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暗的故事

三人行书店位于石笋镇白山一中对面,与白山一中仅有一街之隔。书店并不大,也就一百平方米左右。

李八斗将车在路边的画线区里停好,往书店走去。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书店的名字,心里还在想不知道谁给书店取的名字,还真有点水平。三人行,必有我师。而书本才是真正的人师。

唐白正在收银台的计算机前拿着一本书看,感觉到门口的光线一暗,抬起头就看见了进来的李八斗,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赶紧把书放下,站起身来,腼腆地招呼道:“八斗哥,你怎么来了?”

李八斗说:“来这边办点事,想起你说过你在这里上班,就过来看看。”

“哦哦,坐吧,我给你倒杯水。”唐白说着起身从旁边抽了个纸杯,往饮水机那边走去。

天气挺热,李八斗还真有些渴,也没推辞。他站在那里,目光不经意地打量了一圈唐白工作的这个地方,视线最后落在唐白看的那本书上,竟然是一本《顶级悬案:犯罪史上八宗惊世疑案新探》!作者之一约翰•道格拉斯,美国联邦调查局行为调查支援部前主管,国际著名犯罪学专家,有着“现代福尔摩斯”的美誉。

唐白居然看这种书!李八斗不由得皱了皱眉。

如果是刑侦类小说的话,李八斗不会觉得奇怪,看小说消磨时间而已。可这种书不一样,多是国安人员或警察这种国家执法机构人员看的,也是公安大学或警校老师推荐给学生的刑侦专业参考书。至少也是律师这种从事法律工作的,他们有时候为了取证或某些案子的需要,需要懂一些刑侦方面的知识。

而唐白跟刑侦八竿子打不着,他为什么看这种书?而且这种书一般人还真看不懂,李八斗在警校的时候看过这本书,里面列举的都是世界经典离奇案例,讲了很多专业且高级的刑侦知识。

唐白倒了杯水过来。李八斗接过喝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那本书上:“怎么,喜欢看刑侦类的书吗?”

“哦,也谈不上喜欢,就没事了翻着看看。”

没事翻着看看?李八斗看那书都已经起卷了,大半纸张显得特别松动,后面小部分则显得平整,说明这本书被经常翻阅,而且看了一大半,后面有一小半没有看。这已经不是随便翻翻的事了,而是很认真地在看,一页不漏地在看。这是在学习!

“能看懂吗?”李八斗故意问。

“嗯,有好些都看不懂。不过,反正是无聊,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不是有电脑嘛,可以上网啊?”

“我……视力不太好,对着电脑多了伤眼睛,看书的话会好些。”

“也是。看书比看电脑好。哦,对了,你认识一个叫夏东海的人吗?”

“夏东海?”唐白一脸茫然,“不认识啊,做什么的?”

“一个房地产商。”

“怎么了?”

“没怎么。你再仔细想想认不认识他,他爸叫夏昌文,也就是当初那个到咱们村考察的大老板,后来开发咱们村子的,但后来他病了,就把公司的事交给了夏东海。据说夏东海这个人欺行霸市、为富不仁,满大街都是他的恶名。”

“当初那个来咱们村的大老板我倒是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这个夏东海我是真没有听说过,我比较宅,也没什么朋友,在店里上班,没事就看书,下班了就回去照顾我妈。外面的好多事闹得沸沸扬扬了,我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你跟他没有仇没有怨,也没有交集?”

唐白一脸错愕:“八斗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先别管发生什么事,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记住,要有什么说什么,不要说谎。我不知道你看这本刑侦学参考书学到点什么没有,但我全看过,而且都学得通透了。这个是我的专业,所以你如果在我面前撒谎肯定行不通,不要到时候搞得难以自圆其说,就麻烦了。”

唐白连连点头:“嗯嗯,肯定的,八斗哥你问什么,我只要知道的都实话实说。”

“那行,我再问你一遍,你认不认识夏东海?”

“真的不认识,这个我没必要跟八斗哥你撒谎。”唐白回答得很干脆,很肯定,没有半点犹疑。

“也许,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我给你他的相片,你看了再想想认不认识。”李八斗说着拿出手机,从里面翻出夏东海的资料相片,递到唐白面前。

唐白看着手机上夏东海的相片,还是摇了摇头。

李八斗想在唐白的眼神里发现一些什么,可唐白的眼里确实只有茫然,神情没有任何掩饰和慌乱。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都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跟踪他?”

