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五关 壹~叁

楔子

法租界以北、天津城厢东南是日租界,始设于1898年,除了租界外,日本人还另在德租界以南的小刘庄划出了一个停船码头。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天津,日租界开始了一轮疯狂的扩张,最终形成了北临海河右岸,南与法租界毗邻,共占地两千八百余亩的规模。

在日本租界内,有一间“得意楼”,名义上是高档的西洋公馆,实则是胶皮会的总堂,大当家秦柏儒就住在得意楼里。

夜深了,秦柏儒的案头前还亮着灯,他在写请帖。

三天后是秦柏儒定的大日子,他要金盆洗手、封刀归隐!

按照规矩,秦柏儒想退出江湖,必须广撒英雄帖,在黑白两道面前开设香堂,当着关二爷的画像,走上一套文武章程,名曰“撞五关”。之所以用一个“撞”字,是因为一旦决定了金盆洗手,便再不能反悔!必须把这五道章程走完,稍有差池,就会被乱刃分尸、尸骨无存。

头道关:“避三光”。取一红纸伞,遮在头顶上方,挡住日、月、星三光,口中念唱:“日月江河走四方,满天星斗列在堂,弟子头上红罗伞,遮住恩怨英雄榜。”意思就是说:走江湖的人,信奉恩怨到头终有报,头上的日月星辰手里都有一本恩仇录,专司生死报应、善恶轮回。撑开一把红伞,便是遮住了三光的映照,挡住了神鬼的窥视,也等于盖上了自己在那本恩仇录上的名字,自此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再也不受轮回报应。

二道关:“面铜镜”。于关二爷画像前立一铜镜,欲金盆洗手之人,需跪于镜前,头顶关老爷。面对着镜中的自己,背对着身后的众人,细数生平生杀之事,对、错、成、败、荣、辱、愧一一分说明白。最后念道:“风雨江湖数十载,刀头舔血日日来。出生入死非我有,只为义气照黑白。”意思就是说:老子江湖混了几十年,杀人害命都是身不由己,虽然有对有错,但是从未在义气上出过半点儿问题,这一点上,黑白两道都是公认的,所以咱也别揪着细节较真儿了,放我回家养老去吧。

三道关:“架刀山”!欲金盆洗手之人,单膝跪地,四名大汉从后抡大刀,一刀虚削肩头、一刀虚削耳后、一刀虚削眼眶,最后一刀削下头发一缕。口中念道:“一刀两肩断帮会,二刀双耳断聚首,三刀双目断财帛,四刀削发代生死。”意思就是说:第一刀砍下去,你帮会当家的担子就算是卸下来了;第二刀砍下去,帮里四时年节的聚会祭礼、赏罚纳新你就没资格参与了;第三刀砍下去,帮会里的利益分红、财帛分配再与你无关;第四刀砍下去,帮会从今往后无论是存是亡,都不要你再打生打死了。

四道关:“拔香头”!关二爷画像底下,烧着三炷半的香。这里有个名头,唤作:“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这第一炷香,叫仁义香,敬羊角哀和佐伯桃;第二炷香叫忠义香,敬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第三炷香叫侠义香,敬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半炷香叫有仁无义香,敬秦琼和单雄信,想当初瓦岗四十六友贾家楼结拜,到最后却反目成仇,兄弟相残,所以这支香只能烧半炷。江湖入伙的时候,插香结拜,如今有人要半路退出,必须也得拔香撤伙。拔香的时候,有四句念词:“举头三尺有黄天,老母妻儿一线牵。半生拼杀全恩义,半生归家奉孝全。”意思就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养老娘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前半生我为了帮会兄弟出生入死,恩也还了,义也守了,后半生我就窝在家里,除了孝顺老娘,啥也不干了。

五道关:“洗金盆”!说是金盆,其实并不是金子打造的,就是个黄铜的洗手盆。退隐人物拔完了香,向四方作个团揖,在洗手盆里洗一遍手,口中念唱:“小弟拱手拜八方,香火招牌响当当。黑白路上英雄汉,再无秦某这一桩。”这是一段吉祥话,意思就是说:小弟向各位拱手拜别,遥祝咱们江湖香火越来越旺,招牌越来越亮,名头越来越响,从今以后,道上的人物字号,再也没有我这个人了!

秦柏儒想退出江湖,他已经准备好了香堂和一系列的文武章程,甚至连夜准备请帖。然而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书房的屏风后面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呼——”冷风吹过,屏风后面的那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秦柏儒身后,一抬手,将一把单管霰弹枪顶在了秦柏儒后脑勺上。秦柏儒缓缓回过头来,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人的脸上戴着柳木雕成的傩神面具。

“秦柏儒!你知道背叛柳爷是什么下场吗?”面具之后传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

秦柏儒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涩声说道:“我从未想过背叛柳爷……我……我只是不想做了,我的嘴严得很,我会永远保守秘密……”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不……不要,别别……”

“砰——”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

五更天,龙王庙,白九正在睡觉。

“砰——”一声脆响,龙王庙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风涌进屋,白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骂道:“老子这门可是黄花梨的,踢坏了最少也得赔二十块现大洋……”

“哗啦啦啦啦——”一把大洋从天而降,砸到了白九的耳朵边上,白九听见钱声儿,一个激灵蹦了起来,睁眼一看,龙王庙的门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领头的白九是知道的,这人姓霍名奔,乃是天津首屈一指的大帮会——胶皮会的第二把交椅。

“白先生,在下是胶皮会的霍奔!夤夜前来,乃是有要事相求。”霍奔朝着白九拱了拱手,态度很是恭敬。

“不知霍二当家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老大秦柏儒被人暗杀身亡,霍某想请白先生为我家老大殓尸下葬。”

“为什么找我?”白九不解道。

“我们找了不少做白事的人,他们都说此事非白先生不能为也!”

“为啥?”

“白先生随我来,一看便知!”霍奔一边说着,一边帮白九收拾工具和外衣,连推带拽地把白九拖到了院子里,拉着白九上了胶皮车,直奔日租界。

得意楼公馆,后宅书房,白九在看到秦柏儒尸体的一瞬间,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个同行不愿意接这趟买卖了!

