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尾声

小年之前,他们回到了沅南。

走出火车站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恍惚,他们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周边的出租车司机纷纷凑过来问,是否需要用车。

许沅摆摆手拒绝了,她其实每年都会回来几天看望妈妈和老师,然后匆匆又离开,她不敢在沅南待太久,因为这个地方承载了她和严锐太多的回忆。

在某些时刻,会有种时空错乱的错觉,她总是能看见读书时的他们在身边经过,边聊天边笑着往前走,但回过神来,却又什么都没有。

严锐握紧她的手,轻声道:“走吧?”

许沅看着他,心里一松,她笑了笑,“嗯。”

酒店早就定好了,就在学校附近,那一块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放好了东西后,两个人就出发去许沅妈妈家吃饭。早在几天前他们决定回来的时候,许沅就通知了她妈妈,赵秀芳一听她要带着男朋友回来,高兴得找不到北,强烈要求他们一下车就到家里来,她会准备好饭菜等他们。

许沅争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三年前,叔叔把老房子卖了,重新在附近的新楼盘买了房子,许沅他们到时,妈妈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叔叔还没下班,家里只有妈妈和陈子阳。

一年不见,陈子阳又长高了点,他性格内向,和许沅见面又比较少,所以姐弟俩并不亲热,在妈妈的催促下,他小声地叫了声哥哥姐姐,就飞奔回房间了。

“诶,阳阳——”

赵秀芳看着儿子的背影叹了口气,又对着许沅道:“沅沅,你去看看你弟弟,他前几天说老师教的东西学不会,你帮忙辅导一下。”

许沅没有马上答应,她和严锐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心知肚明,赵秀芳这是想支开她和严锐单独谈。

严锐笑了笑,“你去吧。”

见家长躲不过这一环,他有心理准备。

许沅迟疑着点头,她用眼神给严锐递消息——情况不对就叫我。

严锐读懂了,他笑着点点头。

许沅站起身去房间了,她走后,严锐没什么反应,赵秀芳反倒拘谨起来。

严锐今天穿着一件长款大衣,衬托得人越发高挑帅气,那副眼镜又让他多了几分斯文的气质,这种精英范让赵秀芳本能地发怵。

半晌后,她才笑着把水果推到严锐面前,道:“严锐是吧?来,吃点水果。”

“谢谢阿姨。”

借此机会,赵秀芳暗暗打量严锐,神情逐渐满意,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严锐都没得挑剔,她心里高兴,也没那么不自在了,她问道:“严锐,你和沅沅是在A城认识的吗?”

严锐顿了顿,许沅除了他的名字外,什么都没有告诉过赵秀芳。

他放下水果叉,直视赵秀芳道:“我们是高中同学。”

赵秀芳愣了愣,“高中同学?”

她皱起眉,想起了许沅高中和男孩子同居的事,笑容慢慢消失,她试探道:“你们高中……住在一起?”

严锐没有隐瞒,他道:“是。”

赵秀芳的神情冷下来,那阵子许沅和她的关系降到冰点,导火索就是严锐,两人沉默了半晌,赵秀芳想说点什么,指责严锐或者质问严锐,可看着严锐那张神态自若的脸,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心里当然不满,但她也深知许沅的事情,她没什么资格管,她们之间这几年之所以能够和平共处,就是在这方面达成了共识。

良久后,赵秀芳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去,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连质问严锐的底气都没有,她嗓音沙哑道:“沅沅是个好孩子,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对她好一点。”

赵秀芳眼眶发红,听得出她真的希望许沅过得好。

严锐和她对视,不管许沅和她家里的关系怎么样,他都愿意给一个母亲一个承诺,他点点头,“我会的。”

他会对她很好。

原本以为要面临的层层盘问到这里就草草结束。

屋内,许沅和陈子阳照样有些尴尬,她和一个七岁的孩子实在没有话说,陈子阳在做作业,她拿着他的语文书翻,脑子里却在跑神,童话故事的结局里,女主人翁获得了幸福,似乎就应该和世界和解,但现实却不是如此,已有的裂缝难以弥补,断裂的亲情难以续牵,虽然是骨肉至亲,但生疏就是生疏,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了。

圆满只存在于童话中,而生活大都残缺而遗憾。

吃完了饭,他们就离开了,人走后,陈子阳才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到了许沅留下的大红包,他高兴地举着红包出去给赵秀芳看,赵秀芳摸着那厚厚的一沓钱,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她弄丢了她的孩子,她如今只能庆幸许沅是快乐的,哪怕这份快乐不是来源于她。

出了小区,许沅问:“接下来去哪儿?回酒店吗?”