“跟踪他?”唐白的嘴巴瞬间张大,一脸惊诧,“八斗哥,你这话怎么说,我什么时候跟踪他了?”

“你自己看看吧。”李八斗拿过手机,打开了储存在里面的那一段视频。

“这个?”唐白一脸诧异,“八斗哥,你怎么有这个?”

李八斗说:“所以我让你不要说谎。没有证据我也不会来问你。说吧,你明明认识夏东海,为什么要否认?又为什么要跟踪他?”

“我没有说谎啊,八斗哥。我是真不认识什么夏东海,也没有跟踪他。”

“那这个监控拍下的视频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想起来了,前些天我爸打电话给我,说他过生日,让我去一起吃个饭。我走到那里纠结了下,决定还是不去了,就回头走了,根本没有跟踪谁。那人在车里,下车了也是背对着我,我都没看见他长什么样。”

“你爸住在这个别墅区?”李八斗颇感意外。

“嗯,是的,住好几年了。”

“那你为什么走到那里,又不去了?”

“我本来就不想去的,但他跟我说,他也老了,过一个生日就少一个了,所以我就想还是去吧。但一路上我又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事,想起我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就觉得我原谅不了他,所以我又掉头走了。”

“能让我看看你的手机通话记录吗?”

唐白把手机的屏幕锁解开,递给了李八斗。

李八斗翻看了一下他的通话记录,上面每天都有两到三次唐白和他妈的通话,通话时长都只有两三分钟左右。除此之外,还有零星几个和老板、同事、朋友的通话记录。李八斗分别打过去核实了下,跟唐白说的并无出入。然后几天前,还有两个和唐世德的通话,更多的是唐世德打给他的未接来电。李八斗知道,唐白老爸的名字就叫唐世德。

李八斗看了下后面未接来电的时间,是八月八号的六点以后,一共有四个未接来电。而视频里唐白跟在夏东海车子后面的时间,也是八月八号傍晚六点多的样子。同样是八月八号的下午两点多,唐白和唐世德有一个通话,时长大约两分钟。难道真的是因为唐世德喊唐白去过生日,唐白开始答应了,走到半路不想去了,所以掉头回来了?

至少有一点李八斗是知道的,唐世德对不起唐白母子,唐白心里对唐世德有怨恨。按照唐白所说,唐世德跟他说自己老了,过一个生日就少一个了,唐白有可能会心软,答应了去。然而他还是纠结,最终觉得无法原谅父亲,又最终反悔了,这种说法是成立的。

只是,李八斗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八月八号那天下午两点多,唐白和唐世德通话之后,没有和他妈通电话,一直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才有一个通话,而且这个电话还是他妈打给他的。而据他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显示,每天接近中午和下午下班时间,他和他妈都有通话,这些通话都是他打给他妈的。

按道理说,唐白收到唐世德的生日邀约,既然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去参加唐世德的生日,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回家吃饭,那他应该和他妈通个电话说声才是。然而八月八号那天下午,他一直没和他妈通话。直到七点多了,他妈大概是没有等到他电话,也没见他回家,才打了个电话给他。

“我看你的通话记录,你是每天至少和你妈通两次电话吗?”李八斗问。

“嗯,是的。我妈一个人在家很孤单,而且神志时好时坏,我不放心她,会打电话问她在干什么,注意安全之类的。”

“可我看你的通话记录,八月八号这天下午,你爸打电话喊你去吃生日饭之后,你一直没有给你妈打电话。直到七点多,她大概是没有等到你的电话,突然想起你,才给你打了个电话。能说说为什么你那天下午没有给她打电话吗?按照道理说,你答应去吃你爸的生日饭,你会告诉她,今天不回家吃晚饭,让她不要等的。”

“这个……”唐白愣了下,“我不大记得了,也许当时我接了我爸的电话之后,心里很乱,没有想到这一点吧。也许我心里其实一直在考虑、挣扎到底要不要去,我一直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

“但是,你往半山别墅那个方向去的时候,应该已经做了决定吧?那你为何不打电话跟你妈说一声?”

