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狐狸尾巴

坐在电脑前,打开的文档上空空如也,呆呆望着闪烁的小光标,邢星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大脑里惊讶、疑惑、愤怒、屈辱、憎恨、担忧……充斥着太多想法和情绪,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手一触到键盘,指尖就会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耳边仿佛响起犹如动画片里电子变声器中传出的那种扭捏尖细的声音,带着嘲笑和不屑在说“快写吧,给我好好地写,让更多人知道我的存在,议论我、害怕我、崇拜我,哈哈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邢星觉得自己就像个帮凶,因为从自己手中打出的每一个字,都被赋予了一种叫做“传播”的天分。这倒不全是因为她文章写得多好,而是在人们传统的观念中,报纸上的消息都是官方的、经过证实的、甚至毋庸置疑的。虽然在刚刚当上新闻记者的最初,也有相识的长辈开玩笑说“没想到报纸就是一群像邢星这样的‘小孩儿’写出来的,以后可不敢再相信了”,可是当需要为某个当下谈论得正热的消息证实真伪时又会自然而然地以宣判似的口吻这样强调“你就别怀疑了,这件事是真的,报纸上都登了”。

人们的确是这样一种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的群体,如果没有强烈到自己都不能左右的喜恶,就很轻易被他人的言语所淹没。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人云亦云,人云亦云已经不是当今这个讲求个性的时代大家所愿意去做的事了,现在的人们需要有在前一个人的版本上进行改良的基本能力,但是改良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你也被淹没了。会加油添醋地改编一个热门故事并不代表你没有忠实于传播人们在谈论这个故事时所共同认可的某些价值观。

在当今这个浮躁的社会,人们的喜恶很自然便会与金钱、地位、权利挂钩,一则消息是否可以达到迅速而广泛的流传,光歌颂美德、抒情感人已经远远不够“狗血”了,现实是人们反而对那些在物欲横流下不得不参与欺凌弱小、不得不狐假虎威、不得不忍受官场职场上的虚伪推脱、或是不得不吃力地面对有气无力的人生的工薪阶层以及精神萎靡的青少年所偶尔迸发出的愤怒更容易认可,如果再出现一些富二代的跋扈、草根儿的逆袭、精英间的恶斗、美女与野兽的童话……说不定哪个就戳中了人们饥渴的传播欲。凌乱空虚的社会信仰,其结果就是会出现这样复杂无主旨的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相互传播一个故事时往往都已经搞不懂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样的价值观了,那是听故事的人的事,天知道下一个人会怎样理解?而可悲的是,很少有人能真正从人们普遍认可的价值理念中跳脱出来,即使这些理念那么俗不可耐。

邢星意识到,“恶绅士PRADA”正是在试探着人们在固有价值观上的创新能力,其实现在的他比谁都想看看在这样一宗案件里,人们关注的到底都有些什么。年轻女性的安全隐患?地铁系统的运营漏洞?都市人群的潜在邪念?连环杀手的犯罪艺术?甚至对奢侈品的过分膜拜?……对价值观的收集可能不在他本身的计划之内,却意外地成为这起犯罪事件中可以令他获得更大成就感的一点。如今与抛尸用的同款的PRADA皮包热销就足以使他自我膨胀,从他的上封来信中就能读出,他似乎痛恨和不屑人们对奢侈品的过度关注,却对人们因为奢侈品而更关注他和这件案件甘之如饴。

显然连他也矛盾了。

可是他的矛盾却令邢星感到恐惧。因为果真如此,那么社会对这件案子的一切超常反应都将促使凶手偏离其预计的犯罪轨道,换句话说,这个变态杀人狂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将取决于社会与他的互动,接下来还会不会杀人、杀几个人、杀什么人,现在连他自己都没想好。

这是一个可怕的局面。人们即将为自己混乱的价值观负责,买单的或许将是更多年轻女性的生命,也或许是别的什么更恶心的事,因为正是人们在价值观上的不确定造就了他后续的犯罪道路。虽然用在这里不合适,却没有比用“拭目以待”来描述当下的情状更贴切的词语了。

邢星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所能扮演的角色感到悲哀。比起推波助澜,即使再怎样努力在报道中试图去唤起人们对正义的追诉都显得功不抵过。这时她突然讽刺地意识到,反而像“恶绅士PRADA”要求的那样,写一篇生动淋漓、有血有肉的叙事性报道应该更易激发人们的正义感,或许可以试试“口述纪实”的写作方式,那样更鲜明直接。

