讳莫如深的话,也由此可见她有多坚决。但我也有自己的不舍,左右夹击,我感觉自己已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只要想到将会失去旗袍店,我就会联想到之前梦境里爷爷出现的片断,只觉得如果店关了,离爷爷可能就更远了,这么一想,我便心痛得几近**。

刚走到门口奶奶叫住我:“小影,别怪奶奶。”她的声音柔软得没有力度,看来她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憎恶旗袍。其实从那天看到她会做旗袍时我就想,也许曾经她对旗袍的喜爱并不亚于爷爷,但我又不忍去问,就怕勾起些她或许已淡忘的伤心往事,毕竟人只有不厌其烦地回味愉快幸福的往事才能更快乐。

“奶奶,我明白您的用心。”

到了安家,我站在门外徘徊很久才去敲门。开门的是安家的保姆,他家的别墅是当年蔚彬的母亲买下的。

其实,在我们家的人恨蔚彬母亲的同时,安家的人也对我们恨之入骨。如果没有我父亲,他们女儿的前途一片光明,绝不会在最风光的时候香消玉殒,所以两家人一直没有来往。那保姆在知道我是谁后一愣,本来敞开的门也闭拢了三分:“你先等一下,我去问过芸姨。”

“请你转告二老,我只是想跟他们商量些关于蔚彬的事。”

听我说完,保姆“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在门外等了三分钟左右,门才再次打开。

“芸姨请您进去。”

安家客厅的四面墙上都挂着一些山水风景摄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蔚彬之手。如今,画在人亡,不过短短一个月,我们就阴阳两隔。我在沙发上坐下,越看越揪心,昔日种种在多彩的图画里一一重现……

“李小姐你好。”

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从包里拿出纸巾擦去眼角的泪珠。

安夫人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绿玉贵妃镯,穿着寻常居家衣服,看上去约近七十的样子,虽有些憔悴,但一点儿不见老,慈眉善目,轮廓柔美,年轻时应该是个极美的女子。她的眼圈红红的,看得出刚刚哭过。我站起来,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您好。”

“你就随蔚彬,叫我阿婆吧!”她示意我坐下,“你今天来是……”大概是蔚彬生前常跟她提起我,让我随蔚彬称呼她,证明她已经认同了我跟蔚彬的关系。

“阿婆,是这样的。蔚彬走了,我奶奶和我想让蔚彬认祖归宗,碑上改回李姓。也许这个提议迟了点,我们也觉得很对不起他,我跟他姐弟这么多年,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愿,甚至他的母亲当初也希望李家能接受他,现在,我也希望二老能同意,以圆他生前的一个愿望,我想蔚彬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我生怕自己说得不够真诚安家不会同意,也怕一停下来自己就再也说不下去,所以一鼓作气将所有要说的话全说了。

“你们李家到底还把不把我们安家放在眼里?当初蔚彬妈妈死的时候,我们求你们家,说虽然两人生前名不正言不顺,但真心相爱,希望你们李家看在死人的面子上,给她个名分好圆两人生前的心愿。既然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走的,人都走了,就原谅他们,合葬在一起算了,也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可当初你们是怎么说的?你奶奶对我们说的话我可是一辈子都记得!”安夫人站起来激动地拍着桌子,颤声说。

我依稀听别人提起过,奶奶当年也做得够绝,面对安家这样的要求,她当时一掀桌子,直接将父亲的灵位踩在脚下:他生是我儿,死也是我崽!是我教子无方才让他走上歧途,他死了我更要纠正他的错处。纪烟如不另改嫁,就是我李家唯一的媳妇,改嫁了我儿子双墓穴空一个都不能葬其他人,我情愿让他在地下做个孤家寡人,就当是对他的惩罚。还有,我情愿老李家断了香火,也不会让逆子跟外面女人生的孽种进李家的门……

那一番话无疑是在打安家人的耳光,本身女儿与有妇之夫有染就不是光彩的事,死后还被人这样糟蹋,安家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两家当即不欢而散。

我不禁感到有些词穷,但又不想轻易放弃:“阿婆,我奶奶也说了,当年确实是她太犟。您换位想一下,谁摊上这样的事还能够承受?当时两家人都是伤心欲绝。但是,我、我母亲、蔚彬三人又有什么错?我跟蔚彬从小一块儿长大,最初也不能接受他,可是……阿婆,伤害有时就是双刃剑,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两个巴掌相击,谁都会痛。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们就都忘了曾经的恩怨吧?蔚彬没有错,他那么年轻就走了,如果他没有想要回李家的想法,今天我提都不会来提。可我是知道的,他一直都介怀不被承认的身份……你说我们活着的,怎么忍心不去替他实现他生前的愿望?毕竟这对我们来说也并不是太难为的事。”

