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蔚彬之死 八蔚彬

听了蔚彬的话,我翻看我的手机,五彩的屏幕并无一丝异样。忽然想起那个夜晚,脑后传来阴森而悠长的骆太太的声音。她在离去时说什么?丽江?难道……她真的可以找到这里?我看着自己手里的旗袍,领口的珍珠发出淡淡的温暖的色彩,可是,我现在却觉得冷,异样的寒冷诡谲地从柔软的布料上传来……

我看着它,生怕它会突然变出一张脸或是伸出一只手来……我越想越害怕,手也就越拽越紧,绸缎面料细滑而冰凉,像骆太太的手。

手里的细滑很不自然。我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快速地将旗袍丢了出去。我看到它顺着风飞了起来,最后飘到窗外的小河里。我听不到流水的声音,但能看到它躺在河水里,慢慢游出我的视线。我始终瞪着眼,不眨一下,生怕自己一个恍惚它就会不见。最后,它顺着蜿蜒的小河越流越远,直至看不见我才松了一口气。其实这么晚,要想在阴暗的河道里看清一样东西是很困难的,我也不过是由着自己的想象,幻想着它消失了,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理由。

警方调查的结果出来了,判定是一起交通事故。结果一出来,我就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带蔚彬离开丽江。

小贾父母的态度很明确,不愿再看到蔚彬,表明他们女儿的葬礼也希望蔚彬不要出席。在昆明登机的时候,蔚彬对着殡仪馆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轻声说:“别了,茵茵!”那个时候,载着小贾的灵车也许正在去往火葬场的路上……

飞机起飞前,蔚彬望着窗外异常平静地对我说:“小影,其实我不去也挺好的!茵茵在我心底的模样永远都还是那么漂亮。也许她也不希望我去,她那么爱漂亮,肯定不愿意我看到她化成一捧灰。”

我心酸不已,死命地忍住泪点头,清了清嗓子说:“是呢!我们都记住她漂亮的模样。”

回到上海后,我留在蔚彬的公寓里,他自从工作以后就从外祖父家搬出来独自住在公寓里。

我知道他一直不会照顾自己,更别说现在这样的状况。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的影楼。趁他去店里的空当,我决定先回家去看一下奶奶。

打开家门,我就看见奶奶端坐在缝纫机前,戴着老花镜,面前是一件粉紫色已成雏形的旗袍。我暗自纳罕:奶奶会做旗袍?

奶奶抬起脸看到我,用手推了推老花镜说:“影影回来了?”才几天不见,她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听她叫我影影,我心头暖暖的,因为自从我十五岁以后,她就不再叫我影影。看来她虽然气色不太好,但心情应该不错。

“奶奶,你会做旗袍?”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件做了一半的旗袍,只见针线过处,细致平整,针脚匀称,比例完美,未见瑕疵,于是脱口赞道,“奶奶,做得好漂亮。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会做旗袍,而且还是个行家!”

“看都看会了,从你爷爷年轻时看到现在,能不会?”奶奶摘下眼镜,起身捶着腰坐到沙发上,舒了一口气,“只是老了,坐一会儿就腰酸脖子痛的。”

我把旗袍放下,给她做颈部按摩。看到茶几上摆着我画的样图,边上还记载着尺寸,这不是我几天前接下的单子?另外还有几张新的单子,没有草图,只记着尺寸颜色,是奶奶的笔迹,我笑起来:“奶奶是帮我接单做生意呢?”

“老是有人打电话来催,我让她们烦死了,推都推不掉,她们也说这次不需要按你定的规矩做,价一样,只要时间赶得上就行,话说得软和得让人不忍心拒绝。我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我才舍不得打电话吵你,就只好动手帮忙了。唉,老喽!这把老骨头也不中用了。”

“谁说的?我奶奶身强力壮的,一点儿都不老。”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撒娇。

她怜爱地拍拍我的背:“这下你回来就好了,我也乐得清闲了。”接着拉开我的手,走到香案前照旧点了三根香递给我。

上完香,我才跟她说:“奶奶,这几天我不住在家里。”

“住哪儿去?云峰那里?小影,不是奶奶说,女孩子还是……”

我从背后抱住她,撒着娇:“奶奶,你想哪去了?我是去蔚彬那里住,他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去照顾他一段时间。”奶奶的身体在听到蔚彬的名字时挺得僵直,我就知道她还不能接受蔚彬。果然,她的音调在瞬间变得冰冷:“他有什么心情不好?不许你去!你这孩子,怎么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忘了他妈怎么对你妈的?”

