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洛斯遗失的弓

“你明天来我家吗?”威尔问。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整天都在监视美丽、拉尼娅和罗伯特,真是太累了。幸好今天是星期五,这个星期过得真是太艰难了!

走到街角的糖果店时,我迟疑了一下。我没看见那个老头。美丽说他的名字叫托马斯。她怎么知道老头的名字的?

“他不在这里,”凯蒂说着,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看!你已经把他吓走了。”

“是啊,”威尔也说道,“这下他该知道不能招惹你了!”

我笑了一下,一脚将人行道上的小石子踢到对面。

“你们明天都来,对吗?”威尔又问道。

“我不去,”凯蒂说,“这周是我爸陪我。”

威尔耸了耸肩,目光转向我。

“我去,”我点点头,“我爸妈都不在家。我会带滑板过去。”

“好极了!”威尔说。

我们走进公园。长木凳空****的,老头不知所终。我跳到长木凳上,兴奋地来回蹦跳,模仿着猩猩捶打胸部,发出一阵响亮的狼嚎,逗得凯蒂和威尔捧腹大笑。我本来还想再闹一会儿的,但突然看见昨天在公园追着我的遛狗阿姨,她也正皱眉看着我。我跳下长木凳,告诉威尔和凯蒂我要回家了,随即跑出公园,心里祈祷着那个阿姨没有认出我。

第二天,爸爸妈妈假装伤心地离开我们去工作了,我抄起滑板就去威尔家打游戏。他们在家时,周末总让我老实地待在家里写作业。丽莎阿姨忙着照顾海格力斯,根本不会发现我不在家,所以我想在外面待多久都行。我猜她其实很希望我能出去,省得在家里碍事。

我喜欢去威尔家。他妈妈会给我们准备一大堆零食,还会跟我们说很多神秘的谋杀案,说得煞有介事。他爸爸也很酷,每年都会买一辆新车,经常会带威尔去现场看足球比赛、网球比赛和赛马。去年,他带威尔去了郊区的一个超大体育馆看汽车比赛,威尔连着炫耀了好几个星期。如果能和他爸爸聊一聊这些事一定很有趣,可惜每次我过去,他爸爸都在忙。

我们玩了几个小时的电脑游戏,威尔几乎每一局都输。之后,我们吃了点儿零食,去附近的街道上玩滑板。从威尔家再走几条街就到社区中心了,那附近有很多很好欺负的小孩,尤其是在下午一点左右,街上到处都是刚结束芭蕾舞课和戏剧课的孩子,但今天却空无一人。

“一定是社区中心关门了,”威尔看着空**的街道说,“要不要去公园?”

我摇摇头,说:“不去了,那里很无聊,而且今天肯定有五千万条狗到处乱跑。”

“有道理。”威尔斜倚着墙说道。他不喜欢狗。有一次,他偷拿了两条大型贵宾犬的网球,被狗追着咬了,从那以后,他就不喜欢狗了。我也不想去公园。那个遛狗的阿姨很可能就在那里,还有那个老头。

“要不去商业街?”威尔问道。

我耸耸肩,说:“那里也很无聊。”我一只脚踩着滑板前后滑动,看着身边缓缓经过的巴士,“我知道了!我们坐巴士去大本钟附近玩滑板吧。”

威尔犹豫了。去年夏天,他妈妈发现我们几乎每天都擅自乘坐巴士到市中心去,朝我们怒吼了一通。早知道我们就坐飞机去中国了!

“走吧,”我说,“只是几站地而已。”

“好吧,”他最终还是让步了,“但我们不能去太久。我要回来看比赛的。今天是西汉姆联队对战纽卡斯尔联队!是英超历史上最有看点的比赛。爸爸给我买了特别的T恤呢。”

“是的,这场比赛一定很精彩。别紧张,现在还不到两点呢,时间还很充裕。走吧!”我说着,装出一副自己也会看球赛的样子。

威尔妥协了。几分钟后,我们狂奔着跳上了晃悠着停靠在站边的159路公交车。

“年龄?”司机皱着眉头,看着威尔问道。

“十岁。”我和威尔异口同声地说。

威尔总是在坐公交车或看电影时被查票,因为他看起来比较显老。公交车司机看看我们,又看看我们手中的滑板,好一会儿,才挥手放行。我们走上公交车二层,找了个位置坐下,调侃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数不胜数的商店、人行天桥和汽车车顶从我们眼前飞过,终于,公交车的喇叭里传来机械的提示音:下一站——威斯敏斯特火车站。下车之前,我们重复按了无数遍下车铃。司机忍无可忍,隔着驾驶座的玻璃厢对我们大吼。我们得意扬扬地从后门跳下车。没有什么比招惹一个不能追着你跑的人更有意思了。

