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受害者

第二个被查明身份的受害人是邮寄到《荣京日报》社的头颅主人,这个拥有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美丽大眼的女人是个化妆品推销员,名叫金维儿,河南开封市人,27岁,就职单位就在离国展不远的一家商厦底层的屈臣氏内,经警方查明,金维儿不仅为受害人,还当系店员小美口中、案发前于国展中心购买过抛尸所用PRADA皮包的“墨镜女”。

金维儿于2010年11月22日在原京市小关派出所立案失踪,正是地铁惊现尸骸的同一天,但她的死亡时间至少还要往前推一至两日,也就是说,报失踪时她那被分了尸的右手和脑袋已经分别被装进了高档的PRADA皮包,一个摇摇晃晃地躺在脏兮兮的地铁座位下,一个颠簸在从樱树园快递站转运进城的水泥路上。

为金维儿报案失踪的是她的丈夫张智杰,一名基金经理。这个男人20日晚上从成都出差回来便不见妻子人影儿,生生熬了一天两夜,直到22日早上才战战兢兢地到派出所报案,估计他做梦也没想到妻子会被人杀害分尸,而且居然还跟此后便吵得沸沸扬扬的“恶绅士PRADA”一案有关。

由于失踪立案的时间与地铁尸骸案发的时间存在巧妙的时间差,虽然这纯属偶然情况,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延误了受害人的身份确认效率,本该早一些浮出水面的金维儿成了继林潇潇、袁晴之后的第三个“恶绅士PRADA”一案的相关者。虽然同为受害人,但她和林潇潇还涉嫌协助作案,两个女人应该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自己的死亡做出了积极贡献,或许还一度沾沾自喜。重案组不少办案人员都为此惊讶地感叹:“现在的女人究竟都在想什么,难道面对一个披着高富帅的外衣,实则残酷冷血的凶手就这么缺乏辨识力,甚至全无智商可言吗?!”

对金维儿社会关系的调查很快便有了初步结论。

因为基本属于“北漂儿”一族,金维儿在原京的生活圈子并不大,相熟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同乡的小姐妹,还因为各自工作都比较忙,联系也并不十分密切,在屈臣氏化妆品柜台的同事之中更没什么算得上朋友的交情,这种工作大家通常各拿各的提成,背地里谁看谁都不怎么顺眼。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丈夫张智杰。

张智杰也是河南人,毕业于原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在校期间表现优异,毕业后受聘于一家业界小有名气的金融机构,锤炼了几年,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基金经理,收入水平在同龄人中算比较高的了。前年他和金维儿在一次河南同乡的聚会中相识,很快便坠入爱河结了婚,去年两人还在原京市小关一带购置了一处房产,虽然是按揭付款,但是只要保证稳定的收入,按计划生活就全无问题。终于在原京这样的大都市中搭建起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窝,对张智杰而言,他的生活正充满着无尽的甜蜜和希望,他常想幸福美满恐怕说的就是自己和金维儿了,他也一直坚信只要凭着两人相濡以沫的共同奋斗,早晚会真正融入这个繁华的世界,过上富足且受人尊敬的生活。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金维儿的死破灭了,而且是彻彻底底天翻地覆,“恶绅士PRADA”不仅让这个男人失去了妻子,连带自尊也顺便摧毁了。

鉴于以上情况,警方毫无理由怀疑张智杰会做出杀妻举动,况且金维儿的案件也不是孤案,但出于谨慎考虑,警方还是对张智杰的不在场证明进行了走访,结果显示许多人都可以证实从11月14日到11月20日,张智杰领命出差,一直在成都跑业务,且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完全不具备作案的条件和可能。

于是没有人再来关心这位死者的丈夫,人们更不会想要知道他是如何度过丧妻同时还承受着鄙夷的目光的日子的,他从众人的视线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像一粒尘埃。

这一天,邢星难得地在上午就安排下一个采访,早早便出了家门。采访比较枯燥,是社里派下的任务,基本上就是听一个人生阅历不浅的企业家讲述自己年轻时的荒诞不羁再如何浪子回头的故事,此类软性的文章本不该自己负责,可是每个月都推不掉总要写那么一两篇,大多数媒体为了生存都逃不掉“有奶便是娘”的命运,报社没有强制给像邢星这样的新闻记者加派广告指标已经算格外开恩了。

