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傩神 壹~叁

楔子

1875年,农历丁卯年。

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持续大旱,灾情波及苏北、皖北、陇东和川北等地,农粮绝收,田园荒芜,饿殍载途,白骨盈野,饿死百姓达一千三百万以上,史称“丁戊奇灾”。

在这场天灾的影响下,大批饥民背井离乡,向东、向南逃荒,一路饥寒交迫,很多流民等不到赈灾的粮食,直接饿死在路边,河南十人九病,陕西人口只剩十之二三。灾情以山西、山东为最,甚至传闻有易子而食的情况发生……据史书记载,本次大灾实乃“二百三十余年未见之惨凄,未闻之悲痛”。

这一年五月,山西。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戴着一只红脸鬼王的面具在一座简陋的土台上舞动着铜铃木剑,跳着一种诡异的舞蹈——傩戏。傩戏起源于商周时期的方相氏驱傩活动。汉代以后,逐渐发展成为具有浓厚娱人色彩和戏乐成分的礼仪祀典。大约在宋代前后,傩仪由于受到民间歌舞、戏剧的影响,开始演变为旨在酬神还愿的傩戏。广泛流行于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贵州、陕西、河北等省。跳傩者头戴面具,俗称“脸子”,分列为一未、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贴旦、八小生,民间传说,跳傩可以沟通鬼神,驱鬼攘邪……

那少年饿得手脚发软,没跳多久,就气喘吁吁,脚下一个踉跄,大头朝下栽下了土台。

台子底下坐着一个比那少年还小的孩子,眼见那少年一头栽下,连忙跑上前去,摘下了那少年的面具,一边擦着他磕破的额角,一边喊道:“二哥……”

这是一对兄弟,哥哥叫柳鸣,弟弟叫柳平,是山西大同府柳家村人。柳家村世代跳傩,笃信巫神,在这场大旱里,不知跳了多少次傩,一次都没求下雨来。

柳鸣是个倔脾气,不信邪,一有点儿力气,就戴上面具,跳傩求雨。弟弟柳平从小性格懦弱,胆小多病,瞧见哥哥见了血,吓得眼圈都红了,狠命地摇晃着柳鸣,差点儿没把他摇吐了。

“哥!二哥!”

“别摇了,没摔死也让你摇死了。”柳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力地张阖了一下眼皮。

柳平破涕为笑,揉着眼睛说道:“二哥,我以为你醒不过来呢。咱村的老牛叔就是走着走着倒在路边了,再也没醒。”

“没事,你哥我命大着呢!”柳鸣狠狠地按了按咕咕乱叫的肚子,勒紧了裤腰带,扶着柳平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面具,就要往脸上戴。

“哥!别求了,没用的,老天爷不会下雨的。”

“小屁孩儿,你懂个蛋,心诚则……”

“明天咱就要走了!爹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商量好了,咱村一百多口子人,明天晚上落日后就出发,逃荒去。”

“逃荒?往哪儿逃?人离乡贱,多少逃荒的死在了路上,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爹说了,逃是死,不逃早晚也是死,兴许逃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咱们经直隶去天津,那靠着海,有鱼有盐。爹说了,天津守着漕运码头,肯定有粮,有粮就能活。”柳平对哥哥说道。

柳鸣闻言,默立良久。他忽地一咬牙,发出了一声无力的怒吼,将手里的木剑扔在了地上,用一双裂着口子的赤脚,发疯一般去踩那地上的木剑,口中不住地骂道:“贼老天!贼老天……你瞎了眼……瞎了眼啊!”

落日时分,柳家村大小一百多口子,扶老携幼,踏上了往天津逃荒的路。

柳家村难民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五月出山西,八月才到天津。离家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到了天津城下,就剩下不到四十人了。这其中,有的吃观音土胀死了;有的过荒山野岭,饿晕在路边,直接就被野兽拖走了;还有的染了疫病,活活熬死的。

当柳家村剩下的人历经九死一生到达天津城下时,却传来了一个噩耗——天津城封了!

清顺治九年,天津卫、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三卫合并为天津卫;雍正三年,升天津卫为天津州;雍正九年,升天津州为天津府,辖六县一州。

光绪年间,天津作为直隶总督的驻地,乃是拱卫京畿、发展洋务的重要基地。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天津,天津被迫开放,洋人先后在天津设立租界。这块九河下梢的要地,华洋并立、龙蛇混杂,多方势力在此纠葛。此时,恰逢南北大旱,众多灾民蜂拥至此,清廷为此甚是头疼,以“京畿锁匙、津门重地,严防乱匪贼人入城作乱”为由,关闭天津四门,禁止逃荒的难民入城,并令时任天津知府蓝光义放粮赈灾。

柳家村一行人刚到城下,就看到城墙上贴着告示。不少灾民虽然因为进不去城而恼怒,但是一看朝廷派了官员放粮,心里也就松了下来,毕竟对于灾民来说,有粮吃才是第一要务,能不能进城倒是次要的。

就这样,天津城外陆陆续续搭起了茅草棚子,安置下来,等着城里放粮救济。

然而,这些灾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脑袋里想的放粮和官府实际的放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天津城下的粮不但不免费放,反而在高价售卖!