“我当时应该是忘了吧。我人虽然往我爸的别墅去,脑子里却仍然在纠结到底去不去。”唐白解释道。

“不,你不会忘。至少你不会因为纠结要不要去给你爸过生日忘了这事,你爸在你心里其实没什么分量了。而你和你妈相依为命,这种相依为命会在你心里变成一种习惯,你会在每天差不多的时候想起她,打电话给她。除非那个时候突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你的脑子,你才会把给你妈打电话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能说说那天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忘了给你妈打电话吗?”

“我说的是真话,八斗哥你也不信!你说的或许有你的道理,可什么道理都没法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适用。我们对别人的判断常常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的,可我们终究不是别人,又怎么知道别人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呢?”

“你这话跟庄子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样很有哲理深度啊!”李八斗笑笑说。

“我说的是事实,不知道八斗哥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往前赶路的时候,因为满脑子都装着事情,以至于迎面走来的一个朋友你都没有看见,直到朋友大声喊你,你才如梦初醒。”

“嗯,这种时候很多,我经常这样。有次在外地,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见了我,跟我打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他不确定碰到的真是我,还是只是个长得像的人,就给我打了个电话,看见我接电话了,才说他刚才跟我擦肩而过,就在我身后。”

“可不就是嘛!如果这种情况,在旁人看来,你是必须看见的。如果不是很好的朋友,只是一般关系,你比对方混得好,别人肯定认为你是故意摆架子。你说你是真走神了,有人信吗?除非有过这种亲身经历的人才会信。”

“你的逻辑很清晰啊。”李八斗又把目光落在那本书上,“从上面学的吗?”

“这个?只是看着玩玩,没什么用的。”

“没什么用?这可是著名的刑侦学参考书,你居然说没什么用?”

“你看,八斗哥你又在混淆角色。我说的没用,只是从我的角度来说,因为我又不破案,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呢?”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你没用,你又为什么要看?打发时间的话,有很多方式可以打发,譬如看其他一些书。而且从这本书的书页状况,可以看出你经常翻阅,而且看得很认真,前面看过的,应该一页没漏。”

“是的。我很认真地看了,我也想学点什么,就像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想有一件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我不想被人欺负,我想保护好我妈。可现实是另外一回事,它能把人的幻想击得粉碎。你懂道理,人家不跟你讲道理,跟你讲拳头。你懂法律,人家不跟你讲法律,跟你讲权势。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道理和法律跟弱者无关,弱者的世界没有公平,也没有公正。”

“怎么,谁欺负你妈了吗?”

唐白恬静地一笑:“我爸妈离婚后不久,我生了一场重病。当时我妈没有钱,她和我爸离婚就没有分到钱,只有一套房子。她几乎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帮忙。他们都知道我家的事,生怕我们母子俩还不起,唯一还愿意帮我们的外公外婆也没什么钱,我妈最终只能把房子卖了,搬去和外公外婆一起住。那后来,我在学校里受到的嘲笑和欺负就没有停止过。我妈心疼我,也找那些欺负我的学生家长理论过。有一次,有个同学的家长竟然当着她的面打我,说打我怎么了,我妈护着我,也被打了……”

说到这里,唐白终于说不下去了。即便他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表现出自己的难过,尽量把那些故事当成往事,可那太过刻骨的往事还是刺痛了他。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眼眶变得湿润。他不想被李八斗看见,于是把头转向一边,努力平复着。他很快地控制住了那股悲伤的情绪,转过头来,朝李八斗微微地笑了一下。

“所以,我那时候就特别想让自己强大点,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我妈。我跟你一样,也是想当警察的,可是后来我妈……她病了,经常神志不清,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后来我……就没读书了,曾经在我心里的所有美好幻想都破碎了。不过也好,我发现一个人没有了梦想,无所求了,反而活得更轻松、平静,然后就会发现活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看什么也都淡然了,挺好的。其实生活就是一种习惯,再不堪,再卑微,习惯了也就好了。”

“哎,记得那时我还给你打了电话,让你继续读,钱我帮你想办法,可你坚持要辍学。”李八斗说,“如果你听我的,也许也考上警校了。”

“那又能怎样呢?八斗哥你是警察,你觉得你的人生圆满吗?或者你真的觉得做警察就可以除暴安良、伸张正义吗?可以让社会一片光明吗?可以在任何时候保护好家人和自己吗?”