秦柏儒的脑袋被打烂了!

烂得简直不像样子!

殓尸入葬,需得将死者的遗容收拾妥当,这里是有讲究的,必须得留个“全尸”,想当初在清朝的时候,哪怕是菜市口砍了脑袋的死囚,入葬的时候,都得把脑袋用针线细细缝在腔子上。

“哗——呼——”白九一把掀开了盖在秦柏儒尸体上的布,用艾叶洗了一遍手,简单地掀开了秦柏儒的面皮,捏了捏里面的面骨,随后便开始着手整理秦柏儒的脑袋。霍奔等人受不了这等场面,好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惊得脸色煞白,扶着门框吐得昏天黑地。

“门带上,都出去吧!”白九摆了摆手,霍奔等人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白九叹了口气,仔细整理着秦柏儒的遗体,秦柏儒的头是被一把单管霰弹枪打烂的,枪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那个杀手并没有带走它。那把枪是德国货,白九有个朋友叫冯老鼠,是天津鬼市上有名的“通天洒”。在江湖的春点[春点,又称“春典”或“唇典”,是一种特殊的语言信号,江湖中人彼此联系的一种特殊手段,亦称行话、切口、黑话等。

]里,“通天洒”是大褂的意思,在鬼市上穿大褂,就相当于挂上了“收赃销赃”的招牌!冯老鼠的买卖做得很广,字画、古董、枪械、炮弹、猎犬、骏马、美女、药材,什么都收,什么都卖!冯老鼠好枪炮,爱收集枪械,白九和冯老鼠总厮混在一起,多多少少也沾了点儿肤浅的见识。

这把霰弹枪,白九是认识的,温彻斯特M1887,开放式机匣顶部设计,二十英寸的枪管,硬木质长柄枪托,美国枪械师约翰·勃朗宁设计于1887年的作品。这种杠杆式枪支,枪手只要将弹药从后端填入枪机,发射后将扳机下方的拉杆向下拉送并回拉,便可同时完成退弹和填入下一发子弹的动作,相当便捷。它的射击范围是一个弧形面,近距离的破坏力极强。白九认得这把枪,是因为冯老鼠也收藏了一支,在一次酒后,冯老鼠和白九炫耀过,说这种霰弹枪贴身射击,会造成两种伤害,一种是贯穿伤,一种是浸润伤。所谓贯穿伤,是指从枪口正面射出的主弹头对人体和器官直接穿透造成的较大宽度和深度的“永久性受损组织空腔”伤害,秦柏儒脑门上这个大洞就是贯穿伤,弹头直接击碎了他的面颅,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儿;所谓浸润伤,指的是霰弹枪除了主弹头外,其余散射的小弹头进入人体时发生扩散,令多个组织,包括神经、血管、肌肉骨骼同时受创,秦柏儒挨的这一枪,枪口直接贴着脑袋击发,所有的小弹头全打在了脸上,整张脸被浸润伤撕扯得面目全非,皮肉翻卷!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白九感叹了一句,摇了摇头,一边用刀削木头充作骨头撑起脸皮,一边整理着秦柏儒支离破碎的口、鼻、眼、睑等部位,取出碎小的弹头,并用针线缝合。忙了大半宿,直到鸡叫,白九才把秦柏儒这张脸收拾个七七八八。他又掏出些随身带着的面泥,调成和皮肤相近的颜色,给秦柏儒的脸上了一层浆,遮住了密密麻麻的针脚。完事后,白九背着手,绕着秦柏儒的尸体转了一圈,暗自嘀咕:“总算能分清个鼻子、眼睛了……哎嘿!不对啊……”

白九嘬了嘬牙花子,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张照片,照片是秦柏儒在马场照的,照相师傅的手艺不错,光和影抓得很准,将秦柏儒的五官勾画得分外清晰。

白九看了看照片里的人,又看了看自己摆弄了小半宿的死人,奇怪道:“怎么不像啊?难道是我手艺潮了?”

带着这个疑问,白九蹲下身,盯着死尸的脑袋,想起了和师父学艺时,师父说的一段话:“好徒弟!给尸体收拾容貌是一门大学问,因为好些个横死的人面目全非,要想让其妥妥当当地入葬,你就得恢复他们的头面;要想恢复他们的头面,你就要懂人的面目特征;你只有抓住了人的面目特征,才能驾驭这门重塑人脸的本事。天下面孔虽然各不相同,但五官排布却有规律可循,是为:头面双目中间取,面阔五分眼占二。手按下颌与眉平,眉鼻横平与耳齐。若要笑,眼角下弯嘴上翘;若要愁,嘴角下弯眉紧皱。若要善,观音面;若要奸,三角眼;若要恶,眉眼鼻口挤一撮……此为骨像皮囊之精要,不但要横看,还有侧看,侧看之法,名曰:四高三低……”

白九一边回忆师父所传的方法,一边端着秦柏儒的照片仔细端详。

“师父说过,人脸的垂直轴上有四高三低,‘四高’的第一高是额头印堂,第二高是鼻尖,第三高是唇珠,第四高是下巴尖。‘三低’中,第一低是两个眼睛之间,鼻额交界处,第二低在唇珠的上方,也就是人中沟,第三低是下唇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凹陷。这高低的深浅变化,决定了一个人的面貌特点,尸体虽然脑门被打烂了,但是颧骨以下的骨像基本还算完好,撇开皮肉不谈,这尸体的面相和照片上的秦柏儒的吻合度也太低了。按理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啊!”