城门外,两百多扛着洋枪的兵丁一字排开,护住了后面的粮车,粮车底下坐着一个头戴顶子,身穿官服的老爷,身前一张四方桌、一支笔、一本账。身边立着一块一人高的木牌,上面写着三行大字:“官府赈济,新粮贱卖;一两银子,五斤好米;钱货两清,童叟无欺。”

这米价可是真够黑的,一两五斤啊!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文钱,清朝康熙到乾隆年间,纵观大江南北,最优良的大米,市价也就是十余文左右一升,清代一升米大约合一斤半重,也就是说花上一两银子在康熙到乾隆年间足以买一百五十斤最好的大米。到了顺治、咸丰年间,虽然米价上浮,但是总体也能控制在合理区间。据军机处记载,同治二年,直隶省顺天府、大名府、宣化府的粮价,以谷子、高粱、玉米三种粮食计算,平均每石计银二两二钱七分。一石约为一百五十六斤,也就是说一两银子可以买六十八斤左右的粮。

此时,天津城下,官府在饥民面前,将粮价推到了一两五斤,连“丧心病狂”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官府此时的作为。

灾民们群情汹涌,围上来大声叫骂,那记账的官老爷一声令下,护粮的兵卒乱枪齐放,当时就打死了好几十人。

官老爷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弯腰擦了擦鞋底上的血,带着兵丁,推着粮车回了城。

官老爷刚走,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儿,一个一身胡绸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胖子就走了出来,朝着饥民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列位父老,在下蓝剑英,是天津城里同源当铺的掌柜,大家可以叫我蓝掌柜。

“各位,官家这牌子上明码标价的都写着呢:官府赈济,童叟无欺。你们拿钱,官府就给换粮。蓝某这里和大家说句掏心窝的话:别不知足,钱财都是身外物,银子是填不饱肠胃的,只有吃了粮食才能救命。

“官老爷不饿,和你们这帮灾民耗得起,可你们不行,你们饿啊,你们再这么饿下去,今儿倒下了,明天能不能起来都两说了。也罢,谁让蓝某人天生慈悲呢,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你们听好了啊,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没有买粮的银子,但是无所谓,虽然你们没有银子,但是我有啊!你们谁手里有首饰镯子、古董字画、瓷器古玩,凡是能值点儿钱的,到我这儿都能换钱!谁早换钱,谁就早买粮。

“要是连这些也没有……唉,我就再吃点儿亏!城里现在不少老爷太太的府上招使唤丫鬟,签了卖身契,包吃包住,还有月钱。我呢,愿意从中牵个线,十六岁以下的黄花闺女,一口价:二十斤米。别吵!别吵!嚷嚷什么啊嚷嚷,没人逼你们!”

蓝掌柜张开两手,压下了众灾民的喧哗,一边搓着手心里的两颗玉球一边说道:“明儿个一早,我还来,就在这城门楼子底下,给你们一晚上时间,好好寻思寻思吧!”蓝掌柜一拂袖,转身进了城门。

灾民们涌到城墙底下,又是哭号又是苦求,喊了大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们,到了日落时分,灾民们实在是喊不动了,只能收拾好地上的尸首,挖了个土坑,把死人一埋,缩回到了窝棚里。

柳鸣和柳平这哥俩儿跟着父亲柳文忠、二叔柳康年还有一个姐姐柳樱,从山西一路走到天津城,吃尽了苦头。他们本想着到了天津,就能吃上一口饱饭,却万万没想到在城下却遇到了这么一档子事。柳鸣少年心性,脾气倔,性子又急,白天的怒火往心里一窝,再加上这阵子挨饿挨得太狠,身子虚得厉害,到了后半夜竟突然发起了高热,浑身通红滚烫,直说胡话。

柳文忠和柳康年赶紧让柳平去打些冷水,用衣服浸水给柳鸣降温,可是怎么折腾,柳鸣的烧愣是退不下去,柳平急得直哭,怕二哥一命归西,一边甩着大鼻涕一边拽着老爹柳文忠,压着嗓子哭道:“爹啊!二哥是怎么了?他在老家的时候从没生过病啊!”

柳文忠老泪纵横,轻轻地拍了拍柳平的肩膀,哽咽着说道:“你二哥……他这是饿的……饿的啊!”

此时,柳鸣躺在破草席上,脑子里好像烧开了一锅开水,咕嘟嘟乱响,心脏跳得又沉又急,好像有一只疯狗在死命地撕咬他的胸膛。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四肢痛得好像针扎一般,骨头缝儿里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叮咬。他咬紧了牙,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我这是要死了吗?”柳鸣暗自嘀咕了一声,放弃了挣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待到柳鸣转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柳鸣一阵干咳,缓过神来,在柳平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

“二哥你醒了!你还烧着呢,肚子里没食儿可不行,快把这粥喝了。”柳平端着一个破碗,碗底有半碗白晶晶的米粥。

“米……米!”柳鸣见了吃的,下意识地接过了碗,狼吞虎咽般往嘴里倒。刚吃了半碗,柳鸣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闹饥荒,这半碗粥来得肯定不容易。

“爹、二叔、阿平,你们也吃一口——大姐!大姐呢?”柳鸣抻着脖子四处乱看,寻找自己的大姐柳樱。

“阿平,大姐呢?”柳鸣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自己的老爹双眼通红,咬着牙花子,浑身战抖;二叔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答话。

“大姐呢?”柳鸣一把抓住了柳平的脖领子。

“问你话呢?阿平!大姐呢?”柳鸣这一喊,柳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切,一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姐为了换粮食,把自己……把自己卖了……”

柳鸣听闻这话,只觉天旋地转。他低头看了看碗里的半碗粥,张阖了一下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大姐!”柳鸣挣扎着想爬起身,手一抖,“当啷”一声,瓷碗打碎了,碗里的粥撒了一地。

柳平年幼,忍不住饿,心痛得连忙趴下身子,伸着舌头,像一只小狗一样舔着地上的粥,尘土、沙子舔了一嘴,混着粥稀里糊涂地往肚子里咽。

柳鸣看着眼前这一幕,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他恨!他恨这个世道!

柳鸣急火攻心,再度昏了过去。

柳鸣这一昏就是七八天,期间醒来了四五次,每次柳平笨手笨脚地给他灌稀粥,他都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两眼望天,嘴唇机械地张阖着,柳平听二叔对自己说:“你二哥这是烧糊涂了,脑袋烧出了病,就算醒了,也是个傻子……”

柳家村逃荒到天津城下的村民,一共有四五十口,柳鸣的老爹柳文忠是族长,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挨饿。柳樱卖身换来的这点儿粮混着树皮、草根熬着吃,才吃了不到十天就吃没了,大家身上能当的东西早就当了,甚至连方圆二十里内,草根树皮早都被挖没了。

这一晚,柳文忠和柳康年一夜无眠,这俩人召集了柳家村里仅剩的十几个青壮年,商议着一件大事——入城偷粮!