其实要把郝佳薇所受到的惊吓原封不动地“口述纪实”出来并不难,邢星在采访她的过程中发现,这个腼腆的高中女生是一个做事稳重有原则的孩子,即使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头脑也依然很有条理,并且充满单纯的正义感。她也是目前案件中除邢星本人以外唯一一个与凶手有过接触的人,仅为这一点,邢星就对她有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邢星甚至觉得郝佳薇的坚强胜过自己,谈到凶手时她的眼神是那么有力,仿佛可以喷出怒火,并且邢星在其中看到了坚定,那样子就好像哪怕追寻一辈子,也不会放弃凶手总有一天会被绳之以法的信念。

案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林潇潇遇害了,承担了抛尸任务的被害人,这一点邢星之前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生命还那么年轻,一个高中生,甚至还未成年。这让她又一次感到恐惧,“恶绅士PRADA”仿佛要故意将罪恶演绎到极致,他似乎从一开始就那么一针见血地意识到:不让人们看到沉痛的代价,就换不来痛定思痛的真理。

望着郝佳薇的脸庞,邢星很难在这个一看上去还明显带着浓厚的象牙塔气息的高中女学生身上想象出她口中那个异类的朋友曾经是怎样的“单纯并危险”着。这是郝佳薇给林潇潇下的定义。在她心里,林潇潇似乎是因为太单纯才会终于招来危险。“没有人教过她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有危险,不能去做。她只看到了社会最单纯的一面,想当然地以为社会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而已,所以她总把自己放在危险的情况里还觉得很好玩。”郝佳薇像个小大人一样,用责怪的口吻回忆自己已死去的朋友。

邢星从这段话中敏感地捕捉到像林潇潇这样的少女、或者说有着成为林潇潇这种类型的倾向性的少女当下应该不在少数,反而是像郝佳薇这样看似有一点儿呆板的女孩子越来越少了。作为一个已经拥有了一定社会经验的成年人,邢星回头去看,感觉完全可以理解林潇潇的所作所为,这个女孩子显然在她的年龄犯了“出圈儿”的错误,在自己无法掌控的情况下对社会过度地涉足了。这也不禁让她想起自己上高中时那种对社会朦胧的向往,那时自己也是个徘徊在所谓的“圈儿”的边缘的孩子,越靠近边缘的孩子越早熟和敏感。

不管什么年代的青少年都会面临这样的阶段,从象牙塔里怀着无比的好奇之心,社会仿佛永远被封闭在校门之外,这对于青少年与其说是一种保护,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丛恿。就像已经被讨论了多年的青春期性教育问题,到底是该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禁果的滋味,还是明知有禁果的**,却依然愿意相信所有孩子都会听话到不敢去尝?其实欲盖弥彰恰恰显示出了对暴露后无力拯救的软弱。总是会有“出圈儿”的孩子的,对这个“度”的掌握对于心智还不够坚定的青少年来说太难了。而社会则令他们更加难以抗拒,因为它就在那里,随时可以走进。这个风险没有理由让青少年们来承担。

指针已经划过晚间11点30分,此刻正是喧闹都市洗尽一日铅华的交替时段,绝大多数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应该正准备或已经进入梦乡。心中有了对报道基调的构思,邢星站起身,准备煮一杯咖啡来应对接下来艰苦的“夜战”。夹杂着机器研磨咖啡豆的声音,电话响起。

“就知道你肯定还没睡,大记者。”

“时间还早嘛,”邢星微笑回答,“我跟你一样,一忙起来过的就是美国时间。”

“女人熬夜可容易变老哦,什么时候能有个男人来管管你呀!”

打来电话的朋友叫钟欣,定居美国维吉尼亚州,与邢星两人是大学同学,虽然本科学了新闻,但为了毕业后好找工作,赴美国留学时研究生改投了IT专业,如今就职美国一家大型的IT企业,是总部的一名普通职员。照邢星的话说,就是“勤勤恳恳一心为美国人民做着贡献的中国好人,中国的高等教育在她身上算是白搭了”。不过钟欣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老公,当初两人是手牵着手一起奔向“美国梦”的,如今他们的小家算是基本在异国他乡实现了小资小康,还育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夫妻和睦,家庭稳定。所以自己的事儿搞定了,每次两人通话,钟欣都不免对邢星的感情问题大催特催。

“又来又来,”邢星满心无奈,不耐烦地抱怨,“咱今天打住,不说这个。还是说说我上次拜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嗯,查到了。”钟欣似乎察觉了邢星的急切,于是也正色起来,“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啊……”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邢星的注意:“什么很奇怪?”