“奶奶——”我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拔高了,我不愿意她频繁地提到母亲,“那都是上一辈人的事了。再说,他也跟我一样可怜,他的女友刚出车祸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奶奶,这个世上我就你和他两个亲人了,我不想失去你们任何一个。”搂着她,心里多想对她说我现在的担忧,还想说我遇见了那件旗袍,也许因为它已经害死了一个人,不过我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引起她的不快,所以还是忍住没说。

“好了,我不管了。我只要一想起烟如就心痛,我们李家对不起她。”奶奶哽咽着说。

烟如是我的母亲。

不知道是因为她提到母亲还是怎么的,我松开她,又去神龛那里给菩萨上了三炷香。这是我第一次在菩萨面前祈福,虔诚地在心里说:愿菩萨保佑我们全家。

奶奶看着我上香,欲言又止。

回到蔚彬的公寓已是下午5点。

他早就回来了,躺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全是小半截小半截的烟蒂,而地上到处丢弃着啤酒罐。我摇了摇头,走过去,看到茶几上摊着一堆照片。

拿起一张,照片上的人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正是小贾。她娉婷伫立在小船头,身后山水秀美。原来蔚彬早上是去店里洗照片。我一张一张翻过,后面有十几张是小贾穿着“秦淮灯影清旗袍”拍的。果然,这件旗袍她穿上去非常合身,墨绿色衬得她粉臂如藕,身段玲珑,眉目清新如画。

我的头突然有些晕晕的,只见照片上小贾的眉毛开始变粗,双眼鼓了起来,眼角还挂着血丝,唇也变得血红,两颗虎牙忽地长长龇在嘴角,而身上的旗袍开始一点点地碎裂,**的肌肤开始沁出血珠,那血流下来,漫过我的手冰凉滑腻……我吓得将照片猛地往茶几上一丢,靠在墙上急急地喘气。再低头看去,照片上的血迹不见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等我回头看时,原本躺在沙发上的蔚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冲我笑着,眯着眼,龇着牙,一副呆滞的模样。蔚彬从来不会这样笑!他机械地向窗边走去。我的目光随着他,猛然发现,窗外挂着一个纤细白影,是个女人!她低着头,看不到面孔,嘴里发出幽幽的咯咯的笑声。

在蔚彬快要接近窗口的时候,她猛地抬起头来,对着蔚彬笑起来!我看清了她的脸——骆太太!而她的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面目狰狞,血肉模糊,很像小贾出车祸时的样子!

她们向蔚彬伸出同样惨白的手,而蔚彬很坚定地抓住她们,身子开始腾空离开地面,向窗外飘去!我猛地清醒过来,电光火石间首先想到的就是唐朝,从口袋里翻出他给我的手电,打开,原来昏暗的屋子一下子亮如白昼。我听到两声幽怨的呜咽,接着是“砰”的一声,蔚彬已经跌坐在地上。

“蔚彬,蔚彬!”我扑过去抱住他。

“姐,我是怎么了?”他抬头茫然地望着我。忽然,越过他的肩头,我发现衣橱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旗袍,墨绿色的,正是那件被我丢进河里的“秦淮灯影清旗袍”!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我丢错了?我抓住蔚彬的肩头问:“衣架上的旗袍是你挂上去的?”

“是,我从包里拿出来的。”蔚彬点头。

我清楚地记得,在丽江时我已经将它丢进河里了啊!难道是我记错了?或是丢错了?我反复回想,想到最后自己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丢错了。

“蔚彬,你把这手电拿住,开着别关了。姐要出去一下,马上就会回来。”我想起唐朝,现在只有他可以帮我,也许找到他,就能解决一些我不能解决的事情。

打车到唐朝的店里时,他正在泡绿茶,茶香扑鼻。茶叶里的叶绿素正一丝丝地化到水里,如淡绿的轻纱。他还是一身唐装,修长有力的手拈着茶杯,见到我时笑了起来:“李小姐,好久不见了!”