原来,柳康年在外挖草根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城内排污的水道,可以潜水入城,柳康年赶紧把这情况汇报给了大哥柳文忠。

柳文忠思前想后,考虑良久,终于打定主意,将众人召集到了一起,沉声说道:“兄弟们,如今咱们耗在这儿,早晚也是饿死,倒不如趁着手脚还有力气,搏上一搏,这样反而能求来一线生机。”

此时,柳家村人早已断粮多日,这个时候,别说让大家偷粮,就是让大家杀人抢粮都没问题,这个时候的人为了填饱肚子,没什么是不敢干的。

三更天,柳文忠和柳康年把最后一点儿吃的混着前几日存下的老鼠肉放在锅里煮了,带着这十几个青壮汉子垫了垫肚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黑夜之中。

柳平还在酣睡,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谁?”柳平吓了一跳。

“是我!”

“二哥?”柳平定睛一看,捂住自己嘴的正是柳鸣,黑暗之中,他的两个瞳孔亮得刺眼。

“你好了?”柳平伸手摸了摸柳鸣的额头。

“呀!二哥,你还烧着呢……”柳平嗔怪道。

“别说了!顾不上这个了,爹他们还以为我睡着了呢,聊天的时候没背着我——他们……今晚要进城偷粮!”

“偷粮?进城?”

“咱叔发现了一条水道,能潜进去,咱们赶紧跟上,也潜进城里去,他们去偷粮,咱们去救大姐!”

“救大姐?”柳平虽然胆小,但一听说去找大姐,连忙一个骨碌爬起身来,跟着柳鸣向外跑去。他们在荒郊野地里穿梭,直到他们在一座小土包后头看到了一条污水河。

“低头!”柳鸣按住了柳平的脑袋,兄弟两人闪身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们慢慢探出头去,向河边一看,只见柳文忠和柳康年带着十几个村里的青壮脱了上衣,一个个扎进了臭气熏天的河水里,逆着水流向东游去。

“阿平!你怕不怕?”柳鸣摸了摸柳平杂草一样的头发。

“我不怕!”柳平摇了摇头。

“走——”柳鸣一声令下,两兄弟也下了水,向东游去。

下了河,两人没游出去多远,就在水底看到了一个开在城门上的圆形孔洞,上面的铁栅栏已经锈得腐朽不堪,当中被人撬开了一个大洞,应该是柳文忠的手笔。柳鸣在水底冲柳平打了一个手势,两人钻过孔洞,游了十几米,向上一抬头,连踩了几下水,终于将脑袋露出了水面。

“走。”柳鸣拉这柳平上了岸,顺着漆黑的小巷在城里来回穿梭。

“阿平,大姐被卖到哪家了,你知不知道?”

“那蓝掌柜说,大姐是去一家染布坊,给染布坊的太太做丫鬟。”

“哪家染布坊?”

“韩记染坊!”柳平年纪虽小,但记性一向很好。

“走!”柳鸣带着柳平,找了个没人管的荒井,提了桶水,和柳平冲了冲身子,爬到树上,用竹竿挑了两件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穿上。这俩孩子本就生得秀气,此刻稍微一收拾,便换了一副精神头,丝毫不像外面的难民。

俩人一路上自称是跟着掌柜来天津做生意的伙计,掌柜晚上出去喝酒,彻夜未归,故此出来找寻。哥俩儿一路走一路问,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韩记染坊的门口。

“走后门,爬墙进去!”柳鸣看了一眼门房的匾额,扯着弟弟,绕到了染坊后院,自己扒着墙头,先跳了上去,随后又把弟弟拽上来,两人一前一后翻进了院子里。

夜已深,染坊已经停了工,后宅的屋里还亮着灯,四五个中年男人在屋内推杯换盏,酒喝得正在兴头上。

柳鸣和柳平躲在门外,用手指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瞪着大眼睛往里看了一圈,一个女的都没看到。

“大姐呢?”柳鸣指了指屋里,张着嘴不发声,用口型向柳平发问。

柳平挠挠头,指了指里面:“我没记错,就是这儿啊!”

突然,屋内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问道:“老韩!听说你前几天从城外买了老婆,人呢?领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对啊!听说才十六。哎哟,那叫一个嫩……领出来看看呗!”

“对!就是看看,韩掌柜,我们还能吃了小嫂子不成?”酒桌上的人纷纷起哄。

这时,只听那韩掌柜打了一个酒嗝,一拍桌子,大声骂道:“不提那小浪蹄子还好,一提她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为何?”众人不解。

“他娘的,老子买她回来,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妈了个巴子,碰都不让老子碰,老子一要拉她上床,她就寻死觅活,对我又咬又挠的。你看看,这手还有牙印子呢!”

“反了她了还,一个买回来的东西,还敢不听话,你抽她啊!”酒桌上的人纷纷起哄。

韩掌柜又喝了一杯酒,打着舌头骂道:“抽啊!买回来这些天,我哪天不抽她?可这个小贱人,就是头倔驴,怎么打也不服。嘿嘿,不过没事,老子治不了她,有人治得了她。”

“这话怎么说?”

“卖了!我把她转手卖了!卖进了咱这儿有名的窑子——春宵楼。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啊,哈哈哈哈,卖了十五块大洋,我从蓝掌柜那儿买的时候,才花了十块大洋,一来一往,老子净赚了五块!”

酒桌上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夸那韩掌柜生财有道。

韩掌柜美得喜不自胜,端着酒杯,得意扬扬地说道:“我跟那老鸨子说好了,等着她把这小贱人**明白了,这头一夜,我出五块大洋包了!哈哈哈哈,到时候,大家同去,照顾照顾那小贱人的生意。记住了,那小贱人叫柳樱,樱花的樱!哈哈哈,同去!同去!我做东!”

