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3.
黎海洋被那个红色的身影拉着,恐惧令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疯狂奔跑。
而那个红裙女孩,却像是一只灵活的山猫,在这一排排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破旧建筑群里,穿梭自如,甚至有着几分轻盈。
他只能拼了命地抓紧她的手,跟随她的方向,生怕失去了她的指引。冰凉的雨丝打在他脸上,终于让他清醒了些。
他想起刚才那命悬一线的危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目睹了一个凶案。
他刚刚因为好奇所以走了过去,谁知刚好看到了那个男人生生捂死那个女人的一幕。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因为惊恐,他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动,他一直以为自己镇定勇敢,但是当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他的面前被残忍夺走时,他才知道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往外冒。
他想尖叫。
但他知道,如果此刻叫出声来,大概他就死定了。
就在这一刻,那个红裙女孩忽然回过头来,她看着他,似乎才知道他的存在。
下一刻,她贴了上来,冰凉的小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压抑的尖叫生生地按了回去。
“嘘——别说话!”
一阵橙花的清甜香气包围了他。
是女孩身上传过来的,似乎还带着她温暖的体温。
她明明也在害怕,捂着他的嘴的手微微颤抖,但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满满地传递着一种信息:我能做到,我能做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像听得到她的心里对自己说的话。
女孩和他差不多高,皮肤白晳,头发有些微微的自然卷,眼大嘴小鼻梁高,是个轮廓分明的漂亮小姑娘。
但更震撼他的,是她比自己勇敢。
他觉得羞愧。
花深也很紧张,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但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回想着爸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记得小时候,爸爸对她说:“越是遇到紧急的情况,越要冷静,因为哭和慌不会帮你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你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爸爸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交车司机,但他的勇敢、善良和智慧都是花深无比崇拜的。
在她五岁的时候,爸爸开的车上出现了一个持刀逃犯,威胁着全车人的安全,爸爸硬是用他的智慧,稳住了那人的情绪,最后成功保护了全车人,不仅无一人受伤,还抓获了逃犯。
作为他的女儿,她一定要冷静面对现在的局面!爸爸一定会在天上保佑她的!
花深用洁白的牙齿下意识咬了咬红润的下唇,一只手轻轻拉起了黎海洋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他跟她走。
黎海洋懂了,轻轻点头。
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以免弄出声音,一步一步地往外挪去。
只要成功地远离这栋房子,他们就安全了。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黎海洋突然踉跄了一步,脚下竟然踩中了一只空的易拉罐。
那突兀的一声脆响,令两个半大的孩子瞬间全身发麻,几乎都惊呆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们身后刚刚发生过杀人案的房间里,传来了明显的声音。
那个男人发现了他们!
他追出来了!
那一刻,黎海洋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是被老师同学捧在光荣榜上的别人家的孩子,每个人都夸他是个天才,他也渐渐在内心深处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天才,比多数人都更优秀。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其实蠢笨如猪。
在危险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应变能力,哪怕被一个同样大小的女孩拉着逃,居然还会笨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脚,踩中一只破罐子,把凶犯生生引出来,让自己和那个女孩置于危险之中!
此刻他觉得那个女孩扔下他独自逃走才是对的。
她一定后悔拉上他。
但是,他只感觉到被拉住的左手,突然生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仿佛多一秒思索都是浪费,那力量在告诉他——
跑!拼命地跑!
不要回头,往前。
花深自然也被黎海洋制造的意外吓了一跳,更被身后迅速出现的追赶声吓得魂飞魄散。
再怎么勇敢,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但她的心是简单的、纯净的,她不知道黎海洋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睁大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逃跑?”
她就是这么简单而干净,这是很久以后,黎海洋渐渐靠近了她,才明白的事情。
对她来说,善恶分明,黑白泾渭,是如此天经地义,简单透明。
她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想过独自逃走的可能——尽管她跑得飞快,又熟悉地形,一个人逃掉的可能性大太多了。
后来每一次黎海洋看到怀里安睡着的花深的美丽的脸庞时,都会想,如果那一天花深扔下了他,他能独自逃出凶人犯的掌心吗?
答案是不确定的。
他无法估量那时的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毕竟当时他完全吓傻了。
因此,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凶险场景里,黎海洋觉得,是花深救了自己的命。
两人依然手牵手狂奔,准确地说,是花深在拉着黎海洋狂奔。
他们能感觉到背后的人又慢慢接近了。
但好在花深自小就到处野,对各种街头巷尾的构造都无比熟悉。她左钻一个路口,又抄一条小径,七弯八拐之下,竟然让他们一路逃到了吴水河边。
“我……跑……不动了。”长时间的狂奔,令黎海洋觉得自己胸口要撕开了,疼得他无法呼吸,他有些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花深其实也不行了,但直觉告诉她,那个男人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他们并没有安全。
她有些发愁地瞅了几眼黎海洋。
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脸色惨白,黑发全贴在额前,狼狈至极却依然掩不住一脸书卷气的眉清目秀。
他一定是学校里成绩很好的那种学生,懂礼貌,守规矩,老师喜欢,同学崇拜。可是在有些时候,就是个傻傻的书呆子。
她想,没办法,只能由她来保护他了。
此刻,他们一起蹲在吴水河边的野生芦苇丛里,那芦苇丛倒是又高又密,把他们的身影遮了严实。
但如果被人发现,附近也再无可躲之处了。
花深和黎海洋的手还紧紧牵在一起,黎海洋似乎是因为被吓到而忘记了其他反应,只盯着花深的脸目不转睛。
花深只好用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晃,小声说:“喂!你就在这里蹲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出声,知道吗?”
