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傩神 肆~伍

杀人,柳鸣一直在杀人。自从柳鸣回到天津后,他的刀就从来没有回过鞘。

在天津城下用十斤粮强买人口的蓝掌柜,必须杀!

韩记染坊那个酒蒙子,害了他大姐柳樱,必须杀!

春宵楼的老鸨子,逼得大姐柳樱跳了楼,必须杀!

柳鸣很忙,每天不是杀人,就是在去杀人的路上,柳鸣恨这座城,恨这座害了他全家、全村的城。然而,柳鸣杀的人越多,他内心的火就越盛,他创立了三千当铺,招揽人手为他做事,他要掌控整个天津的江湖。

彼时,天津老城改造,旧的城垣逐渐拆除,南开民居不断向西开拓,柳文忠当年埋骨的那片荒地附近聚集了大量的百姓,开始在此破土动工,修缮房屋,是为“西广开”。

西广开动工,要砍掉这片柳林,其中最大的一棵柳树底下就埋着包括柳文忠、柳康年在内的十几个大柳树村民的尸体。柳鸣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柳鸣开始杀人,所有靠近那棵树的人,他都杀。于是乎,西广开的命案层出不穷,关于大柳树闹鬼的传闻也在百姓中扩散开来。柳平不忍更多不明就里的无辜百姓惨死在哥哥手里,于是以游方僧人妙悟的名义主动提出,要在柳树底下念经七天超度冤魂,为百姓解厄。

柳平化名妙悟,在柳树下盘坐,命诸百姓散去,不可窥视,实则是在等自己的哥哥到来。

三天后,柳鸣一人一伞一壶酒来到了大柳树底下。

今天,是柳文忠的忌日,柳鸣为人子,不能不来。

“哥,能不能别再杀人了?”柳平涩声说道。

“不杀人?为什么?阿平!大姐、爹、二叔还有那么多乡亲是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吗?不杀人!这仇怎么报?”

“冤冤相报何时了……”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你问我何时了?哼!待我杀光他们,这仇便了了。”柳鸣喝了一口酒,跪在地上,冲着柳树拜了三拜,剩余的酒洒在了地上。

柳平双手合十,苦口婆心地劝道:“今日你杀人,明日人杀你,旧恨更添新仇,杀来杀去,子子孙孙,因因果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哼!要想报仇尽管来,我不怕!阿平,我现在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有你的是非、你的选择,哥不逼你。你做你的慈悲僧人,我做我的杀人魔,你入雷音,我下地狱……”

“哥,你听我说……”

“别说了!我意已决。阿平你是了解我的,从小到大,我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仇!我一定要报,你不要挡我的路。”

“哥,放下屠刀……”

“我放不下!”柳鸣一摇头,正要离开,忽然一顿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柳平徐徐说道:“阿平,我知道你在这树底下等我是什么意思。这树底下埋着我的亲人,这树就是碑、就是坟。谁动它、我杀谁!”

“倘若我有办法让那些百姓不来打扰呢?”柳平急忙喊道。

“若真能如此,我便卖你一个面子。”柳鸣长嘘了一口气。

“哥,你非要杀人吗?真的没得商量吗?”

“阿平,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起,你我不到黄泉不再见!”

言罢,柳鸣毫不迟疑,大踏步地冲进了雨幕之中,寒风夹着冷雨打在他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七天后,柳平诵经完毕,安排众人用红绸铜锁捆住了大柳树的树干,系在了六根降魔杵上。

他嘱咐道:“此地恶鬼已被我用佛门的娑婆大阵压在树下,尔等破土动工,切记绕过这棵大柳树,只要不动此树,百无禁忌;若动此树,神仙难救。”言罢不收分文,飘然逝去。

然而,柳平终究还是放不下哥哥,几次离开天津又转了回来,直至落脚在了挂甲寺。他一边潜心修行,日日诵经;一边施行善事,施粥济困,成了年高德劭的妙悟禅师。

柳鸣其实心里也放不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只是仇家越来越多,杀孽越造越大,为了不连累弟弟,只能选择和他永不相见。每年柳文忠忌日的时候,兄弟二人都会极为默契地错过时间,来到这棵大柳树底下,互相给对方留一封家信,不聊江湖恩怨,不聊血海深仇,只谈童年往事,互问安康。

柳爷这个人杀伐决断,却唯独放不下这段血脉情义。柳平给他的信,他从来舍不得烧,常常在夜半反复阅读。柳爷知道,留着这信,就等于给自己留下软肋、留下破绽,他无数次支起了火盆,又数次熄灭了它,他舍不得。

就这样,柳爷的势力在天津不断渗透,在梁寿的帮助下,网罗了吴晋中、秦柏儒、黄不同等老牌江湖势力,助他形成了完整的鸦片贩卖产业链。在这一过程中,难免遇到不服的、反对的、抗拒的。最早一个对柳爷不满的是手握帮会、盘踞码头、坐着商会会长交椅的聂宝琛。柳爷略施小计,扶曹敏德上位当了警长,暗中推波助澜,让和聂宝琛有血仇的曹敏德雪恨,借刀杀人,除掉了聂宝琛。

聂宝琛死后,第二个不服气的是开马场的郑青仝和开黑拳场子的崔三海。柳爷想让他们帮着运鸦片,他们不肯,柳爷就招来了流落江湖的蔡振义,制造了“关帝劈刀”的案子。

柳爷性情残暴,喜怒无常,手下的人恼他独断专行,强横霸道。吴晋中、秦柏儒和黄不同相继反水,柳爷折了大将兼好友梁寿后勃然大怒,开始了“宁杀错,不放过”的清洗。

黄不同在反水前,曾用秘间盗取过柳爷和妙悟禅师(柳平)的信,知道了许多柳爷的隐秘。于是,黄不同布下了局,引妙悟禅师和白九入瓮,化名本觉藏身在了挂甲寺。柳爷犯了“灯下黑”的毛病,遍搜天津城,唯独没想到黄不同会躲在亲弟弟的身边。