“敬韩掌柜!”屋内推杯换盏,放声大笑。

屋外的柳鸣睚眦目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从院子里拎起一块砖头,就要往里冲,柳平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柳鸣,急声说道:“二哥,你冷静点儿,先去找大姐,找大姐……”

“外面什么声音?”正在屋内喝酒的韩掌柜放下手里的酒碗。

“走啊二哥,走啊!”柳平使劲儿拽着柳鸣。

“吱呀——”房门被醉醺醺的韩掌柜推开了,晕晕乎乎的韩掌柜扫视了一圈,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哪有什么声音,估计是老猫逮耗子,赶紧过来吧,接着喝!”桌子上的众人生拉硬拽地把韩掌柜叫了回去,添上酒,继续喝。

柳鸣和柳平爬过了墙头,在街巷间一阵狂奔,问了两三个路人,找到方位,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春宵楼的门外。

春宵楼,披红挂彩,楼高三层,莺莺燕燕,歌舞满堂。哥俩儿在前面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机会混进去,只能依着老路子,绕到后院爬墙。柳鸣和柳平刚爬到墙头,只见柳平瞪大了眼睛,猛地向楼上一指,柳鸣回头看去,只见三楼处“砰”的一声开了一扇窗户,衣衫不整的柳樱银牙紧咬,大头朝下,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大姐!”柳鸣一声哀号,和柳平跳下了墙头,跑了过去。

柳樱早已气绝,手里攥着一把剪刀,瞪大了双眼,血流了一大摊。柳鸣抱起了柳樱,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胳膊,只见大姐的手臂、脖颈,还有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鞭打的瘀青。

“大姐……都怪我……我没用啊!”柳鸣和柳平抱着柳樱的尸体,跪在地上哀号。

与此同时,不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老鸨子叫骂道:“这个该死的小浪蹄子,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还敢得罪老娘的客人!”

“二哥!来人了,快走吧!”柳平淌着鼻涕,红着眼睛拽了一把柳鸣。

这一次,柳鸣没有犹豫,只见他掰开柳樱的手,取下了那把剪刀,轻轻地剪下了柳樱一缕头发,攥在掌中,轻轻掩上了柳樱的眼皮,冷声说道:“大姐,弟弟先走了!我对天发誓,不报此仇,枉为人!”

柳鸣一咬牙,拽着柳平,爬出了院墙。刚跑出去没多远,兄弟俩就见远处敲锣打鼓,甚是热闹。一个挎刀的兵丁,拨开热闹的人群,领着一百多兵卒,押着十几辆囚车,大声喊道:“众位街坊,今有城外的飞天大盗,趁着天黑爬进城内,烧杀抢掠,劫取钱粮,幸被我们巡城的兄弟捕获!为了保护城内百姓的安全,我们是拼死搏斗啊!为了擒下这几个贼人,弟兄们伤的伤、死的死。唉,说好了,明日一早,各家铺面收碎银子两钱——哎嘿哎嘿!别着急走啊!这事我得交代明白了,这银子可不是收到我兜儿里的,是给那些受了伤的兄弟看病的,丧了命的兄弟抚恤孤儿寡母的……谁要是不给,哼!那我可就得怀疑了,你们是不是和这些乱匪有勾结!”

那敲锣的兵丁一声喊,看热闹的百姓“唰”的一声全都散开来,各回各家,紧紧地关上了门窗。

“嘿嘿,不用你们躲,咱明天见!”

“当——”一声锣响,囚车“吱呀呀”向前而去。

柳平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囚车里的人正是自己村的人,其中还有自己的父亲和二叔。

“二哥!是咱爹!是咱爹!还有二叔……后面那些都是咱村的!”

“我看到了!看到了!”柳鸣急得直跺脚。

“咋办?二哥!”

“还能咋办?拼了呗!”

“就咱俩?咋拼?”

“先跟着!找机会!”

囚车一路向西,走走停停,每到一处,那敲锣的兵丁都出来呼喝一阵,让沿街的商户百姓明早交两钱银子,名曰“护城费”。

在城里转了小半圈,后面一个骑马的官困得直打哈欠,一摆手,把那敲锣的兵丁叫了过来:“李五子!”

“董大人!小的在。”敲锣的兵丁一弯腰,站到了马前面。

这骑马的官,正是天津城正五品的城防营守备,姓董名铎。

“城里头转了几圈了?”董铎不耐烦地问道。

“回大人的话,才半圈。”

“得,不转了!转半圈得了,另外半圈明天直接收银子,不给就打。他娘的,老子今晚抓这几个贼人已经很疲倦了,要不是为了要这个什么……什么费来着?”

“护城费!”李五子赶紧提醒道。

“对!护城费,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不出来呢。行了,显摆显摆,让老百姓知道咱不是白拿他们的钱就得了,剩下的事你来办!我得去春宵楼休息休息了!”

“大人,这接下来?”

“按老规矩办,拉到荒地里一刀一个,就算了事。”

“嗻!”

董铎打马刚要走,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一勒缰绳,转过身来,对李五子说道:“这事要利落,别留活口,这几个人毕竟不是什么飞天大盗,都是些饥民,一旦传出去,说咱们杀良冒功,名声不好。”

“明白!大人放心。”

“去吧!”董铎一挥手,转身打马,直奔春宵楼。

李五子带着百十个兵丁,压着囚车来到了城南附近,灾民都堵在城西、城北,天津城连着九条河,城墙又高又险,灾民绕不过来。故而城南墙外,一片漆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一片大柳树,在夜风中摇曳。

“就这儿吧!”李五子掏了掏耳朵,让兵丁们将柳文忠、柳康年还有十几个大柳树村的村民拖出囚车,按在地上,取出了他们嘴里塞着的麻布。

同时,三十四号兵丁取下了囚车的铁锹,围着一棵粗壮的柳树,开始挖坑。

“冤枉啊,老爷!冤枉啊——”柳文忠嘴里的麻布一取出,便带着一众村民跪在地上哀号,不住地叩头,磕得满头鲜血。

李五子坐在一截树墩上,摆手说道:“别哭!别叫!都没有用,看到这片柳树了吗?底下埋着的,不只你们这一份儿,死之前,他们都跟你一样,又喊又叫的。唉!都死到临头了,不如省点儿力气,留着到底下去求阎王爷,好教你们来世投个好胎。”