白九坐在地上,盯着照片思索了一阵,从背囊里扯出了一把裁缝量体用的皮尺。白九小的时候,跟师父一起出门,给人操持丧事,遇到过不少横死的尸首,有缺耳朵的,有缺鼻子的,还有缺胳膊、缺大腿的,这些尸首缺的零件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得用木为骨、泥为肉,做个假肢安上去,这也算落了个全尸了。

这制作假肢可有讲究,必须跟人家尸体能配上,咱就拿这腿打比方,你要是随便弄一个大不大、小不小、长不长、短不短的假腿给尸体安上去,别说事主不给钱,打你一顿都是轻的!所以,打白九记事起,他的师父就给他讲人体的比例,有道是:“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经。”干货就七个字:立七坐五盘三半。啥意思呢?就是人体在解剖中的比例,都是以头的长度为单位来衡量高度的,总体是以七个半头为标准。虽说期间会由于种族、年龄、性别而有所差异,但一般成人人体的比例,国人都在七个到七个半头之间,洋人则大概为七个半头长,少数人为八个或八个半头长。尽管人会随年龄增长而发生体型的变化,但这些体态变化并不会影响人体的比例关系,只会引起视觉上的差异。这种人体比例的捕捉,在中国古代绘画中,称为——画骨!在白九的手里,只有把握准了骨像,才能用木头和面泥造出协调的假胳膊、假腿。

白九抻开了皮尺,在尸体上一搭,按着比例一计算,顿时得出了结论。

“这尸体不是秦柏儒的!”白九眼睛一亮,伸手扯了扯尸体身上的衣服,将上面的褶皱抻开,拉伸平整,抬起尸体的胳膊,一拽袖子,顿时验证了刚才的结论。

这衣服肩宽、袖长、腰粗,极不合身,说明这衣服根本不属于死者,而是从别人的身上扒下来给尸体套上去的!

“如果死者不是秦柏儒,那他又是谁呢?”白九带着这个问题,解开了尸体的扣子,在尸体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搜寻。

突然,尸体大椎穴上的一个红色的出血点引起了白九的注意,这处出血点极其细小,堪比针尖儿,颜色呈紫红。

白九轻轻捻起刀锋,缓缓地将那片皮割开,轻轻一挑,便从肉里抽出了一根细若毫毛的吹针!

吹针也叫吹箭,原本是亚马孙河流域及中南美洲热带雨林地区的美洲原住民最常使用的一种狩猎工具,吹管一般由一段一米长短的热带棕榈树树芯制成。别看工艺简单,但是吹发极其精准,白九小时候玩过,上山射兔子,五十步内,几乎百发百中,三十步内,射出的吹针可以钉入大树的树干,二十步内,射出的吹针可以牢牢扎入墙壁。

白九垫着毛巾将那根吹针放到光下晃动了一下,纤细闪亮的针身上折射出了一抹暗黄色。这足以说明,针上是淬了毒的!

白九眯了眯眼,将针凑到鼻尖儿上,轻轻嗅了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苦味。

乌头!这针上淬了乌头的毒。

乌头为毛茛科植物,有大毒,别名草乌、附子花、金鸦、独白草、鸡毒、断肠草、毒公、奚毒等。母根叫乌头,为镇痉剂,治风痹、风湿神经痛。如果使用不当容易中毒,中毒表现为全身发麻、恶心呕吐、胸闷、**、呼吸困难,严重时甚至会导致人因为呼吸衰竭而死亡。

白九将这根毒针收好,给尸体整理好了衣服,而后站起身来,走到书房正中。他看着地上的血迹,脑中模拟着尸体生前倒地的方位。

尸体生前是站在书桌后面向前扑倒的,血液大部分喷在地上,房间里一人高以上的位置基本没溅上血,这说明尸体脑袋上这一枪,是在倒地后才挨的。而他之所以会向前扑倒,多半是因为大椎穴上中了有毒的吹箭,从方位可以推断,吹箭的人就躲在窗帘后头。

“哗啦——”

白九一把拉开了窗帘,俯下身一看,果然在地上发现了数个半干的小泥球,这是鞋底的花纹里带出来的土,里面还混着丝丝的青苔。

正在白九沉思之际,屋外猛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白先生,处理好了吗?”霍奔问道。

白九飞快地收拾好了现场,藏好了捡到的小泥球儿和吹针,答了一句:“好了!进来吧!”

话音未落,霍奔带着一个身穿长衫马褂的少年人走了进来,这少年人年龄约有二十岁出头,眉眼之间和秦柏儒竟然有五六分相像。

那少年看了看白九刚刚缝合修整过的尸体,从怀里摸出一袋大洋塞进了白九的手里,涩声说道:“久闻白先生神技,今日一看,果然了得,竟能将家父的遗容修复如初。”

“家父?您是?”

霍奔走上前来,指着那少年向白九介绍道:“白先生,这是我们胶皮会的少当家秦雄。”

“原来是少当家,失敬了!”白九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向秦雄拱了拱手。

秦雄满脸悲戚,顾不上和白九寒暄,“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两手撑地,膝行至那具尸体面前,一个头磕在地上:“爹啊……爹……儿来了……”

白九挠了挠头,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指了指尸体,又指了指照片,看着秦雄说道:“秦少爷,你确定这是你爹?”

秦雄眨了眨眼,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泪,看着白九说道:“我就算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自己的亲爹啊!这就是我的爹!虽然我爹的脑袋……我爹的脑袋被打烂了,但是这手、这脚、这胸膛,就是我的爹——爹啊!儿子一定给你报仇雪恨!”秦雄越说越难受,又哭了起来。

白九皱着眉头,将照片放在桌子上,然后将大洋揣好,暗中思忖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哼,狗日的秦柏儒爱死不死,和九爷有个屁的关系,我拿到了银钱,且去逍遥便是!”

心念至此,白九收拾好了随身的工具,跟秦雄和霍奔道了一句节哀,转身便出了秦府。

白九刚走不久,秦雄就止住了哭声,跪在地上,扭过头来看向了霍奔。

“少爷,这白九……怕不会是看出了什么吧?”

