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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周安排特情人员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摸底排查,但鉴于乞丐部落的特殊性和组织性,调查一时难有进展。

师父再次审讯梁小伟,我能察觉到,当师父说出采生折割和贩卖信息两个关键信息时他脸上掠过的不安。

他害怕、心虚、恐惧,但还是缄默不语,甚至都不愿意否认。

我知道他在犹豫,这匹骆驼已经疲惫不堪,现在只需要最后一棵关键稻草来压倒他。

樊周缓缓凑到他面前,语气柔软缓和:“你知道吗,你倒卖的那些病人信息里,有一个就是你所在社区的邻居,她叫林染。”

梁小伟缓缓抬眼,表情死寂。

樊周继续说:“你可能对她毫无印象,毕竟你倒卖了那么多病历信息。那就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她是一个可爱的五岁女孩,患有小儿麻痹症,虽然被病痛折磨,却很乐观,愿意相信这世界的善意,不过现在她失踪了,她妈妈因此精神失常,她爸爸也丢了工作,一个本就雪上加霜的家庭就被你这么毁掉了。”

梁小伟还是不说话。

师父拿出一沓照片摆放在梁小伟的面前,上面都是一些残疾的儿童乞丐,表情或痛苦、或悲伤、或绝望。

他突然呵斥道:“你看看,你贩卖的那些孩子的信息,他们被采生师抓走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手脚被折断,身体被烫伤,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被殴打虐待,还要接受无尽的凌辱践踏,这一切就是拜你所赐,是你将他们推入地狱的,是你!”

梁小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樊周乘胜追击:“梁小伟,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你想过吗,如果你女儿的信息也被倒卖了,被采生师抓走,你会是什么感受,你会不会觉得你的世界也崩塌了呢!”

终于,梁小伟承受不住压力,哭出声来。

那个看起来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梁小伟也是有弱点的,女儿是他的软肋,又何尝不是其他人的软肋呢。

儿女之伤永远是父母不能承受之痛。

师父冷冷地说:“你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别人一样会把孩子捧在手心,你为了自己女儿,不惜倒卖其他人孩子的信息,你想想吧,现在有多少孩子正经历着惨绝人寰的痛苦,现在有多少家庭正支离破碎,你不配为人父母,你简直不是人!”

樊周继续柔软攻势:“梁小伟,我和你一样,也曾是一个爸爸,也有过女儿,虽然她只活到七岁我就失去了她,但我知道养育一个孩子有多么艰辛,当孩子深陷疾病的时候有多么痛苦,更何况是要失去她,但你就因为这个,就让她从小背负那么多罪恶吗,如果她知道救治自己的钱,是那么多孩子的未来和生命换来的,我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原谅她自己的!”

梁小伟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这时候,大龙和茶壶敲了敲讯问室的门,接着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正是梁小伟的女儿梁雨萌。

她见到梁小伟,开口就喊:“爸爸,爸爸……”

突然见到女儿的梁小伟失声痛哭起来,梁小伟的妻子也走了进来。

梁雨萌抱着梁小伟说:“爸爸,我想要你回家。”

师父顺势说:“梁小伟,你现在说出真相为时还不晚,或许还能拯救很多和你女儿一样的孩子!”

梁小伟的妻子也哭了,虽然她没接受讯问,却和梁小伟一样承受着煎熬。

一个家庭的组建和经营需要每个成员投入很多的时间和心血,但破碎却往往在某个家庭成员,尤其是孩子失去的瞬间就会发生。

良久,梁小伟松口道:“我……什么都说。”

谁想就在此时,讯问室的灯突然灭了,整个房间瞬间遁入黑暗。

师父问:“怎么回事?”

我忙说:“应该是停电了。”

茶壶打开了手机手电筒,旁边讯问室的民警也来问询。樊周说:“大家不要惊慌,我出去看看。”

这时候,师父让大龙和茶壶将梁小伟的妻子和女儿带出去了。

过了五分钟,讯问室的灯再次亮起来,樊周说是办案区电闸出现故障,已修理完毕。

我们本以为经过妻子和女儿的亲情攻势,梁小伟会全部坦白,结果他看了看师父,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些蒙了:“刚才,你明明……”

师父对我使了一个眼色,问道:“梁小伟,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担心和顾忌?”

梁小伟说:“我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师父竟然没再说什么,而是结束了讯问。

出了讯问室,我说:“你为什么不继续问他?”

师父点了一根烟:“继续问?继续问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如果说开始他还犹豫过、动摇过,那刚才他就是一副吃秤砣铁了心的架势,连续审讯已经失效,他只会越来越抵触、越来越坚定。”

我有些暴躁起来,急道:“可刚才他明明说了,他什么都说,只是停了几分钟电,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师父缓缓抬眼,看着电灯,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停电,而且就只是短短几分钟,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思索着这其中的联系:“会不会是从梁小伟手中购买病历的人传出的威胁信息?”

