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梦里不知身是客 楔子/异世来客2

小瀛洲。

“听说皇帝死了。”

说话的人是个胖子,有着一头淡红色的卷发和灰色的眼眸,肤色白得跟豆腐一样。

他是个粟特人,只有异域的人才会这么口无遮拦。

“皇帝死了”这种话,在以前是不能说出口的,连自家床榻上也不能说,只能闷在心底,跟自己说。因为那时到处是东厂的耳目,没罪尚且战战兢兢了,还敢说此种大逆不道之话,只怕连同听者身上那层皮都得被扒下来。

果然,听到粟特人的话,周围的人脸色瞬间变了。

“康兄,这种话可说不得啊。”一个长脸汉子苦着脸劝道。他浑身黝黑,脸上有着斑斑点点,是晒出来的。

这种肤色在商队里是很常见的。

西域那地方风沙大,太阳晒,方圆百里横亘着一大片沙漠,连块儿树荫也瞧不着,商队长年累月地行走在其间,去一年跟老了十岁一样。

许柔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由得心想,换这样的日子,自己能受得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能够走南闯北,耳边听着驼铃悠然的自由日子自然值得向往,但只要想到漫天黄沙直往脖子里钻的场面,许柔儿就觉得难以忍受。

还是待在小瀛洲吧,虽然楼里的妈妈有些刻薄,但也不是不能忍受,至少在这里,还有柔软的丝绸可以穿,有香膏可以抹。

姓康的粟特人见到许柔儿摸脸的动作,笑出一口白牙,把一盏酒递到他唇边。

“美人,喝。”

看,他还有酒可以喝。

许柔儿乖巧地倚进粟特人的胸膛,就着他的手喝下一盏酒,许是有些喝急了,酒液顺着唇角淌下来,又被粟特人细心地擦去。

他眯起双眼,装出很受用的样子。

对面的牡丹见了他这副模样,趁人不注意,悄悄翻了个白眼。

许柔儿知道,她是在嫉妒。

粟特人虽然长得怪异,却大方得很,一见到许柔儿就摸出一只拇指粗细的黄金手镯套到了他的手腕上,当时牡丹的眼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许柔儿不甘示弱,也回了牡丹一个白眼,一双手却不老实,偷偷拿了几块糕点,用手绢裹了,藏进宽大的袖子里。

商人们的高谈阔论还在继续。

也许是因为京都大乱,阉狗势力再不似以往,没人来管花楼里的他们说什么,长脸汉子刚劝粟特人小心说话,就有另一蓄着络腮胡的汉子说话了。

“秦家哥哥,俺就是看不惯你这畏首畏尾的样子,皇帝死了,说不得吗?这年头,皇帝比大漠里的沙子还多,死了这个死那个,昨儿夜里死的又是哪个?”

姓秦的正是那长脸汉子,本名秦守义,镖局出身,后来家道中落,又做起西域行脚商的生意,将中原的陶器、丝绸缎匹、茶叶、药材等物产带去西域诸国贩卖,又从那里引进胡姬、乐器、香料、奇珍异兽,络腮胡汉子便是他雇来看护商队的人,混过江湖,一身草莽习气。

秦守义叹了声气:“听说是楚王的四子。”

楚王其实是晁平帝,但他一日皇帝也未做过,半年前,楚王带领西北铁骑踏破京都城门,屠杀阉党近千人,混乱中,长公主下落不明,朝廷中有一部分人欲拥立楚王为天子,却被数位元老重臣以死直谏,大意是长公主虽然生死不明,但先帝尚有庶出子息在世,叔代侄位,于大晁律法不合,楚王只能扶了长公主的庶兄豫亲王登基,自己代其摄天子事,却没想到有一天,竟被自己儿子杀了。

他儿子杀了他之后,当即做了他不敢做的事,弑君,披上龙袍,坐上龙椅,又随便意思了一下,追封楚王做了皇帝,停灵百日后便下葬帝陵。

有人不胜唏嘘:“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叔叔杀侄女,儿子又杀父亲,唉……”

另一人反驳道:“不对吧?不是说公主殿下是被国师和一个侍卫给杀死的吗?通缉令上写着呢,只要活捉到这二人之一,就能拿一千两黄金。”

络腮胡汉子猛灌一口酒,粗声道:“我看公主未必死了,不然朝廷为什么要活捉那二人,定是为了从他们嘴里撬出公主的消息。”

这么一个江湖莽汉子,竟然也有动脑筋的时候。

秦守义摇了摇头,微笑道:“不论公主殿下是生是死,但有一句话,是没错的。”

“什么话?”众人问。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秦守义道,“楚王死在亲生儿子手里,他儿子又死在乱军围攻之中,焉知不是报应?”

