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的人

“赫克托!快点儿起床!你没时间吃早餐了!”

我烦闷地哼了一声,大声说我不想吃,然后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脑袋。昨天晚上,我折腾到很晚才到家,丽莎阿姨和海伦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告我的状。

我抬起右手凑到眼前,它还在那儿:一道黄色的油漆印子。这是我昨晚从喷泉台阶上摸来的。这个印子告诉我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我的幻想。

“赫克托!别让我上楼找你!”

“知道了!来了!”我大喊一声,但并不打算下楼。我一脚踢开被子,跑到电脑桌前。“哔”的一声,电脑屏幕亮起,我输入密码,但竟然显示密码错误!

我又试了一次,依然显示密码错误。

“丽莎阿姨!为什么我的密码不对!”我大声质问道。

我想起来了。昨晚丽莎骂完我之后,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好让他们也把我臭骂一顿。爸爸妈妈非常生气,让丽莎阿姨改了我的电脑密码,这样我就不能再玩电脑游戏了,他们还说要缩短行程,提前回来和我进行“严肃谈话”。

我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脚,台灯掉到了地上。

太不公平了!

“喂,兔崽子!”海伦大喊着快速跑过我的房间,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丽莎阿姨在叫你。还有,爸爸妈妈已经回来了!”

我没有答话,走下楼去。海伦把房间门一甩,打开收音机。我害得爸爸妈妈不得不提前回家,少不了要挨骂。我只希望他们此刻能被烦琐的工作困住,不要发现下来吃早餐的我。爸爸工作室的门半掩着,我能听见他在里面大声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和妈妈。我悄悄靠在门边,从门缝往里瞄。

爸爸坐在椅子上,一边转圈,一边打电话;妈妈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文章。

“克里斯丁,我觉得还是用玛丽的内容好,”爸爸说,“她的故事更有趣。而且,我们可以把她的故事作为过渡,重点介绍昨晚皮卡迪利广场发生的盗窃案。她不是就睡在那附近吗?”

我愣住了。

“别忘了那个标志。”妈妈小声补充道。

“哦,对了!我们可以让玛丽分析一下犯罪现场留下的符号,再让她分享一下对于所有报道都把罪名指向流浪者的看法。”爸爸停下来听电话那头的回应,“是的,这些说法让人很难接受。这些案件太神秘了,竟然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

除了我。

我又听了一会儿,不过爸爸接下来说的都是关于赞助人的事,所以我回到了厨房。我在餐桌上看到了其他报社的新闻报,每一份报纸的封面都是关于雕像大盗的,有一份还呼吁大家积极提供线索。如果我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们会给我什么好处呢?我很好奇。说不定我会扬名四海,甚至获得一个奖杯。那样的话,愚蠢的兰凯斯特老师和维加拉老师就会知道,没有他们,我也能获奖!而且,等我出名了,他们肯定不会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罚我留堂。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上面的印记就是我在现场的证据,但我需要更多佐证。必须找到那个老头!这样我才能向所有的新闻记者揭发他。也就是说,我必须先离开家,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我昨晚才被关了禁闭。我必须在爸爸妈妈——甚至丽莎阿姨——面前表现得特别好,才能让他们相信我。

丽莎阿姨独自在厨房的水池边削胡萝卜。我走近她,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早上好,丽莎阿姨。”

“你生病了吗?”她放下削皮刀,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好吧,快点儿去吃早餐。我要用餐桌准备午饭了。”

“哈噗——托!”海格力斯举着一台巨大的玩具飞机,大喊着跑进厨房,在我身边蹦蹦跳跳。

我倒了一碗麦片。

他拽着我的手臂,问:“我能吃一点儿吗?”

我耸耸肩,把碗递给他,他马上扔下飞机,高兴地抓了一大把麦片往嘴里塞。

“不!赫克托!他不能吃麦片!糖分太高了!”丽莎阿姨大叫着,把碗从海格力斯面前拿走。

海格力斯哭起来,我瞪了丽莎阿姨一眼,然后拿起我的碗,离开了厨房。

“赫克托!”丽莎阿姨又大喊着我的名字,跟着我到了走廊上,抬头看着正在上楼梯的我。

“干什么?”我强忍着内心那股把麦片倒在她头上的冲动。

“你爸爸答应了桑德斯太太,说你今天会去帮忙,作为对你昨天的惩罚。你早上要去她家,知道吗?”