樊周说:“这里是公安局,谁会威胁他,再说就算有人想威胁他,当时他和外界失去联系,威胁信息也无法传递进来。”

师父说:“当时讯问室内就只有我、樊周和大陈,后来是大龙和茶壶带梁小伟的妻子和女儿进来,排除我们五个人和梁小伟的女儿,有嫌疑的也就只有梁小伟的妻子了,她很可能利用当时的混乱将威胁信息传递给了梁小伟。”

我否定师父的猜测:“当时梁小伟的妻子在我身边,虽然周围漆黑,但我能确定她并没有走开。”

师父说:“这就奇怪了,突然的停电,突然的态度转变,到口鸭子就这么飞了。”

审讯梁小伟的失败让我很受打击,我和茶壶将当时的场景反复回想好几次,始终找不到破绽。

到底是什么让梁小伟在那几分钟内做出了反转性改变?

就在大家为此事苦思无解之时,技术中队同事的新发现给案件侦破带来了曙光。

他们调取了梁小伟车内的导航记录,发现昨天下午他下班后,开车去了市北郊的一个咖啡厅。

梁小伟的家在市南郊,医院在市中心,他为什么突然去了市北郊?

我们随即调取了该咖啡厅的监控,对比时间,梁小伟确实出现在了视频里,当时他走到咖啡厅对面的邮筒旁,朝筒内投了一样东西。

大龙问:“会是什么呢?”

茶壶说:“没准是病人病历。”

接下来的一切更让人惊喜,在梁小伟离开后十五分钟,另一个人也靠近了邮筒,他漫不经心地将一个纸包丢进邮筒。

樊周看着那人脱口而出:“曾凯?”

师父一脸不可思议:“你认识他?”

樊周点点头,说:“他是治安大队第二中队的协警。”

我瞄了一眼大龙和茶壶,这显然超出所有人的预想。

没想到惊喜不止一个,曾凯离开十五分钟后,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娴熟地打开邮筒,取走了两个纸包。

师父说:“这么看来,梁小伟和曾凯很可能互相认识。”

这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猜想:“我明白为什么梁小伟会突然改口什么都不说了。”

大家倏地看向我。

我说:“你们记得当时停电时,隔壁讯问室的人问过我们一句,是不是停电了。”

大龙和茶壶点点头。

我说:“会不会就是这一句话?”

大龙问:“你什么意思?”

我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那个要传递信息的人传递的不是威胁的内容,而是威胁的声音?”

大龙问:“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茶壶说:“他的意思是那个传递信息的人并不是说,不要说,否则我就对你怎样,而是让梁小伟听到这个声音,让他感到恐惧和威胁,就像我们上学时,在课上偷看课外书,负责盯梢的同桌发出来的咳嗽声,那声音对你来说,是一种警示!”

大龙说:“没准那个问话的人就只是问话而已,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和过度解读罢了。”

我摇头说:“但巧合的是我看过隔壁办案区的出入记录,当时在隔壁进行讯问的正是治安大队第二中队副中队长邵宝忠,那天协助他办案的,就是曾凯!”

茶壶说:“看来,这位曾凯也是一位有故事的男同学了。”

我们不自觉地看了看樊周。毕竟,他们二人是多年同事,在这个节骨眼上,调查对象突然转向内部,对于我们,尤其对樊周来说,确实是一种冲击。

沉默片刻,樊周开口道:“真相之下,人人平等,不能因为他是警察,我们就要排除怀疑,没有这种道理。”

深入调查之后,樊周在曾凯的身上发现了问题。

有线人称,他们曾不止一次见曾凯出入某高档宾馆VIP客房,而那间客房被人长期租下进行赌博活动。

由于沉迷赌博,曾凯一度债台高筑,甚至有债主到他家追债,后来曾凯一夜之间还清赌债,还买了新车。

大龙感叹道:“为什么他们说发财就发财,我却一眼能看工作到退休的工资。”

茶壶说:“如果想挣钱,就去做生意,来当什么警察!”

大龙双手交叉,说:“那我还是当警察吧。”

我说:“看来曾凯找到了生财之道。”

茶壶说:“他的工作也可接触到大量人员信息,这一点和梁小伟很相似。”

我说:“你说,这个曾凯会不会也和梁小伟一样,在倒卖人口信息。”

茶壶说:“他虽然是个协警,但不会知法犯法吧?”

