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马杀人

八月的石笋镇,给人一种酷暑的感觉。烈日投下的灼热之气将整个镇子包围,让人如在蒸笼中。很多人一整天都待在空调屋里,靠冷气生活。

石笋镇往南,是一片别墅群。这些只有两三层且带有私家花园的独栋别墅,比起镇中心那些十层甚至二十层的电梯房,显然要高端得多。

很多时候,“别墅”这两个字,就是一种成功的标志。

而就在这个被全镇乃至全县人民都羡慕和瞩目的地方,却发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毛骨悚然的凶案。

夜里十一点,在别墅天台纳凉的夏东海一家三口收拾好东西进屋,打算睡觉。

把五岁的儿子哄睡之后,夫妻俩对视一眼,夏东海说:“洗澡吧。”

妻子“嗯”了声,两人各自拿着换洗的内衣裤进了浴室。

“哎呀,不要急嘛,先洗了再说。”浴室里传出妻子的娇嗔。

夏东海嬉笑着说:“都老夫老妻了,怕什么?让我亲亲。”

外面隐隐约约响起狗吠声,似乎是家里养的那只格力犬在叫。两人停止了嬉闹,再仔细听,狗吠声却消失了。夏东海不以为意,继续去扯妻子的浴巾。

“嘭嘭嘭!”

客厅大门突然传来沉重的敲击声,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东海将抱着妻子的手松开,颇有些不悦地抱怨:“这么晚了,谁还来干什么?”

妻子说:“管他干什么,别人来总是有事,去看看吧。”

敲门声再次响起。夏东海穿好衣服,脸拉得老长来到客厅门前,谨慎地从防盗门的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不由得当场愣住。门外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骨架高大、浑身毛色如血的马!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一匹马怎么会来敲我家的门?

夏东海心里正嘀咕着,那马又将前蹄扬起来,拍打着门。

夏东海很早就辍学了,之后一直混迹街头,期间进过监狱,出来后接老爸的班做起了房产。商场又是另一个江湖,他于强敌环伺中杀出血路,终成大鳄。他能混到身家数亿元,在石笋镇乃至整个白山县都赫赫有名,还是有些脑子的。

一匹马竟然会来敲我家的门,会不会有什么圈套?

夏东海觉得事有蹊跷,没有开门,而是先去卧室里查看了监控。

东西南北四架监控能分别看到别墅四周的所有旮旯,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也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也许,这是一匹迷了路的马。他这样想着,就去开了门。

李八斗接到出警命令时正在办公室里跷着二郎腿,神情慵懒地剪着手指甲。他并不在乎这是不是上班时间。自他调来白山刑警大队的一年以来,除了那些年深日久、证据缺失的旧案,但凡他来之后的所有刑事重案,都被他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悉数侦破。

所以,他在白山刑警大队拥有一些超出纪律之外的“特权”,譬如他上班时喜欢将脚放在办公桌上,仰靠着椅子打盹;或者在电脑上斗两把地主;甚至于安静之时突然梦中惊醒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莫名其妙地手舞足蹈,搞得其他人跟见了鬼一般。

不按套路出牌,是他的人生格言。

领导骂过他,也警告过他,可他说了,李白要喝醉了才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鲁迅要抽烟才有才华横溢的灵感,如果让他们改掉毛病,中国历史上就缺少一位伟大的诗人和一位伟大的文豪了。所以,哪个天才还没有点毛病呢?

对李八斗的强词夺理,领导只好接受,毕竟他在破案方面确实很有一套。作为一名刑警,仪表固然应该注意,但更重要的是办案能力。大伙儿也就由着他的一些小毛病了。

“石笋镇弯月湖半山别墅16号发生灭门命案,一家三口悉数被杀,凶手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你赶紧带人去看看,我随后就到。”李八斗接到大案中队队长厉长河的电话时,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身而起。

别墅区,灭门案,死者中还有孩子。这是石笋镇乃至白山县几十年来都没发生过的恶性重案!李八斗惊怒之下,内心中竟然还有一丝小小的兴奋。案情越重大,难度越高,他越觉得有挑战性。他收起懒散的态度,大声应道“是”,十万火急地带人赶往案发现场。