钟欣停顿了片刻,想来是在组织语言,看怎样解释才能让自己这个外行的朋友听懂:“你别急呀,听我慢慢说,是这样的。我把你提供的邮箱地址拿到我们的数据库中查询,很快就查到了,地址没问题,是AOL公司旗下的免费公共邮箱,谁都可以注册。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下这个AOL,这个公司在美国的IT界算是个元老级别的了,曾经辉煌过一阵,那时连GOOGLE(谷歌)都还刚在起步阶段呢,不过近些年AOL一直在走下坡路,IT界的更新换代太快了,后起之秀又那么多,像这种老公司如果没什么新的作为,用户肯定会越来越少,现在基本上只能算是在勉强维持而已了。当初AOL风靡一时的时候中国的互联网产业才刚萌芽,后来雅虎、谷歌之类的便已经崛起,率先打入了中国网民的视野,所以国内知道AOL的人本就特别少,你刚拿来这个邮箱地址时我还觉得挺纳闷呢,心想这个人能知道注册AOL的邮箱,应该有一定IT常识,事实上AOL的邮箱非常便捷好用,服务器相当稳定,许多真正懂行的人反而会刻意挑选AOL的邮箱来注册和使用。”

“嗯,之前我还真没注意过这个邮箱地址,让你这么一说,现在想想AOL的邮箱是很少见,起码我是从来没听说过。”邢星回想起自己此前只是对“恶绅士PRADA”发来的邮件内容特别关注,根本没有留意到邮箱地址是否有什么独特之处。“可是既然是免费的公共邮箱,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吧,你到底觉得哪一点很奇怪了?”即使邮箱地址与众不同,对锁定真凶还是太过笼统,邢星不免心急,催促着朋友赶紧说下去。

“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重点,”钟欣似乎也急于将自己的发现尽快告知朋友,可能直觉到事关重大,“你不是让我根据邮箱地址查出注册时使用的IP所在地嘛,我查了,但是居然无法显示,就是这一点很奇怪!”

“无法显示?”邢星重复道,显然不明就里。

钟欣耐心地解释起来:“你跟我说过这事之后,我立马儿就拜托了如今在AOL工作的美国同学,他们公司的邮箱,他应该很轻松就能调出注册时的相关信息,但是他最终只能查出这个邮箱肯定是在中国境内注册的,具体的IP地址却无法显示,也就是说对方在注册时通过某种技术手段隐藏了自己的IP,像这种情况即使连AOL这样的大公司也并不是经常遇到,我那个同学查到这一情况时还吃了一惊呢!因为AOL在制作邮箱服务器时也设置了比较完善的保护系统,隐藏IP一类的事按理说在注册时就该被察觉,可是要不是你给我这个邮箱地址去查,AOL那边对此还一无所知呢。所以直白一点儿说吧,你给我那个邮箱的注册者应该是个电脑高手,或者根本就是黑客!”

“黑客?”邢星惊讶地轻呼道,“难道有这种可能吗?”她一时还无法将“恶绅士PRADA”与“黑客”联系到一起,总觉得这样的推测未免跳跃性太强了。

钟欣似乎听出了邢星语气中的怀疑,电话里随即传出她难得的一本正经的声音:“我说‘黑客’只是打个比方,那只是一种可能而已。虽然你没明说,但我想你一个专喜欢写那些犯罪事件的新闻记者对一个邮箱地址这么关心,肯定还是跟什么案件有关,恐怕还是个挺难缠的案子。总之我查到的结果就是这样,照我推测,不管这个注册邮箱的人在案件里是什么角色,他都应该非常擅长使用电脑,具备网络和编程的一流水准,起码是个IT从业者,不然很难想象外行人可以达到这个水平。”

