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音源：芝诺公司未知员工1与芝诺公司未知员工2之间的私人通话
2047年4月2日09:35（主机时间）
注：其中一方的通话内容已被隐去
芝诺1：迈耶体检没通过，说是因为什么激素失调。
芝诺2：……
芝诺1：是的，我明白。
芝诺2：……
芝诺1：只要直接把他送到那个洞里就行了，没必要让他和金山剩下的那些人再有进一步接触。我会派个身边的人把他接去鹈鹕湾。
芝诺2：……
芝诺1：不会，他们知道不能告诉他的。就算他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没人关心那些黑猩猩，就算有一只不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来搞个替补就行了，希望这次能顺利通过。
芝诺2：……
芝诺1：当然，过段时间。
尽管耳中的指令从未停止，但弗兰克还没有收到过关于五号楼的指令。总是二号楼、四号楼、六号楼、三号楼，然后循环往复。五号楼是新建的，他很好奇他们在那儿到底放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它的门厅区域看上去就与众不同，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有办公室和会议室的地方，一尘不染、几近无菌，就像是一家医院的病区，只不过那是二号楼的用处。
他的周围全是身穿白大褂的人，仿佛身处科学之国一般。十四号房间位于顶楼的某处，他抬头看了看指示牌，找到了要去的路。那里有一扇巨大的双开门。他将手指按在门锁上，锁开以后，他用另一只手推开了门。
房内非常的明亮。在房间的中央有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悬在空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超大号人体模型。不过他第一眼并不确定那是什么。房间里摆放的各种绑带、管子、固定装置以及那些挽具和贴片让他在门口踌躇不前，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
他耳中的声音让他把衣服脱掉。此时，一个个穿着洁净服，戴着头套和口罩的白色身影向他慢慢靠近。他们带着一个个巨大的、装满了设备的包朝他走来。“脱衣服，”声音重复道，“请确认。”
“已确认。”房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关上，接着他脱下身上的衣服。他已经在“血库”里多次经历了这样的情况，而且这也不像是在一座不把你当人的监狱里做肛门检查。在很久之前，他那种尴尬与耻辱的感觉就已经消散了。
有人递给他一套灰色男士套装，衣服非常合身。在经过了这么多次测量后，他们早已对他的体形了如指掌。然而这件衣服仍旧很难穿，他不得不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才得以穿上，但现在至少是他在穿着它们，而不是反过来。
他又穿上了几近透明的薄袜子，戴上了相同材质的手套和一顶泳帽似的软帽。他们把他领到那具悬在半空的雕塑旁，雕塑的背后有个洞，那是一个有着完整门框的入口。门是开着的，往里望去只见一片黑暗。
他犹豫了一下，这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腰背部，把他用力往前推去。人体模型的底部放置着一段矮阶。不过现在他可以看出它并不是一具人体模型。
他爬上台阶，从上方凝视着这个东西。他低下头，眼前是一个类似透明有机玻璃泡泡的东西，沿着其中一侧手臂望去，它的尽头是一只构造复杂的手套。这是一件宇航服。
他指了指宇航服背后的洞，说：“从这里钻进去？”
那名技术人员的眼神朝那个方向飘了过去。弗兰克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于是弗兰克抓牢开口的坚硬边框，一脚跨了进去。他绷直脚趾，用力将双脚伸进靴子里。接着是左臂、右臂，然后他低下身子，将头穿过了颈环。
他好不容易将手指伸进了外面的手套里。接着技术人员在他身后钩了某件很重的东西，他可以感觉到它的重量压在身上。
“正常呼吸。”耳中的声音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呼吸不正常。他吸了一口气，屏住，然后又吸了一口。那块离他鼻子仅几厘米远的面板起雾了。他仿佛被套在一个金鱼缸里。
“看下面。”
弗兰克看到宇航服正面隆起，但看不见自己的双脚。
“你的胸口那里有个控制器。把它打开。”
一套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复杂滑轮系统将他挂在半空，他发现自己能够利用它活动手臂。他大可不必将手臂老老实实地放在最开始的位置。他将手伸向那个位于肋骨下方的盒子，盒子上固定着一块由某种特殊材料制成的翻盖。他只需要用一只手就能将它提起到合适的位置，另一只手则可以用来掀开盖子。令他意外的是，这副手套很灵巧，甚至比他之前常用的那些工具手套更为顺手。