黄不同一来为了报复柳爷,二来为了搅扰柳爷的心神,故意暴露行踪,引诱柳爷派来的枪手“误杀”妙悟禅师,并割了妙悟禅师的脑袋,藏在了那棵大柳树下,并让白九挖出了这颗脑袋。此计高妙,一箭三雕。一是挡住了白九的追索;二是惹得柳爷暴怒之下方寸大乱;三是杀了柳爷的亲弟弟,也算对柳爷造成了致命一击。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黄不同围杀柳爷不成,反中了沈缺的毒钉,毒入骨髓,无药可解。黄不同无奈,只得来面见白九,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并希望白九能在自己死后继续和柳爷纠缠,直至将柳爷彻底弄死。

“咳咳咳——”警察局大楼里的黄不同一阵猛咳,嘴角渗出了一片乌黑的血渍。

白九坐在地上,眯眼一瞧,笑着说道:“毒气攻心,你要死了……”

黄不同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无妨,有你在,我相信柳爷不久就会下来陪我。我在黄泉路上慢些走,等等他。”

“你凭什么确定我一定会去触柳爷的霉头!你以为我疯了不成?”

“你有没有想过,柳爷这些年疯狂敛财,究竟是为了干什么?或者我们换个说法,柳爷赚的钱都去了哪儿?”黄不同很奇怪地问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白九一瞬间警觉了起来。

“柳爷从一个德国贩子手里买了很多炸药,莱德烈性炸药,很多很多,多到你无法想象!”

一听“莱德烈性炸药”这六个字,白九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这种炸药在天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1900年,八国联军正是用填有莱德烈性炸药的火炮轰击天津城墙,炸塌了津城南面城墙的一段,凭此攻占天津。

这里的“莱德”是炸药发明者的简称,这人全名叫作阿尔弗莱德·贝恩哈德·诺贝尔。1888年,他发明了一种用来制造军用炮弹、手雷和弹药的无烟炸药,亦称诺贝尔爆破炸药。一千克诺贝尔爆破炸药相当于二百颗手榴弹同时爆炸。

“到底有多少?”白九急红了眼。

“五百千克。你知道这种火药管制极严,外国佬简直卖出了天价,寸斤寸金啊!但是柳爷认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换成火药运进了天津城,埋在了地下……”

“他要干什么?”白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两手死死地攥住了栅栏,恶狠狠地看着黄不同。

黄不同嗫嚅了一下嘴唇,一字一顿地念道:“他要趁着秋汛,炸开海河堤,水淹天津卫!”

“炸开海河堤,水……水淹天津卫?”

“还能为什么?他恨这座城,他要毁了这座城,他要满城的人命,去给大柳树村的那些人……陪葬!”

“他就是个疯子!”白九狠命地晃着栅栏,大声喊叫,急吼吼地让黄不同放他出去。

此时的黄不同已经油尽灯枯,浑身上下冒着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哗啦——”黄不同摘下钥匙,甩腕一扔,扔到了栅栏里头,白九手忙脚乱地去开锁。黄不同硬撑着坐在椅子上不倒,喘着粗气说道:“你那相好的……宋……宋什么来着?”

“宋翊!”

“对!宋翊!她为了引出那个枪手给……给你脱罪,自己扮成我……去……去挂甲寺设套了……”

“我日你祖宗!”

栅栏上的锁“咔嗒”一声开了,白九“砰”的一脚踹开了门,一个大跳,蹿到了黄不同面前,五指攥拳,揪起黄不同就要打。

黄不同双眼紧闭,两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白九伸手在他颈下一抹,这厮已经断气了。

“你倒是死得痛快!”白九一把将黄不同的尸体扔在了地上,抓过黄不同放在桌子上的手枪,飞也似的出了门,直奔挂甲寺而去。

“先救宋翊,再找柳爷算账!”白九咬着牙,对天祷祝,“龙王爷啊龙王爷!白九伺候了您二十几年的香火,您行行好、开开眼,我都倒霉了小半辈子了,能不能把我攒下来的运气一次给兑了——保她无事!求您了!回头我给您扎一杨贵妃烧过去。不不不,四大美人我全给您扎齐了烧过去……”

挂甲寺院墙外,有一棵参天古树,足有二层楼高,枝叶繁密。

细雨蒙蒙之中,枪手老乔狸猫一般趴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浓密的树叶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老乔抽了抽鼻翼,轻轻解开了怀里的那个破布包裹的长条状的东西。

那是一支枪,一支德国1867式旋转闭锁单发步枪。枪重3.9千克,长1.1075米,5发内置弹仓,射程800米。

老乔是个职业杀手,职业杀手每杀一个人,都会换一把枪,为的是不在一把枪上留下过多的信息。

这棵树是个绝佳的狙击地点,视野开阔,藏身方便,树下的院墙内是一片开阔的菜地,自己的目标“本觉和尚”就在大院东边的一个石桌边上。他背对着自己,戴着一顶斗笠,提着一杆锄头,在月下伺候蔬菜。

本觉脖子上有一串黑檀佛珠,乃是妙悟禅师传给他的,全挂甲寺就这么一串。老乔是个重视细节的人。

“就是这串佛珠,肯定就是他!”老乔嘟囔了一句。

全天津的人都知道挂甲寺死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高僧妙悟,不是什么本觉。而恰恰老乔的目标就是这个本觉,杀不了本觉,他就拿不到剩下的赏钱,而且还有损老乔在杀手界的名声。他虽然是个拿钱杀人的凶徒,却很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保险杆拉开,开始一枚一枚装弹。

老乔伸出舌头,感知了一下风向,然后左眼一闭,抬起枪口,对准了菜地里的那个身影。

二百步!对于老乔来说,绝对是一个百发百中的距离。

与此同时,白九正提着一盏油灯在漆黑的街巷里狂奔。

“砰——”老乔的枪一响,戴着斗笠的“本觉和尚”应声倒下。

“不!”白九一声大喊,顺着枪声的方向拔腿就跑。

老乔开完了枪,刚爬下树干,一回头,正和气喘吁吁的白九撞了个面对面。

“啊——”白九一声喊,举起了手枪,“砰砰砰砰”将一匣子子弹全打在了老乔的身上。老乔瞪大了瞳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胸口,一歪脖子倒在了地上。