我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桑德斯太太住在这条街的街尾,身上总有一股臭袜子和醋的酸味。爸爸妈妈总是让我和海伦去给她帮忙。海伦很喜欢去,因为她就是一个没有自己生活的可怜虫,但我只有在受到爸爸妈妈的惩罚时才会去。虽然一般来说我很讨厌去她家,但今天这苦差事,我可是求之不得!桑德斯太太已经一把年纪了,她记不清我到底在她家待多久,只要能迅速完成她布置的任务,我就能去找那个老头了。到时候,我先去公园的长木凳那里看看,如果他没在,我就去糖果店附近转转。

“好吧,我现在就去。”我表现出很不情愿的样子。

我跑回房间时,听见丽莎阿姨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罢,她回到厨房去削胡萝卜和照顾海格力斯。

一吃完早餐,我就穿上黑色连帽衫,抓起滑板,准备出发。只要爸爸妈妈在家,周日的午餐一定在一点钟准时开始,我必须在那之前赶回家。现在已经快十点了,我还得给桑德斯太太跑腿,因此,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拉开书包拉链,把书本倒出来,又从床底的箱子里拿了一堆糖果和薯片塞进书包,免得自己在途中饿肚子。

“你这家伙要去哪儿?你忘记你被禁足了吗?”我准备出门时,被海伦逮个正着。

“我要去给桑德斯太太帮忙,傻子!”我说着,努力憋着笑。

海伦无语地看着我。我踩着滑板,一脚蹬出去,把她甩在脑后。

我沿着街道前进,在到达桑德斯太太家之前,一个急转弯来到了公园。我跑上山顶,找到了长木凳,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四下张望,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身穿长长的黑色外套、头戴羊毛帽的人。有个人在慢跑,他身上那件鲜艳的衣服像湿纸巾一样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有几个人在和狗狗玩游戏,他们把球和棍子扔出去,让狗狗去叼回来。还有一辆卖冰激凌的移动货车,正准备停在湖泊和橡树林之间,那是它的老地方。

我踩上滑板,全速滑向麦克尤恩的糖果店。老头不在门口。麦克尤恩也不在,因为现在门口没有吵吵闹闹的孩子。也许麦克尤恩认识那个老头——毕竟他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不可能随便让别人坐在他的店门口。除非……就是他们找警察来把老头赶走的!不过,我还是要试探一下。我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干什么?”麦克尤恩太太毫不客气地问道,眼神充斥着质疑。

“谁啊?”麦克尤恩先生从后方大声地问道。

“是那个总抢别人东西的小强盗。”麦克尤恩太太一边盯着我,一边大声地回答。

“哦?”麦克尤恩先生从货架里走出来,认真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刚刚才问过他。”麦克尤恩太太说。

“哦,那我现在再问一遍!”麦克尤恩先生说。

他们同时转过来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请问,呃……先生……还有,麦克尤恩太太……”我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气一点儿,但这感觉很奇怪,还不如像以前一样大声吼回去呢,“你们认识那个戴黄色帽子的人吗?周五那天他就坐在你们店门口。”

“你是说托马斯?那个手推车被你推到湖里去的人?”麦克尤恩太太问道,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这行为可太卑鄙了,”麦克尤恩先生说,“竟然把别人的东西丢到湖里,况且对方还是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

我动了动嘴巴,想告诉他们是他活该,谁让他朝我和我的朋友扔石头的。但这时,我想起美丽对我说的话,有了另一个主意。“我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我想跟他道歉,还打算赔一辆新的手推车给他。”

“天啊!这可真是稀奇啊!”麦克尤恩太太说着,戳了戳麦克尤恩先生的手臂。

“行了,行了!”麦克尤恩先生又翻了个白眼,“我也听到了!”

麦克尤恩太太俯身靠在柜台上,透过眼镜注视着我。我能看见她嘴唇上方的唇毛,还有她牙齿里的食物残渣,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吞拿鱼。

“有时候他会在商店街过夜,”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有时候是在警察局外面,如果他能占到位置的话。”

“为什么你要那么小声?”麦克尤恩先生问道。

麦克尤恩太太耸了耸肩,说:“这样听起来比较刺激。”

“好吧,谢谢。”我说着,朝门口走去。

“谁能想到小强盗竟然也会说‘谢谢’!”我听见麦克尤恩先生说。

“这只花了他四年的时间,真是老天保佑。”麦克尤恩太太回应道。

我关上了身后的门,踩上滑板,左右摇摆地飞驰在人行道上,朝商店街奔去。我暗暗感到奇怪,麦克尤恩夫妇听到我说“谢谢”后,似乎异常高兴。似乎就因为这两个字,他们喜欢上了我,尽管他们知道是我把老头的手推车推进湖里的。

前面就是警察局了,我停下来。警察局坐落在商店街的起点,是我们镇上最大的建筑之一,几乎和学校一样大。它有着亮红色的砖砌外墙,整体外观呈半圆形,有很多扇门和拱墙。我无数次路过这里,但从来没见过有谁睡在这附近。

警局外没有人。我走到大门的台阶前,透过两扇闪闪发亮的玻璃门往里瞧。柜台后站着几位警官。我走到旁边一扇门前,也没有人,只有用铁链锁住的蓝色大门。我继续往前走,还是没看见一个人影。所有的房间都大门紧闭。我走到最头上,穿过走廊从另一边检查每一个入口。在其中一扇门前,我看见有人躺在厚纸板上睡着了。我走上台阶,靠近那扇拱门,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戴着黄帽子,但他用一张大灰毯子把全身都盖住了。

我不知怎么办,只好大声干咳了两下。灰毯子下的人一动不动。

“嘿,你是托马斯吗?”我说。

没反应。

我用脚顶了他一下,说:“嘿,醒醒!”