市中心的道路像护城河一般环绕着大本钟。我们穿过宽阔的大街,来到泰晤士河旁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上,潇洒地踩着滑板,听着“咔嗒咔嗒”声,享受着风驰电掣的快感。

这个地方是去年我和凯蒂、威尔无意中发现的。当时,我们几乎坐遍了所有公交线路。159路公交车是最棒的,因为只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就能把枯燥的小镇抛在脑后,来到繁华的市中心,在泰晤士河边、大本钟脚下这个完美的地方玩滑板。那个时候,我们整天与滑板为伴,滑过大大小小的船只、雕塑、桥梁,还有打扮滑稽的自行车骑手。无聊时,我们就滑到皮卡迪利广场的巨型广告牌下,在那里吃冰激凌,看一些古怪的人把自己全身涂上金色或银色的油漆,然后假装是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剧场外。有时,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躲着在附近巡逻的警官,因为那里禁止玩滑板,但这只会让我们觉得更加刺激。

我们在皮卡迪利广场进行了八轮滑板比赛才停下,之后去买了冰激凌,坐在著名喷泉下方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慢慢享受美味。这座喷泉不应该这么有名的,因为里面根本没有水,但大家都喜欢看喷泉上面的雕像。摩肩接踵的游客在这里停下脚步,仰头欣赏,争先恐后地要和那黑得发亮、长着翅膀的男人雕像拍照。那个男人**着身体,披一件长袍,单脚挺立在两层楼高、旋涡般的黑色波浪中。每隔一会儿,就有处于热恋期的情侣走到雕像下接吻,然后大喊:“它射中我了!我恋爱了!”同时,他们会用手机录像,装出一副被拉弓的雕像射中的样子。不过那座雕像的姿势,看起来确实像是准备用隐形的弓箭射向下方的人群。冰激凌快吃完时,远处的大本钟传来了洪亮的钟声。

咚——咚——咚——咚——咚——

“天啊!已经五点了吗?我要迟到了!”威尔听见钟声,“噌”的一下站起来,“比赛还有不到一小时就开始了。走吧,回家了!”

“我要留在这里,过会儿再回家。”我说。

他皱了皱眉:“你要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是的,”我说,“我想再练习一下滑板弹跳。”

“好吧。”他迟疑地说着走向公交站,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担心我会在这里闯下什么滔天大祸,但我只是觉得反正没有人在意我回不回家。

我完成了一招双重翻转的动作,稳稳当当地落在滑板上。不知道滑了多久,当我抬头时,才发现原本明快热闹的人行道已经变得昏暗寂静了。街灯和河岸边的圆形灯柱亮了,路上空无一人。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市中心待到这么晚,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是肚子有点儿饿。我回到皮卡迪利广场,一边吃零食,一边等公交车,一边看着那块巨大的广告牌点亮夜空。

路边的餐馆和酒吧里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和喝彩声,一定是足球比赛进入了加时赛。除了我,仿佛全伦敦的人都在看比赛。我从来没见过这座城市如此空旷。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踩着滑板,自由自在地蛇形前进,不用担心撞到谁。这样的感觉棒极了!

我从街角的小商店买了一条巧克力,走到公交站,坐在长椅上等待159路公交车的到来。车站的灯坏了,但广场上的巨型广告牌亮得晃眼,而且广告切换极快,使人感觉像在观看一场无声的激光秀。

一个人坐在这里,感觉有点儿诡异,尤其是现在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型商场都关门了,白天熙熙攘攘的游客几乎震动地面,此刻也都消失不见了。

巨型屏幕上的广告重复更迭,我都把广告的播放顺序记住了,可公交车还不来。我不禁想:公交车是不是已经停运了?如果没有末班车了,我该怎么回家?我总不可能踩着滑板回去吧!我根本不认路……我起身准备去街角的小商店问问老板,突然看见了什么东西。

对面是一栋宏伟的老建筑,一个黑影躺在入口处的地面上。我仔细观察着,那个黑影开始移动。渐渐地,黑影像一株诡异的人形植物一样,变成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身上穿着又长又皱的黑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羊毛帽,下巴上有一大团浓密的胡须。

我坐得笔直,屏住了呼吸,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他的脸,但光线太昏暗,我只能看见那顶帽子的形状和那团胡须……这样的帽子和胡须,我再熟悉不过了。

托马斯!

我浑身僵硬,全身肌肉仿佛冻结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我静静地看着他甩甩手、踢踢腿,好像在放松四肢,然后慢慢地从门口走开。

他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复仇,一直在跟踪我和威尔?这里是他现在生活的地方吗?他有没有看见我?他会过来吗?如果他走过来,我该怎么办?