现场不复杂,但令人触目惊心。一对中年夫妇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脑袋像摔碎的西瓜一般惨不忍睹,旁边溢开了大片鲜血。男的身上穿了衣服,女的身上本来系了条浴巾,但已经散开了,下体没有穿衣物,沾满了血。

李八斗的目光落到女人身上时,心里猛然抽搐了一下,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猝不及防地狠狠刺了进去。他不想看,甚至不敢看。

这一幕太过印象深刻,让他记忆深处的那个恶魔又凶猛地蹿出来狠狠地撕咬着他,而他无法逃避,也无从获得救赎。

但他还是强忍着恐惧和痛苦,将目光移了过去,仔细地查看起来,这才发现那些血并非从女人的下体流出,而是由于头部的血流得满地都是而沾上的。

杀人手法和当年完全不一样。

“听说还有个孩子?”李八斗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嗯,在楼上。”辖区派出所民警用手指着楼梯的方向。

李八斗大步往楼上走去,转个弯就看见了一间儿童卧室。他走到门口,只往现场看了一眼就止不住地热血翻涌。他当即转开头,不忍看第二眼。

还保持着睡姿的小孩,死状和楼下的夫妇一模一样,致命伤都在头部。鲜血从凉席流到地上,在地上又流了很长。

“这个凶手是个畜生吗?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旁边的魏大勇攥紧拳头,愤慨地骂道。

“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凶残的畜生?”李八斗看着他问了一句。

“也是。”魏大勇反应过来,“仔细想来,畜生其实都是可怜的角色,是被宰杀的对象,不会这么凶残。”

“所以,这个世界上真正凶残而可怕的只有人!”

李八斗说着,步出儿童卧室,又在别墅里转了一圈,双眼敏锐如鹰掠过一切。家具摆放得井然有序,擦拭得光洁明亮,并无异常。

通往别墅顶层的门是关着的。李八斗打开门出去看了看,楼面很干净,撑开的遮阳伞下,摆放着几把椅子,周边摆了许多花盆,五颜六色的花正盛开,可见这家人的日子过得特别惬意。

“看出什么来了吗,斗哥?”魏大勇跟过来问。

回想着一些细节,李八斗一脸凝重:“整栋别墅,除了三具摆放着的尸体,目前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证据,甚至连凶器都没有,这是个高手!”

“斗哥,你这不废话吗?”一旁的刑警队员包古接话,“要不是高手,能背三条人命?”

“我倒是觉得这个凶手有点不同寻常。”魏大勇说,“一般凶手都是用刀子或者某些利器杀人,可这几个受害人的脑袋好像是被人用什么砸的。难道凶手是个用锤子的人?”

“你懂个锤子?”包古取笑他,“眼睛一瞄就知道凶手用的什么凶器了?”

“我知道你不服。”魏大勇说,“不过我也不在乎你的看法。”

“呵呵。”包古说,“有本事你告诉我,你从哪儿看出凶手用的是锤子?”

“凶手用的是什么,看监控就知道了。”李八斗淡定地说。

“监控?”包古转着脑袋四处张望,“怎么,这屋里装了监控吗?没看见啊!”

“屋里没有,但屋外有,别墅外面装了枪机监控,门口上方也有一个比较隐蔽的摄像头,希望凶手没有留意到监控,没有删除监控记录吧。”

李八斗说着,来到了夏东海夫妇的主卧室里。监控的主机就在这间豪华的主卧里。幸运的是,监控仍处于开机状态,并保持着正常录像,这令李八斗振奋。因为在现代刑事侦查中,监控是最好的线索和证据。

然而,当把监控记录拉回昨晚后,李八斗惊呆了,简直跟见鬼了一样,一双眼珠差点掉在地上。

夏东海一家三口在外散步到九点回来,当时夏东海在接电话,夏妻牵着孩子,他们进屋之后关上了门。此后两个多小时,整个别墅四周处于安静状态,不见任何可疑人物,只有一只格力犬卧在别墅的花园里打盹。

