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木堂中奉香主
吴家院子的大厅里设了灵堂，厅中人头涌动，天地会青木堂京城总舵、北直隶附近州府分舵的三四百人齐聚一堂，人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和一年多前尹香主遇害那日一般无二，而且这次人比上次更多。
在得知鳌拜下狱之后，高彦超等便派人快马通知附近分舵齐聚，预备万一需要强攻天牢。虽然最终没用得上，但各处的兄弟也已陆续到来，及至此时，厅内人头涌涌，竟显得拥挤不堪。
只是当时的孙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没加入天地会的路人，只能被崔瞎子带着站在最外围靠近门口的地方。如今他已经是总舵主亲传弟子、前朝孙太师遗孤、再世华佗、青木堂明面上的第一高手，青木堂上上下下，人人与之相善，一众好手核心，人人与他相熟，虽然依旧没有负责过具体职司，但除了暂代香主的李力世之外，地位已不下任何一人，自然站在了前排显眼的位置上。
他进来之前，没忘解开了韦小宝的穴道，让他换掉之前被箭雨吓得尿湿的裤子，也带他来了会场，将他交给相熟的王三、丁五二人看管。没了匕首，只剩宝衣的韦小宝威胁性几近于无，有王三、丁五两人在身后看着，他也没机会溜走。
高彦超走到灵座旁边，抚桌道：“尹……尹大哥，鳌拜已经被我们杀了，大仇已报，你可以……可以闭眼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头哽咽，已说不出来了。扑地跪倒在灵前，叩首大哭不止。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起来。
李力世站在灵桌另一侧，抬袖拭了拭眼泪，拖长了声音叫道：“上~~祭！”
樊纲头缠白布，**着上身，大踏步走上前来，他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端端正正放着鳌拜那血淋淋的人头。他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拜倒磕头。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砰砰磕头之声此起彼伏。孙昊自然也跟着跪下磕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碰巧还在法场送了尹香主一程，此时终于有了个结果，也是心潮起伏，一阵感慨。
众人哭了一阵，等大多数人都站了起来，李力世朗声说道：“各位兄弟，今日咱们强闯鞑子亲王府，斩杀鳌拜，报了尹香主的大仇，又全身而退，一人不损，让鞑子闻风丧胆，实在是大涨我天地会的威风！对咱们青木堂来说，更是天大的喜事，这下其他堂的兄弟，再也没法说咱们青木堂半个不是！”
众人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真是做得好大事！”“洪顺堂、莲花堂他们老是胡吹大气，说自家又干了什么大事，杀了多少鞑子，可哪有咱们青木堂这次直闯王府来得痛快！”
“这件事今后传遍天下，只怕九州的茶馆酒肆里说书的都要编成英烈传一般的书来说。将来大伙儿把鞑子赶回关外，也盖不住天地会青木堂今日之威名！”
“什么把鞑子赶回关外？自然要把鞑子斩尽杀绝，方才罢休！”
“对对！把大鞑子小鞑子都杀个干干净净，以报屠杀汉人之仇！”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无不精神大振，之前大堂中的沉重哀伤一扫而空。
韦小宝本来还在悄悄四下打量，想着怎么逃走，听到众人的话，才知道他们竟然是天地会的，不由得又惊又喜。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这鱼龙混杂的繁华之地，就常听人说天地会的种种侠义事迹，后来茅十八带他上京途中，又整天在他耳边念叨天地会如何，陈近南总舵主如何，潜移默化间，使得他心中对天地会早已万分向往。这时身处众人之中，身边全是反清复明的天地会英雄，不由兴奋得脸颊发红，一时竟忘了自己此时穿着一身清宫太监的衣服，是众人眼中杀之而后快的“小鞑子”。