盒子里有一块小小的屏幕，上面显示着各种读数。他看不明白这些数字的意思，但是所有的指示灯都呈绿色，这应该是好的意思。上面还有三个用来浏览菜单的按钮：向上、向下、确认。
“打开主菜单。”
他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击着按钮，浏览至主菜单，上面只有两个选项：“打开”和“关闭”。
“选择‘关闭’。”
马达嗡嗡响起，他感觉背上的重物移动了位置。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发出了响亮而结实的咔嗒一声，外界的声音开始变得沉闷而模糊不清。
这时有一阵很小的风吹过他的脸，然后吹向了他面前的面板。
他穿着一件真正的宇航服。
“合上控制器，然后慢慢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他站得笔直，测试着重心，寻找着平衡。在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后，他试探着伸出了一只脚。他能感觉到身体重心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转移着，略微有些蹒跚，因此他马上绷直了双腿，以稳住身体。他的上半身被装在一副笨重的盔甲中，实际上就是一块胸板加一块背板而已，还有那个无缝衔接在上面的头盔，它们由此形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他想要转头看下侧身，就只能转动整个上半身，又或者挪两步把整个身体都转过去。他得习惯这件事。
他听从指示，慢慢地向前走去，那些滑轮和缆绳也跟着他在房中移动。尽管宇航服从外面看起来松松软软的，但其实它的材质很硬，还算能够接受。他稍微走了几步后感到累极了。突然之间，在山上跑步这件事就说得通了。
他到达了墙边。
“转身。分别触摸你的头、肩膀、腰、膝盖和脚趾。”
他面对这间明亮的白色房间举起了双手，这里满是技术人员和设备。他在头盔顶部、肩关节和盔甲的腰间各轻拍了一下，然后弯下腰，试图触摸膝盖。重心再次转移，现在它位于他背的上半部分，他意识到这样很容易就会翻倒，并且最终会以脸着地。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够及时伸出手来撑住。至于他是否可以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再次起身，不得而知。
于是他改为弯曲膝盖，然后蹲下。他用手轻拍了下膝盖，然后伸向弯曲双腿的下方，戳了戳靴子的脚尖处。他缓慢地起身，有些困难，但至少没有摔倒。
“回到你的起始位置。”
他再一次以适当的步幅划过地面。房间的四周均装有摄像头，他看了一眼最近的镜头。本以为自己表现还不错，然而在那倒影之中，他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驼背生物。比起人类，它更像是一只怪物，那张没有眼睛的脸正回望着他。
他停了下来，更仔细地盯着它看。在深深着迷的同时，一阵反感袭来。
“回到你的起始位置。”
咒语被打破，他又想起了如何走路，于是继续将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小步向前走去。
“打开你的控制器，选择‘打开’。”
他查看胸口的屏幕，轻点了一下那个发着光的指令。
后舱口打开了，身后那件重物也被移开了。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实验室中的空气与宇航服中的空气重量是不同的。
“爬出去，穿好衣服。测试到此结束。”
他照做，并脱掉身上的长裤、手套、软帽和袜子。一名技术人员将它们装入一个贴有标签的袋子，然后放在架子上。与此同时，弗兰克将平时的衣服穿好，并单膝跪地系好靴子。除此之外，他被彻底地忽略了。这些技术人员并不是不会说话，他们只是不跟他说话，比起他们剩下的工作来说，他只是一件次要品。
但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毫无疑问是意义重大的。这件宇航服一定是他们特意制作的，因为必须要大体合身。除非他们本来就有一大堆现成的，但无论是在电影里还是电视上，他都从未见过这种款式的宇航服。这是定制的，那意味着他们在他身上已经投资了一大笔钱。同时也意味着如果他现在把事情搞砸，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前往十号楼报到。”
该死，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五分钟吗？
“前往十号楼报到。请确认。”
这该死的十号楼在哪儿？也许只要他问得足够礼貌，耳机里的声音就会给他指示。千万别搞砸了，问吧，现在就问。
“已确认。”