十一点过十分,模糊的监控里,一匹马从远方缓缓行来,至16号别墅时,径直一个纵跳,越过一米左右的围栏,跳进了花园里面。

格力犬被惊醒,吠着往马身上扑去。马一转身一扬后蹄,就把格力犬踢了出去。格力犬的身子如一发出膛的炮弹,摔向侧边的花丛里,再也没了动静。马接着往别墅的防盗门走来,走到门口停下,扬起蹄子来,拍了几下门。

门口的声控灯亮起,监控里的马一下子变得清楚了,是一匹全身毛色如血的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威武之气。说得更准确些,是一股煞气。因为那双马眼充血般的红,如同烈烈燃烧的火焰。

过了两三分钟,门打开了,抬脚进屋。外面陷入了静寂,没有任何异动。直到十一点三十分,马从屋里出来,如同一个凯旋者,昂首阔步地远去。

此后,监控里再无动静,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或物出现。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分,一辆儿童校车停在别墅外,一位女幼师走进别墅……

女幼师是自夏东海一家三口回家后,直到报案的这段时间里,唯一进过别墅的人。但她只是报案人,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从凶杀现场血迹的凝固情形,以及死者的死亡状态来看,命案是昨晚发生的。

而昨晚夏东海一家三口散完步回家之后,除了那匹血红色的马,没有任何人进过别墅,也没有任何人从别墅出来!

“什么情况?!为什么只有一匹马,没见到人?”魏大勇一脸蒙圈,“总不可能是马杀的人吧?”

“说不定,还真是呢?”李八斗若有所思。

“还真是?”魏大勇说,“斗哥,你是在说梦话吧,马能杀人?还三更半夜闯进别人屋里杀人?进屋十几分钟,三条人命?”

“不可能的事!”包古也说,“我包古破案无数,还读完了《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熟知世界各国著名离奇案例,了解各种变态杀人狂。恕我直言,马杀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所以我敢肯定,斗哥,你说的绝不可能对!”

“既然你是第一次听说,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好了。”李八斗说着,大步走出了屋子。

“见识什么?”包古跟在后面问。

“让你见识马怎么杀人啊!”

“让我见识马怎么杀人?”包古顿时一脸夸张的嘲笑,“我看,斗哥你是被现场吓傻了吧,马会杀人?你要能让我见识到马杀人,我这刑警不干了,回家种田去!”

“我觉得包古你可能会被打脸。”魏大勇揶揄,“虽然我也不信马杀人,可单就才华来讲,斗哥比你还是高出一个珠穆朗玛峰。斗哥破案是真有一套的。”

“什么叫有一套?”李八斗当场训斥,“我李八斗破案,还用怀疑吗?从来都是我即真相、真相即我,不会有错的!”

“我不管。”包古说,“你说破大天,我也只相信证据。你拿出证据证明是马杀了人,我就服你。”

“很好,那我就让你服!”

说完,李八斗到外面的花园看了一圈,然后走向靠左侧的一处花丛。花丛里面躺着一只死掉的花斑格力犬,格力犬鼻子的位置流了一摊血。

“应该不用我告诉你这只狗是怎么死的吧?”李八斗问。

“好像是被那匹马踢了一下?”包古似有印象。

“是的,你没记错。”李八斗说,“这只格力犬当时扑咬向那匹马。那匹马转身扬起后蹄,将它踢飞,落在这里。格力犬没有再继续扑咬,而且它的尸体正处于当时落下的位置,这说明那一踢之后,格力犬就没有活路了。你号称破案无数,见过一只猎犬被马一下给踢死的吗?”

包古摇头:“没有,从来没有。”

李八斗说:“马不属于攻击型动物。正常情况下,狗扑咬马,马会本能地后退闪躲。而这匹马瞬间对狗进行了反击,踢到了狗的鼻子。狗或狼这类动物号称‘铜头铁背麻秆腰’,鼻子是它们头部最大的弱点。不过,这只狗并非被马踢鼻而死。这花丛里应该有锐利之物,狗摔下来的时候,被刺中颈部,最终死亡。”

“狗被刺中颈部了吗?”包古把目光落过去,“没看见啊!”