整个上午邢星都提不起精神,好不容易装模作样到采访结束,坐在回报社的车上她终于可以思考些能让自己振奋的事。自从金维儿身份确认后,“恶绅士PRADA”一案又进入到新的里程,父亲的临时出院想必一定为重案组带来了新的动力和方向,可是邢星这边却依然是孤军奋战的局面,只要对手不行动,就只能被动地等待。

“邢记者,有人找。”一踏进报社小楼,就听见门卫冲自己喊,手指向站在楼门前一个不怎么起眼儿的背影。

来者是一位年轻男性,典型的普通上班族打扮,皮鞋、公文包和衣着貌似都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牌,好在整体给人干练利落的感觉。邢星走近了才发现,男人的双颊和下巴上都微微冒起胡茬儿,眼睛里也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像是有一阵儿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的样子。

“您好,我是邢星,请问您是……”

男人显得很有礼貌地冲邢星颔首微笑:“邢记者,您好,我叫张智杰,冒昧前来还望见谅。”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可能是看到邢星并未给予预料中的回应,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进一步解释道,“我是您报道的‘恶绅士PRADA’一案中受害人金维儿的丈夫。”

“啊……”邢星惊讶地睁大眼睛,她觉得自己这一天此刻才算真正醒过来了。

当两人在报社对面一家咖啡厅的角落里面对面坐下来,邢星不禁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死者金维儿是个大美女,虽然不是常年坐办公室的白领,谈不上多有学历和气质,但比起姿色平庸之辈还是相当惹眼的,未婚时身边的追求者肯定不在少数,恐怕即使是在婚后也不乏仰慕者,张智杰能够从这些男人中脱颖而出,看起来凭借的绝不是外表。在长相上,这个男人着实太普通了,除了两道浓眉和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以外毫无特色,而且这种长相在当下这个用“帅”来评价男人相貌的时代是最不吃香的。不过只在短短接触了的这十来分钟里,张智杰不太多话却格外认真的样子,显示出这个男人处事分寸掌握得很好,容易使人产生信任感和安全感,或许正是这一点,在他被金维儿当做丈夫的候选人时打了高分。

张智杰大方地向店员点了两杯拿铁咖啡,嘴角一直挂着礼貌性的微笑,跟疲惫的面容格外不搭,邢星觉得那笑容一点儿都不令人轻松,反倒透着一种给人压力的落寞,让人特别难控制同情心。

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邢星决定先不开口,对方似乎很痛苦,而且显然有话要说,只是仍然在纠结该如何表述。

“那个……邢记者,”又过了片刻,张智杰两只手紧紧交握在桌上,终于拘谨地说道,“发生在我妻子身上的事您应该都清楚了吧,老实说,我还是看了您的报道,才知道维儿竟然死得那样惨……”

“真对不起……”邢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可是面对两眼红红的死者丈夫,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眼前不禁浮现出金维儿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在凶手眼里,即使已经不具备生命,那也是一件美艳的艺术品,只是不知道死者的亲人看了会不会也觉得美丽。

“您不需要道歉,”张智杰的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看到邢星不知所措,连忙诚恳地表示,“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讲,您也是案件的受害者,而且我也从您的报道中看出来了,您非常痛恨那个凶手,您对他的憎恶也许一点儿也不比我这个死者家属少,并且相信有一天一定可以将他绳之以法。”

“您能这样说,实在令我意外,毕竟我写了那样的报道,您妻子……”邢星这才意识到,目前自己笔下提及金维儿的报道是最多的,先报道收到头颅,后又报道了已掌握的三名受害人的情况,两篇报道都与金维儿相关。后者的报道是昨天才刚刚刊登出来的,邢星在报道中不留情面地总结出“恶绅士PRADA”的“狩猎”对象是那些自身就存在“安全漏洞”的轻浮女子,她们或拜金、或玩世不恭,以美丽为资本来换取生活保障和乐趣。如今看来,无论是哪一篇,关于金维儿的字字句句对张智杰来说都无疑是另一种伤害,说不定比失去妻子的痛苦还残酷。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向您道歉!”邢星这次说得很真挚。