白九扔了手枪,爬上墙头,向下一看,正看到菜地里倒着的“本觉和尚”。黄不同的话在他的脑子里炸雷一般的响过:“宋翊!她为了引出那个枪手……给……给你脱罪,自己扮成我……去……去挂甲寺设套了……”

“不……不可能的!”白九骑在墙头,失魂落魄地一晃,一脑袋栽了下来,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摔得白九头破血流。

“宋翊……”白九顾不上擦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向菜地里头走去。

白九一边走,一边淌着眼泪,抽着鼻涕哭道:“我对不起你……都怪我,都怪我自私……我冒冒失失,中了人家下的套,我是个浑蛋!我是个浑蛋!你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其实……我特别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不敢说,你是市长千金,我是个江湖混混儿,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和你吵,我和你闹,我故意挑事气你,那是我自卑,我怕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没有瞧不起我,但是我就是鼓不起勇气,我和彩霓虹那姑娘真的没什么。我都是虚张声势,其实我心里怕得好像狗一样,我一见你就欢喜……

“从我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吃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师父死得早,我孤身一人活了十几年,打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念想。这些话,搁在平日,我是万万不敢对你讲的,可谁想到,我再也没机会说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我还给你!我弄死了柳爷那个疯子,很快就去找你……”白九在菜田里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本觉和尚”旁边,抹了一把大鼻涕,轻轻抱住了她。

然而,就当白九的手碰到“本觉和尚”的瞬间,白九就觉出了不对!

哗啦——

“本觉和尚”一翻身坐了起来,脑袋上的斗笠向后一仰,掉落在地,露出了扛在两肩之间的一只人头大小的西瓜。突然,胸口处的衣襟一分为二,钻出了一颗硕大的光头,正是潘虎臣。

原来这本觉和尚是潘虎臣缩在衣服架子里,肩膀上顶着一只戴斗笠的西瓜假扮的!

“沉死我了!”潘虎臣站起身来,摘下了捆在前胸和后背的两块铁板。

“你……你……”白九看着眼前的潘虎臣,彻底傻了眼,他适才急得发疯,一心认为假扮本觉的是宋翊,万万没想到竟然变成了潘虎臣。

潘虎臣一边擦着汗,一边撸起袖子,指着自己的胳膊问道:“白九啊!你看我胳膊上,这是啥?”

“啥?”

“还能是啥?鸡皮疙瘩呗!哎呀呀呀,你是真肉麻呀!肉麻到恶心呀!我这汗毛都立起来了!”

白九听了潘虎臣的奚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红得火烧一般,埋着头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这本觉是宋翊扮的对不对?”

“对!”

“你以为枪手傻啊!看体型,是男是女分不出来吗?”

“那……那宋翊呢?”

“你回头!”潘虎臣伸手一指,白九下意识地一回头,正看到宋翊俏生生地背着两手,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眯着眼,满目含笑。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白九伸手胡**着脸上的鼻涕眼泪,手上的泥巴给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

“扑哧——”宋翊憋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都听到了?”

“什么?听到什么啊?”宋翊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完了!看你这德行,你肯定听到了!”白九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羞得无地自容。

宋翊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块手帕,笑着问道:“我听到了又怎样?没听到又怎样?”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去看宋翊的眼睛,故意岔开话头,沉声说道:“本觉就是黄不同,黄不同就是郭大有,此事我稍后再和你们详说,现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柳爷!这个柳爷是三千当铺的掌柜,还是秦柏儒、梁寿、吴晋中、黄不同等人背后的东家,是天津城最大的烟土贩子,他用重金买了五百千克莱德烈性炸药,埋在了天津的地底下……”

“他要干什么?!”潘虎臣吓得一脸惨白。

白九抬起头,看了看宋翊,又看了看潘虎臣,张口说道:“他要炸开海河堤,水淹天津卫!”

“什么?!”宋翊和潘虎臣异口同声地喊道。

“那你现在该怎么办?”宋翊急问。

“当务之急是找到柳爷!”

“去哪儿找?”

“三千当铺!”

“三千当铺在哪儿?”

“不知道!我只知道金钟河老泥滩连着三千当铺内的一处神潭,那些挖出来的尸体,就是柳爷杀人抛尸后,顺着水流漂过来的。”

潘虎臣闻言,灵光一闪,张口说道:

“顺着老泥滩找!”

“不可能的!老泥滩下面都是淤泥,人根本潜不下去,再加上暗河涌动,河道密布,没个十年八年根本摸不清楚,等你找到正确的那条,天津城早都淹了八百遍了。”白九摇了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

“我去过那间当铺。虽然我当时被锁在了棺材里,但是当我进到棺材里的第一时间,我就嗅到了里面有迷药的味道,我用自己的童子尿浸湿了腰带,缠在了口鼻上,所以没有中招。”

白九的话刚说完,宋翊和潘虎臣同时发问,潘虎臣问的是:

“你记住路了?”

而宋翊问的却是:“你还是个处男?”

一瞬间,空气静得可怕,宋翊红了脸,把头扭了过去。白九挠了挠头,对潘虎臣说道:“召集所有的警员,带上枪,去老西沽浮桥集合。准备一辆驴车、一口棺材,我要模拟那天的感觉。”

“没问题!”潘虎臣点了点头。

“宋翊。”白九推了推宋翊的肩膀。

“你干什么?”

“那个……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你说什么?疯了吧你!”宋翊一伸手,狠狠地拧了一把白九的手臂内侧,疼得白九浑身战抖。

“我这次万一死了!我不甘心,你亲我一下,我死了也值,没遗憾了!”白九揉着被宋翊掐得青紫的胳膊,冲着宋翊喊道。

宋翊闻言一愣,正犹豫间,站在一旁的潘虎臣冲着宋翊一拱手,一脸认真地说道:“宋翊啊!亲一口是小,天津城的安危是大,你就亲一口吧!”