“是这样啊……”邢星喃喃低语,脑中却在竭力认同着朋友的观点。

“哦,对了,差点儿忘了,我AOL的同学还说,这个邮箱只在注册次日被使用过一次,似乎是发出过一封邮件,此外就没有其他的收发记录了,也就是说之后都没有再被启用过。”钟欣好像觉得这也是一个重要信息,有点儿神秘兮兮地说。

“我明白了,你真是帮了大忙。”邢星认真地向朋友道谢,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彼此的近况,钟欣说自己还有个会要开,一再叮嘱邢星报道罪案时要注意安全,邢星觉得她自从当了母亲后话语间总能自然流露出一种母性特有的关爱,于是微笑着叫对方放心,便草草结束了通话。

“恶绅士PRADA”是个电脑高手,并且很有可能是IT从业者、网络精英!这样的推测正符合邢星对凶手的职业定位,这一发现着实鼓舞人心。或许“恶绅士PRADA”注册AOL邮箱只是出于行业内的共识,他也许完全没留意到大多数普通的中国网络用户压根儿就不知道AOL邮箱的存在;至于隐藏IP的行为,没准儿只是他一贯的习惯,当然也不排除他怕被从网络线索追查才做了这样的防护措施,但这却反而暴露了他的重要特征。邢星仿佛看到了一只迅速窜入草丛中的狐狸,被锋利的野草尖刮掉了尾巴上的一撮白毛。

带着略有些兴奋的心情,邢星花去了大半宿时间终于完成了关于林潇潇事件的报道。她有义务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谁又在经历着些什么,而人们又即将可能面临些什么。她感到精疲力竭,从来没有因为写什么而这么疲惫。她现在很想把稿纸一把摔到“恶绅士PRADA”丑恶的脸上,想象着凶手如愿以偿的笑容,然后听见自己恶狠狠的诅咒:“这下你满意了吧!”

但是她时刻在心里提醒着自己,战斗才刚刚开始。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狡猾对手,即使是爸爸也难免先败下几个回合,对手越骄傲,自己这方的胜算反而越大,况且她预感到自己已经离凶手的真面目越来越近了,钟欣的电话就是证明,她相信时间自然而然会带来更多线索和转机。

冬日的阳光穿过乌突突的云层,在天空中形成一个亮白色的斑点,软绵绵地撒将下来。整个城市正在逐渐步入色彩单调的冬季,不飘雪的时候,一切都仿佛是灰色的。

市立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住院部前挤满了车,这里跟众多三甲医院一样,人满为患,停车位一位难求。邢星步行穿梭在杂乱等候停车位的车辆间,不时听到汽笛声争相鸣响,机械的声音中流露出强烈的怨气。

邢远征在案情分析会中途病发晕倒,随即便被收治入院留观,目前已经是第三天了。邢星揣测父亲现在一定非常恼火,“恶绅士PRADA”在外面气焰嚣张,可是作为革命本钱的身体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这对于向来把抓住罪犯看得比一切都重的父亲来说,当真可算是最不堪忍受的局面。

癌症病区在整个住院部的最顶层,邢远征所在的1501病房处在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比较僻静,采光良好。邢星迈入病房的时候,邢远征正斜着身子半倚在病**与叶鹏交谈,看见女儿进门,邢远征脸上先是略过了一丝诧异和兴奋交杂的神情,但很快便恢复起一贯的警惕眼神。

“姐来啦!”叶鹏立刻露出笑容。他身旁平摊着一张今早新鲜出炉的《荣京日报》,正打开在社会新闻版,头条便是关于郝佳薇的口述专访,几乎占了四分之三个版面。邢星瞥见自己为稿件拟的标题《抛尸少女惨遭毒手,生前挚友真情回忆:与恶魔争夺生命的24小时》,印成铅字后竟感觉很陌生,完全不像以往自己那些罪案报道的风格。

打量了一眼病**的父亲,邢星故作漫不经心地说:“看上去没有多严重啊,也不用打吊瓶、监测心跳什么的。”事实上,她一进门就察觉到,虽然仅仅过了几日,可病**的父亲比上一次见面时仿佛又小了一圈儿,记忆中还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瘦小,竟然让她感觉面前的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只有眼神还那般冷静锐利,看到父亲一如既往的这种眼神,本来充满担忧的她又略微感到心安。

“舅舅每天下午要打吊瓶的,现在时间还早。医生刚才已经来过了,说今天要做的检查也都已经做完了。”叶鹏详细地向邢星解释道,看得出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医院和重案组之间两头跑,神色有些憔悴。