李力世待人群稍静，续道：“自从前年初冬，尹香主慷慨就义以来，虽然江湖上对尹香主敬仰万分，但咱们做下属的，没能护卫好自家香主，更是眼睁睁看着香主被鳌拜这狗贼杀害，那真是人人失魂落魄，在外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若是见了别堂兄弟，让人问上一句‘你们香主就义之时，你在哪里？’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众人都黯然感叹，一时间，长吁短叹之声此起彼伏。
李力世说道：“可是从今日之后，大伙扬眉吐气，又重新活过来了！再碰到冷言冷语的别堂兄弟，咱们就能抬头挺胸，大声回答：‘青木堂是没有护卫好香主，但咱们不顾生死，闯入鞑子的亲王府，已将大仇人鳌拜亲手杀了！为尹香主报了仇，为天地会雪了耻！’”
众人热血沸腾，高声叫好：“对！李大哥说得对！”
崔瞎子叫道：“李大哥！不如你带领着咱们，再干上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鳌拜这狗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了咱们青木堂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还有谁杀不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道：“不错不错！我们再干几件大事，让天下人都瞧瞧青木堂的威风！”
“干脆咱们再去把康亲王宰了吧？反正康亲王府一回也是去，两回也是去。”
“那还不如直接刺杀小皇帝！”
“大家都说得很好，可若想再干大事，咱们青木堂还是如今这副群龙无首的样子，却是不行！”李力世突然提高了声音，众人一窒，整个大厅两百多人顿时安静，鸦雀无声。
贾老六嘴巴微动，好像想说话，却被姐夫关安基拉了一把。关安基一向看不太起李力世，觉得他武艺平庸，也没什么智略，此时便冷眼旁观，看他想说些什么来。若是李力世是想自己当香主，他说不得便要上去争上一争。
不料李力世却没像他想的那般，自夸这一年多将堂内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功绩，而是大声问道：“诸位兄弟，你们可知，这次得报大仇，是谁，夜探王府，查清了鳌拜关押的位置、护卫人数、外围埋伏，使得咱们一举成功的么？”
厅内绝大部分人还真的不知道是谁去踩的盘子，好多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武功低微、甚至没什么武功的会众，平日里怀着反清复明的理想、怀着对鞑子的仇恨为会里做事，虽然理论上说，他们的身份与有职司的精英好手们都是平等，但见识不行、头脑不行，堂里有了重要的事情，还轮不到开大会和他们一起商议，大多都只会遵命行事。
“是孙昊孙兄弟！”钱老本、祁彪清、崔瞎子等参与了策划的知情者七嘴八舌地喊道。
“是谁，干冒奇险，潜伏敌营一天一夜，终于等到机会，孤身突进，浴血死战！以一人之力，挡住数十名鞑子鹰犬，让弟兄们一举冲入牢房？”李力世不等众人开始议论，声音再度拔高了一个梯度。
“是孙昊孙兄弟！”这次大声回答的人更多了，声音也更整齐。关安基明白了李力世的想法，眉头舒展，和老婆贾金刀、小舅子贾老六一起加入了回应之中。玄真道人、高彦超、徐天川等人回想起当时情景，更是激动，忘不了孙昊一人一剑，银光闪烁，死死挡在石屋门口，使得那二十多个急疯了的侍卫武士不得寸进的英姿。
“是谁——咳咳咳……”李力世还想再提高声调，不料突然岔了气，一时咳嗽起来。**着上身的樊纲踏前一步，深吸口气，雄壮的嗓门发出巨大的怒吼：“是谁！单枪匹马！一对一击败了号称‘满洲第一勇士’的鳌拜！斩下了他的狗头？”
“是孙昊孙兄弟！”这一下，所有人都齐声呐喊起来，声震屋瓦，房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人人都涨红了脸，满是兴奋和狂热之色。孙昊在牢房中单挑‘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先斩断他双手，拎着他辫子一刀割下脑袋，干净利落，是樊纲和玄真道人等四五人亲眼所见，自从大队人马顺利返回，这几人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李力世理顺了气，越过樊纲，又大声道：“尹香主遇害当日，李力世蒙众兄弟推举，暂代青木堂香主行香主职司，如今大仇人鳌拜已毙，那时众人在万云龙大哥、在尹香主灵前立的血誓，已然应誓！我青木堂兄弟孙昊孙佑穹，斩杀鳌拜，报了尹香主大仇，雪了这奇耻大辱！保住了全堂兄弟脸面！我今日推举孙兄弟继任青木堂香主！大伙儿可服？”