柳文忠闻听此言,直急得五内俱焚,挣扎着直起身来,看着李五子大声喊道:“我们就是想吃一口饱饭,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李五子甩了甩脑后的大辫子,笑着说道:“我就是个大头兵,您甭问我,问了我也不知道,您要真好奇,您问皇上去啊!哎哟,咱这皇上才四岁,估计也回答不了您。再说了,你就是要死了,估计也见不着皇上!这样吧,到了底下,您去问问先皇,看看他老人家怎么说。”

“狗官!我跟你拼了!”柳康年挣扎着起身,想扑上来和李五子拼命,却被绳子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只能在地上来回翻滚,抻着脖子,去咬李五子的脚趾。

李五子一声冷哼,抡起手里的刀鞘,劈头盖脸地对着柳康年的头面就是一顿暴打,柳康年满头流血、牙齿都脱落了数颗,依旧在地上扭动不休,高声喝骂。

躲在暗处的柳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向四周一扫,只见不远处,一匹拉囚车的马在荒地里吃草,越走越远,溜达到了齐腰深的野草甸子里。

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种田人家的孩子,自小就是伺候牛马的好手,兄弟二人深知马匹习性,轻车熟路地将马从车上解了套,二人拽着马嚼子,翻身上了马,柳鸣两腿狠命一夹,抡起马鞭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啪”的一声抽在了马屁股上。那马吃痛,一声嘶鸣,四腿一扬,蹿出了草甸子,发了疯一般冲进了人群之中。

“怎么回事儿?!”李五子瞧见快马奔来,吓了一大跳。

那疯马在柳鸣的鞭打下,狠命地掀翻了两个兵丁,冲到人群里就是一阵乱撞。

“爹、二叔,我们来了!”骑在马背上的柳平一声大喊。

“胡闹——快走——走啊——”柳文忠看见马背上的两个儿子,急得直跳脚。

“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柳鸣倔得厉害,咬着牙喊道。

“你这逆子,逆子啊!带着你弟,走!”

此时,一众兵丁也从慌乱之中缓过神来,列好了队列,长枪一捅,瞬间将疯马戳翻,柳鸣和柳平在马背上被掀倒,滚落在地上,十几个兵丁一拥而上,转眼间就将俩兄弟捆了个结结实实。

李五子抹了抹头上的汗,喘着粗气说道:“敢情这儿还有俩漏掉的,得嘞!一勺烩了吧!杀!”

李五子一摆手,围成一圈的清兵手中长枪猛戳,一枪一个,枪头直扎胸膛,柳康年和柳文忠强挺着身子,死死地将柳鸣和柳平护在身后。

“噗——”一杆长枪穿过了柳康年的胸膛,柳康年一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沫子,喷了柳鸣一脸。

“二叔!二叔!”柳鸣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号。

就在此时,一片刀光闪过,李五子腰刀一扫,柳文忠的脑袋猛地飞上了半空。

“咕咚——”柳文忠的脑袋滚落在地,就停在柳鸣的脚边。

“爹!”柳鸣几乎晕厥过去。

“李把总好刀法!”一众清兵拍手叫好,恭维着李五子。

柳文忠的脑袋双目圆瞪,张大了嘴,和柳鸣交相对视。

李五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缓步向柳平和柳鸣走去,只见李五子缓缓举起了刀,说道:“还有两个小的,杀完就收工!”

“唰——”李五子的刀刚劈到半路,黑夜之中,一只白翎箭电射而来,“噗”的一声扎进了李五子的咽喉。

李五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喊,就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鸣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李五子的尸体,随后一扭头向箭来处瞧去,只见齐腰的乱草之中,一个黑衣蒙面的汉子,背后背着一只箭囊,两腿飞奔,如一道闪电,五步发一箭,一箭杀一人。

没等众兵丁反应过来,这黑衣蒙面的大汉已经射翻了十几个人,孤身冲进了人堆里,一手捞起柳鸣,一手捞起柳平,转身就跑。众兵丁没带洋枪,只能拎着长矛从后追赶。那黑衣大汉腿脚堪比奔马,没跑多远,就将那些追赶的兵丁远远地甩开了。

柳鸣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被那汉子夹在肋下,带到了一间破庙内,那破庙上有匾额一方,浓重的灰尘掩盖着三个大字——龙王庙。

那汉子进了庙门,将柳鸣、柳平两兄弟放下,转身掩上了庙门。

柳平不知何时晕了过去。柳鸣扶起弟弟,使劲摇晃着他,那黑衣大汉看了看柳平,又抓过柳鸣的手,摸了摸他的脉象。

沉声说道:“他是吓的,睡一觉就好了,问题不大。倒是你,已经发热烧坏了肺脉,再不治,当心小命!”

说完这话,那黑衣大汉扯下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浓眉阔口的脸。

那黑衣大汉走进了龙王庙,撩开一片帷幔,后面密密麻麻的是一排排药柜,那黑衣大汉极其熟稔地抓药配伍,寻了个小罐子,支上一个小火堆,上面架着药罐子熬药,下面在炭灰里焖了两个土豆。火光吞吐,照在了他看不出悲喜的脸上。

柳鸣看了看黑衣大汉背上的弓,将弟弟轻轻放到一边,“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战抖着嗓子说道:“请恩公收下我,教我本事!”