严锐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去我家看看吧。”

许沅看了他一会,那间房子就是回忆的重灾区,她道:“好。”

严锐还清债务后,债主们便放过了这间房子,他们当时另换了门锁,但常年无人居住,连门都有些摇摇欲坠。

许沅有心理准备,房内肯定不会很好看,但真的开了门,还是有些吃惊。

天花板上都是蜘蛛网,地上堆满了垃圾和杂物,墙上被恶意涂抹了黑红的油漆,字都褪色了还依旧显得狰狞,之前许沅购买的沙发还在,但坐垫中间还破了一个洞,一层又一层的灰尘覆盖其上,看一眼都觉得呼吸困难,整间房唯一和之前相像的部分就是空**,像是有人泄愤般地砸了能砸的东西,然后又扒走了这间房剩余的价值。

许沅心里密密麻麻地疼,眼睛一下就湿润了,这曾经是她和严锐珍重的家,却被别人如此对待。

她攥紧拳头,恨恨道:“太过分了……”

严锐摸了摸她的头,神情平静,没说什么,他见识过债主的手段,这间房没被烧掉,已经算是他们手下留情了。

许沅咬着牙,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她颤声道:“严锐,你不生气吗?这是我们的家……”

严锐给她擦掉眼泪,“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家。”

这句话让许沅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环顾四周,哽咽道:“我以前不敢来这儿,怕看见了会难过,但我现在觉得……相比难过,我更怕这里什么都没有了,那样回忆都会淡化。”

她语气难过又惊慌。

严锐叹了口气,将她抱进怀里拍了拍,轻声安慰道:“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靠回忆生活了,不是吗?”

许沅埋首在他怀里,重重点头。

她深呼吸几次,调整好了情绪,里面的房间什么样他们也没什么心思看了,肯定和客厅差不多。他们下了楼,许沅瞥见旁边的墙壁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难怪一路走来,小区都十分安静,原来是要拆了。

严锐也看见了这个拆字,他沉默半晌,握紧了许沅的手。

总有一些东西会毁在时间里,他们阻止不了,只能接受。

回到酒店后,他们躺在**休息,她看着天花板问道:“严锐,你想要孩子吗?”

她看不见严锐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淡淡地说:“不想。”

许沅没问他为什么不想,她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她道:“其实我想。”

严锐看着她,“为什么?”

许沅笑道:“我们俩这个基因,不遗传下去多可惜。”

严锐扣着她的腰拉近她,低头沉声道:“我问真的。”

许沅迷恋地抚摸他的脸,“我就是说真的,我觉得如果有一个长得很像你我的孩子,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严锐抿着嘴不吭声。

许沅靠进他怀里,抚摸着他紧绷的身体,喃喃道:“严锐,其实你不用怕什么,我觉得我们不一样的,我们一定能当好父母,不会让孩子过我们的人生,他会很幸福的。”

严锐收紧手臂,埋首在她颈侧,闷声道:“嗯。”

他们自己生长于这种环境,深知不合格的父母只会带给孩子无穷无尽的痛苦,因此他们畏惧成为父母,害怕当不好父母。

但许沅相信严锐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第二天一早上起来,许沅就感觉自己身上散架了一般地酸,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伸手自己揉了揉腰,但却突然感觉皮肤被咯了一下,她将手举到眼前,才发现严锐将她戴在脖子上的戒指又给取下来戴她手上了。

许沅举着手出了会神。

严锐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闷声道:“别再取下来了。”

许沅忍不住看他,严锐闭着眼,没睡醒,她又躺回他身边,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心口,低声道:“好。”

严锐极轻地笑了,他握着她的手,继续满足地睡。

两人直接睡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下楼随便吃了碗面,然后听老板说今天一中放假,便决定去学校里看望一下老师。

酒店离学校不远,他们走着过去,因为放假,所以管理也不严格,门口热闹非凡,都是学生和家长,有些班级好像已经放假了,学生抱着大箱子,边走边和父母说期末考试的事。

许沅担忧道:“老林不会下班了吧?”

严锐无所谓道:“下班了就下次看他,我们就在学校里逛逛。”

许沅点点头,“行。”

他们走到教学楼下,许沅又问:“你和老林有七年没见了吧?你猜他还记不记得你?”