“放心吧,还死不了。”这时邢远征用低沉的嗓音淡淡说道,他已经从病**坐直身体,摆出一副正常人的姿态。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父女才能明白,这样的一句话几乎包含了所有必要的以及多余的言语,基本上,父亲的这句话就等于是在宣告“关于病情的事情就不必再讨论了。”

“我今天来是想说说案子的事。”邢星知道现在只有说这个才能够让父亲打起精神。果不其然,邢远征听后马上用热切的目光望过来,连叶鹏也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等待着下文。

邢星除了要将最近自己探知的情况向重案组陈述,当然也希望从警方这边获得新的调查进展,不过作为媒体,警方的消息可不是那么容易打探,自己不能率先把底牌都亮出来,所以即使面对的是父亲和表弟,她也必须先卖个关子。于是她狡猾地一笑,先发制人地问道:“重案组这边有什么进展吗?”

邢远征似乎早已看透邢星的心思,不动声色地说:“林潇潇的事你知道了?”

邢星重重地“嗯”了一声。

“具体的尸检报告可以让小鹏拿给你看看。”邢远征语气沉稳。

叶鹏闻言,连忙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堆资料中抽出一份给邢星递了过来。

只见尸检报告上简述着:机械性窒息死亡,颈部有明显粗壮勒痕,死前无性侵迹象。

邢星“啪”一声合上尸检报告,心中全是不满:“想拿这种陈词滥调来打发我可不行,这种事我的报道里写得比这里还详细呢!”邢远征和叶鹏不禁同时低头笑起来。那样子好像两人早已料到一份尸检报告远远无法满足邢星的胃口。

虽然口中这样说,但林潇潇生前并未被性侵这一点其实邢星此前并不知情,“凶手的目的果然不仅仅是满足身体的欲望那么简单”,邢星心中再次肯定着自己此前对凶手的刻画,不管怎样,这份法医报告还是令她增添了些许信心。

邢星望着两人,试探着说:“想必法医还查出,死者虽然未成年,但已具备了多年性经验吧。”

叶鹏悄悄冲邢星点了点头,满是肯定的神色,显然邢星一语中的,这一点肯定和目前警方手中的其他线索有着什么她还不知道的关联。

邢远征却依然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

其实她很了解父亲,父亲之所以愿意这么大大方方地拿出一份尸检报告,肯定是手中还握有更多线索。这么多年了,父女俩没少在案情进展上做这种猜度的游戏,邢星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就像个小孩子,虽然每次都能聪明地判断出父亲手中有几颗糖果,最终也能够怀着一种胜利的心态从父亲手中全数要过来,但其实都是自己在一味索要,父亲不过是把慷慨给伪装起来了罢了。“但是这次不同,凶手找上我,我一定也可以帮上爸爸的忙。”她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的想法感到吃惊,于是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心里正慢慢接受着“父亲已经不可挽回地老去了”这样的现实,于是她又望向病**的父亲,心中的酸楚感愈发强烈“是的,父亲不止老了,他还生了重病”。

“爸爸!这次的凶手没有那么简单,他渴望与公众互动,而且当下只有我是最了解他需求的人,所以我可以帮你。”邢星试图劝说父亲与自己达成统一战线,而不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向案件以外推。她坚信“恶绅士PRADA”将会继续需要她这个媒体渠道,所以一定会不断联络自己,而这,是目前警方根本不具备的有利条件,也是她唯一能帮上父亲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简直像凶手的同伙!”邢远征突然拍打着床头柜上的那份《荣京日报》厉声质问,“帮我就是把一个小女孩儿被吓的经过写出来去吓唬更多人?!”而且邢星觉得父亲好像对“帮”这个字眼儿从女儿口中说出尤其反感,恐怕还加上至今未抓住凶手、自己却住进了医院的挫败感,才导致瞬间态度变得蛮横。

记忆中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爸爸又鲜活了。她也立刻被点燃了斗志。

“那是凶手的要求,再说我有我不得不这么做的道理,你不懂!”

“你的道理难道就是让公众对我们警方失去信心,对一个罪犯顶礼膜拜吗?!”

“都说了我有我这么做的理由,你不明白!”邢星丝毫不甘示弱。

“哼!”邢远征显然不接受邢星的说法。“还有你的安全问题你考虑过没有?早跟你说不要卷进来!”