黑衣大汉抬起头,从火堆上取下了药罐子,用纱布裹着罐子口,滤出了药汁儿,倒在碗里,递到了柳鸣身前。

“喝了它,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柳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过黑衣大汉的药,仰头喝干。黑衣大汉叹了口气,一边用木棍拨弄着土豆,一边轻声说道:“你体内的病,乃是正气不振,风邪入体所至,再加上七情劳燥……唉!看你呼吸急促、舌苔厚黄、恶寒无汗、眼底混浊,显然你这病已经渗进了骨子里,不除根的话,恐怕会影响你的寿数……”

“寿数?不重要!只要我能报仇雪恨,能活多久,我不在乎!请恩公收下我,教我本事——”

黑衣大汉看着柳鸣的瞳孔,摇头说道:“你眼中有大怨大恨,我的手艺不适合你。”

“什么?”

“我是个仵作,干的是验尸入殓的晦气行当,从祖师爷那辈起,便逃不开五弊三缺,要么鳏、寡、孤、独、残,要么缺钱、短命、无权。所以说,我的手艺,不适合你。今晚我只不过是帮人下葬,路过城南的荒地,见你兄弟年幼,不忍你们含冤丧命,才仓促出手将你们救下。拜师之事,休要再提。”

柳鸣见那黑衣大汉语气坚决,自知拜师无望,不由得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他望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喃喃自语道:“大仇不报,我柳鸣枉为人……与其苟活于世,不如……”

柳鸣眼中冷光一闪,一把摔碎那药碗,抓起一片碎茬儿就往脖子上捅,亏得黑衣大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柳鸣的手腕。

“你这是作甚?”黑衣大汉急道。

“不能为父报仇,柳鸣枉为人子。你既不肯收我做徒弟,我不如一死了之!”柳鸣歇斯底里地喊道。

“人活于世,岂能妄言轻生?我不教你,你大可去寻别人,三百六十行,能人千千万,为何非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黑衣大汉掰开柳鸣的手指,将瓷片夺下来,扔进火堆中。

柳鸣缩在地上,涕泪交流,不住地抽泣。那黑衣大汉听得烦躁,霍然起身,从神龛上的龙王像后取出了一葫芦烈酒,拔开塞子,递给了柳鸣,皱着眉喝道:“昼也哭,夜也哭,你能哭死仇人否?”

柳鸣闻听此言,强忍悲切,接过酒葫芦,一仰头,一口烈酒入喉,烧得柳鸣五脏六腑血脉贲张。

“啊——”柳鸣跪在地上一声大喊,不多时就将那葫芦里的酒喝了个精光,整个人红着脸趴在地上,酣睡过去。

黑衣大汉拾起酒葫芦,将灰堆里焐好的两个热土豆用破布包好,塞进了柳鸣的怀里,而后仔细拢了拢火堆,轻声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柳鸣的额头,自言自语道:“酒催药力,明儿一早就该退热了吧。”

翌日清晨,柳鸣幽幽转醒,在地上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向四周一看,龙王庙里除了在灰堆边上熟睡的柳平,空无一人。

“阿平!阿平!起来了!起来了!”柳鸣使劲儿推了推柳平,柳平缓缓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的柳鸣,傻傻地问道:“二哥,这可是到了阎王殿?”

“没死?”

“对!咱们被一个……”柳鸣刚要说话,忽然伸手往怀里一揣,摸到了一包东西,柳鸣伸手一掏,拽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三个捂熟的土豆。

“哥!是吃的!”柳平惊声叫道。

柳鸣此刻也饿得饥肠辘辘,兄弟二人顾不上说话,一人一个土豆,抱着一顿狂啃。

吃完了土豆,柳鸣拉着柳平往外走,途经门口时,柳鸣一转身,拉着柳平拜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道:“阁下救命之恩,待我大仇得报,定当报偿!”

言罢,柳鸣振衣而起,拉着柳平,大步而去。

柳鸣刚走不久,龙王庙的屋顶上一道人影一闪,黑衣大汉从高处一跃落地,看着柳鸣远去的方向,喃喃说道:“仇仇仇!愁愁愁!满腔怨,一身恨!哎呀呀,不适合,不适合。我这手艺想传下去,还需得找个心大的徒弟。”

话说这柳鸣和柳平兄弟在龙王庙辞别了黑衣大汉,沿着那条臭水沟潜出了天津城,跟着逃荒的流民一路向东。要说这一路上的凄惨情形,实在难以言表,真真儿的跟那诗文里写的一模一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自直隶往山东,一路上所经村镇,听不到一声鸡鸣和狗叫。为啥?能吃的肉早都被饿疯了的人吃干净了!父弃子,兄弃弟,夫弃妻,到处都是哭声。越往前走,路边的死尸越多,到了晚上,无数瘦得皮包骨头、眼珠子直发蓝的人就从林子里钻出来,在路边游**,拎着刀斧,拦路打劫。

饥饿,将人间变成了地狱!

“啊——滚开——”柳鸣满头是血,拼命挥舞着一把生了锈的柴刀,将几个围上来的强盗逼退。

“滚——别碰我弟弟——”柳鸣一声大喊,瞪大了通红的眼睛,龇着牙,抡圆了柴刀狠命在半空中虚砍,从一个强盗的手里抢回了双眼紧闭、面色灰白的柳平。

“阿平!阿平!”柳平软软地瘫在柳鸣的背上,出气多,进气少。

强盗里领头的人叹了口气,指着柳平对柳鸣说道:“你弟弟活不了了……”

“闭嘴!滚!滚开!我弟弟没有死!没死!谁敢碰阿平,我就杀了谁!”

柳鸣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里的刀,状若疯癫,众强盗不敢硬抢,但又看出柳鸣两腿发抖,嗓音发颤,一看就是饿了多日,现在全靠一口气强撑,过不了多久也得饿倒下。

“看你能撑多久……”众强盗咕哝了一句,围成一个半圆,将柳鸣围在了一棵歪脖树底下。柳鸣背靠着大树,一手护着昏迷不醒的柳平,一手攥着柴刀,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强盗们。

柳鸣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是他不能倒!