他被引导着，找到了一条绕过山的通道，它通往一处看上去像是停机库的地方——又深，又高，又大。这里和他练习开车的地方差不多大，甚至可能更大。芝诺公司可不缺钞票。
一队小型电动车像往常一样从他身后的路上驶过，但他没有理会。巨大的门上还嵌着一扇小门，它的把手旁边有着和以往一样的指纹锁，上面闪烁着红色的灯光。他越过那堵水泥矮墙，上方屋顶投下的一片冰冷阴影吞没了他。
他用拇指打开门锁，而后按下门把手，向里推去。里面一片漆黑，并且散发着怪味，就像是那种新车会有的味道。他的脚下是一大片沙子，又深又干，仿佛可以把人吸进去。身后的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方才跟着他悄悄溜进来的那一丝阳光也随之消失了。
他站在那儿等待着，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得走动一下，灯才会亮。”他的左侧有个声音说道。
此时，弗兰克的医疗监护人员一定会注意到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但他们可能并不明白原因。
“那你他妈的怎么不把灯打开。”
弗兰克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没有撞上任何东西，于是又走了一步。灯在屋顶上，离他很远。从离门最近的地方开始，灯一排接一排地亮起，一直通向最深处。
“这地方很大。”声音说道。
“我看得出来。”弗兰克说。
地上放着一座座白色的圆柱体舱，看上去就像一堆翻倒了的薯片桶，占据着这片宽阔沙地的中央。一开始，弗兰克觉得很难一下子把握它们的大小，但只要眯起眼睛，稍微转一下脑袋，就能很容易地看出它们的直径约六米，长度在九米以上。
他身边的沙子嘎吱作响，有人走近了。“我叫德克兰，我是你的副手。”那人说道。
弗兰克稍微走开了一些，上下打量着这个德克兰。弗兰克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肯定也没有参加那次团队见面。他头顶上没有什么头发，瘦瘦矮矮的，眼眶有些发红，说话时喉咙里会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将手掌在身侧擦了擦。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并不如玛西那样能干。但负责人事的并不是他们，因此他们俩都必须全力以赴。
“你现在是我们队里的一员了？”
“我想是的，”德克兰说，“他们一定是踢掉了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我想我应该感激才对，但那个人好像有点儿惨。”
“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被踢掉，现在也是如此，”弗兰克的眼睛看向那些管状体，问道，“你看过那些了吗？”
“他们叫我等着，”德克兰指了指耳朵中的通信器，“我可不想找麻烦，毕竟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行。那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吧。”弗兰克穿过机库，朝着最近的那个圆柱体舱走去。
德克兰匆忙跟上，说：“所以你在这里就是负责搭建这种东西？”
“不是。但我确实有搭过一些东西，我猜芝诺觉得那就够了。你也是建筑行业出身吗？”
“算是吧。商业电工、大功率电路以及给整栋楼布线之类的。”
“那也行，我们可以一块儿好好弄弄。”
现在他们来到了近处，弗兰克发现这些圆柱体舱的侧面是由可拉伸塑料制成的，每一截的末端都装有一个金属环，这样就有了用以支撑的骨架。外侧装有带脚的竖向支架，可以保证其不会滚动。
一个预制件。这就是他们需要他的原因。到时，他必须使用一套组件来搭出一整个火星基地。这些组件会被运到现场，他和德克兰则必须将所有组件固定到一起。先搭好一个框架，然后再把塑料膜铺在上面。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每处都有两个金属支撑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从而保证了舱体的气密性。
他将手伸向其中一个支架，摇了摇。它被一根岩石锚杆用螺栓固定在地面上。支架纹丝不动，比看上去要更为坚固。他在四周进行了一番查看，推一推、拉一拉各个组件。他觉得等到了火星上，这些塑料膜应该会变得更加坚硬，因为内部会受压。那样会好一些。
它的另一头是开放的，他们可以走进去。弗兰克检查了一番内部的金属环以及装配方式，一条横梁从一边伸向另一边。他伸手把自己挂在上面，然后用力，双脚抬离了地面，确实有一些弯曲，但几乎看不出来。只要在另一头再放一根，他就可以在它们之间再多架几根托梁。那就做成两层的好了，工作空间加倍。
“你的话不多。”德克兰说。