“不能,但我们也得努力不是?如果我们没法让有些事情变得更好,至少我们不要让有些事情变得更坏。如果因为有些事情很糟糕,我们就自甘堕落、随波逐流,那事情只会更糟糕,最后会没法收拾。”

“也许吧,希望八斗哥你是个好警察。”

“肯定的。我知道凭我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一切,但我能帮一个好人就算一个,能抓一个坏人也算一个。所以以后有谁欺负你,给我打电话就是,八斗哥就算拼命也会帮你。”

“嗯,谢谢八斗哥。”唐白答应。

有顾客进来买书,向唐白咨询。唐白便结束了跟李八斗的谈话。

李八斗独自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出了书店。很快,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

唐白已经送走了顾客,看着提着东西的李八斗不解道:“八斗哥,你这是干什么?”

李八斗说:“反正也快下班了,等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妈。”

“不用了吧。我妈她……有时候神志不清,甚至连我都不认不出来。”

“没事,我就是去看看,记得小时候你妈刚生下你,正坐月子呢,我常上你家玩儿,她有什么好东西都给我吃。后来你长大了,跟我一起玩了,有你一份,就有我一份。这些年我在外面读书、工作,回来也一年了,都没有去看你妈,实在是不该,今天正好跟你去看看,也算表个心意。”

“嗯,那好吧,谢谢八斗哥了。”唐白没有再拒绝。

“你总跟我这么客气。在我心里,你跟小玥一样,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妹妹。可能因为我的人生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迷茫过一段时间,有时候呢,我不善于关心人,忽略了你,但在我心里,真没把你当外人。我不管你以前过得怎么样,但我希望你以后都过得好,所以以后有什么事不要自己扛,记得找我。”

“嗯,好的。”唐白莫名觉得心里有一股温暖的东西流过。那种感觉让他有那么瞬间的错觉,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一座孤岛,还有人关心他。

然而,别人的关心始终都只是一件外衣,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帮着御寒、遮风挡雨,渐渐地,这件外衣会陈旧、破烂,会成为失去。

李八斗跟着唐白一起去他家,唐白骑着电动车在前面,李八斗开着车在后面。

前面骑行的唐白突然将电动车停了下来,然后下了车。李八斗看到了一个女人,面向远方,背对他们坐着。她的身子骨很瘦小,头发不长,却十分零乱,一看就不常收拾。看着唐白急忙走过去,李八斗已经猜到了她就是唐白妈妈袁秀英,当即也下了车。

那个头发蓬乱而干枯的女人,就如一尊雕塑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八斗走近些了才看见,她坐的地方是一个高坎,坎外边是荒地,地里有两座并排的坟。坟上杂草很少,坟前也很干净,跟周围长得正茂盛的植物形成极大反差。

“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坎这么高,摔下去怎么办?”

唐白加快脚步跑过去,从后面扶着女人的肩膀。女人转过头来,脸上竟戴着一副狰狞的鬼面具。

“唐白,你回来了吗?以后就把我埋这儿吧,千万不要忘了,就把我埋这里,这里好,这里干净……”女人拉着唐白的手,神神道道地说。

“妈,八斗哥来看你了。”唐白边说边替她取下脸上的面具,对李八斗解释,“这是我外公外婆的坟,我妈没事就跑这里来坐着,拔坟上的草。你看,坟上的草都被她拔光了。她看见一根草都得拔掉。”

“秀英阿姨,我是八斗,还认得我吗?”李八斗说。

女人这才抬起目光看着李八斗,突然就嘿嘿笑起来,指着他:“你是不是有病,要赶紧去治啊,再不治就晚了,赶紧的,等到两腿一蹬,就没了……”

“妈!”唐白加重了些声音,把她也拉近了些,“这是八斗哥,以前在石笋村住我们隔壁,李伯伯家的,经常带我玩的。”

唐白的声音似乎钻入了女人的脑子,带她回到了从前的某个世界,让她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她瞪大眼睛,盯着李八斗,喃喃道:“八斗?你是八斗吗?”

“嗯,是的,秀英阿姨,我是八斗,小时候你带过我玩,还抱过我,老是给我瓜子和糖吃。好久没见你们了,我今天特地过来看看你。”

“八斗?你是八斗?”女人的神情突然从迷惘变得惊喜,“我想起来了,你家住在很高很高的房子里,你们好有钱啊,有好多好多钱啊,你们都是有钱人,你能不能帮帮唐白,唐白他生病了,要好多钱……”

“怎么,你生病了?”李八斗问唐白,“什么病啊?”