“阿平,阿平,别睡啊!别害怕,二哥在呢……”柳鸣不断地跟柳平说话。

强盗们瞧见柳鸣气力不济,相互对视了一眼,缓缓地向柳鸣逼去。

柳鸣背靠着大树,拼命挥舞着手里的刀,他的眼前一片昏花,人影上上下下晃动。

“滚开——滚开——”

一个强盗瞅准机会,一抡木棍,打掉了柳鸣手里的刀。

“上啊!”强盗们发了一声喊,扑到了柳鸣的身上,七八个强盗按住了柳鸣,四个强盗拖着柳平就往外跑。

“阿平!”柳鸣一声怒吼,一口咬在了一个强盗的手腕上,脑袋向前一顶,撞断了他的鼻梁。

“倒下吧你!”一个强盗发了一声喊,拽住了柳鸣的脚踝,将他拖倒在地。

不远处,强盗们已经在柳平身上搜刮着值钱的物件。

“啊——啊——”柳鸣在地上拼命地挣扎。

“我杀了你们——你们放开我弟弟——”

强盗们根本顾不上柳鸣的怒吼,一心顾着洗劫昏迷的柳平。

就在柳平被洗劫的时候,自林子深处猛地飞出了一块碎石,“当”的一声砸在了那强盗的手腕上。

众强盗闻声看去,只见林中一道身影腾空跃出,赫然是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那老僧落地之后,纵身一闪,钻进了强盗当中。他手捻一根乌木棒,指东打西,进退之间,威不可当,顷刻便将强盗们打得头破血流,轰然散去。

那老僧持棍一拨,挑开了绳索,将柳平揽在了怀里。他伸手在柳平鼻子下一抹,喃喃自语道:“还好!还好!一息尚存……”

柳鸣挣扎着从地上爬到老僧身边,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此时,柳鸣屡遭凶险,失血颇多,再加上连日饥饿,粒米未进,以至于这屈膝一跪,竟然再没力气起来。

老僧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了一阵,只掏出了半张干饼。老僧胡须一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半张干饼一分为二,一边和着水,一点点往柳平嘴里塞,一半递给了柳鸣。

“孩子,你也吃一点儿吧……”

柳鸣跪在地上,看了一眼那老僧,只见那老僧嘴唇发白,形容枯槁,一看也是饿了许久。柳鸣知道,这老僧纵使武功再高,终究还是要吃饭的,此刻这老僧只有半张饼,万万是不够三个人分的。这老僧既然肯仗义救人,又愿将仅有的半张饼拿出来,说明这老僧也是个品德过硬的得道高僧。

“也罢,将阿平托与他照看,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老和尚的武功高,倘若再遇上强盗,至少能护阿平周全,总好过跟着我。”

心念至此,柳鸣一咬牙,从地上拾起一把匕首,用布裹好,揣在了怀里,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树,站起身,冲着老僧说道:“大师,我不饿。这饼,您留着。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若是他能活下来,烦劳您转告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天津卫的南城下等他,三天为限,若是我还没来……就不必再等了……”

柳鸣将弟弟托付给了老僧,一路向东,强撑硬耗着不倒,又走了七八里地,行至一处荒丘,此刻正逢月上中天,四下无人,遍地野冢,阴风阵阵,虫鸣啾啾。

“我莫不是,要死在这儿了……”柳鸣手脚一软,栽倒在地,用手一支,靠在了一处坟包上。柳鸣脖子一扭,本想去看看那坟包前面立的石碑上写的什么字,却突然发现这坟包的后面被人掏了好大一个洞,黑黢黢的直通地下。

柳鸣莞尔一笑,摸着坟包前的石碑轻声说道:“老兄啊老兄,你也是个苦命人,这乱世里头,活着难,死了都别想消停,但愿那些个挖坟掘墓的能给你留个全尸……”

说着说着,柳鸣一阵阵脑袋发晕。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他暗自思忖道:“他娘的,看来贼老天是不让我活下去了。”

想到这儿,柳鸣下意识地往坟包后头那洞口一瞧,自言自语道:“也罢,趁着还能动,自己给自己葬了吧!”

柳鸣咬着牙一鼓劲儿,蹲下身,冲着那石碑拱了拱手,笑着说道:“老兄!借贵宝地……咱俩也做个伴儿。”

说完话,柳鸣一低头,顺着坟后那大洞就往下爬,那盗洞挖得还算宽敞,呈“之”字型往下延伸,盗洞边上还有烧剩下的半截洋蜡。柳鸣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着了洋蜡。他举着火苗,爬了不出六七米,就钻进了墓室。这墓室呈拱形,用青条石撑起了钉子,方圆约有十几米。当中一口红木棺材被掀翻到了一边,一具早已枯朽的骨架子倒在一边,上面已经风干的寿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尸体上,数只小老鼠在尸体的腔子里爬来爬去。

柳鸣举着洋蜡,用火光轰走了老鼠,他轻轻抱起那尸体,把它放进了棺材里。棺材底下,陪葬的东西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断成两截的木拐杖。柳鸣拎出那根木拐杖,走到盗洞边上,用拐杖的弯头当铲子,一阵戳刨,将洞口弄塌了半边,又强撑着气力,挪动着棺材盖子,挡在了洞口。

柳鸣拍了拍手上的土,喘了两口气,走到棺材边上,把腿往棺材里一迈,弯腰将那具枯骨往边上挪了一下,倒出个半人宽窄的地方,一缩身,躺了进去。

柳鸣吹灭了洋蜡,在棺材里伸了一个懒腰,轻轻地摘下了腰上带着的傩戏面具。这个面具是他十岁生日那天,老爹亲手做的,柳平哭闹了不知多少次,柳鸣都没有给,而这面具,此时也成了柳鸣对故乡血亲的唯一念想。

柳鸣摩挲着面具,自言自语说道:“也罢!就这儿吧!老兄,咱们挤挤,你不介意吧?”