“我有时候喜欢自己思考。”弗兰克走到了另一头。那层塑料膜看起来又厚又有弹性，将会在火星上为他们阻隔室外气体。塑料膜与地面之间还放有一块橡胶垫，但到时下面的沙子一定会升级成更为锋利的岩石。
按顺序捋一捋。首先搭好基础架构，不管他们有什么车，只要拖着车斗走一圈，然后手动清理一下那些较大的障碍物。下一步，用同一台车把地垫拖到位。接下来，先装一个内环，再装一个外环，然后再把它们用螺丝固定在一起，可能这样会容易一些。火星上会刮风，他可不愿意在那片红色沙漠里追着他们的铺盖跑来跑去，好像它是个飘在空中的塑料袋似的。这可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荣誉。
然后再装下一个环。在地面上作业可比在高空中简单多了，他们有没有可能会需要在这个圆柱体舱的高处工作呢？如果有车载升降台或者脚手架就再好不过了，再不济也要有个梯子才行。
这需要绳索才能牵引。即使是质量很轻的金属（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是铝），也不会轻到哪里去。他们可以先在地面上把那些舱外支架组装好，然后拖到位，再用螺丝把它们固定或者焊接在那些岩石螺栓上。必须要有一个气闸舱用以进出，也许在其余那些模块里会有，一会儿可以看一下。
他走回沙地上，说道：“这行得通。”
尽管这里的空气是如此干燥而寒冷，德克兰仍然需要再次擦手，说：“你觉得可以？要知道穿着宇航服做起来可不简单。”
“那我们就穿着宇航服练习。他们用颜色对这些组件进行了编码。内环是绿色，外环是黄色，螺栓都是同样大小，我们也不可能丢失需要用的那一枚。即便是一只受过训练的猴子，都能随便拼好这里面的任何一个。”
“但他们并没有要把猴子送上火星，要去的是我们。”德克兰听起来并不是很有干劲。
“我是说，他们确实在设计上下了一番功夫，尽管我们谁都不是什么太空英雄。我不在乎这些。他们设计得越简单，我们就越不可能搞砸，这样就够了。”
弗兰克逛了一圈，查看了剩下的全部模块，它们的完成状态都处于不同阶段。他现在明白了，这就是一份乐高玩具或组装家具操作手册的实物版本，没有文字，有的只是分阶段的实物演示。
在机库的尽头，有着一个呈最终完成形态的舱体模块。敞开式的金属舷梯通向中央的气闸舱，上面有一块弹出式平台，舱门就在那里。他踩上台阶，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他原本觉得门上至少会有把电子锁，但眼前这把就只是舱门上的一个闸柄，技术含量太低了。
他按下闸柄，用肩膀抵着舱门。橡胶密封条已经发硬，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声音，门开了。里面的空间很小，再往里就是内闸门。他想，即便外闸门破裂了，内闸门也还是有被打开的可能，也许他们应该始终将其中一扇门保持关闭的状态。
接着他又看了看，两扇门都只能向内打开，内部的正压力可防止舱门被意外打开。他笑了笑，好的，这很好。多年之前，就已经有人注意到并解决了他们未来将面临的问题。他在心中默默向他们致敬。
他打开了内闸门。舱内仅有的光源都需要经由这些塑料墙的过滤，这里昏暗极了。天花板比他想的要矮，约两米高，他并不怎么喜欢。如果将吊顶和地板下的空隙也算在内的话，约有三米高。比起一般情况，这里弯曲的屋顶让头顶的可用空间变得更少了。如果那个新纳粹党人形小山也要和他们一起来的话，他估计会感到行动困难。
这里的地板是由一块块硬质蜂窝芯材料制成的地砖，上面是类似瓦楞纸的表层，中间有个洞，里面有一架通向下层的梯子。为了完成这次参观，他趴在地砖上，透过这个洞向下层望去，他猜测这一层的主要用途应该是存储。虽然他本来也没指望能像酒店房间那样，但与监狱相比较来说，眼前这幅该死的光景确实更像是一个房间。他需要一些时间来仔细琢磨一下工作计划，对于做好这份工作的信心也变得更为坚定了。同时，他也更加相信自己能够赢得前往火星的机会。
他转身看向身后，德克兰正站在那儿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地方，似乎在计算着该如何放置电缆线路，照明整个内部。同时，他也在看着弗兰克。
弗兰克站起身，德克兰便立马假装正在专心察看地面，翻起那些方形地砖，并用手指沿着地板来回比画着。
“今后，我们会经常一起工作的，这需要我们共同努力。所以我们需要确保双方都能够做好，对吧？”弗兰克说。他并不清楚芝诺对于他与其他犯人在一起时的情形可以看到或听到多少，但必须假设他们什么都知道，这样更安全。
“我可以做到的，”德克兰说，“如果你是想问，我对你有没有意见的话，那我完全没有。那你对我有意见吗？”
考虑到可能有别人在听，弗兰克花了点儿时间才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说：“我没有任何意见。我们先拆开一个模块来看看吧，找找看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以帮忙的工具。你一定会惊讶于这能让我们学到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