秦雄一咬牙,伸手在自己颈下虚画了一下,狞声说道:“这个人,最好别留。”

霍奔一点头,转身出了书房。

白九出了得意楼,揣着赚来的一袋大洋,直奔城南的澡堂子——第一汤。白九寻思着:“老子摆弄了一上午死人,怎么也得洗个澡,去去晦气。”

这“第一汤”是天津有名的澡堂子,门头一扇大牌坊,上面挑着通红的灯笼,左右刻着一对楹联,上联是:金鸡未唱汤先热;下联是:旭日初临客早来。进了门,澡堂分外、里、堂三进,外间四围摆着存衣物的木箱子,中间四排长条马凳,凳子底下摆着木屐拖鞋。白九在外间脱了个精光,光着屁股,趿着拖鞋,晃晃悠悠进了里间,打开水桶舀几勺热水放进大木盆里,迈开腿“哗啦”一声坐下去,温热的汤水在身上一浸,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靠着木盆边闭眼眯了一会儿后,白九一招手,叫伙计送上一壶好茶,边喝边泡、边泡边喝,把浑身皮肉泡得一软、二松、三红,舒服得白九发出了一声呻吟。

木盆边,伺候搓澡的师傅早早地候着,待到白九泡得美了,便扶着白九迈出大木盆,趴在松木的板儿船上,盖上浴巾,闷上一会儿后,便开始搓澡了。

在老天津,搓澡的师傅分南北两派,南派的师傅多是扬州人,搓澡的手法细腻精致,讲究搓揉敲捶,手轻力匀;北派的师傅多来自定兴、易县、涞水三县,搓澡讲究透稳爽利,一身功夫都在手劲儿上,擀按捏震,搓澡之余,兼摩筋骨。

白九照例,搓之前先给师傅两个铜板的辛苦钱,师傅喜笑颜开,使足了巧劲儿,将白九搓得是“骨头节睁眼,汗毛孔喘气”。

搓完了澡,白九又叫了四五盘瓜果茶点,让伙计送到了堂间,然后腰上裹了一条白浴巾上了二楼,寻了个靠窗的单间茶座小憩,顺便让伙计叫来一个“画皮匠”。

所谓“画皮匠”,又称“剔脚匠”,说白了,就是修脚师傅。为什么非得找江苏的呢?若细说根由,头一桩便离不开天津人对吃喝享受的讲究。天津之地,乃是汇聚南北中西的大码头,各行各业都有派系高低之分,正如同搓澡师傅分南北一样,这修脚师傅也有派系,依其地域、技艺,大体可分为河北、山东、江苏三大派系。河北派以京城师傅为代表,其特点是手法灵巧、技艺细腻,擅长修治各种脚病;山东派以济南师傅为代表,技术全面、用刀豪爽,除修脚外还掌握推拿等技艺;江苏派则以扬州师傅为代表,讲究修脚技艺的精致美观、舒适文雅,其捏指、刮脚有独到之处,不光能铲老皮、修趾甲,还能治脚病,如灰趾甲、畸形趾甲、嵌甲、鸡眼、脚垫、脚疔及脚气等。

话说这白九喝了两杯茶,嚼着瓜果茶点,瞧见不远处一个提着一个小竹箱的老汉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爷,您请!”老汉搬了个小凳坐在了白九的脚旁,在白九的脚跟儿底下垫了一条毛巾。

白九“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那老汉憨厚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一边拍打着白九的脚背,一边说道:“爷您贵姓啊?”

“免贵,姓白!”

“白爷!您吉祥,爷您要不要按按头,小老汉有个闺女,手艺俊得很……”

白九闻言,吐了一口瓜子皮,啐道:“屁!鬼知道是不是你的闺女?当爷我是头回来吗?”

那老汉吃了个瘪,讪讪一笑。白九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也罢!说好了!只按头,别惦记别的,爷今儿上午忙活得买卖晦气,暂时没这个心思……”

白九向后一躺,将脑袋枕在胳膊上,闭目假寐,不多时,便从帘子后面出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姑娘。她伸着纤纤玉手,轻轻地按压着白九的脑袋。那姑娘的手法极为老到,轻重缓急很是巧妙,按得白九鼻子一阵哼哼,显然很是受用。

“叫什么名啊?”白九哼唧了一声。

“我叫秀儿!”小姑娘俏生生地应了一句。

“秀儿?好名字!”白九笑了笑。

修脚老汉结束了拍打,摘下了裹在白九脚跟上的热毛巾,掏出修脚的足刀,开始给白九刮脚后跟儿上的死皮。

白九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赞道:“老师傅,您这手艺绝啊!是学的江苏派吧?”

“白爷,您好见识!”

“哎呀,江苏派四大家,季、尹、刘、郭,您学的是哪一家啊?”

“哦……我学的是季家!”老汉略一迟疑,笑着答道。

白九闻言,一皱眉头,嘬着牙花子说道:“按理说这季家都以出手轻、刀路好见长,讲究个修得净、拿得嫩。我看您这手法,倒像是刘家,稳、准、狠……”

白九这话还没说完,那老汉下意识地一咳嗽,赶紧接道:“刘家!记错了,我学的是刘家……”

按理说这修脚的手艺,也是一门行当,操刀学艺,也是要磕头拜师的,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记错师门啊!除非这人根本就不是个修脚的,可他用刀又如此老练……

白九一睁眼,和那老汉对视到了一起,那老汉脸上猛地浮现出了一抹凶光。

“动手!”那修脚老汉一声低喝。

“唰——”那修脚老汉话音未落,那叫秀儿的姑娘,左手往右袖子口里一拽,猛地抽出了一根绳子,有准又狠地套在了白九的脖子上,两手一拽,勒住了白九的喉咙。

与此同时,那修脚老汉手里寒光一闪,倒提着修足刀,飞身起来,直奔白九胸口扎去。

“好贼!”白九两脚一蹬,向后一拱,躲过了修脚老汉的刀,伸手一抓,捞起了茶几上的热水壶,然后向后一泼,滚烫的开水奔着秀儿去。秀儿下意识地捂脸,松开了绳子。白九抓住时机,一把扯开了脖子上的绳子,翻身就跑,修脚老汉伸手一抓,薅住了白九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刀直刺白九颈下,白九狠命一挣,头皮一痛,让那老汉扯下了一把头发。

“唰!”那老汉一刀扎偏,没捅到脖颈上,只在白九胸膛处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去你娘的!”白九一弯腰,掀起了躺椅,砸在了修脚老汉的身上,一脚踹开了窗户,就往下跳,秀儿一蹲身,从小腿上抽出了一把匕首,蹿到窗前,伸手来抓白九,怎奈何地上湿滑,晚了一步,没抓到白九的胳膊,只扯住了白九裹在腰间的浴巾。