“唐朝,你帮帮我!”我还未坐定,就急忙开口。

“别急,慢慢说。”他递给我一杯茶,手指轻轻地叩着茶桌,那有节奏的嗒嗒声竟使我慌乱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后来他告诉我,他略通一些梵音,刚才见我太慌张,就用手指叩击梵乐安抚我的情绪。

心神稍宁,连茶也顾不上喝,我就向他说明了事情经过:“我弟弟的女友死了!车祸。我弟弟说在出事之前有看到过怪现象……肇事司机在事后回忆说是为了避让一个女人而出的事故,而那个女人是没有脚的,飘在空中,但车祸现场的所有目击者都没有看到过这个女人……”

“哦?”

我把事情经过全都跟唐朝说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竟没有向他提起“秦淮灯影清旗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隐瞒,似乎是本能地排斥跟任何人说起。

他听后,皱起眉头:“不对,不会无缘无故地生出这些事,一定还有什么人或物是诱因才对。你再好好想想。”

他盯着我,略带疑惑。

我避开他的眼睛,抱住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害怕,刚刚要不是你给我的手电,蔚彬已经……我真的不敢想,为什么会找到我们?”

“小影,你对我隐瞒了什么?一定有你知道却没有告诉我的事。”唐朝扶着我的双肩,坚定地望着我说,“小影,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看到他眼里的真诚,想到那件甩掉后又回来的旗袍,我决定不再隐瞒:“是一件旗袍,一件民国时期的旗袍。”

我把什么都跟他说了,述说我跟旗袍的渊源时,难免提到爷爷,我这才明白自己之前不愿提及的原因——我不愿跟人说起家事。当他听说我看到小贾照片的怪现象后皱了皱眉说:“没道理啊!为什么他们要找蔚彬?不是一直都只要女人的命吗?还有小贾替你挡了一劫,那为什么接下来不是你而是蔚彬呢?”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摇头。

“对了,你身上有我给你的护身符。”

我低头,看着颈项上挂着的护身符,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没有找我,却又一直出现。我抓住他的手说:“再帮我求一张给蔚彬好吗?”

“好。等等,你说刚才看到骆太太和小贾了?她们拉蔚彬了?”他问。

“是。”

“快走,蔚彬有危险。”他抓起衣服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把手电给蔚彬了,还让他一直开着。”

“手电不能一直开,因为电量最多只能持续一个小时,所以只能断断续续地开。”

听了唐朝的话,我的一颗心紧张得就要蹦出来!一个小时?现在离我出来已过去三个小时了,蔚彬会不会有事?不,不,他一定不能有事!

一路上虽然没有堵车,但我仍然觉得车速慢,感觉时间流逝得太快,分针每转过一圈,我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打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很安静,静得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整间屋子里唯一有点人气的就是发酵的啤酒味,这一刻我居然那么希望蔚彬正躲在房屋的某个角落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摸索着打开房灯。地上还躺着零零散散的啤酒罐,蔚彬不在沙发上,也没有醉倒在客厅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再跑进卧室,也没有,打他的手机,铃声在沙发缝隙里响起来。在茶几的那一堆照片里,我看到了那支手电,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晕黄,弱到几乎没有了亮度,弱得人心弦紧绷,难道蔚彬……

我抬头望向衣架,那衣架上空****的,并没有那件旗袍。衣橱的镜子映出我焦虑的脸庞,还有唐朝的身影。我转身望着唐朝,他也望着我,我们两个就这样对望着,我们两个都呆住了,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

整个房间静静的,空气里除了我们两人的喘息,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几乎同时,我和唐朝都把目光调向卫生间。

我颤抖着走向卫生间,连呼唤蔚彬名字的勇气都没有,每靠近那扇门一步,血腥味就浓一分……后来我总算鼓起勇气猛地推开门闭眼跨了进去!我白色球鞋的鞋帮瞬间被染成血红,蔚彬上身**着躺在浴缸里,右手搭在缸沿,手腕上凝结着深红色的血块。他的衣服也搭在缸沿,地面上躺着去年他去西藏时买回来的藏刀,银白的刀身被血淹没,已看不清它原有的光芒。

“蔚彬是在笑的,他的嘴角轻轻地上扬,做梦一样的笑。自从小贾死后,我就没有见他笑过。现在他终于又笑了。他笑起来很帅是不是?”我跪下去,摸着蔚彬的脸抬头问唐朝,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什么都没有说,我每说一句他就默然地点点头。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