“我……你们……”宋翊站起身来,看了看一脸惶急的潘虎臣,又看了看梗着脖子耍脾气的白九。

白九看宋翊有点儿挂不住脸了,赶紧蹦了起来,好生劝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急,我这脸就在这儿,什么时候想亲,你一句话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谁急了!你……”宋翊使劲儿捶了白九一拳。

白九大声呼痛,宋翊飞起一脚,踹了白九一个趔趄。

“还不去找那个柳爷!”

自古以来,九河汇集的海河流域,就是洪、涝、旱、碱灾害最严重地区之一。津门古地,流域地形特殊,南、西、北三方高,东方一侧低,各河洪水均集中天津入海,河道泄流能力上大下小,特别是入海尾这个部分,泄水量很小,遇稍大洪水便泛滥成灾。据《天津县志》统计,仅清朝时期,天津的大水灾就不下六十次,一遇大水,城内城外一片水乡泽国。

说到这儿,可能有的看官就要问了:这天津是个屯兵的卫所,号称京畿门户,那城墙是又高又厚,也怕洪水吗?

怕啊!当然怕啊!

天津卫老城依照军制,长是九里十三步,高是两丈五尺,城垣内用实土夯筑,外用城砖包砌,设有四道城门。这天津老城的位置,东距海河两百二十二步,北距南运河二百步。

这选址有个讲究,风水上叫“双龙吐珠”,军阵上叫“划地开山护城阵”。啥意思呢?天津老城选的这个点,从半空俯视,扼住了两条水道咽喉,这两条水道成了天然的护城河,打起仗来既可以从上游取水,又可以以此为屏障,阻拦对方兵马。

然而,这世上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天津城距离两条河道太近,一旦洪水泛滥,顷刻之间就会被大水包围。洪水漫涨,沿着城墙上爬,不多时便能爬到半腰。一块城砖的厚度大概是十五厘米,过不了多久,就能泡透。赶上汛期,一泡就是好几个月,再厚的墙,也给能泡软。

康熙三十八年,北运河发生洪水,北运河武清县杨村段发生决堤,大水加上洪峰的冲力,一鼓而下,造成民房墙倒屋塌。自顺治到嘉庆的一百五十年里,天津城因为闹水灾被重修了十二次,城墙修一次加高一次,修一次加厚一次。

海河水系分北运河、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本地的府、州、县志中,对北运河决堤成灾的记载可谓恒河沙数,其中决堤次数最多、为害最深的当数河西务段。仅河西务至马头村段,就有棉花市、校军场、罄子坑、耍儿渡等多处险段。

康熙三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皇帝亲临耍儿渡,命皇长子多罗直郡王允禔在此修筑新堤十六条。此后,这些大堤每年都在加高,这片密集的大堤,因其地处要冲,作用险重,被百姓统称为“海河大堤”。

每到汛期,这片大堤就是洪水和城内百姓之间的一道壁垒。

海河大堤在,城在!

海河大堤亡,城亡!

这么多大堤,相互拆补水量,是一个整体,毁了哪一个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整条河段决口。柳爷要炸哪一条,谁也不知道,河段这么长,找也找不到,防也没法防,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柳爷,起出炸药!

白九看了看表,基本确定这个时间和那天去三千当铺的时间是吻合的,然而这次,那个牵驴接送的老头儿却没有出现。这说明上一次是柳爷知道白九来等他,才会派人来接。既然等不来那个老头儿,白九只有自己去找了。

白九一挥手,从草甸子里站起身来。潘虎臣吹了一声警哨,将近二百号警察纷纷从藏身的地方跑了出来,列成了四列纵队。

潘虎臣亲自赶着一架驴车走到白九身边。白九拍了拍驴车上的棺材,翻身一跃,钻了进去,潘虎臣从外面盖上了盖子。

白九微微闭着眼,回忆着那天的情形。

老西沽浮桥往北是砂石地,往南是泥地。白九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刚进棺材,驴车就开始剧烈地晃动,这说明路并不平坦,十有八九是向北,走的是砂石地。

“向北。”白九在棺材里喊了一声。

“驾!”潘虎臣一甩鞭子,赶着驴车,向北走去。

老天津人对早餐极为讲究,白九更是个中好手。这时段正是早餐出摊的时候。前不久,白九被锁在了棺材里,拉到三千当铺。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白九的耳朵和鼻子却能听到声音,嗅到味道。

白九记得,那天从老西沽浮桥向北,闻到的第一家早餐摊子,是李记煎饼果子。这煎饼果子,别看做法简单,但是里面可有大讲究,先说这和面。正宗的天津煎饼果子,绝对不能用普通面粉,而是要用石磨绿豆面和小米面混合制成的“杂合面”。而且不能用清水和面,得用牛羊骨头熬的清汤。在众多的煎饼果子摊里,最讲究的当属小白楼后面的李记。别看他家摊子小,骨头汤里加晒干毛虾皮的,只此一处。

“咚咚咚!”白九狠命地敲着棺材盖子,大声喊道:“小白楼!”

潘虎臣一甩鞭子,赶着驴车奔小白楼教堂跑去。这小白楼是个绰号,原本是清代招商局总办徐润的祠堂,只因其建筑风格为白色中式两层楼房,故而得名。1902年,美、英私相授受,将美租界并入英租界。小白楼东傍海河航运码头,乃是人头涌动之地,数年间,已经发展成了外国佬、官老爷、洋买办等人的销金窟。白九躺在棺材里,闻着气味越来越杂,知道已经到了小白楼。当下紧闭双眼,回忆着上次到这片地方的场景。

白九想起,上次就是在这儿,他闻到了一股嘎巴菜的味道。这“嘎巴菜”本名为“锅巴菜”,天津话有口音,念来念去,就变成了“嘎巴菜”。白九记得很清楚,那嘎巴菜的味道一直在他鼻尖儿上绕了一炷香的工夫。天津的摊贩有讲究,各有各的地盘,就算是走街串巷,也只能在自己的地头转悠,不能过界。

白九将棺材挪开一个小缝,探出头来,对潘虎臣说道:“快找!附近有没有卖嘎巴菜的小贩。有就跟着他,他往哪个方向走,咱就往哪儿走!”