终于说到了这个邢星一参与案件就被老生常谈的问题。

“你还是操心你们重案组能不能抓住凶手吧!”虽然明知这样说一定惹恼父亲,但每次类似的话到了嘴边就是咽不回去。

“你!幼稚!”邢远征似乎真动怒了,说完便一个劲儿喘着粗气。

叶鹏见势不妙,赶忙站起身安抚舅舅,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劝架,只能为难地来回看着争吵中的两父女。

邢星很清楚父亲为什么这么大火气,停顿了片刻,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其实这个凶手才幼稚,你们难道不觉得他至今为止一切的所作所为都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在搞恶作剧吗?我敢断定他非常年轻,十有八九正是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我跟他有过直接的对话,明显能感觉到他轻狂自负,同时很机敏,实际上我认为在我的同龄人中,越是显现出这些特征的人内心越孤独和自卑。”说到这儿,邢星已经看到叶鹏在不住点头,显然同在一个年龄段的表弟对这样的看法产生了共鸣。

“我想我比那些受害者都更了解这个凶手,所以我必须与他保持联系,现阶段先照着他的指示去做,这样会让我对他的了解更深入,我也将越来越能猜出他的想法和弱点。当然我不会对这样一个凶徒唯命是从,我还需要对我的读者负责,我有义务唤起他们对案件的关注和思考,所以你们也不用担心我的报道就是一味地在为凶手服务,我有我的立场和主张,而且目前来看这个能站在凶手和公众之间的人非我莫属,因为是他挑选的我,我别无选择,只能勇往直前,终有一天我会让他证明选上我是他最大的错误!”

这番话一经说出,邢星感到心中的坚定仿佛又加深了几分,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这份决心能够打动父亲,在记忆中,她的每一次坚定的抉择,父亲好像都不曾充分认可过,而父亲那永远放任自流、以观后效的态度虽然每次都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可是却总像缺少点儿什么,令她即便是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心里也时常空落落的,以致于做起事来总畏手畏脚。

“这次我不会再这样了,你等着看!”她听到脑海里一个倔强的声音这样说,可是心中“宣战”的对象却很模糊,不知道是那个飘忽不定的真凶,还是眼前正横眉竖眼瞪着自己的父亲。

沉默了几秒钟,邢远征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虽然还是气鼓鼓地不愿开口,但好像也说不出什么像样儿的反对的理由。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邢星甩出这句话,看到父亲无可奈何地瞥了自己一眼,她不予在意,继续说:“有个线索需要告诉你们,我找人查了‘恶绅士PRADA’的IP,可是那家伙利用技术手段将自己的IP隐藏了,他给我发邮件的那个邮箱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外国邮箱,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一再通过网络与我联系的凶手是个IT界人士,而且还是个高手。”

“嗯,上次的QQ号我们也找技术组追踪过,结果也是不成功。”叶鹏肯定着邢星的看法,“舅舅,我认为我们可以暂时像表姐说的,认定嫌犯是IT从业者,这样有助于缩小排查范围。”

邢远征不屑地用鼻音“哼”了一声,似乎觉得女儿自以为得意的推断不值一文,但却也并未全盘否定:“现在国内的IT行业杂乱无章,即便缩小了范围,排查起来也是项极大的工程,我们离抓住凶手还差得远呐,而且光有这个线索几乎对破案进展没什么实际帮助。”

邢星赌气回瞪着父亲,但老刑警说得没错,他的话令现场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还是邢星第一个缓过神来,率先开口问道:“警方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别告诉我你们还是连一个被害人的身份都没查到!”

叶鹏闻言立刻瞄了一眼病**的邢远征,只见舅舅一言不发,脸色非常难看。

“刚才我说到林潇潇的验尸报告时,你们似乎有什么事要讲?”见两人如此的神色,邢星更加确信警方已经掌握了新的线索,于是紧追不放,试探着继续问道,“是跟其它的受害者有关系吗?”