白九缠在腰间的浴巾虽然被秀儿扯住,但光溜溜的身子却从澡堂子二楼飞身跃下,光着屁股落在了大街上。

来来往往的行人全都愣住了,瞪着大眼睛看着白九,白九又羞又怒,脸上火烧一般的烫。

“看什么看!回家看你爷们儿去!”白九一把抢过一个算卦瞎子的幌子,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

“哪里走!”修脚老汉和秀儿也从二楼一跃而下,提刀来追。白九一咬牙,顾不上缠裹,背着幌子上写着的“仙人指路”四个大字,赤着脚狂奔。他穿过两条街巷,上了一座石桥,扭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修脚老汉,然后一迈腿,爬上了栏杆,一头扎进了海河水中。

修脚老汉和秀儿追到桥头,绕着桥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也没发现白九的踪影。

“怎么办?”秀儿沉声问道。

“这厮水性好,不知潜到哪里去了,他娘的,就差一点儿。算了,咱们且先回去复命吧。”修脚老汉极为懊恼,一拍栏杆,带着秀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炷香后,桥柱底下,白九顶着一蓬水草,缓缓冒出了脑袋。白九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打打闹闹的冤家对头,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但里面没一个是要取白九性命的。除非是白九得知了什么秘密,有人要封他的口!

白九泡在水里,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上午去得意楼无意间看破了那尸体的秘密,被胶皮会的人盯上了。

“我说呢,那尸体明明不是秦柏儒,我个外人都认出来了,秦雄怎么会认错他老子。原来这里面有秘密啊!定是那秦雄怕我说走了嘴,才派人来灭口。好好好!好你个秦雄,你既然想要你白爷我的命,就别怪老子搅了你的局!”

入夜,得意楼后宅的书房门口支起了一架灵棚,秦雄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正在守灵。

五更天,秦雄昏昏欲睡,连打了好几个瞌睡,在一旁伺候的霍奔走上前来,搀起秦雄低声说道:“少爷,你去歇歇吧,有我在这儿盯着呢!”

“老霍,帖子发出去了吗?”

“已经发出去了!明日一早,黑白两道来吊唁的人就都到了。”

“好!按咱们先前定下的计划,在丧礼上由我来替我爹撞五关。”

“明天还有大事,少爷,你还是歇歇吧,养养精神!”

“嗯!”秦雄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站起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秦雄推开了房门,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秦雄猛地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一扭头,只见蚊帐后头坐了一个人影。

“谁?”秦雄猛地站了起来,从腰后掏出了手枪,对准了**那个人影。

“你是谁?”秦雄再次问道。

“明知故问,你说我还能是谁?”

“你是柳爷的人!”秦雄的脑门上猛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就不需要和你多费口舌了吧!”那身影发出了一串瘆人的狞笑。

“柳爷能如何,我……我……我不怕你!”秦雄举着手枪,冲到床边,一把扯下了蚊帐。

蚊帐后头根本没有活人,只有个纸扎的白脸红嘴唇的小鬼,仰着头看着秦雄傻笑。

秦雄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床底下猛地钻出来了白九的脑袋,只见白九抓着一支竹管,对着秦雄脑后轻轻一吹,一支细若牛毛的银针瞬间扎在了秦雄的大椎穴上。

“倒——”白九指着秦雄说道。秦雄只觉天旋地转,大脑一沉,整个人向前一扑,不省人事。白九“嘿嘿”一笑,从床底爬了出来,揪着秦雄的腮帮子笑骂道:“孙子,好玩不?九爷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九狠狠地抽了秦雄几个嘴巴子,然后从腰后解下一个麻袋,兜头套住了秦雄,三下五除二地把他塞了进去,顺着窗户把麻袋扔出了墙根儿。白九刚要跳窗离开,忽地一咂嘴,暗自嘀咕道:“需得留上一张字条,好教他们晓得九爷的手段。”

白九想到这儿,转身跳下了窗台,在屋内寻了笔墨,站在墙边,提笔写了一首歪诗:明日午时得意楼,九爷登门来吊唁。水陆筵席三杯酒,息事宁人一秤金。牙缝吐出半个不,砍他脑袋挖他心。落款十六个小字:龙王庙白九爷留书予胶皮会秦大当家。

这诗的意思就是说:秦柏儒我告诉你,你儿子秦雄是我白九抓走的,老子知道你没死,明天午时,我来得意楼吊唁你,水陆筵席,山珍海味给我摆好了,你得把酒赔罪,赔完了罪,大把的金条给我送上来,如若不然,就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这事也不能说白九办得过分,谁让那秦雄小肚鸡肠,非要害白九性命呢。

白九为了逃生,被秦雄派去的杀手追得光屁股满街乱跑,既丢了里子又折了面子,不回来报复,岂是白九的性子?

此时,白九留书完毕,扛着被麻翻的秦雄,绕开得意楼里的众人,一路蛇行鼠蹿,溜到了后墙,两手在嘴边一拢,学了三声狗叫:

“汪汪汪——”

墙那边“唰”的一声抛过来一条绳子,白九将麻袋口套在绳子上捆好,扛在肩上一托,顶着那麻袋翻过了墙头,和一个衣着破落的汉子会合,那汉子正是前不久刚刚帮白九识破山妖来历的耍猴艺人——邓摘星!

“得手了?”邓摘星眼前一亮。

“得手了!走!”白九一声呼喝,邓摘星小跑着走到树下,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十几只大小不一的猴子推着一只独轮小车从巷子深处跑了出来。

邓摘星和白九将麻袋安放在独轮小车上,推着就跑,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海河野滩,乱草当胸,白九和邓摘星抹了一把汗,将小车扔在一边,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九哥!把那麻袋解开,让嫂子透透气吧!”邓摘星指着小车上的麻袋说道。

“不……不急,那什么……你先走吧!”白九支支吾吾地道。

“不是!九哥!那袋子麻眼儿多细啊,一会儿……闷坏了!”

“闷不坏!”白九挡住了独轮小车,拦在了邓摘星面前。

邓摘星上上下下看了一眼白九,面带狐疑地道:“九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没有啊!”

白九脚下转着圈儿,牢牢地护在了独轮小车前面。

“不对,不对!肯定有事!”