“没有。我妈神志有些不清晰,她说的是以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病得很重,她一直很害怕,害怕没钱治,害怕治不好,然后变得六神无主的,这些年一直在念叨这事……”

“你会帮唐白吗?会帮吗?”女人紧紧地抓着李八斗的手乞求着,那双看起来混浊的眼睛里竟有种特别的光芒。

“会帮的,秀英阿姨你放心,唐白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他的。”李八斗说。

“嗯,会帮就好,会帮就好,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啊。唐白,快点谢谢人家,愿意帮你的才是朋友,不帮你的都是小人,不要跟他们玩。说是亲戚,一个妈生的,帮忙的时候就不见了,钻老鼠洞了,他们都是老鼠,只能躲躲藏藏地活在漆黑的洞里,虚伪、自私、丑陋,丢人……没良心。”

“妈,走了,先回去吧。”唐白搀着她。

李八斗说:“让她坐我车上吧,安全些。”

“谢谢八斗哥。不过还是让我妈坐我的电动车吧。”

“你干吗这么客气啊!”李八斗不高兴地说。

唐白尴尬地说:“我妈身上不干净,弄脏你车子不好。还有她喜欢乱动,突然开你车门怎么办?”

“这有什么!”李八斗一笑,“我只要把车门锁锁上,她想开车门也打不开。倒是你这电动车,她坐后面,要突然有个什么动静才不安全。就让她坐我的车吧,我能看着她。”

“不用,我妈坐过我的电动车,她很听话的。”唐白坚持道。

袁秀英却抗拒说:“我要坐大车,我要坐大车……”

“妈,别坐大车了,大车上有狐狸精!”唐白说。

“啊?有狐狸精?我怕,我怕怕……”她一脸惊恐,双手使劲抓着唐白,唐白就把她扶到了电动车的后座上,他坐在前面,让袁秀英用双手抱紧他。

李八斗上了车,看着骑在前面的唐白,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他又无法具体说出这种不对在哪里。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几间破落潦倒的土墙瓦房前。

唐白把电动车停好,将袁秀英扶了下来,然后去开了门,搬出一把椅子来,放在门前的坝子上。李八斗从车上把给唐白妈妈买的水果等礼物提下来,唐白赶紧上前接了。

袁秀英的目光瞥见了唐白提着的袋子,两眼突然放光,用手指着喊:“果果,有果果,我要吃果果……”

“别急,妈,我先帮你洗洗。”说罢,唐白就进屋去了。

李八斗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残阳远去,暮色笼罩之下,沉默的群山、破旧的屋子,穿着破烂、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的女人,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凉。是时间还是生活,把一个人变得如此不堪?他对这个秀英阿姨的记忆是很深刻的,因为他小时候一直觉得她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

那时石笋村的女人都长得很粗糙,包括李八斗自己的母亲,因为本来生在穷人家,又从小日晒雨淋地干农活,所以都长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孔武有力。倒是袁秀英,她本来是城里人,老爸经营两辆大巴车,一辆请人开,一辆自己开,赚了不少钱,对她也娇生惯养。而她长得花容月貌,喜欢音乐、舞蹈,后来还学了川剧,满满的文艺气息,惹得多少青年才俊倾慕。

据说,那时到她家提亲的人每天都有好几拨,可她很反感。那些上门来提亲的人,动辄就说家里有多少钱,或当了什么样的官,却没人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她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即便父母应了别人的约,她也绝不给面子,不去就是不去。

她忠于爱情,相信缘分。在她最美丽而骄傲的年华里,她遇到了唐世德。唐世德也是走了狗屎运,那天从乡下进城,穿得人模狗样的,而且读过三年高中的他,也还能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当时他去看一场电影,是当时很火的《泰坦尼克号》。

袁秀英当时也去看那场电影,但走在唐世德前面的她,不知道是因为要看一场喜欢的电影很兴奋还是怎么,竟然把电影票掉了。跟在身后一直留意着这个漂亮姑娘的唐世德看见后,捡起电影票还给了她。落座后,他们才发现彼此的座位是挨着的。