粟特人一脸不满,把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西北军是好朋友,不是乱军,三岁小孩都知道,惹醒睡狮,就要承受狮子的怒火。”

他是西域人,西北骑兵世代镇守玉门关,与西域诸国来往频繁,军中不少士兵甚至还有胡人血统,所以粟特人不喜欢听到有人说西北军坏话。

他说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西北铁骑之所以暴乱,是因为楚王四子自大狂妄,竟以十万铁骑镇守京畿导致人心惶惶为由,以玉笛下令欲收回护国大将军兵权,裁减军队人数。

西北骑兵,早在武帝还未称帝时,便随她一路南下攻破了当时的南都陵城,后又在大将军陆凛的带领下将匈奴逐出漠北,收复了北方失地,大晁这才得以迁回京都,等到天下安定之后,这十万铁骑又回到玉门关,世代扼守河西走廊。表面上看,他们是听命于手持玉笛之人,但其实早已独立于朝廷。

驯狮之人一旦放下心,认为狮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咬他时,那一天就是他的真正死期,雄狮从未被人驯服,他们看似懒洋洋的,没了爪牙,其实只是不想吃人而已。

怎么会有人天真到,仅凭一支玉笛就能令西北铁骑就地解散,回家老老实实种田呢?

登基不久的新帝,就是这么死于自己的愚蠢。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众人不禁纷纷点头:“是这个理。”

月上中天,酒席终于散了。

许柔儿揉了揉酸痛的腰肢预备回房,走过雕花长廊时却被牡丹叫住了。

“兔儿爷。”她这么叫他。

如果她指望这称呼能使许柔儿羞愧,那她就错了。

许柔儿腰肢轻轻一扭,风情万种地转过身。

“怎么啦?小娼妇——”

他笑得眼眸弯成月牙,如愿看到牡丹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手绢被她葱管似的十指绞来绞去。

都是窑子里的,谁瞧不起谁呢?

将帕子撕碎之前,牡丹总算开口了。

她盯着许柔儿,冷冷道:“我都看见了。”

许柔儿翻个白眼。

“看见什么了?”

“你将糕点藏在袖中!”

许柔儿的表情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很快反驳回去:“要你管,我最近胃口大不行吗?”

红烛高照,牡丹鬓旁插着一支红珊瑚步摇,是秦守义送给她的,步摇反射着烛光,让她的眼神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就好像她知道一切一样。

许柔儿心里打了个突,几乎是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离开了。

到了自己房间,许柔儿闩上房门,然后走到一扇红漆大柜前,敲了敲。

“出来吧,是我。”

柜门很快被推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便是那价值一千两黄金的国师,传言中杀了永安帝的人。

老国师就着茶水,咽下了许柔儿捎出来的糕点,边吃还边道谢。

许柔儿却道:“吃完你就走吧。”

他不敢再藏人了,临走前,牡丹的那个眼神,让他心慌。

老国师只是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冲许柔儿露出个慈祥的笑:“好。”

过了片刻,他又问:“可否等到裘大人回来,老夫再与他一同离开。”

许柔儿点点头,又皱了下漂亮的眉头。

“那破笛子有那么重要吗,非得去皇宫取?皇宫是那么好进的地方?”

“玉笛能号令西北十万铁骑,来日殿下或许用得到。至于裘大人,他曾是殿前司校尉,对宫中线路定然无比熟悉,又武艺高强,老夫倒不是很担心他。”

许柔儿有些好奇地问:“殿下她……当真还活着?她在哪里?”说完又不禁暗骂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储君下落成谜,有的人说她死了,有的人说她出家了,还有的更离谱,说她羽化登仙了。

无数势力想要弄清她的所在,许柔儿并不认为他会知道这个谜底。

果然,老国师只是微微一笑:“殿下在万全之地。”

嘁,老狐狸。

许柔儿忍不住嗤了一声。

老国师却看着他道:“许大人,这些时日多谢你了,将来老夫面圣之日,定将大人义举告知吾皇。”

老国师话说得周全,说是“面圣之日”,大概是想说假若日后长公主顺利登基,一定不会忘了他的好处,假若事败,也不会连累他。

“大什么人?”许柔儿弯了弯唇,“朝野上下,大概也就国师您肯真心实意唤我一声大人了,谁不知道我只是厂公为了羞辱殿下,从勾栏院里提出来的贱人,啊,现在不能叫厂公了,得叫阉狗。”

说到这里,他突然冲国师眨了眨眼。

“国师,实不相瞒,我做了殿下三年面首,可见她的次数啊,却也一只手数得过来,话更是一句都没有说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做面首还不如在窑子里呢,至少别人把你当个人,而不是一个茶壶,一方砚台,一个摆件儿。”

许柔儿漂亮的脸蛋上闪过一抹忧伤的神色。

老国师还想说些什么,他却突然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

“你慢慢吃,我今儿得了个金镯子,得赶紧给妈妈送去,不然又是好几鞭子啦。”

许柔儿出了房门,转过一条抄手游廊进到前院。他住的地方是小瀛洲里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这也是他窝藏逃犯一月之久,却始终没被人发现的原因。

妈妈昨日嚷着头风病犯了,此刻定是在自己房中解乏,他要去到妈妈在的蘅芜院,得费点脚程。

只是,他才刚踏入前院,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静,太安静了,小瀛洲何时如此安静过?

强烈的警觉心让许柔儿拔腿就跑,然而却已经迟了,身后传来一道简短的命令——

“站住。”

许柔儿的腿登时像被人牢牢抱住,他脸色惨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等他转过身,就看见一名身披铠甲的高大士兵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其铠甲上沾满了血,正将什么塞入腰带内。

借着月光,许柔儿看清,那是一支红珊瑚步摇。

许柔儿喉头微动,忽然有股强烈的呕吐欲望,他伸手捂住嘴唇,抬头时,看见一轮圆月当空,柔和的月光洒遍整个院落。

原来今日是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