不多时,两个机灵的警员就跟上了一个还没睡醒的卖嘎巴菜的小贩,一大队警员簇拥着一架驴车,隔着两条街,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走了两三里地,那小贩揉了揉眼睛,一边叫卖,一边开始奔着来路走。

潘虎臣知道,他的地头应该就到前面那趟街。

“前面是哪儿?”白九躺在棺材里问道。

“海光寺!”潘虎臣应了一声。

这海光寺乃是津门古刹,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建成之初,名曰普陀寺。因院内遍栽葡萄,天津百姓俗称其为“葡萄寺”。而后,康熙巡幸天津,为普陀寺赐题匾额,更名为“海光寺”。光绪二十六年,海光寺毁于八国联军炮火,死里逃生的僧众们还没来得及重修,日军宪兵队就驻扎了进来,将一众和尚尽数撵出。这些和尚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只带走了康熙御赐的一口铜钟。这些和尚守在海光寺后巷,虽然穷困潦倒,以乞讨为生,但每日暮鼓晨钟,从无间歇。上次白九到此,就听到了一声雄浑的钟声。

白九让潘虎臣放慢速度,绕着海光寺兜圈。

“当——”一声钟响传来,白九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就是这儿……接下来是什么来着……”白九闭上了眼。

“吆喝!对!是吆喝!”白九猛地睁开了眼,将耳朵趴在了棺材边上,屏住了呼吸。

很快,钟声消散,西南方向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吆喝:“荤不荤,素不素,肉皮包子隔一路。隔一路,单一处,肉皮包子甭蘸醋……”

天津人吆喝,讲究个字正腔圆、有韵有辙、一气呵成、好懂耐听。买主一听,就知道你卖的是嘛玩意儿!吆喝得好听,绝对让人过耳不忘。

白九一听这卖包子的吆喝,就熟悉得不得了。

“往西南走!”白九拍了拍棺材盖子,潘虎臣掉转驴车,直奔西南方向,兜兜转转到了南市。白九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四处乱嗅,像极了他养的那只大黄猎犬。

白九在找一种味道,炸麻花儿的味道!

这天津的大麻花儿讲的是四个大字:料精货实。每根麻花中都要夹有一棵什锦馅酥条,这酥条还要和麻条、白条拧成5个花,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拧好了之后,用花生油微火炸透,出锅后再撒上冰糖和青红丝,食之满口余香。

天津城炸麻花的不少,但是能掌握好火候的不多。当然,对于一般食客来说,火大火小,只要不差太多,都是吃不出来的。但是对于白九这种馋鬼来说,火大火小,只需要在油锅边上一闻,就能了然于胸。

白九那天在这附近闻到过一股炸麻花的味道,火候控制可以说是一流。

“你闻什么呢?”潘虎臣问道。

“麻花儿,炸麻花儿的味道!”

潘虎臣站在驴车上,踮起脚望了望,不由得心里一沉:“完了,这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麻花儿摊子,哪个才是你那天闻到的啊?”

白九双眼蒙着布,歪着脑袋,拼命吸着气,轻声嘟囔道:“北边那个不对,火急了,焦香有余,甜香不足;南边那个也不对,火慢了,桂花儿的香味没留在面里,全都散出来了——走东边!东边那个是对的!”

潘虎臣扭头一看,下意识地说道:“东边?东边不又转回去了吗?”

白九舔了舔嘴唇,笑着说道:“他们是在兜圈子,好狡猾啊!听我的,往东走!”

潘虎臣一甩鞭子,赶着驴车往东去,顺着小白楼和海光寺又转了一圈。

“没错!我听到了两次卖包子的吆喝、煎饼果子是同一家,这就对上了!”

就在白九喃喃自语的时候,潘虎臣赶了驴车刚好经过侯家后。

滋啦——

不知哪家的后厨传来了一阵油锅翻炒的声音,白九大喊着潘虎臣,让他停车。

白九推开了棺材板子跳了出来,站到了地上,轻声说道:“很近了……很近了……这是哪儿?”

潘虎臣拍了拍白九的肩膀,说道:“这是侯家后啊!虽然破落了,但是人可还密得很,按理说……”

“不!柳爷是个疯子,而且是极其聪明的疯子,绝对不可以按常理忖度!这个炒菜的后厨,是哪家馆子?”

“老聚庆成。”潘虎臣答道。

说起这聚庆成,得先讲侯家后。侯家后这地方,位于三岔河口,北临码头,南近估衣街,西倚北大关,东靠大胡同,完全被繁华商区包围。其开辟之早为津门各地之先,商号密集,歌馆楼台相望,琵琶门巷,丛集如薮。斜阳甫淡,灯火万家,辫丝帽影,纸醉金迷。

天津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侯家后顶尖的饭馆号称“八大成”,分别是江叉胡同上的福聚成、聚升成、聚源成,归贾胡同的义和成、义升成,和中街的聚和成、聚乐成,还有宝宴胡同的聚庆成。这其中,尤以聚庆成最为奢华。

然而老话说得好:繁华往事如流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912年,闹了一场“壬子兵变”。驻防天津的张怀芝部趁乱火烧侯家后。“八大成”等诸多商家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他们倒的倒、逃的逃,剩下的不过是个空****的架子,门面还是那个门面,但是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了。当年的满汉全席、南北大菜、山珍海馐一样也做不出来,只能做些民间小菜,招揽一些普通食客。

“就是这股炒菜的味道,错不了!里面做的是八大碗。天津馆子,做桂花鱼骨,要先葱花炝勺,再煸鱼骨。唯有这家是煸鱼骨,再炝葱花。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就觉得古怪,这儿的厨子肯定不是天津厨子!我上次停的地方就是这儿。把这家店围了!快!”