“是的,小芸。我们就让蔚彬姓李吧,这孩子不是一直都这么希望的吗?”蔚彬外公轻轻搂住妻子,柔声说。看得出蔚彬的性格受他的影响颇深。

“可是——”安夫人刚张口就被丈夫柔声地打断。

“小芸,这是蔚彬喜欢的,也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不是吗?孩子都走了,我们还能为他做什么?我们去跟从前在气头上说的话较真有什么意义?女儿走了,现在外孙也走了,就剩下我们老两口,活几十年了还在乎面子问题吗?”安先生轻轻拍着妻子的肩无限悲凉地说。

安夫人听了,更是伤心得不能言语,但再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了。

是啊,在这纠结的爱恨情仇里,我们和死人的错误较真,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也该彻底放下心里对父亲的怨恨快乐地生活?太难,我心里能原谅蔚彬和他的母亲,但唯一不能原谅的只有他。

我从安家走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等我回到家里,奶奶早已经睡下。她很少睡这么早,应该是最近思想负担太重的原因。我蹑手蹑脚地回房,躺在**,窗外新月皎洁,弯弯的月牙轮廓渐渐模糊,夜风习习,舒服得让我一下子就跌进了梦里……

“小影,小影……”声音好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谁在叫我?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来,随着呼喊声,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坐起来,只见月光里站着一个人,从他微微佝偻的背可以辨别出是位老人,只是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我正想着去开灯,窗外的月亮像通人心似的一下子明亮起来,他的脸也在黑暗里一点一点亮起来,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那眉眼好熟悉,竟然是——爷爷?我有点不敢置信,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实是记忆里爷爷的模样。

“爷爷!”我蹦下床,觉得自己轻得像朵棉花,跑到他跟前拉起他的左手放到脸边轻轻地摩挲着,“爷爷,真的是你吗?小影好想你!”

“傻孩子。”爷爷轻轻地抚着我的头,眼神格外暖和。我靠在他怀里,那悬在心里多年的不安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寄托。

“咯咯咯咯!”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上方响起,接着有冷气喷到我的脖子里,凉飕飕的。我抬头就看到一张惨白的脸,空洞的眼,还有阴森森的獠牙,头发长长乱乱地披散在肩上,顺着往下看,她套着白色的睡衣,裤管空****的,竟然……竟然……没有脚!

我一惊之下想要向记忆里的怀抱里靠,没想到却靠了个空。爷爷呢?窗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恐惧推着我不住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床沿上,我想闭上眼睛不看,又不敢闭,甚至怕眨眼间那个“人”就冲过来。

我越往后退,她就越向我靠近,从床沿退到了床的最里边,墙冷得像砌的冰砖,冰得人背脊针刺般疼痛。

她脸上依旧木然地笑着,嘴里发出“咯咯咯咯”磨牙的声音。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吓得大声地冲她叫着。

她依言不再过来,可是屋子里一下子多出好几个人影,一个骆太太,一个小贾,一个竟是——蔚彬!刚才的“人”和骆太太叠合在一起,他们全冲我笑着伸手,嘴里还是咯咯咯的声音。

“蔚彬——”我在心里痛苦地呼唤,同时捂起耳朵想挡住那刺耳的笑声,但是任我把耳朵压得生疼,那声音还是贯耳而入。

“咯咯!还——给——你!还——给——你!一——起——走!”他们每人手里都多了件墨绿色的衣裳,依稀可辨都是“秦淮灯影清旗袍”的模样,他们同时把旗袍向我扔了过来。我慌乱地摇着头,挥舞着手想打走他们,可他们还是不断地向我靠近……我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已有一双冰凉的手不断收紧!我使劲挣扎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残留的意识感觉到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往外拽,我的身体被拽得离开了床面即将腾空而起……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手机响了起来,我的脑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似的热辣辣、火燎火燎的痛,痛得我猛然睁开双眼!

额头一片冰凉,汗如雨下。我喘息着打开床头灯,看到枕角下方压着那个唐朝给我的护身符,可吊绳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我慌忙将护身符紧紧捏在手心,抚着狂跳的胸口,好久才平静下来。

月光从窗外钻进来洒在地上,我依稀看见窗下角落昏暗的地板上平躺着一件衣服!联想着刚才的梦境,我拉开顶灯,发现那里赫然躺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领口的那颗珍珠晕黄,正是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