李八斗说:“没见狗的死亡姿态是偏着头的吗?表面看血是从它鼻子里流出来的,但鼻子里的血量没有这么多,而且就算把狗鼻子打断,也不足以让其毙命。所以肯定有另外的致命伤,从血液的流淌状态看,在狗颈下有一个分叉,所以狗颈下应该有一个血流源头,那才是真正致命的地方。”

“不会吧,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包古一脸夸张的表情。

李八斗说:“不服就自己看,注意别破坏了现场。”

包古一脸不信,但还是戴上了手套,小心翼翼地抬起狗头,果然在狗侧颈的地方发现了一根刺入的锈铁钉!

“果然,还是斗哥你的道行深!”包古由衷地说。

“那么问题来了,这到底是一匹什么样的马?里面的三条人命真是马杀的吗?它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杀这一家三口呢?”憨态可掬的魏大勇在旁边发出一连串追问。

李八斗说:“水落时自然石出,所以不要急,先等刑侦技术人员勘查完现场、法医做过尸检后再说吧。”

说话间,一辆警车开进了别墅的院子。车上下来两位女警。

其中一位已是徐娘半老之态,但风韵犹存、身段婀娜,把警服穿出了旗袍的感觉;另一位则是青春靓丽、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秀发飘逸顺滑,一双大眼睛明亮澄澈,剪裁合身的警服穿在身上,显得她整个人身材矫健、英姿飒爽,还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性感。只是她那张脸不苟言笑,未免让人觉得过于清冷、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这两个人李八斗都认得。年长的女警叫梅花红,大家都叫她红姐,是拥有十年从业资历的老法医;年轻的女警叫姜初雪,今年刚从警校分配来,但她的表现非常惊艳,对尸检鉴证过程一些细节的观察让梅花红都刮目相看,是天才级的法医新秀。

“喂,八斗,看过现场了吗?什么情况?”梅花红远远地看见李八斗就喊。

“情况有点复杂,但应该难不倒我。”李八斗轻描淡写地说。

“喀!喀!”立马传来几声杂音。

李八斗看过去,故意咳嗽的人正是姜初雪。姜初雪对上他的视线,本来明媚动人的目光立马变成了极为厌恶的斜视。

李八斗知道那件事她还是无法释怀,不想和她计较,大度一笑。

回到案发现场,刑侦技术人员已经做完了基本的现场勘查,屋里除了受害人、办案人员和报案人的脚印外,再没有其他可疑脚印。现场没有凶器,也没有可疑的指纹留下。

“太奇怪了。”刑警队队员张一光说,“楼下客厅到楼上的儿童卧室这两处现场,除了死者的脚印,再无其他人的脚印。地面色调一致,可见没有擦拭处理的痕迹,凶手不可能长翅膀飞过去吧?”

“没见其他人的脚印,那见到其他东西的脚印了吗?”李八斗问。

“说到这里,确实有更奇怪的事。”张一光说,“现场虽然没有陌生人的脚印,却有许多印记,疑似马的蹄印。不但客厅的死亡现场有,楼上儿童卧室里也有。这是什么情况?”

张一光也算是老刑警了,可这次的案子,他八辈子都没见过。

“还什么个情况?”李八斗说,“那说明凶手可能就是一匹马呗!”

“凶手是一匹马?”张一光的眼睛瞬间瞪大,“你说真的?”

李八斗说:“当然。”

“不可能!”张一光立马否定,“你光哥我好歹也虚度有四十个春秋了,还没在哪儿见过马杀人的,听都没听说过。水牛角顶死人,我倒是见过。”

“没见过,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了。”李八斗说,“好好勘查现场,相信眼睛所见吧。你们仔细提取证物就行了,马蹄大小、形状等,包括能提取到的马匹的DNA信息。”

“你不会当真的吧,斗哥?”另一位队员杨麟一脸大惊小怪,“你真认为是马杀的人?”

“三条人命的事,我会开玩笑吗?你们要相信一个天才的判断,我从来不会信口雌黄!”

说完,李八斗径自走出屋子,从身上摸出了一块口香糖丢到嘴里。他有个习惯,凡是心情不好或是案情复杂的时候,他都喜欢嚼口香糖。仿佛嚼着口香糖,思维就会随着嘴巴的嚼动而转动一样。

吹牛归吹牛,头疼归头疼。毕竟他还从没有接触和听说过任何一桩马杀人的案子,而且是一匹马,三条人命!