白九伸手一指,潘虎臣赶紧下令,让警察们将这三层楼的饭馆在悄无声息之间围了个结结实实。

“这饭店掌柜是谁?”白九的话刚一出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兵丁扮作食客,连拉带拽地把一个腿都吓软了的老头儿架出来了。

“你叫什么?”潘虎臣一把揪住了那老头儿。

“老汉唐金河……”

白九拨开人群,走到老头儿眼前,急吼吼地问道:“店是你的?”

“是!我前年盘下来的。”老头儿抖得筛糠一般。

“你是哪里人?”

“老汉祖籍天津,家住宁河东槐沽。”

“你店里的厨子是天津厨子吗?”

“是啊!”

“不对!你在撒谎!天津厨子不可能连八大碗的味儿都做不正!”

老头儿一听这话,眼泪“唰”的一下就淌下来了,哆哆嗦嗦地问道:“各位警爷,现在饭馆子滋味儿不对都犯王法吗?”

白九一把将老头儿扶了起来,沉声说道:“这和王法没关系,你老实说,你那厨房是怎么回事?”

“我来之前这店就是人家的,我是人家雇来的掌柜,我只管在前面招呼客人,厨房是主家自己把持着……”

“主家姓什么?”

“姓柳!”

白九一咬牙,冷笑着说道:“大隐隐于市!好手段啊!”

白九这话刚说完,二楼突然开了一扇窗,窗户后面站了一个头戴红脸鬼面的中年文士,赫然是柳爷!

“白九啊白九!我终究还是小看你了,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坐坐吧。”

潘虎臣瞧见柳爷,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拔出了枪。白九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潘虎臣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杀了柳爷,你知道那些炸药埋哪儿了吗?”

言罢,柳爷“吱呀”一声,关上了窗户。

白九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进门,却被宋翊唤住。

“怎么?舍不得我吗?”白九嬉皮笑脸地揶揄了一句。

“小心!”宋翊目光闪动,隐隐红了眼眶。

白九见伊人动情,不由得豪气顿生,一拿架势,开嗓唱道:“曾记得过五关连斩过六员的将,那刀劈秦琪黄河滩,在虎牢关前战吕布,那力斩华雄酒未寒,那大江啊大浪我过了多少,那小小的沟渠怎能翻了船……”

白九一路唱一路走,穿过前厅,直取后院,后院正中有祠堂一座,大门洞开。祠堂的佛龛下面,露着一个漆黑的大洞,幽幽地冒着寒气。

白九咽了一口唾沫,一边唱曲儿壮胆,一边蹑手蹑脚地爬下了洞口,沿着下面的石阶向斜下方行去。

“胆大的蠢子你少要多言,我有心明天赴宴多带人弓马,那怕的是东吴耻笑谈,那到明天我单刀一口去赴他的会……”路越走越黑,洞越钻越深,白九的声音也越唱越小。

“呼——”一阵劲风吹过,过道两边的烛火“唰”的一声,全都亮了起来,白九下意识地抱头一滚,缩在了一处角落,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敢睁开眼睛,从手指缝儿向外看。

这地方,白九来过,正是那间三千当铺,门口还是那对楹联:酒色财气,来去大千世界;贪嗔痴妄,出入不二法门。

“这……”白九愣了一愣刚要起身,只见当铺的大门“吱”的一声开了,门后有四十几个挎枪持刀的大汉分立两侧,当中一桌一椅,正位上坐着柳爷。

柳爷看着满身狼狈的白九,张口嘲讽道:“就你这个软蛋样子,也好意思唱《单刀赴会》!”

白九老脸一红,站起身来,跨过门槛,坐在了柳爷的面前。柳爷伸手向上一指,缓缓言道:“此处是元末的一处古墓,深藏于地下,我也是偶然寻得,盘下了这家饭馆,将盗洞开在了后院,将墓室改成了我的大本营。想不到吧,侯家后这片地,百年前是荒郊,百年后却成了闹市,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真是无常啊!”

白九没心情听柳爷讲古,一拍桌子,大声喊道:“黄不同说,你要炸了海河大堤,是也不是?”

柳爷看着白九的眼睛,沉默了许久,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血债血偿罢了!”

“你要炸的是哪座堤?”

“炸药就埋在耍儿渡!”

耍儿渡本名“甩弯儿渡”,位置在齐庄西南、白庄西北,这里距众流交汇的通州不足五十千米,而两地的落差竟达十余米,地势呈喇叭状,大堤正扼咽喉,一旦被炸药爆破,大水奔涌而出的话……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两列鬼面大汉齐刷刷地拔出了手枪,对准了白九的额头。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儿是你的龙王庙吗?”

白九扭过头来,涩声问道:“那你想怎地?”

“陪我赌一把!”

“赌什么?”

“这边走,咱们换个地方!”柳爷侧身一推,在墙上推开了一扇小门,门口有两条岔道,一条通向碧绿色的寒潭,一条漆黑幽深,不知所往。

白九看了一眼那寒潭边上,零零碎碎的全是死人的尸骨和血肉。柳爷察觉到了白九的目光,轻声解释道:“我前不久又杀了很多人,没地儿搁,索性扔到了水里,我也是才知道,原来这潭水底下连着金钟河的老泥滩!好了,不说了,咱们走这边。”柳爷一把揽住了白九的肩膀,带着他钻进了那条漆黑的小路,路边有一架驴车,赫然是白九上次来三千当铺坐的那一架。

“请吧!”柳爷一摆手,白九轻车熟路地爬进了棺材,自己盖上了盖子。

“啪——”柳爷抡圆了鞭子,抽在了驴屁股上,那拉车的黑驴发出一声闷叫,迈开四条腿,拖着驴车“吱呀呀”地向前走去。

白九躺在棺材里,腹诽了一句:“他娘的,也不知道老子是命里犯棺材,还是命里犯驴车,这才几天啊,坐了好几趟驴车了……”

棺材里头熟悉的迷药味缓缓透了出来,可这次白九“嘘”了半天,也没尿出一滴来。

“完了完了,水喝少了……”白九没喘几口气,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九转醒,推开棺材盖。

哗啦啦——哗啦——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白九钻出棺材,向四周一看,只见此刻自己正落脚在一处河堤之上,脚下就是一条奔涌咆哮的大河。柳爷撑着一把伞,站在河边,看着起起落落的河水。

“这是……”

柳爷听到了白九的动静,回过身来,指着大河朗声作答:“这就是耍儿渡!那五百千克炸药就埋在咱们脚底下。”

“你疯了!”白九一声大吼,跑到了柳爷身边,揪住了他的衣领。

柳爷甩手将伞扔进了大河内,任凭雨水敲打着他瘦弱的胸膛。

“我心有惑,君可解否?”