说着说着,柳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柳鸣刚晕过去没多久,地上的坟包后头就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盗墓贼,老的叫梁擅,小的叫梁寿,老的五十六,小的才十五,此二人乃是一对亲生父子。

梁擅嘬了一口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沉声说道:“这年头大江南北闹饥荒,干咱这行的多了去了,挖坟的比坟都多。不过,看这洞口的泥痕,应该只有人爬进爬出,棺木应该还在里面,看这坟包和墓碑,里面葬的人非富即贵,用的棺木必然是好木料。虽然里面的陪葬品被人捷足先登了,但是咱使把子力气,把棺材拖出来,说不定也能卖个好价钱!”

梁寿搓了搓手,脱下裤子,在一块破棉布上尿了一泡童子尿,然后将那麻布系在脸上,捂住口鼻(民间传说,童子尿遮口鼻能隔绝阴阳)。

“爹,我下去了!”梁寿紧了紧裤腰带,左手拎着一把小巧的鹤嘴锄,右手提着一盏灯笼,当先钻进了盗洞。

没爬出多远,梁寿一抬头,瞧见前面的洞口被人堵住了。梁寿年纪虽小,干盗墓的年头可不短,这等小手段还挡不住梁寿。

“呸——呸——”梁寿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将灯笼摆在旁边,抡起鹤嘴锄“当当当”一顿乱刨,没几下,就将挡住洞口的棺材板子刨了个稀巴烂。梁寿一缩脖子,就从洞口钻进了墓室。

“刮得是真干净啊!”梁寿打着灯笼在墓室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墓室空空****,简直就是“坟徒四壁”。

梁寿咂了咂嘴,走到棺材前面,打着灯笼往里一照,影影绰绰地发现棺材里躺着两个人,背靠背躺在一起。

“还是个合葬墓……”梁寿喃喃说道。

要说柳鸣这厮真是命硬,别看饿得头晕脑涨,但晕过去了好久也没死。刚才梁寿刨棺材板的时候,柳鸣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只不过四肢没劲儿懒得动。

此刻听见有人靠在棺材边上说话,柳鸣下意识地一翻身,扒着棺材边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顺口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柳鸣戴着那红面鬼王的傩戏面具,在黑暗的棺木中挺身坐起,口吐人言,吓得梁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浑身好似筛糠一般乱抖。他瞳孔急剧收缩,牙齿咯咯乱响,过了好半天,才张大了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诈尸啦!”

梁寿这一嗓子,顺着盗洞传到了地上,梁擅听了哪儿还坐得住,一个虎扑蹿进了盗洞,直接就跳进了墓室,拽出了腰后的葫芦,拔开塞子,将一葫芦的黑狗血劈头盖脸地洒在了柳鸣的脸上,拉着梁寿就要往外跑。

柳鸣被这一头黑狗血吓了一跳,一抹脑袋,一头发的狗血,又腥又臭,柳鸣又急又气,站起身,爬出棺材,拦住了盗洞口,大声喝骂:“你们干什么?”

梁擅惊得魂飞魄散,暗自嘀咕:“天啊!黑狗血都不怕,这是遇上尸仙了吧!”

“爹——”梁寿“哇”的一嗓子哭了出来。

柳鸣毕竟是少年心性,瞧见这一幕,早就憋不住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见柳鸣发笑,梁擅父子一下傻了眼。柳鸣摇了摇头,摘下了头上的傩戏面具,靠着棺材,坐了下来,摆手说道:“你们走吧!这地方值钱的东西都被刮走了,我马上就要饿死了,你们若是念着萍水相逢是场缘分,就帮我把上面的土填了。”

梁擅揉了揉眼睛,缓缓站起身来,提着灯笼,看了看柳鸣,发现这孩子和自己的儿子梁寿差不多大,只是面黄肌瘦,瘦得吓人。

“唉!”梁擅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窝头,递给了柳鸣。

“你这是……”

“孩子!先吃一口吧!”

柳鸣吞了一口唾沫,接过了窝头,狼吞虎咽般塞进了嘴里。少年人本就亲近少年人,梁寿见柳鸣不是僵尸,歪着脑袋挪了过去,从腰上解下水囊递给了柳鸣,小声问道:“俺叫梁寿,你呢?”

“柳鸣!柳树的柳,鸟鸣的鸣。”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梁寿此话一出,柳鸣不由得悲从中来,红着眼睛,不住地摇头。

这一夜,柳鸣坐在黑漆漆的墓室里,和梁擅父子围着灯笼聊了一宿,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梁擅既唏嘘感慨柳鸣的遭遇,又恼恨官府的残暴冷血,梁擅与柳鸣越聊越投缘,索性收了柳鸣做干儿子。

就这样,柳鸣和梁寿成了异姓兄弟,两个人跟着梁擅走南闯北,昼伏夜出,以盗墓挖坟为生。

又过了三年,梁擅带着柳鸣和梁寿和另一伙盗墓贼联手,下了一个大墓,墓中葬品颇丰,另一伙盗墓贼起了歹心,欲将梁擅三人灭口,独吞墓葬。幸得柳鸣机警,发觉得早,虽然没救下被乱刀捅死的梁擅,但是好歹拖着梁寿逃出了墓穴。

事后,柳鸣带着梁寿发起了疯狂的报复,一夜之间杀了仇人满门。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柳鸣浑身被鲜血浸透,他攥紧了手里的刀柄,轻轻用手指抚摩着已经砍崩了的刀刃,狞笑着说道:“从今天起,只有我杀人,没有人杀我……”

从那天起,柳鸣隐去本名,自称“柳爷”,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势力越发壮大,在江湖上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转眼间,柳鸣和柳平约定的二十年之期就要到了,兄弟二人在天津城下抱头痛哭。

然而,二十年的光阴虽然改不了血脉亲缘,却能使两个人形成迥异的性格。

柳平是被和尚养大的,从小吃斋念佛,日日诵经,老和尚不断用佛法化解着他内心的仇怨,造就了柳平慈悲为怀的良善性子。

这俩兄弟本是一家人,却因这二十年不同的因缘际遇,变得性情迥异。

而这种迥异在兄弟二人重逢后,也慢慢开始演变为一道不可逾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