突然,一只大手从毯子下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

“你想干什么?”毯子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接着毯子往下一滑,露出了那个人的脸。但他并没有戴着黄色的帽子,而是戴着一顶写着“永远年轻”的棒球帽;脸上的胡须也不是黑色的、毛茸茸的,而是棕色的,又短又粗;眼睛是灰色的,眼神很犀利。

“我在找托——托马斯。”我一边说,一边用力抽回我的腿。

“哦……那你最好别踢着找,知道吗?”那个男人说着,生气地把我的脚往前一推,差点儿让我从楼梯上滚下去,“你找托马斯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找到他。”我说。

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弄得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你就是那个把他的手推车推到湖里的小孩,对不对?”他说着,坐起来仔细地打量我。

我也瞪着他。怎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和手推车的事?

“是啊,但我不是故意的。”这可是实话。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那天给他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吧?”男人看着我。

我很想问他,一个装满废报纸和塑料袋的手推车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没这么问。“我想告诉他,我很……你懂的,很抱歉。”

那个人发出一声“唔”,然后又把我从头到脚地“审查”了一番。我感觉他的眼睛就像安检的机器一样扫描着我,似乎是在检验我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我故意做出忏悔和愧疚的表情。

“好吧,他不会去公交站的,至少不会在这样的大晴天里。他有时候会去火车站,或者在胡同尽头的比萨店,有时候也会找猫姐叙叙旧。还有,听好了……”

他朝我靠近,我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你最好不要再用你的脚碰我们,明白吗?我们也许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是有尊严的。如果你再这样做,可能就收不回你的脚了。听明白了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脚,赶紧点了点头。

“那你走吧。”

“谢……谢谢。”我说。

“你应该说‘谢谢,山姆’。”那个男人又眯起眼睛说道,“我叫山姆。”

“谢谢,山姆。”说罢,我跑下楼梯,踩上滑板,蹬一脚就溜走了。

我沿着商店街先往下走,接着往上爬了一个坡,来到火车站。山姆说在车站和比萨店之间有一条胡同,但我不记得,应该是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我把滑板拿在手里,仔细观察着胡同。它太窄了,不像胡同,倒像是前后两栋楼之间的缝隙,修建的人忘了填补。黑漆漆的,地上长满了脏乱的杂草,但它应该通向什么地方,因为我看到胡同尽头映出了灯光。

我有些犹豫。我得去给桑德斯太太帮忙了,否则会惹出更多麻烦,但我也必须要去看看托马斯在不在那里。只需要几秒钟。如果他在,我就直接跑去警察局,把昨晚目睹的一切和老头的藏身之处都告诉警察,再让警察通知报社的记者。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胡同尽头的一座大院子里。

就在火车站的后墙外面,在这隐蔽的空地一角,支着一顶帐篷。帐篷前有两把打开的折叠椅,其中一把上坐着一位老阿姨,她有一头黑色的卷发,戴着露手指的紫色手套。一群猫围绕在她身边,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在打哈欠,有的在慵懒地散步。

老阿姨似乎发现了我在偷看她和她抚摸着的那只姜黄色的胖猫,皱起眉头盯着我。“你在看什么?”她的脸皱成一团,挤出上千条皱纹,“赶紧走!别在这儿看着我!”

“我没有看着你。”我说着移开了视线。她明明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对我发火?

“哦,是吗?你是打赌输了来这里踢我的孩子,还是来朝我吐口水?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们。每天放学就来骚扰我,现在周末也来吗?”

“不,我只是……”

“闭嘴!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并不是平时来骚扰她的人。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爸爸每次在街上看到流浪者时,都会给他们一份三明治或一杯咖啡,然后流浪者就会一直感谢爸爸。

“你看,我有这个……”我快速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一包薯片递给她。

“椒盐薯片?”她讽刺地说。

“我还有芝士味和洋葱味的。”我没有放弃。

她站了起来,脚边的猫猛地往前一跳。“走!”她大声呵斥道,“赶紧滚!先是踢了我的猫,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现在又想来给我施舍!别以为我看不穿你们的把戏!”

所有的猫都朝我发出愤怒的叫声,似乎和这个阿姨一样生气。显然,她现在这么愤怒,不可能会帮我。我还要去桑德斯太太家帮她跑腿,还要准时赶回家吃午饭……来不及了。我抓起滑板,后退几步,离那位养猫的女士远远的,然后快速跑过那条黑漆漆的通道。几秒钟后,我又回到了胡同另一边,沐浴在温暖而明亮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