“你做什么?”黎海洋忽然回过神来了。
“来不及解释了。总之你不能动,也不能出声,行吗?”
少年似乎猜到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心里觉得不妥,却又说不出阻止的理由,一时间张口结舌。
那边花深可等不及了,她用力捏了捏黎海洋的手,自顾自地把他的小指一掰,和自己的小指象征性地碰了碰,语带威胁道:“拉钩了!你千万别出声!”
没等黎海洋再做反应,她已经猫着腰,一路飞快潜行,很快消失在枯黄的芦苇丛里。
黎海洋蹲在原地,他脑袋里乱糟糟的,学霸的脑袋此刻成了石头,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脑袋里塞满的那些公式——它们对此时的局面一点用也没有!
他不知道那女孩去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听她的话一动不动,还是应该跟着她而去。
直到听到一声水响!
他突然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用手指很小心地拨开一些芦苇,他看到了!河水里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正浮浮沉沉,向着对岸而去!
几乎是同时,他的余光又瞄到了另一处异象,就在离他大概五米远的河边,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
那张带着恶鬼般的狞笑的面孔,那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牛仔衣,还有他孔武有力的手上捏着的那把明晃晃的尖刀!
是那个凶犯!他真的一直在追赶!
黎海洋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血液仿佛变得冰凉冰凉,没有了一丝温度,在这以前,他做过的最可怕的梦,也不能和这个场景相比。
他太害怕了,刚才他还隐隐觉得,他们可能已经甩掉了这个男人。是他太天真了,能够做出那么残忍的杀人举动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窥视到了自己罪恶的目击者?
这根本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凶兽!
如果被这个男人发现,毫无疑问,他会像之前那个躺在屋里的女人一样,转眼变成没有呼吸的尸体。
而他也终于明白女孩为什么一再嘱咐自己不要出声。
因为凶犯出现的地方,离他们藏身的地方如此近,如果对方追到河边没有看到他们,第一反应一定是搜芦苇丛,毕竟肉眼可见那是最容易藏人的所在。
黎海洋也终于明白了,女孩为什么要跳进河里。
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凶犯一定会追来,她要用自己为饵,告诉凶犯,他们一起跳进了河里,逃向了对岸。她要用这个法子使凶犯放弃搜索芦苇丛,从而保护留在芦苇丛里的黎海洋!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女孩压制着内心里的恐惧,想到了这一切,但她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全。
她用自己做饵引开凶犯,布下疑阵,的确能够保护另一个人,却把自己置身于最大的危险里!
那可是一个刚刚面目狰狞杀死了人的恶魔啊!
黎海洋觉得心里撕裂般地疼,他想站起来,想喊她,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像是一只在笼子里横冲猛撞的小兽,四周都没有出路,只能被绝望的泪水淹没直到……
这个世界重新有了颜色。
“喂,你干吗呢?”少女的声音清脆而欢快,一下子把黎海洋拉回了现实世界。
黎海洋猛地回头,死死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
女孩全身上下都湿答答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一双大眼睛却依然明亮清透,因为黑白分明,所以一丝疑惑也显得那么清楚。
花深不解地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神情:“你哭什么?”
“谁哭了?”黎海洋一把抹掉眼泪,抿了抿嘴,声音微哑,“那个人呢?”
花深俏皮地拧了一下自己的湿辫子,得意地笑起来:“被我引到对面去了。他以为我会游到对面,其实我才游了几米就在水下掉头回来了。我会潜水,我爸教我的!”
为什么她还能这么明朗地笑出来?黎海洋不明白,她明明才从鬼门关里绕回来。
“不过……”
听到这个转折词,黎海洋的心又悬了起来:“怎么了?”
花深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决定不说了。这书呆子本来就被吓得够呛,再吓他可能又要哭鼻子了。
其实,她是想说,她游回对岸的时候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和站在岸上的凶犯打了个照面。虽然有点远,但视力好的话,大概也是能看清脸的。她有点不安,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行了,我们快走吧,得赶快去报案呢。”花深喊黎海洋。
见他不动,她又一把抓起他的手,拉起他就走,边走边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他们手拉手那么久,黎海洋也没觉得异常,但此刻被女孩拉着手走,他却有一种火灼般的敏感。
只是,他竟然有些贪恋这种紧张而酥麻的感觉,甚至担心她突然松开。
他跟着她快步走。
“我叫黎海洋。黎明的黎,海洋就是大海的那个海洋。”
花深哦了一声,表示了解,也不等他发问,口齿伶俐地自我介绍开了:“我叫花深,花丛深处,别人都说我这个名字不像真名,但它就是真名,我爸取的。”
黎海洋轻轻地说:“很好听。”
他的声音很小,花深却清楚地听到了。
她平时相处的那些男同学都是浑起来无法无天的臭小子,第一次和黎海洋这种文静秀气内敛的少年聊天,听他温柔地夸自己名字好听,她竟然在开心之余,生出一点难得的羞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