“包古,你去交警队查看一下路口监控,看那匹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来的时间为十一点十分往前,走的时间为十一点半往后。”

“为什么要去交警队查,到辖区派出所不就行了吗?”包古说。

“你傻啊?”李八斗说,“派出所监控,只能看见辖区范围,这匹马可能不是辖区里的,也许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必须在交警队的道路监控上寻找它的来路和去向!”

包古应声而去。

魏大勇问:“我呢,斗哥有什么指示?”

李八斗说:“我看了一下,以这栋别墅为核心的周边别墅都装有监控,你去就近的几栋别墅拷贝一下监控记录,要监控到这栋别墅一个星期的监控记录。”

“一个星期的监控记录?”魏大勇问,“你想找什么?”

李八斗说:“案犯作案之前不都是要踩点的吗?当然是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你不是说是马杀人吗?难道马杀人还踩点?”

“就算是马杀人,我相信也是受人支配。马毕竟只是低等动物,不可能如此目的明确、条理清晰地闯进别墅杀人,肯定有某些人为的因素在主导。至于怎样可以主导一匹马杀人,那就是我们后面的侦查方向了。”

“嗯,我懂了,果然还是斗哥你思路清晰。”魏大勇说完便离开了。

李八斗嚼着口香糖回到了屋里,进行更细致的勘查。

别墅内除了有客厅、卧室、厨房、浴室、卫生间之外,还有一间书房,以及一间极为宽敞的健身室。

李八斗仔细查看了夏东海的书房和健身室,发现了一些细节。夏东海书房的书架上摆放的书籍,多是一些体能训练、案件侦破,乃至FBI课程之类的,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是散打一招制敌的搏杀术。

李八斗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相册。相册里有很多记录了夏东海生平的照片,这些照片主要有搏击训练和搏击比赛照、健身时的肌肉照、和妻子早些时候的恋爱照,以及后来和孩子合影的全家福,还有极少量的与朋友的合照、出席一些政府及商务会议的正装照。

从这本相册里,李八斗得出了一些结论:夏东海练过拳脚功夫,喜欢男人的游戏,应该有很强大的搏斗技击能力。

李八斗又到了旁边的健身室。里面的健身器械相当齐全,有跑步机、哑铃、杠铃、沙袋等。健身室四周的墙壁上贴了好多他的训练照,照片中的他个子魁梧、肌肉结实,很有力量感。

一个具有如此实战能力的人,而且正当壮年之时,怎么会被一匹马杀死?李八斗觉得他如自来水管般的思路完全被堵住了。

无论是在警校,还是在参加工作之后,他都觉得自己有着如神助般的破案天赋,思路就跟自来水一样,只要打开开关,灵感哗啦啦地就来了。过往案件的侦破,但凡有蛛丝马迹的线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跳不出他的思路。

他刚从警校出来实习那一年,就从一根掉落在现场的头发着手,破解了谜团,找出了真凶,深得领导赏识、同事钦佩,一战成名,自此势如破竹,一跃成为警界“黑马”。在破案方面,他也因此跟写诗的李白一样,有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和自恋。

而这一次,他确实迷茫了。

马杀人?还杀了一家三口?其中一个还是久经训练的搏杀高手?这是什么神操作?

突然,他随意转动的目光落在了健身室角落放着的一支气枪上。他走过去拿起气枪看了看,发现手柄和枪膛出口处都比较光亮,说明气枪经常被使用,且近期使用过。旁边的一个墩子上还放着一个盒子。

李八斗拿起那个盒子打开,里面装了好些比黄豆粒大一点的铅弹。除了铅弹,还有几粒钢珠。李八斗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知道气枪通常都是装铅弹射击,不用钢珠的,钢珠和铁砂通常都是猎枪所用。

难道夏东海家里有猎枪?