我很想站起来,一脚踩上滑板飞速逃离,但我无法动弹。我的大脑发出了指令,但身体不受控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坐着,等着他下一步行动。

老头把手高高举起,伸了个懒腰。这时,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他便对着街道东张西望起来。然后,他猛地跑起来,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赶紧躲到车站后面,心脏“怦怦”地撞击着我的胸膛,跳动声大得让我以为心脏里开了扩音器。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冲着我来的。他快速跑过我身边,一直跑到巨型屏幕下方,抬头盯着广告牌。我悄悄靠近,也盯着广告牌看了一会儿,但屏幕上只是轮番展示着汉堡和香水的广告,一整天都是如此,没什么特别的。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计时器,上面显示:8:41PM。

我接着观察,虽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我看得出来他在微笑。也许是因为他的胡子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仔细观察着四周,似乎是在确认附近没有别人。他往我这边看时,我赶紧闪躲到了公交站的墙后,等了几秒钟才敢冒出脑袋。原来他不是在看我。一辆的士飞驰而过,现在,这里除了我俩,真的没有别人了。

我继续注视着他。老头伸出双手,在广告牌灯光的照射下,他手里的东西反射出一丝微光。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我听见它发出了很响的一声“咔嗒”。

下一秒,头顶上的巨型屏幕、路灯,以及从周围房屋窗户里照出的灯光,突然同时熄灭了,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看四周,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整个城市都静止了,且被闷在一个巨大的黑色枕头里近乎窒息。

我从未见过、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黑暗,以前就算是家里停电,眼睛也能勉强分辨出物体的形状。但现在,四周没有一个光点,没有一辆车经过,也没有喜欢按铃的自行车手。只有寂静,只有无边的黑暗。

我用力眨眨眼睛,希望能看见什么。几秒钟后,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形状,首先是马路,然后是商店、围栏,最后是人行道。我终于能辨认出一些地方了,但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纱布。

不远处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声。我使劲儿瞪大眼睛,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橙黄色的火花像魔法瀑布一般往下坠落,仿佛有人点燃了一小簇烟花。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便踮着脚尖从阴影中走出来。我能看见喷泉模糊的轮廓——我和威尔一下午都绕着喷泉玩滑板。火花就是从喷泉的最上方坠落下来的,而且……而且……我更使劲儿地揉了揉眼睛,确保不是自己眼花了。那个老头就像一只蜘蛛一样,单脚吊在雕塑上,手上不断甩出火花,火花在空中勾勒出一张张转瞬即逝的火网。

“嗡嗡”声和火花只出现了几秒钟,随后,我听见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橙黄色的火花和“嗡嗡”声都消失了,老头将雕塑边缘和层层叠叠的金属旋涡作为落脚点,轻跳了三下就落地了。他用力晃动着手里的铁罐,在喷泉的台阶上“刺刺”地喷涂了什么。他后退一步,等了一会儿,再次举起手。“咔嗒”一声,所有的街灯、屏幕和周围房屋里的灯光瞬间都亮了。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我的眼睛受到了强烈冲击。巨型屏幕下方的电子钟也恢复了计时。

我看着钟。如果时间没有错误的话,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二分。仅仅过去了一分钟!

我告诉自己快点儿躲到角落里去,但我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我只好僵在原地,屏住呼吸。老头没有看向我。他发出一声低沉的窃笑,笑声在空**的街道上回响。然后,他摘下帽子,向广告牌缓缓地鞠了一躬,又向喷泉鞠了一躬,然后从喷泉的池子里拿起什么东西塞在外套下,沿着街道跑了,最终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拍了拍脸颊,就像爸爸每次在脸上拍须后水那样,我感受到了皮肤传来的刺痛感。绝对不是在做梦!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世界仿佛静止了几秒,随后渐渐传来城市苏醒的声音。首先是脚步声,有人朝公交站走来;然后是一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接着是大声外放的电台声,来自一辆在附近兜圈、颜色鲜艳的跑车。但他们都来得太晚了。没有人看见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缓缓离开公交站,穿过马路走到喷泉前。今天一整个下午,我看着无数游客在这里拍照,因为他们以为喷泉顶部的雕像是厄洛斯——那个喜欢飞来飞去朝人们射箭,让人们陷入爱河的希腊天神。但我知道不是,多亏了我家那对痴迷于古希腊神话的父母。他们跟我说了无数次,这座雕像其实是厄洛斯的兄弟——安忒洛斯。但现在,这不重要了。不管上面站着的是哪位天神,总之都遗失了它的弓!而在喷泉下的台阶上——几个小时前,我和威尔一起坐着的地方——有三条斜线,是用亮黄色的油漆喷涂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