“你直觉不错。”这回邢远征给予了正面的肯定,只是语气平淡。

父亲竟然松了口,邢星马上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早就欲言又止的叶鹏:“小鹏,你是认可我的想法的对不对?我们现在可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有什么还不赶紧说。”

常年以来,叶鹏没少背地里给她透露警方的动向,姐弟俩早已心照不宣,不过这个弟弟事实上是个孤儿,在十岁时才被姑姑收养的,可能从小的生存环境教会了他察言观色和隐忍,所以现在的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这几年跟着邢远征也历练得越来越成熟,不知不觉间,邢星眼中的小弟弟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悟性且正直的年轻探员,前途一片大好,非常值得信赖。

可是今天的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话讲,却又好像在踌躇着什么,只听他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姐,重案组这边情况有点儿复杂……这么说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小鹏,别拐弯抹角了,跟你表姐直说吧。”面对叶鹏的犹豫,反而是邢远征出言催促起来,语气依然出奇地平淡,听不出一点儿情绪。

叶鹏像下决心似的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换上一副干练的口吻:“那就先说好消息吧。重案组已经基本掌握了一名被害者的身份,是在乾阳门地铁站发现的半腐烂状态的女性左手的所有者。被害者名袁晴,23岁,四川遂宁市人,两年前来京工作,此前定期跟家里有电话往来,但大约两个月以前与家人失去联系,家里人担心孩子出事就报了警,在遂宁市公安机关的配合下,我们采集了袁晴母亲的DNA样本与发现的左手DNA进行比对,初步断定这名左手属袁晴本人无疑。”

“可是你们怎么就想到拿那只左手来跟袁晴进行比对呢?”邢星适时提出疑问,全国每天都在发生年轻女性失踪的案例,如果每个报案都去比对DNA显然不现实,经费方面也不允许,重案组能够准确地锁定袁晴一家一定是因为掌握了什么更有指向性的线索。

“姐你果然厉害,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叶鹏面带笑容,稍做停顿后解释道,“其实这可费了我们不少周折,之前没向你透露,我们从一开始就选定了在乾阳门地铁站所发现的左手作为重点突破口来查,虽然发现时这只手已经处于半腐烂状态,但因为上面还残存着一个可见的纹身图案,这对于只有残骸的尸体来说可算相当大的特征,于是我们要求技术人员尽快将图案复原后,拿着那个纹身图案走访了原京几十家纹身馆,最后终于有一家的纹身师傅表示他曾经给一个四川来的靓妹纹过那个图案,而且他还提供线索说那个女孩子自称在一家搞玻璃制品的贸易公司当文秘。”

邢星认真地皱眉听到这里又忍不住问道:“那个纹身图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纹身师傅凭什么肯定那只左手上的图案就是他纹的呢?”

“这一点纹身师傅非常笃定,他说袁晴在纹那个图案时提出了独特的要求,那本来是一个蔷薇花的图形,许多人纹,但袁晴说自己其实想纹的是玫瑰花,可是又非常喜欢这个蔷薇花整体的造型,于是就央求师傅可以不可以保留整体的图案造型,但把蔷薇改成玫瑰,本来两种花就差不太多,纹身师傅就按照袁晴的要求给她纹了,因为袁晴手上的纹身对花瓣和花蕊处略做了修改,纹身师傅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他还肯定只有那个四川女孩子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准是她不会错。”

“那你们后来找到了袁晴就职的玻璃制品贸易公司?”

“是啊,说起这个倒还挺幸运,不是很多小店都喜欢弄那种照片墙让满意的顾客晒自己嘛,这家纹身馆就整了一个,满满一墙俊男靓女配着纹身的照片,没想到帮了我们的忙。纹身馆因为觉得袁晴这款玫瑰纹身效果不错,看她人也长得靓丽,特意给她拍了照片,就挂在店里当广告哩,于是我们拿着这张照片,没跑多久就找到了袁晴就职的那家贸易公司。”叶鹏说着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彩色照片递给邢星,“这就是被害者袁晴。”

照片是从上往下俯拍的一个女孩子的全身照,袁晴身穿一条藕荷色的时尚连衣裙,尖尖的下颌、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一头棕红色的波浪卷发被揽在身体一侧,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妩媚地冲着镜头微笑,故意抚弄着刘海儿的左手上能清晰地看到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纹身。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邢星不禁感叹道,这几乎是早已想见的事实,只是照片中的女孩子比想象中还要动人,特别是那只纤细又带着玫瑰纹身的左手,根本无法与“腐烂”、“冰冷”等形容词联系到一起。