“真的不必了,”张智杰像只受伤后偷偷舔舐伤口的老虎,被人发现后反而更要强装无恙,“您只是做了您的工作,再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况且死者为大,维儿生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得以安息,抓住凶手。”

虽然能够感觉到张智杰语气中的无奈和悲哀,但显然这番话无从反驳,想必也是这许多天来他情感和自尊挣扎的结果。

“那么,您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邢星觉得此刻最好迅速转移话题,才是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大的尊重,于是她适时发问,当然这也是她最关心的。

张智杰逐渐恢复平静的神态,严肃地说:“我想有一些情况我应该说出来。”此时他清了清喉咙,可能是还在思索着该如何措辞,“这些情况也许对破案会有所帮助,起码能够缩小排查凶手的范围。”

邢星屏气凝神,急等着下文,她觉得还是听对方自己说下去最好,担心提问会打断张智杰的思路。

面对邢星沉默却充满急切的询问眼神,张智杰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默默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手机。那是一款男士用的商务型手机,跟他本人的身份和形象很搭。

“这是我的手机,”张智杰再次开口,边说边将手机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上,用沉稳的声音说,“维儿遇害前曾给我发过一个短信。”

“哦?”邢星难以控制自己的惊讶。

张智杰倒显得非常镇定,他将手机调到短信界面,递到邢星眼前:“就是这条”。

只见屏幕上的发件人一栏写着“老婆”,下面的文字信息则是一行短短的小字,显示着:“不用接我,城郊别墅见,期待,亲。”发送时间为11月19日下午4点37分。短信措辞简洁,但明显可以感觉出金维儿在发这条短信时雀跃的心情。

“你们有别墅吗?”邢星疑惑地问。

张智杰闻言摇了摇头,并不禁苦笑道:“可能是我刚刚没说清楚,确切地说维儿是往这个号码上发了条短信,但短信并不是发给我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别墅,况且19号我还在成都出差。”

邢星不禁再次咀嚼起金维儿短信的内容,很显然,这是一个女子发给情人来敲定约会的。

“那么,这条短信是……”

“发给‘那个人’的。”看到邢星一脸惊愕与恍然大悟的表情,张智杰认同地点了点头,他说出“那个人”几个字时显得别别扭扭的,可能实在不愿意提及对方,而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了“那个人”是谁。

“短信是19号下午发的,20号我回到家时,维儿就已经失踪了。”张智杰补充道。

“难怪您拖到22日才报案……”原来死者丈夫报案延迟,竟包含着这样的隐情。

关于这一点,张智杰进一步无奈地表示:“我以为维儿会回家。我甚至想,也许她发觉短信发错了对象,心里害怕,不知道该怎样跟我解释,所以故意躲着不敢回来。其实从19号这条短信之后我就再没接到过维儿的消息,期间我试图联系过她,可是将近三天的时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最后我实在待不住了,才想到会不会是出事了,于是报了警。”

“可是这条短信怎么会发到您的手机上呢?”虽然这种错误时有发生,但因为关系着命案,邢星不想放过任何细节。

张智杰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解释说:“就在收到这条短信之前,我刚给维尔发了短信说明我20日的安排,我想告诉她我大概几点到家,这是我每次出差的习惯。”

“您经常出差吗?”

“是的,我们公司在全国各地都有客户,出差是家常便饭,我经常一出差就是一个礼拜,把维尔自己扔在家里,所以她会感到空虚也是难免的吧……”张智杰说到此处稍稍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便继续说,“我想可能当时‘那个人’也在跟维尔发短信,导致她一时手忙脚乱,把短信发错了。”

“也就是说,如果金维儿当天真如短信中所言赴了约,那么您说的‘那个人’就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与金维儿有过接触的人,也就是……‘恶绅士PRADA’!”