两个人自此就算相识了,以后的日子里,两人从电影聊到了人生,从人生聊到了爱情。两人之间的感情也随之生根发芽,扎出了一片浓荫。

袁秀英不在乎唐世德的出身、家境,她觉得两个人相处的愉悦高于一切。然而她的父母不这么觉得,他们认为所有的爱情都应该门当户对,都必须以经济基础为前提,能给人幸福的不是爱情,而是家世背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父母强烈阻止,甚至把袁秀英关起来。可袁秀英很倔,她认定了就死心塌地,越是阻止,她越叛逆。她趁着父母不留神,跑了出去,找到唐世德,两个人私奔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城市。

那些日子,袁秀英的父母疯了一样地找她,但找不到,以致她老爸精神恍惚,开车失误,发生了一场事故。不但他自己差点挂了,车上几十人也有死有伤。他赔了很多钱,被吊销了驾照,连城里的房子都卖了,一家人又住回了乡下。

袁秀英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一切不可挽回。父母也接受了这一切,想着只要她能和唐世德一起好好过日子,也就别无所求。在起初的日子里,唐世德对她确实不错,李八斗是亲眼所见,什么重活都是唐世德干,端茶递水到袁秀英手上。村里的媳妇都让自己男人学学唐世德,都觉得袁秀英虽然嫁了个没钱的,但嫁了个对她好的,也值了。

然而,石笋村被开发,当房子和土地的几百万元补偿款到手后,当唐世德住到镇上的楼房里以富人自居,面对别人的吹捧,面对镇上和城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时,他突然发现曾经那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人老珠黄了,便找起了小三。

唐白洗了两个苹果拿出来,一个给了李八斗,一个给了袁秀英。

袁秀英拿着苹果咬了一大口,不停地笑着说:“好吃,好吃。”

“妈,你慢点吃,别噎着了,我进去给八斗哥做饭。”唐白叮嘱道。

“不用麻烦了,唐白,我坐一会儿就走,主要是过来看看你妈。”李八斗说。

唐白说:“没事的,反正我们自己也要吃,也得做的。八斗哥,你难得来,家里热闹,也有了点人气。”

“咦,大黄呢?唐白,天都黑了,大黄怎么还没回来?”袁秀英突然问。

“可能在外面玩吧,一会儿就回来了。”唐白说。

“可是,天都黑了,它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好像,它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还是去找找吧。”说着就要走。

“妈,别去了,天黑了,路都看不见,大黄知道路会回来的。”唐白一把拉住了她。

“大黄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它这么久都没回来了。”袁秀英喃喃说着,抬起眼看着唐白,“大黄是不是也去别人家里,不回来了?”

“不会的,妈,大黄会回来的,先别说了,我去给你和八斗哥做饭了啊!”唐白说着,又客客气气地让李八斗先坐会儿,他去做饭。

李八斗说:“要不,你帮忙下碗面条吧,别搞复杂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唐白说,“八斗哥,你难得来。”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外人。就吃面条了,你要做别的,我就不吃了。”

“嗯,好的。”唐白应声进了屋。

李八斗回过目光来,突然发现袁秀英停下了吃苹果,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盯着他,眼神里似乎充满了仇恨,弄得他有些愕然。

袁秀英突然用手指着他,咬牙切齿、面孔扭曲地说:“你是谁,你怎么到我家里来了,你想干什么?!”

“我是八斗啊,秀英阿姨,以前我们住一个村子的,李八斗。”

“李八斗?”袁秀英仍保持着仇视与戒备,“你来干什么?你是不是来打唐白的?我跟你说,你敢打他,我就杀了你。你别不信,我真会杀了你的。”说着,她把手里咬了半边的苹果当刀一样对准李八斗,做出要攻击的架势。

“秀英阿姨,你别误会,我是八斗,我小时候总带着唐白玩的。我们是邻居,我妈叫谢本香,你忘记啦?”

“谢本香?谢本香?”袁秀英陷入迷惘,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抬眼看向李八斗,“怎么啦,谢本香死了吗?”