“没事!你先回去,我和你嫂子还有话要说,都是悄悄话,你别听。”白九满嘴跑火车。正乱扯的时候,一只猴子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独轮小车,伸手一拽,解开了麻袋口的绳子,袋口往下一垂,瞬间露出了秦雄的脑袋。

“我的娘!怎么是个男的!”邓摘星一声大喊,白九一回头,正看见那小猴解开了袋子口,骑在秦雄的脑袋上龇牙咧嘴。

“滚——”白九晃动着手臂去追打猴子。

邓摘星一把拉住了白九的胳膊,焦急地道:“九哥!你跟我说的可是你搞上了个小相好,是得意楼的丫鬟,那得意楼有个老到没牙的糟老头子要拉那丫鬟做填房。我想着是来帮你救人出火坑的,我是来行侠仗义的,可不是来绑票的!你这不是害我吗?”

白九一把按住了邓摘星,好声劝道:“行侠仗义嘛……仗义啊!对啊!兄弟你是真仗义啊!绝对的英雄。那戏文里不都唱了嘛:大丈夫仇不报我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我也是大丈夫啊,我得报仇啊,你这不也是来帮我嘛!”

“什么跟什么啊?你在胡咧咧个啥?”

白九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把话圆过来,干脆一摊手,把实话跟邓摘星交代了个通透。邓摘星听完了白九的讲述,绕着秦雄转了一圈,扶着秦雄的脑袋说道:“这……这就是那胶皮会的少爷秦雄?”

“对啊!没错!如假包换!”

“你是不是疯了啊!那胶皮会多大势力,你是真不知道怕啊,你不要命了?”

邓摘星急得直跺脚,白九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我怕有个屁用,是他们先要弄死我的,我这也是被迫反击。得了老邓,你快走吧,秦雄身上的麻药劲儿快过了,你别让他看到你。”

邓摘星看了看白九,又看了看秦雄,一跺脚,带着猴子们拨开乱草,离开了河滩。白九掏出麻绳,将秦雄从麻袋里拽了出来,上上下下捆了个结实。他把秦雄拖到河边上,捧起一捧水泼在了秦雄的脸上,秦雄被冷水一激,缓缓睁开了眼睛,一抬头就看见了一脸坏笑的白九。

“你……”秦雄下意识地起身扑上来,却不想身体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刚蹦起身,就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你要干什么?”秦雄在地上大喊。

白九蹲下身,拔出一根草秆儿,拨弄着秦雄的鼻子、耳朵,笑着骂道:“嘿呀,落到九爷我手里,还这么猖狂?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呀!杀我呀!”

“放了你?不可能!”

“我有要事在身。”

“哎哟喂,还要事在身,这犊子让你装的,市长我见过,他都没你这谱儿大!”

“我真的有急事……这样!要多少钱,什么条件,你随便开!”

“不用麻烦你了!我已经给你爹留了信,让他备好了金条和酒宴,当着黑白两道的面儿,给我赔罪!”

“我爹?”

“行了,咱都是明白人,就别打马虎眼了,灵堂里躺着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你爹。”

“你……你真的知道了。你听我说,你……”秦雄满目惶急,刚要说话,就被白九用一团破布堵住了嘴。

“呜呜——呜——”

“你还说个屁啊你,趁早让你爹拿钱了事!”白九一脸不耐烦地将秦雄塞回到了麻袋里,推着小车来到了河边一处废弃的砖窑,将秦雄藏好后,一路小跑回到城门外,找了一家大车店,倒头便睡。

白九这人,自从师父死后,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住的是荒郊破庙,干的是摆弄死人的买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认识的江湖朋友,都跟他是一路货色,一身家当全在裤腰带上别着,说跑就跑,根本不怕人威胁。不过要说软肋,白九还真有一个,那就是宋翊。白九在去绑秦雄的路上,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要是胶皮会的人为了救秦雄,绑了宋翊做要挟又当如何?白九思量许久,一拍脑门笑道:“呸!她是市长的闺女,谁敢绑她?”

翌日,巳时。

来得意楼吊唁的宾客已经陆续登门,胶皮会能派出去的人手全都派出去了,可秦雄还是没有找到。

秦雄的卧房内,一个高大的身影盯着墙壁上的留书,眉头紧锁,眼睛里全是通红的血丝。

此人正是秦柏儒。

霍奔从外面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钻了进来,然后反手掩上了门。

“大当家。”霍奔说。

“怎么样?找到没有?”秦柏儒问道。

霍奔狠狠地捶了自己胸口一拳:

“弟兄们把那白九平日里常去的地方都搜遍了,也没发现踪迹……都怪我……”

秦柏儒一声长叹,拍着霍奔的肩膀说道:“不怪你,人算不如天算,这都是我的命……”

“大当家……”霍奔正要说话,却被秦柏儒打断。

“好了,兄弟,别再说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我十几年兄弟,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是我有不测,带着雄儿,走!”

“大当家……”听闻秦柏儒此番言语,霍奔已然是虎目含泪。

“咱们斗不过柳爷的,秦家几代单传,我就这么一条血脉,拜托了。”秦柏儒攥着霍奔的手,整个人都在战抖。

“是——”霍奔咬着牙,单膝跪在了地上。

秦柏儒一弯腰,重重地抱了抱这个跟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兄弟,将他扶了起来。

“嗯!”霍奔红着眼睛,转身走出了屋子。

与此同时,得意楼院内,黑白两道的头面人物都在此云集,警察局长潘虎臣带着魏虾米和宋翊也来到了现场。潘虎臣是来吊唁的,一进门就上了香。魏虾米带着十几个巡警荷枪实弹,摆明了是来镇场子的,毕竟这秦柏儒出身江湖,这帮帮会的亡命徒在葬礼上拔刀相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实在是不得不防。秦柏儒虽然是一方人物,但其身份还不足以让宋市长亲自来吊唁,所以宋翊代替父亲走上一趟也算合乎场面。

宋翊这边刚上完香,就瞧见白九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跑了进来,宋翊赶紧跑过去,拽住了白九,低声说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哎哟,我的大小姐,您腕上这金表够闪的啊!”白九眼前一亮,抓起宋翊的手腕,就去翻看她的新表。宋翊“啪”的一巴掌,打落了白九的手,一脸不耐烦地问:“我问你话呢,你干吗来了?”