张智杰并没有对这一推测给予过度的反应,虽然正是因为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他才会鼓起勇气出现在追踪此案的记者面前,但此刻他只是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缓缓地说:“我只知道我的妻子或许在生前的最后一晚去见了她的情人,之后她的手和头颅就出现在‘恶绅士PRADA’的连环凶案里,而尸体至今依然下落不明,至于她的情人是不是就是杀害她的凶手,而凶手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她,以及凶手是不是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恶绅士PRADA’,这些问题,我比谁都更迫切地想得到答案。”

的确,张智杰也是案件的受害者,就像郝佳薇一样,虽然身体上并未受伤,可心中的伤口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兀自淌血,就算有一天抓住了真凶恐怕也难以愈合。邢星这样想着,却只能沉默。

“还有一件事,”张智杰也并不需要邢星的回应,好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那个人’似乎挺有钱。”

“嗯,从金维儿的短信中可以推断出,她约会的对象在城郊有一幢别墅,能买得起别墅的人,应该都比较富裕。”邢星肯定道,“其实这一点也符合我们对凶手的刻画,因为我和警方一直在考虑,凶手杀人分尸需要有独立的作案空间,而远离闹市的别墅可以说是最佳的场所。”

“他还有一部车。”张智杰随即说。

“您如何断定?”

“是维儿的一个同事看到了……”说这话时张智杰似乎在故意躲闪着什么,声音也变小了。

“可是据我所知,金维儿和同事之间的关系都不太好,您和您妻子的同事是如何能够联系上的呢?”

“这个……”张智杰头一次露出尴尬的表情,“是维儿一个叫小夏的同事主动联系我的,我想她也是出于关心……”

这番说辞很巧妙,但邢星敏感地听出这个叫小夏的女人对张智杰似乎别有用心。

“其实这个小夏在维儿还活着时就已经找过我不止一次,”果然,张智杰好像也无意隐瞒,而是大大方方地说,“她总说维儿配不上我,叫我不要犯傻。起初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对我有好感,出于妒忌,故意在我面前中伤我妻子。但是维儿死后,她又来找我,非说她早就看出维儿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就是因为太轻浮才会被杀,说我为了那种女人伤心实在太不值得了,还说就在维儿失踪的那天,她曾亲眼看见维儿下班后兴高采烈地上了一辆小轿车。”

“她看清楚车型或车牌号码了吗?”如果真如小夏所说,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线索。

张智杰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没有……她只说是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很风光的样子。小夏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些对破案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没有特意对警方提及,反而是变相告诉了我,但我想她这些话还是可信的。”

“可是这说不通啊,金维儿在错发给您的短信里不是说了‘不用接我’吗?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事被小夏撞见呢?”邢星皱眉提出疑问。

张智杰摊开双手:“或许他们之间又改变了约定,女人随口一说,男人执意要献殷勤,这都很正常,况且维儿那条强调‘不用接我’的短信发到了我这里,也许‘那个人’压根儿就不知道维儿不需要他下班来接。”

这番话的确不无道理,此时的张智杰已经非常镇定,就像在谈论一件与己不相干的事情。

“我能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其实从得知这位死者丈夫是来反映情况的,邢星脑海中就挥之不去一个疑问。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警察吧?”张智杰不答反问,但他的确猜中了。

“因为您是个女人。有些话,如果对男人说,不管是讲出来还是听进去都太吃力了。”张智杰说完这句话,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邢星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细腻。

“您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我会如实转达给警方的。我想警方必要的时候还是会需要您的配合。”

“没问题。我也非常期待您后续的报道,如果您的报道中需要提及到我,请尽量客观就好。”张智杰微微欠身,再次礼貌地表示。

“我们会抓住凶手的。”临别前,邢星郑重地这样说。

张智杰则表情泰然,简单道了声“再会”便转身告辞了。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邢星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金维儿的死也许对这个男人来说并不是件坏事。普通的人生被添上一抹沧桑,是上帝对聪明人的恩惠”。她觉得自己此刻也不像之前那样同情心泛滥了,心情开始变得豁然。

就从邢星与张智杰谈论“那个人”的这一天开始,重案组的市民报警专线就几乎要被反映线索的群众们打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