“服！服！服！”全体青木堂会众纷纷举起手中武器，齐声应和，声震如雷。
在越来越狂热的气氛中，孙昊看着一波波翻着翻儿上涨的电量，一时竟有些恍惚，近两年的谋划、隐忍（？），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心里的疲倦突然莫名地涌了上来。
但他的人设到了紧要关头，眼下可不是放空精神的时候，他定了定神，待众人呼喝稍歇，忙站到中间，拱手向四周团团作揖，道：“承蒙哥哥们抬爱，小弟年纪既轻，资历又浅，加入青木堂也才一年多些，何德何能做得了香主？至于刚才李大哥所说的那些，我既然是青木堂一份子，自该为反清复明的大业、为天地会和咱们青木堂的名声尽自己的一份力，那是应当的，可不敢居功。还是请哥哥们重新推举一位罢！”
“我的性命便是孙神医救的！若没有孙家哥哥，我早就死了，也看不到咱们青木堂扬眉吐气的这一天！孙家哥哥做不得香主，还有谁做得！”一名汉子大声叫道，正是那个被孙昊开刀治好了阑尾炎的会中兄弟。另有数十人应和道：“不错！不错！我的命也是孙家哥哥给的！”
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疼脑热、牙疼胃疼的？更何况青木堂绝大多数弟兄在京城都是普通甚至是下层身份，月例银子也不多，生活不甚宽裕，这一年多来，在回春堂让孙昊看过病的兄弟姐妹，少说也有一小半，其中急病重病的便有二三十。和鞑子交战受伤的也不少，而且常有按经验看很难活的，也都给他救了转来，虽然大部分在**躺了至少一两月，多的还有半年的，但至少活下来了。孙昊武艺精湛，医术高超，又随和亲切，毫无总舵主徒弟的架子，受了他恩惠的弟兄哪个不感激、哪个不喜欢？
孙昊还待推辞，关安基一抹胡须，走上前来，大声道：“佑穹！实话跟你说！若是李力世李大哥想做香主，我并不心服，说不得便要跟他争上一争！你入会时日虽短，但你义字当头，为兄弟们治病疗伤，为青木堂出生入死，为大伙儿报仇雪恨！除了你，我关安基谁也不服！”
“不错！即便不提你总舵主弟子的身份、你高阳孙氏满门忠烈的家世，就凭你孙佑穹这个人，就凭你的品德、才情、智计、天资！我玄真道人就心服口服！”玄真道人也站出一步，朗声说道。
徐天川道：“佑穹，我老猴儿自少年起厮混江湖，见过之人不可计数，但像你这般有勇、有谋，有仁、有义的好汉子，却屈指可数！若是你不肯带着兄弟们前行，咱们还能找谁去？”
樊纲大声道：“更别说大伙儿都在万云龙大哥、尹香主灵前沥血为誓，手刃鳌拜者为香主！咱们都没忘！大伙儿说，是不是？”
高彦超、钱老本、贾金刀、崔瞎子、祁彪清、贾老六……和其他所有青木堂会众同声喊道：“是！”
李力世自从知道是孙昊杀了鳌拜之后，便一直暗自筹划此事，非得将自己恩主孙老督师的遗孤推上香主之位不可。眼见自己一呼百应，大势已成，心中也是喜不自胜，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对着孙昊躬身行礼，双手奉上木牌，大声道：“青木堂全体兄弟，请孙家哥哥执掌香主令！”
两百多人纷纷抱拳弯腰，齐声呼喊：“请孙家哥哥执掌香主令！”
“你们……”孙昊长叹一声，哀声道：“哥哥们是把小弟架在火上烤啊！”
“恭请孙香主掌令！”李力世干脆往下一跪，拜了下去。众人也跟着拜下，齐声叫道：“恭请孙香主掌令！”
孙昊忙跪倒还礼，还在尽最后努力做垂死挣扎：“李大哥！关二哥！徐大哥……哥哥们！不可！不可啊！”
满厅数百人中，只有韦小宝一个还突兀地站着，左顾右盼，心下正自得意，突地只觉得两边膝弯同时挨了一击，双腿一软，也噗通一声跪下了，不由得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乌龟王八蛋、老子今日跪儿子……”
其实他内心深处也觉得，刚才这些人一个个历数那擒了自己的年轻道人功绩、众人齐声应答，人人敬仰之状，当真是好威风，好神气，要是众人呼喊佩服的对象是他这个婊子的儿子，那他这一生也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