“我来吊唁啊!”

“你?开什么玩笑,今天来这儿的,都是津门有头有脸的人物。”

“头脸?我没有吗?这不是头吗?这不是脸又是什么?”白九搓着自己的脑瓜,揉着自己的腮帮子,嬉皮笑脸地跟宋翊打着哈哈。

“哎哟,真看不出来,你算是有头有脸的?”

“那是!”

“头一回听说有头有脸的,光着屁股满大街跑!”宋翊兜头就是一盆冷水,给白九来了个透心凉。

白九脸“腾”的一下红了,好似猪肝一般。

“你都知道了?”

“当时街面上好几千人,上上下下把你看了个通透,天津卫都传开了,我想不知道都难哪!”

宋翊一脸揶揄地瞟了白九一眼,气得白九又羞又急,一甩胳膊大声骂道:“我也是被小人暗害——哼!今天,我便让那秦柏儒给我敬酒赔罪!九爷的脸面,必须得找回来!”

“谁?秦柏儒?他不是死了吗?”宋翊吓了一跳。

“他死个屁,这老小子耍诈!这不重要,甭管他揣着什么坏主意,今儿个我都得给他搅黄喽,欺负人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白九越说越气,甩开了宋翊的胳膊,大踏步走到了灵堂正当中,扯着脖子喊道:“酒席安排好了没啊?”

白九这一嗓子,调门高得离谱,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这人是谁啊?”

“好像是龙王庙的白九。”

“白九?哦,专门干白事买卖的那个?”

“听说前几天,这个白九在第一汤喝多了,光着屁股从楼上跳下来,满街乱跑。”

“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我看得真真儿的!”

院内的众人瞧见白九,开始议论纷纷。

“嘿!玩缩头乌龟是吧?好,你等着!”白九一抬腿,站到了凳子上,扯着脖子喊道。

“白先生,我家老爷后园有请。”霍奔在白九耳边小声说道。

“后园儿?后园不行!你九爷丢了这么大的人,必须把这场子找回来,必须当着大家的面,给我敬酒赔罪!”

“我家老爷有私密事与白先生商议,若能谈妥,敬酒赔罪也无不可!”

白九看霍奔说得恳切,一脸认真,心中暗自忖度了一阵,幽幽说道:“秦雄还在我手里,谅你们也不敢使什么幺蛾子,也罢!前面带路!”

霍奔大喜,朝着四方做了一个团揖,告了声罪,然后带着白九直奔后园,剩下一帮老少在灵堂前面面相觑。潘虎臣向宋翊投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宋翊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知情。

白九跟着霍奔穿街过巷,来到了一间静室,静室之内,有屏风一扇,屏风后头有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南北珍味,秦柏儒正襟危坐,对着大步走来的白九拱了拱手。

白九一声冷哼,算是见了礼。他横着膀子走到桌前,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酒杯,咂了一口酒,又倒了数滴在掌心上,两手一阵揉搓后,放在鼻尖一嗅:“绍兴花雕,酒色橙黄清亮,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可惜只八年陈,要是有十年陈,就完美了。”

一旁的霍奔闻言,攥紧拳头,正要发作,却被秦柏儒摆手制止。

“白先生,请吃菜!”秦柏儒说道。

白九咧着嘴,伸舌头舔了舔牙,蹲在椅子上,捻起筷子,探出半个身子,在桌上的菜里左右一阵扒拉,一道菜夹上一筷子,塞进嘴里就是一阵吧唧。

“这清蒸盘龙鳝,用料全在一个‘精’字上,蒜茸半匙,酸梅三粒,糖一匙,磨豉二匙,油四匙。多了腻,少了淡,你找的这厨子不行,油下多了。还有这糟熘鱼片,吃芡一定要均匀,湿淀粉兑水时要适当,既不能过稀又不能太稠,你这粉都稠成泥了,真是白瞎好材料了。你再看这软炸里脊,炒锅上火,放入大油,油温得把握好,就烧至五成熟,好家伙,你看你这炸的,油温都得十成了,酥脆是够劲儿了,可这松软就差了不少。唉,差强人意哟,咦?什么东西嘎嘎乱响啊,闹耗子啊?”

白九一回头,故意瞥了霍奔一眼,霍奔此时早已怒发冲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眼死死盯着白九,要不是秦柏儒拦着,霍奔早就上去把白九撕了。

秦柏儒抬手取过一个红布铺垫的小托盘,放在桌上,推到了白九的面前,白九用筷子尖儿一挑,掀开了上面盖着的红布,露出了十几根金条。

秦柏儒站起身,端起了酒杯,沉声说道:“白先生,犬子无知,冒犯了您,还请您看在我今日安排下这顿酒菜、金条的份儿上,放他一马。”

“你别给脸不要脸!”霍奔拔出手枪,顶在了白九的脑门上。

白九撕下一只鸡腿,叼在嘴里,看着秦柏儒冷冷地说道:“我白九烂命一条,不怕死,用我的命,换贵公子的命,是赔是赚,您趁早拿个主意。”

秦柏儒长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了霍奔的手腕,按下了他的枪口。随后看着白九说道:“白先生,我知道,老爷们儿都好面儿,我不该折了您的面子。按理说,我今日该在众人面前,给您敬酒赔礼,圆了您的脸面。可是,我实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否则我也没必要用假死脱身。也罢!我便将这里的曲折给您说个明白吧。”

“曲折?”