叶鹏对邢星的感慨似乎颇不以为然,反而是一副悻悻的口吻:“漂亮归漂亮,但恐怕‘红颜祸水’说的就是袁晴这样的女孩儿,我们找到那家贸易公司,差一点儿被人家给打出来!原来袁晴早在半年前就从那家贸易公司辞职了,据知情的员工透露,袁晴是大约两年前进的公司,从进去了就不安分,凭着姿色出众,先是搞定了老板,明目张胆地当小三儿,大把花公司的钱不说,还经常仗势欺人,人缘特别差,只有老板对她唯命是从。但后来更戏剧的是,袁晴居然不知怎么又跟另一家公司的一个高层勾搭上了,据说两家公司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明争暗斗,本来袁晴在的这家公司就略逊一筹,再加上袁晴吃里扒外,让公司吃了大亏,结果老板被气得生了重病,到现在都还不能上班,得亏老板娘是个硬角色,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才让公司不至于倒闭,人家现在是一听到袁晴的名字就火冒三丈,我们的办案人员拿着袁晴的照片在人家公司前台一出现就差点儿被哄出来,后来得知袁晴竟然可能是‘恶绅士PRADA’案件的被害人,才勉强配合我们调查,让我们在公司内做了问询笔录,那家公司里几乎人人都不太看得起袁晴,说她是那种一看就非常物质的女孩儿,自作聪明,没什么好心眼儿,有人甚至听到袁晴被杀还觉得是她活该呢。”

听了叶鹏的话,邢星不禁又看了一眼手中照片上的女孩儿,的确,袁晴的美丽带着一点儿俗气,眼神也不那么纯净,突然之间,她仿佛看到了成年后的林潇潇的样子。

“袁晴和林潇潇……”邢星捕捉着脑海里闪过的思绪,感觉有什么东西重合了,“这两个被害人有很多共同的特点。”

“没错!”叶鹏立刻肯定地总结道,“据重案组了解到的情况,可以推断两名受害人都贪慕虚荣、追求物质、私生活比较随便,当然,也都很漂亮有魅力。”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恶绅士PRADA’对拥有上述特征的年轻女性抱着某种仇视心态,专选这类人作案?”邢星的语气连自己听了都大受鼓舞。

“只是存在这种倾向,现在还不要过早下结论。”邢远征突然沉稳地开口,似乎故意要挫败女儿的兴奋,随后又转而严厉地对叶鹏说,“好了,案情的事就向她透露这么多吧,多说无益。”

邢星心里清楚父亲既然这样说,就再不会多透露一个字,也便不再纠缠,能够确定出一个受害人的身份,已经使案情有了曙光,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你刚才说还有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发觉父亲和表弟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是舅舅……”叶鹏又开始吞吐起来,“刑警队也是出于为舅舅的身体着想,想让舅舅安心休养,所以……所以……可能要另外安排有经验的人员来带领重案组。”

这的确是个坏透了的消息,邢星完全没有预料到。其实她何尝不想让病重的父亲安安心心地住在医院,只是她深知这样的安排父亲断然会一口回绝的,如果不让父亲亲自去抓凶手,他恐怕会彻底萎靡,说不定病情一下子恶化,这是邢星目前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结果,她压根儿就没想过父亲有一天将只是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而不再是警察。

“那你打算怎么办?”邢星用生硬的口气问向父亲,她试图说得婉转一些,可是出口的效果却适得其反。

父亲消瘦的脸庞透出坚毅的神态,双眼依旧如鹰般锐利。

“出院。”父亲说出这两个对邢星来说毫无悬念的字眼儿,她感到整颗心豁然放松下来,却有某个最深的角落在隐隐刺痛。

“可是刚才医生还说……”听到这两个字,叶鹏条件反射般出言相劝,却立刻被邢远征挥手制止了。

刚巧这时,叶鹏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重案组。”他边说边接听,手机中隐约传出一个男子快速的说话声,随着叶鹏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邢星和邢远征也都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病房中气氛瞬间凝固。

大约过了五分钟,这通折磨人的电话才结束。叶鹏小心翼翼地宣布:“还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显然这次在场的另两人均没有心情去进行任何猜测,只希望尽快知道详情。

“好消息是又确认出一名被害者的身份。坏消息是……刑警队那边已经选定重案三组的姚队明天来接手这个案件……”

“出院吧。”没等邢远征发话,邢星已经听见自己冲口而出的决定,语气竟同父亲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