李八斗在别墅里找了一圈,果然在夏东海主卧床下的一个皮箱里找到了一支单管猎枪和一支双管猎枪。猎枪旁边的盒子里,分别装了一些钢珠和一些子弹。

李八斗将两支枪都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两支枪都磨得光亮,那支单管猎枪的枪口还有暗红的血迹。初看之下,那血迹沾上枪口的时间并不久。李八斗将两支枪放回皮箱里,提到了外面。

梅花红和姜初雪还在尸体周边进行证物提取。李八斗走过去,拿起夏东海的两只手观察,发现他左手掌与手指的骨节点有很厚的茧子,这说明夏东海经常摸枪,并且进行过射击。

姜初雪又极厌恶地剜了他一眼。李八斗不以为意,只是将手中的皮箱放下,吩咐道:“这里面有两支枪,单管猎枪上有风干的血迹,你们拿去化验一下,看是人血还是动物血,到时候把结果一起报过来。”

姜初雪根本不搭理他。梅花红过来接了句:“行,先放一边吧。”

大案中队队长厉长河也赶来了。李八斗把情况向他作了简单汇报。

“什么,没有嫌疑人,只有一匹马?有可能是马杀人?”厉长河听后一张脸都差点青了,又问了一遍,“你确定自己没有发烧?”

李八斗点头:“确定。”

厉长河没说话,用右手食指点着李八斗的头:“你看见的未必是你看见的那样。我不信马能杀人,而且还是三条人命。这个案子可千万不能出纰漏。刚才已经有省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打电话给我了!”

“什么?”李八斗一愣,“新闻记者打电话给您,他们怎么知道的?”

厉长河转了下脑袋看了看:“不知旁边哪栋别墅里,有户人家的女儿正好在省电视台《法制新闻》栏目,从家里知道了这个灭门凶案。她马上就从省城赶回来,要跟踪报道这个案子。”

“直接推掉不就行了,您比我清楚办案的规矩吧?”

厉长河叹口气说:“没法推了。”

李八斗不解:“为什么?”

“省厅领导亲自给局里领导打了电话,领导的意思是这个案子有人报案,也有保安、邻居等知情者,不可能封锁消息,而且故意封锁消息反而会引发不必要的谣言,所以要我们在不违反纪律原则的情况下,给那个女孩以适度的便利。我已经把你的电话号码给她了,她到白山县后会和你联系,你配合好就是。”

“这……”

“这什么,有问题吗?”厉长河目中一道锋芒射来。

“当然有问题,”李八斗说,“不但有问题,而且问题还很大。您知道的,我破案喜欢自由、专注,而且我也不擅长侍候什么记者。”

“既然你这么为难,我回去就打报告,申请将你外调,换人侦办。现在还有问题吗?”厉长河问。

“好吧,姜还是老的辣,队长您狠,我认了。”李八斗马上妥协。

“这不很好嘛,非要我出招!好好干吧,年轻人,你虽然有时候架子很大,但至少懂得放下,我还是很看好你的。”厉长河哈哈一笑,转身去了。

李八斗站在那里,仰天长叹。说实话,以他**不羁、我行我素的性格,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可他有唯一的软肋,那就是外调。

二十年前,石笋镇其实还只是个村子,叫石笋村。那是一个如世外桃源般美丽的村子,四面群山环绕,村前溪流潺潺,尤其是村后山有一奇观。一座从地里长出来的天然巨峰,与左右山峰皆不相连,独立而生,形同竹笋,自下往上光秃秃的一大段,到顶上的时候,又生得奇花异草,风景绮丽。山脚之下,还有一个形如弯月的小湖,水波碧绿、青山倒影,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李八斗的家就在湖边。六岁那年的暑假,邻居的王婆婆家来了一个女孩,叫吴诗佳,长得白净漂亮,而且是城里来的,穿得洋气,就像小仙女一样。但她一点也不傲气,和村里的小孩都能玩到一起,尤其和李八斗玩得形影不离。她跟李八斗讲了很多城里的新奇东西,说哪天他也去城里了,就请他吃肯德基,请他坐海盗船,请他看电影……

从那以后,李八斗就对城里无比向往。暑假过后,诗佳就回城了。李八斗就盼着下一个假期,盼着她的到来。可一个又一个寒来暑往,他再也没有见过诗佳,他所有踮起脚的盼望都变成了失望。