严锐笑着瞥她一眼,“你信不信他忘了你都不会忘了我。”

许沅气笑了,“我等着看你被打脸。”

严锐不置可否。

教师办公室一直没换地方,他们走到门口往里看,里面有许多老师在收拾东西,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老林在哪里。

许沅问了一下靠近门口的老师,那位老师便冲着里面大喊了一句,“林老师,有人找你!”

老林从最里面的一个格子里探出头来,“谁找我?”

许沅笑着和他挥挥手,“林老师,是我。”

老林定睛看了看,突然快步从里面走出来,到了两人跟前时,许沅才发现老林眼睛里在发光,她正想说点什么,便见老林直接略过了她,激动地拍了拍严锐的肩膀。

“严锐!这么多年了,终于想起来老师了?”

许沅:“……”

行吧,她是小丑。

严锐神情柔和,他道:“抱歉,老师。”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老林无所谓地摆手,他又上上下下看了严锐几眼,目光赞赏,“看样子混得还不错?”

说完没等严锐回答,老林终于看见了许沅,乐呵呵又道:“许沅,你又来了。”

许沅无奈地笑,“是,老师,我又来了。”

他们跟着老林往办公室里走,多年不见,老林和严锐有许多话聊,许沅静静地等在旁边,插不上话,见两人说得旁若无人,她静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

严锐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没说什么。

许沅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学生,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她心中难免羡慕,都说高中三年苦,但只有成年人才会懂,那三年的时光有多难得。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当年的教室,门口的号牌更新了很多次,早已不是高33班,教室里都走空了,但前后门还开着,她从后门走进去,站在第一组第七个座位旁边。

这个位置,她坐了两年。

她拖开椅子坐下,出神地看着黑板,固定的地方,固定的视野,她惆怅不已。

突然好想回到以前啊。

严锐和老林聊完,就直接往楼上走,他其实也不知道许沅去了哪里,但有个直觉告诉他,她会在楼上。

他上了楼梯,隐隐看见窗户边上有个黑色的脑袋,许沅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非常认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到了后门。

严锐靠在门上看着她,突然就想起那一年开学,她聚精会神地趴在他桌子上看线代,跟现在的情形很像。

许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回过头来,看见严锐,神情也有一刹那的恍惚。

现在到底是何年何月?

她怔松了一两秒,回过神道:“跟老师聊完了?”

严锐直直地看着她,点头。

“聊了些什么?”

“很多,回酒店告诉你。”严锐也走过来,拖开椅子坐下,他问,“刚刚在想什么想得那么认真?”

许沅回想起刚刚自己的幻想,笑了笑,“在想一些异想天开的事。”

严锐挑眉,“嗯?”

许沅怅惘地叹了口气,“想如果能再读一次高中就好了,以前觉得高中苦,现在想来,那才哪跟哪儿啊。”

她说着有些激动,“那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就学习就行了,快乐也特别简单,能在食堂抢到一个皮薄肉多的包子,就能高兴一整天,还有你,严锐!”

严锐含笑看着她,“我怎么了?”

许沅软绵绵地瞪着他,“我有句话想说很久了,你知道你读书那会儿真的真的很嚣张、很不可一世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那回,你还记得吗?我不就误拿了你一本书,你居然跟我说要抢钱!我当时就心想,这人是不会好好说话吗?”

她开了话匣就停不下来,讲得眉飞色舞,多数时候是叽叽喳喳地控诉他,讲着过去他做过的一些“令人发指”的事情。

严锐温柔地注视着她,偶尔附和两句,他觉得回到过去,也并非是异想天开,起码现在,他真的有如身临其境,从他们认识到交往,种种细节随着她的讲述延伸铺展,编织了另一个现实,教室还是那间教室,他们还是他们。

“许沅。”严锐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许沅看向他,她还没有从激动中缓过神来。

对视片刻,世界都虚了焦。

严锐笑了,他想过很多次,该要如何告诉她这件事才算隆重,可再多刻意的设计,都抵不过这一刻发自内心的冲动,他道:“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许沅眼睛有些模糊,她眨眨眼。

她从美梦中醒来,现实也是一场美梦。

严锐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在这样一个不怎么温暖的冬日,没有鲜花与见证,没有浩大的仪式和死生契阔的承诺,只有他淡淡的一句陈述句,就写下了结局。

同样的教室,他们坐在前后桌上从题目聊到结婚。

许沅过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声道:“好。”

原来开始之处,就是终点,他们其实早已抵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