“没有,她很好,身体很好。”李八斗说。

“喂,我跟你说一件事啊,但你不要跟别人说。”袁秀英突然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还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我觉得我们家大黄已经死了,它不会回来了。”

“妈,你在干什么?”唐白突然出现在门口,喊了声。

袁秀英吓了一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退到了一边,啃着手里的苹果。

唐白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臂:“妈,走吧,跟我进去煮面条吃。今天晚上吃鸡蛋面,很香很香的。”

“嗯,我要吃鸡蛋面。”袁秀英应声,就跟着唐白进去了。

四周突然变得无比静寂,李八斗坐在那里,之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席卷而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有什么不对。唐白好像在刻意阻止袁秀英和他单独在一起,之前明明坐他的车更安全,唐白偏要袁秀英坐电动车。刚才也是,他明明在厨房里做饭,袁秀英突然神秘地说起大黄的事,唐白就突然出现在门口阻止了后续,并把袁秀英带走了。

按照道理说,唐白在厨房里做饭,是不知道外面动静的,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阻止?是一直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还是刚好出来?

不管怎样,他的行为都有些可疑。有一点是显然的,袁秀英有时候会神志不清。她的言行有时候看起来虽然不可理喻,其实对她来说自有某种逻辑。一些看起来胡言乱语的东西,往往是在她的生命中发生过,而且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印记的东西。她很难像常人一样理智地把这些东西放在心里隐藏、掩饰,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把心里的话没有任何准备地吐露出来。她说的话有一半是事实,而另一半是因为这些事实而产生的臆想。

唐白应该是在害怕袁秀英一不小心说了某些不能说的话,然而他到底在害怕袁秀英说什么呢?

唐白端了一大碗面条出来,面条上有一个煎鸡蛋,上面撒了些葱花。

“唐白。”李八斗接过面条,喊住了要进屋的唐白。

“怎么了,八斗哥?”唐白转过身来。

李八斗问:“我听你妈老是在说大黄,大黄是条狗吧?”

“嗯,是的。”

“大黄怎么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有几天没回来了。所以,我妈想起了就念叨。”

“几天没回来了?”

“也没几天。就两三天吧。”

“养多久了?”

“好多年了。怎么也有十年八年了吧。”

“十年八年,那是一条老狗了。这种狗应该很熟悉周围的环境,不至于走丢吧。”

“走丢应该不会,但狗太老了,眼神有些不好,还经常喜欢往山里跑,说不定在外面突然发病了,或者跟野猪什么的咬上了呢?”

“去找过吗?”

“嗯,找了。但没法好好找啊,这到处都是荒山野地的,我白天要上班,一般都是趁着早起或傍晚去找会儿,不过没什么用,因为很多狗能去的地方,我去不了。”

“唉,看来牲畜和人一样,也是有宿命的,也许是它命数尽了吧。”

李八斗吃完面条,就向唐白告辞了。

此时已近晚上九点,弯月藏进了云层,山村的四处一片漆黑,偶尔有几声蛙鸣或蛐蛐的叫声,这让李八斗有几分陌生而又亲切的感觉。

那些年的每一个夏天,他几乎都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眠的,然而那些年终究还是远去了,只能在记忆里触摸。

车子的反光镜里,唐白目送李八斗的车子远去。

袁秀英端着一个吃光了的碗从屋里出来,看了眼坝子,问:“刚才好像有人来了?”

唐白说:“是的,走了。”

“他是谁啊,来干什么?”她的神志似乎清晰了些。

“八斗哥啊,以前和我们是邻居的八斗哥。”

“李八斗?谢本香家的那个吗?”

“对啊。”

“他来干什么?”

“他来看你的。”

“哦,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啊?”

“在县城做警察。所以不要在他面前乱说话。”

“我在他面前乱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就是提醒你。有时候你乱说的话,他当真了,就会把你抓走。所以以后你要看见他,他问你什么,你就摇头,说不知道,记住了吗?”

袁秀英突然看着唐白,她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只是叹了口气:“唐白,妈发病的时候是不是很可怕?”

唐白用手拨了下她额头的乱发,微笑了一下:“怎么会呢?妈,你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你再怎么样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

“妈,你在乱说什么呢!这些年我们一直相依为命,你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妈这病,又没法去工作,没法挣钱养家,都靠你。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找个媳妇成家了。”

“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妈你好好的就行。”

“可是,妈在你脸上看到了不开心,就算你有时候笑,那笑都是苦的,别人看不出来,妈还看不出来吗,妈看着心疼啊!”她说着话,眼里有泪花在涌动。

“没事,这么多年,什么都习惯了,除了生死离别,其他的都不重要。妈,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袁秀英没再说话。她抬起眼来,看着远方那一望无边的黑暗,又想起了那些跟黑暗有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