“解如何?不解又如何?”白九反问。

“我心之惑,事关生杀……若你不能解,我只能用杀人来找答案。”

“什么惑?你他娘的到底有什么惑?要杀这么多人?”白九瞪大了眼睛,在大雨中暴喝。

柳爷摘下了脸上的鬼脸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瘦沧桑的脸。

“白九!你说什么是恨?”

白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恨,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雪恨,倒过来,让仇者痛,亲者快?”白九试探着答道。

“说得对!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有恨,我有大恨!我要雪恨,我要让仇者痛,亲者快。怎么才能让仇者痛呢?杀!唯有杀!才能让他们惧、让他们怕!我杀了二十年,可是,杀来杀去,杀来杀去……我的亲人越杀越少,我干爹死了!梁寿死了!连阿平也死了!那些仇人在死前痛不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干爹是淌血淌死的,他很痛;梁寿为了帮我一直在豢养山妖,你知道吗?要想让山妖认主,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割腕喂血给它喝,这样才能让大狒狒记住你的气息,梁寿也很痛;还有阿平,阿平因为我,因为我!他被人害了,砍了脑袋!我梦里无数次梦到他,梦里的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到十岁……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抱着我的胳膊,对我说:‘二哥,二哥我好痛!啊——啊——”

柳爷抱着自己的脑袋疯狂地大喊,通红的眼睛看着白九,歇斯底里地说道:“你不是能审尸招魂、入梦寻冤吗?你说!说!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白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张阖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柳爷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冷眼望着天,笑着说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我心里的病是因为我杀的人还不够多。我恨这座城,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

柳爷扯开了长衫,露出了干枯的胸膛,指着自己的心口对白九说道:“我这里锁着一只魔鬼!它的名字叫作恨!白九啊白九,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消除心中的恨?”

柳爷踉踉跄跄地挪了两步,走到了一棵大树旁,一屁股坐在了树洞边上,伸手从树洞里拽出了一盏油灯,用随身的西洋火机点燃了油灯,放回到了树洞里。

“咔嗒——”柳爷掏出了一把手枪。

他指了指那油灯,笑着说道:“引线就在这树洞里,只需要一枪,打爆这盏灯,火就能燃到咱们脚底下,到时候——砰!世界都会消失!”

白九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喊道:“你想怎样?”

柳爷站起身,抬起枪口对准了白九,冷声说道:“报仇啊!除了报仇,我还能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梁寿可是被你一箭射死的!”

“那你还等什么?动手啊!”白九被逼急了眼。

“我这个人虽然十恶不赦,但是平生最重信诺。龙王庙的老仵作,是你师父吧?当年他救了我和阿平,我对天发过誓,这桩恩情,我早晚报答,大丈夫恩怨分明,言出必践。老仵作虽然死得早,但是你还在……你有没有想过,你一路上坏了我那么多大事,我都没弄死你,你不觉得很诧异吗?不过,什么事都有个限度,老仵作救了我,你杀了梁寿,一命抵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了。而现在,我不得不杀了你!”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娘的在放屁!拖延时间就说拖延时间,搞这么多噱头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涨水,这半个月,连降大雨,秋汛之下,河水暴涨。但是只有水位达到最高的时候,炸掉大坝才能有摧枯拉朽的效果。其实你并不像你表现的那样镇定,那样智珠在握。我在侯家后带着警察围了聚庆成,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在等我,你是被我堵了个猝不及防,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脚上穿了一双雨鞋!有谁在家里待着没事干穿一双雨鞋?哼!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今天就是你动手的日子,我在你即将出门炸大堤的那一刻,把你堵了回去。

“你也算反应快,第一时间抓住了我不知道你要炸哪条大坝的盲点,引我进入地下,目的就是为了以我为人质,牵制住包围你的警察!警察见我在你手中,又不知道你的炸药到底藏在了哪里,肯定不敢强攻,你就这样赢得了斡旋的时间。但是你知道,这个时间是有限的,一旦警察失去耐心,早晚要强攻,所以你安排你那些个手下死守聚庆成,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同时,你带着我从密道出逃,把我扣在身边做人质,你知道我和宋翊关系匪浅,宋翊是宋市长的女儿,就算警察追上来,你用我的性命要挟,宋翊肯定就范,这也就等于给你留了一条退路。

“然而,你没有想到,这水涨得还是太慢,你带着我已经到了耍儿渡,河水还没涨到合适的高度,于是你故弄玄虚,演了一出戏码,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柳爷闻言,哑然失笑,挑着大拇指赞道:“好好好!老仵作当年不收我,却也找了个七窍玲珑的传人。只不过,刚才那番话,我确是出自真心,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犯不着和你解释。水涨得差不多了。”

白九一低头,瞬间发现,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涨到几乎和大堤平齐。

“都结束了……”柳爷一笑,将枪口对准了树洞里的油灯。

“且慢!”白九一声急吼。

“你输了。”

“哈哈哈哈,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柳爷啊柳爷,你就不想想,我明明看破了你的行藏,仍旧陪着你瞎折腾,是为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柳爷瞳孔一紧。

“时间!我也需要时间!”

“什么时间?”