我说:“他算是警察,也一样参与聚赌,为了偿还赌债,通过倒卖人口信息获利,这也说得通。”

虽然我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波涛汹涌。

梁小伟接受讯问的第二十二个小时,我们最后一次审讯了他。他一言不发。

樊周打开电脑,播放了梁小伟和邵宝忠相继投递纸包的视频:“这就是你倒卖病历的方式吧,你做梦也没想到你走后,邵宝忠也会过去。”

很明显,梁小伟又开始慌神了。

樊周说:“之前我们讯问你,你在认罪之时突然翻供,这让我很费解,现在我明白了,当时给你传递信息的就是在隔壁房间的曾凯,他只是通过声音就让你明白,他就在你身边,这让你感到威胁,你害怕即使供出真相,也会给妻子和女儿带来灾难。”

但梁小伟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樊周将那个取走纸包的男人截图推给梁小伟看:“他应该就是收购你病历信息的人吧,现在我们已经着手调查曾凯和这个人了,查到真相是迟早的事!”

梁小伟依旧低着头。

樊周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说:“梁小伟,我还是那句话,你也是一个有女儿的人,我不希望你的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纵然你女儿被治好了,但她的成长中缺少了你的陪伴,才是她最大的痛苦。”

樊周最后的话并未让梁小伟开口,审讯以失败告终。

在梁小伟接受询问二十四小时后,我们只好放人。他踏出审讯室前,突然问了樊周一句话,语气低沉失落:“樊警官,你为什么那么想查到真相呢?”

樊周淡然说:“因为我是警察,调查真相是我的天职。”

梁小伟苦笑了一声:“但有时候,真相很恐怖,甚至可能要人命,你还会查下去吗?”

樊周微微颌首。

梁小伟问:“你不害怕吗?”

樊周说:“我当然害怕,但我不能因为害怕危险、害怕死亡,就选择回避甚至放弃调查,这对于那些被罪恶摧残的人们不公平。”

不知道是樊周最后那句话触动了梁小伟,还是他蓦然良心发现,在踏出公安局阶梯的最后一刻,他转头走了回来,对樊周说:“我坦白!”

在审讯室里,梁小伟供述道:“你们猜得没错,我确实在倒卖病人信息,为了拿到钱给女儿治病,将病人信息卖给了翻江龙!”

樊周问:“就是那个取走纸包的人吗?”

梁小伟点点头,说:“就是他,他是红蝇帮的人。”

樊周问:“红蝇帮又是什么帮派?”他在东周市当了二十多年刑警,认识各行各业的特情人员,虽然也知道有乞丐部落的存在,却从未听过什么红蝇帮。

梁小伟说:“红蝇帮是东周市里极其隐秘的乞丐部落之一,势力很大,翻江龙在红蝇帮里非常有名,他是一个采生师,四处搜集目标,伺机拐卖和偷窃。”

据梁小伟供述,一年前,他女儿被查出胰腺炎,巨额医药费用让他和妻子陷入绝望,就在此时,一个男人找到他,希望从他手里购买病人病历。

起初,梁小伟拒绝了,但看着孱弱的女儿,又想到她的未来,他又犹豫了。他问了对方购买病历的用途,对方没说,只说如果价格合适就合作,考虑再三,梁小伟决定出售病历及患者详细信息。

他们的交易方式很简单,在市北郊西岸咖啡厅旁边有一个废弃邮筒,每月五日号和二十五日是交易日,约定好时间,梁小伟将装好病人病历的纸包放进邮筒。随后,翻江龙会取走,第二天同一个时刻,梁小伟可以来邮筒里取走翻江龙放好的报酬。

师父问:“为什么选择这么原始的方式?”

梁小伟说:“翻江龙说任何网络交易都会留下痕迹,比如电子邮件、银行汇款,这种原始方式最为保险。”

只不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交易,都会留下痕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一次交易,梁小伟拿到一万块,他从来不知道那些普通的、数以万计的病历这么值钱,后来,他和对方的联系多了起来,售卖的病历也越来越多。

他知道对方叫翻江龙,但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由于人实在,也讲信誉,翻江龙对梁小伟的印象很好,直至有一次,他们吃饭,酒过三巡,梁小伟问翻江龙的职业,他说自己是采生师。

大龙插话道:“这家伙竟然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就不怕你报警吗?”

梁小伟没说话,我替他回答了:“他当然不怕,梁小伟贩卖病人病离,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如果梁小伟报了警,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梁小伟点头,说他只是猜测翻江龙将病人病历用非法用途,没想到他是一个人贩子。

翻江龙道明身份后,威胁梁小伟要给他提供更多病历,并用金钱利诱他,称只要做到,就可以给女儿未来提供保障。

于是,梁小伟就这么越陷越深,一步一步掉进翻江龙的陷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