“说起来,那是光绪十六年的事儿了……”

光绪十六年,山东大旱,饥民秦柏儒逃荒去往天津,爹娘兄弟全都饿死在了路上。

大雪天里,天津的城门就在眼前,秦柏儒已经饿了三天,头发昏、脚发麻、手发抖、眼发花,在冷风中哆哆嗦嗦挪了没多远,就一头扎进了雪窝子里。

就在秦柏儒快要冻死的时候,一群混混儿路过,把他救起来,给了一碗冷饭。打从这时候起,秦柏儒就跟了“鱼锅伙”的老大李淳在街面上打打杀杀。

天津话里“锅伙”二字,指的就是旧时街头混混儿们盘踞的窝点,支锅架伙,啸聚成寨,是为“锅伙”。入伙的混混儿进了锅伙寨,同睡一铺大炕、同铺一领苇席,屋中间架一口大锅,无论搞到什么吃的,往锅里一扔,大伙一起吃,这便是他们自称的“大寨”,混混儿头称“寨主”。锅伙寨屋内暗藏有蜡杆子、花枪、单刀、斧把之类的兵刃武器,有事一声喊,来敌一声哨,众混混抄起家伙便上街打打杀杀。

早在清乾隆十年,天津城为排掉津郊塌河淀的积水,利用陈家沟子,开河十七里,在十字街处连通北运河,注入三岔河口,掘出来的泥沙填成了一条街道,是为:陈家沟子大街。

陈家沟子河道上接津北、津东的河湖洼淀,下与海河、南北运河相连,漕船、渔船往来不绝,船户、鱼贩聚居于此形成集市。在水陆码头繁盛的同时,欺行霸市的“鱼锅伙”也顺势而生。“鱼锅伙”霸占码头,船上的鱼必须由他们卸下过秤,专吃一买一卖的差价,天津老民谣唱道:“打一套,又一套,陈家沟子娘娘庙。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说的就是陈家沟子的“鱼锅伙”。在这当中势力最大的有两股,一股是四合“鱼锅伙”的安家,一股是万通“鱼锅伙”的李家,两伙人为抢地盘、争买卖,摩擦频繁,互有死伤,隔三差五便是一场大械斗。秦柏儒跟的寨主就是万通“鱼锅伙”的李家。

李淳这头喝得正美,全然没注意楼下的角落里,两个安家“鱼锅伙”的混混儿盯上了他。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安家“鱼锅伙”的人便杀到了酒楼下头,一百多人拎着镐把砍刀就冲了上来,李淳听见楼下有喊声,酒顿时醒了大半,带着三五个手下拿桌子顶在身前当盾牌,大喊着往楼下冲。

“吹哨子——”李淳掏出随身的匕首,扎翻了两个冲上来的对手,冲着秦柏儒大喊。秦柏儒抡着椅子,守在楼梯口,手忙脚乱地把脖子底下的铁哨叼在嘴里,鼓着腮帮子狠命地吹。

然而,这处酒楼和李家“鱼锅伙”的地盘离得太远,且不论寨子里的兄弟能不能听见,就算听见了,仓促之间也冲不过来。

秦柏儒立在楼梯口没坚持多久,就挨了好几下,脑门上都见了红。

李淳扯住秦柏儒的后脖领子,大声喊道:“走房顶!”

“大哥你先走,我挡着!”秦柏儒状如疯狗,酣斗不休。

“挡个屁!一起来的,一起走!”李淳一把拽住了秦柏儒,两人一前一后从二楼的窗户爬上了屋脊,而后捡起脚下的瓦片一顿乱扔,劈头盖脸地砸向追来的混混儿。

“下去!”爬到了旁边的房顶后,李淳喊住了打红了眼的秦柏儒,两人顺着一架竹梯跳到了地上,在蛛网一般的小巷子里狂奔。

身后雨点般的脚步声越追越近,李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沉声喝道:“分头跑,胡家饼店会合!”

“好。”秦柏儒一点头,和李淳一左一右钻进了不同的小巷。

秦柏儒还没跑出去多远,突然从巷子里传来了一声枪响。

秦柏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枪!是枪响!大哥……大哥!”

秦柏儒扭头就往回跑。

看到这儿,诸位可能要问了,这秦柏儒也算是刀头舔血的狠角色,为啥听了枪响这么害怕呢?只因一点,天津卫的混混儿有规矩:文打武打不枪打。什么意思呢?

天津混混儿和别地儿的混混儿不一样,天津混混儿讲究个面儿,最爱玩造型儿,清人张焘在《津门杂记》一书中写道:“天津土棍之多甲于各省。”天津混混儿的扮相有个名目,唤作“花鞋大辫子”,上身青大褂,下身藏青裤,脚穿蓝布袜子,足蹬大红绣花鞋。衣襟要敞开,辫子搭在胸前,辫花上要插一朵茉莉,上衣的袖子要比正常的衣服长一二尺,为的是袖中藏斧头,绑腿带子上还要插一把攮子(匕首)。这天津混混儿不但服装上独树一帜,言谈举止也得与众不同,讲究个“六大学问”:头一桩,要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二要前腿虚点,后腿虚蹬;三要缩肩屈肘;四要头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五要摇头晃脑挑大拇哥;六要走路迈左腿、拖右腿,貌似伤残之态,一走一趔趄。

所以当秦柏儒听到了这声枪响,顿时就知道不对:“这回不是一般的争斗拼狠啊!这安家是奔着李淳的命去的啊!”

秦柏儒越跑越快,在迷宫似的巷道里顺着枪响的方向跑去,等到他跑到地方的时候,安家的混混儿已经散去了,巷道的断墙上染着大片的血迹,李淳靠着墙角,委顿在地,眼瞧着出气多进气少。

“大哥!”秦柏儒一声大喊,跑上前,跪在地上,扶起了脸色惨白如纸的李淳。

李淳的小腹被土猎枪打成了筛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淌。“秦……秦秦……”李淳说。

“大哥!我在这儿呢!我这就回寨里叫上弟兄,砍死姓安的狗王八……”秦柏儒快哭了。

“别……咱们锅伙里……肯定有内鬼。你……不能回去!报……报仇……去找柳……柳……柳爷。”

“柳爷是谁?”

“今天子……子时三刻……提白纸灯笼一盏……去……去老西沽浮桥……”

李淳的话刚说了半截,脖子一歪,去见阎王爷了。

李淳刚才告诉秦柏儒,说自家锅伙里有内鬼,秦柏儒作为李淳的铁杆小弟,锅伙寨肯定是不能回了,万一被下了黑手,岂不窝囊。

“既然大哥让我去找柳爷,我便走上一遭!”

秦柏儒打定主意,将李淳的尸体用草席子裹了,好生安葬,并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来到了老西沽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