“打败你的时间!”白九成竹在胸,猛地挺直了腰背。

“胡吹大气,打败我?好!我就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枪快!”柳爷一咬牙,对准了油灯,眼看就要扣动扳机。

“咔嚓——”天雷霹雳,一震之间,一只湿漉漉的猴子从树冠上一跃而下,抱着柳爷的胳膊,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那猴子牙尖嘴利,只一咬,就咬断了柳爷的一根食指。

柳爷强忍断指之痛,飞起一脚,就要踹碎那油灯。与此同时,白九扑了上来,抱住柳爷的脖子,向后一倒,把他拖倒在地。

“邓摘星!”白九扯着脖子一声大喊,一个肩膀上蹲着两只猴子的汉子从雨幕中钻了出来,正是白九的至交好友、耍猴儿的手艺人邓摘星是也。

两个时辰前,黄不同身死,白九越狱而出,刚跑到牢门前,白九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窝了回来,拾起地上的钥匙打开了牢门,放出了关在里面的冯老鼠。

冯老鼠以手掩面,哭着喊道:“九哥,我没脸见你!”

白九啐了口唾沫,张嘴便骂:“冯老鼠,这顿打你他娘的先记着,老子现在没时间和你讨论脸的事!黄不同的话你也听见了,柳爷要炸海河大堤,水淹天津卫,满城的老百姓命悬一线。我白九虽然不是什么人物,但也知道义所当为、有进无退的理儿,柳爷这人,智计百出,凭我一个人断然无法与他周旋,你现在赶紧去南市,找邓摘星,让他带着最机灵的猴子去挂甲寺门口等我,让那猴子一路尾随在我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切记,只能用猴子跟,人不能离太近,柳爷不是傻子。”

就这样,在挂甲寺门外,一只灰色的小猴儿在邓摘星的指挥下,一路飞檐走壁,跟着白九在天津城里一通绕圈,而后跟着白九钻进了聚庆成地下的古墓之中,藏身在驴车底下,跟着柳爷一路来到了耍儿渡。柳爷再机警,也没想到跟踪自己的会是一只小猴子。而邓摘星则带了七八只猴子,一只跟一只,远远地追在柳爷后头,也跟到了耍儿渡。

刚才白九故意和柳爷大喊,就是为了引起邓摘星的注意。邓摘星捕捉到了白九的暗示,指挥小猴儿在柳爷开枪的瞬间咬断了他的手指头,夺下了手枪!

此时,白九和柳爷滚作一团,在泥水中来回厮打,邓摘星一撸袖子就要来帮忙,白九一手掐着柳爷脖子,一手张开五指去抠柳爷的眼睛,同时歪着脖子大喊:“别管我,油灯快弄走,看看树洞边上还有没有引火的东西,把那洞口用泥巴封上!”

柳爷一顶膝盖,撞在白九的肋下,白九一声惨呼,被掀翻在地,柳爷挣脱白九,手腕一抖,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直奔邓摘星而来,白九在地上打了个滚,扯住柳爷脚脖子,两腿一盘,脚跟一蹬,踹在了柳爷的膝盖窝儿上,柳爷身子一歪,被白九扯倒在了地上。

“找死!”柳爷面露凶光,反手一刀,来捅白九,白九向后一仰,虽然躲过了要害,大腿上却也被划了好长一条口子。

与此同时,耍儿渡旁边土路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一身血的潘虎臣带着宋翊和一大堆警察,正拎着枪往这边跑。

“砰——”柳爷飞起一脚,踹飞了白九,扭头就跑,白九的一瘸一拐地爬起身,在泥水里一扑,拽着柳爷的腿,将他按倒在地。

柳爷看着瘦,劲儿却不小,他飞起一肘,正打在白九的太阳穴上,白九眼前一黑,手脚瞬间一麻。

“这是你自己作死的!”柳爷一只胳膊抱住了白九,另一只手攥紧了匕首,“噗”的一声捅进了白九的小腹。

柳爷一咧嘴,露出了一排森白的牙。

“我是跑不掉了,黄泉路上有你陪,我也不孤单了。”

“咳咳——”白九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柳爷。

还没跑到地方的宋翊,瞧见柳爷一刀捅进了白九小腹,整个人一僵,直接栽倒在了地上,潘虎臣举起手枪“砰砰砰砰”连发了数枪,尽数打在了柳爷的背上。

柳爷瞪圆了眼睛,发了声喊,抱着白九“扑通”一声扎进了汹涌的河水之中。

宋翊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几次从地上爬起来,跑了没几步,又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

“白……白……”宋翊已经吓傻了,舌头硬得发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知道指着河水大叫。

宋翊甩脱了鞋,跑到河边,就要下水,潘虎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宋翊。

“不行!水太急了,谁下去谁死啊!”

“不……白九……白九还在下面……”

潘虎臣强忍悲痛,沉声劝道:“他被扎了一刀,水这么急,他……他不可能活的……”

宋翊“扑通”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冲着河水哭道:“白九,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不是要亲我吗?你不是要亲我吗?你回来啊!我让你亲,让你亲了,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你回来,我亲你都行!”

说时迟,那时快,宋翊这头话音未落,河水里猛地伸出了一只手。

“哗啦”,伴着一声水响,白九的脑袋从水里探了出来。他一手扶着坝,一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了一个木雕的龙王像,那龙王像的正中赫然有一处被利刃贯穿的刀痕!

刚才柳爷那一刀正扎在白九怀里的龙王像上!

“我的亲娘啊!龙王爷显灵了——”白九一扁嘴,整个人哭出了声。

宋翊也破涕为笑,手忙脚乱地把白九往岸上拉。白九一边挣扎着上岸,一边问道:“我刚才在水里听你说,你要亲我?”

此话一出,宋翊的脸“腾”的一下红得发紫。

“你给我下去吧!”宋翊飞起一脚,将刚爬上岸的白九踹回到了水里。

“扑通——”白九落水,岸上传来一阵大笑。与此同时,大雨渐弱,刚涨上来的水,缓缓地退了下去。

柳爷一案,就此告破,天津城转危为安。

真个是:

大河流水泛清波,

鬼市蛇鼠分文武,

帮派英豪问几何?

当放手时应放手,

该舍得处需舍得。

万丈红尘一身剐,

梦醒方知身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