直到第七个年头,西部大开发拉开了宏大的序幕。一个开发商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石笋村的奇景,来村里考察了一遍,还带来了县领导。没多久,政府就决定开发石笋村,将其打造成全县集休闲、旅游为一体的重点城镇。

石笋村变成了石笋镇。石笋镇上有了比县城更高的高楼、电梯房及别墅。省里还斥资数十亿元,打通了群山隧道,修建了一条石笋镇通往县城和连接省城的高速公路。

石笋镇到县城原本需要两个小时,打通隧道、修建高速公路之后,就只需要二十几分钟了。县城到省城需要四个小时,而石笋镇到省城只需要三个半小时。更由于石笋镇的土地规划足够,县城的很多机关单位都迁往石笋镇,包括当时白山县最好的中学。

李八斗本来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所以成绩很一般,完全不够分数上那所中学,但他是搬迁户,中学占了他们的地,也就给了他们名额。

没承想,李八斗在那所学校又见到了诗佳。诗佳看见他也很开心。但喜出望外的李八斗总觉得,他和诗佳之间比起以前少了点什么。

诗佳长得越发漂亮了,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长发飘飘的很有气质,学习成绩也很好,引得学校男生纷纷追求。

相比之下,李八斗有些自惭形秽。他喜欢诗佳,莫名地想和她在一起,哪怕一天没有见到,都特别想念。但他不敢把这份想念说出来,他怕在诗佳心里,只当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有一次,一个男生对诗佳死缠烂打,他站出来维护她。那男生颇带嘲笑地问他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他气不过就把那个男生打了,然后很淡定地说:“她是我妹妹,怎么啦,有问题吗?”

事后,诗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心里很慌,不敢承认,故意很洒脱地笑道:“怎么会呢?我一直都当你是好朋友的。”

诗佳说:“嗯,我也是。”

他暗自庆幸,幸好没承认喜欢她,不然多难堪啊!但他心里还是想着,以后一定要娶她,一辈子都陪在她身边。看见别的男生围在她身边时,他就想揍他们,让他们都滚远点。

为了能和诗佳在一起,他再也不像在村校读书时那样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了,他开始发愤图强,他想考最好的学校,想有出息,想以后能配得上她。他想到那时候,再认真地对她说,其实,他已经喜欢她很久了。

然而,那句话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对她说了。就在第二年的春天,那个阳光回暖、百花盛开的季节,诗佳这朵他心中的梦幻之花却凋谢了。命运残忍地带走了她。

在那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诗佳上完自习后回家,在离家不足两百米的巷子里,被一个变态残忍地杀害了。

李八斗去过现场,现场的景象惨不忍睹。

那时已经有人报案了,警察还没到,消息迅速传开,周围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他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把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景象像刀子一般刻在了他痛苦得抽搐的心里。

地上的人已经看不出是诗佳了,她的脸被刀子划得稀烂,血流了满地。白色裙子和长袜上也满是血,但不是脸上的血,而是下体的血。

他跑过去,抱着她满是血的身子哭,哭得撕心裂肺、旁若无人。

好长时间之后,才有警察赶到,将他拉开了,然后用一块布将诗佳盖上。

从那天开始,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身上总带着一把刀子,想找到那个杀害诗佳的变态,将他捅死。警察挨家挨户地调查,也没有结果。他总是在漆黑的夜里,用刀子疯狂地刺着地面,发泄心中的痛苦和仇恨,而那样只是让他更痛苦。

有一天,他在学校里遇到了诗佳的闺密。两人说起诗佳的时候,他才知道诗佳其实也喜欢他,觉得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很踏实、有安全感。但她觉得“喜欢”这两个字应该男孩子先说。她一直在等他一往情深地向她告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她先走了,去了另一个漆黑而冰冷的世界。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案子仍未破,无人知道那个变态是谁,那些街头巷尾七嘴八舌的人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有一天,李八斗站在湖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那年夏天的事,他和诗佳并肩坐在星空下,数着根本数不清的星星,萤火虫从眼前调皮地飞过,两人起身去追,欢声笑语地追了一路……

往事如风,错过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然后就想,他必须给诗佳报仇。但他不知道那个黑夜里的变态是谁,警察也不知道,他觉得那些警察没用,所以他要自己当警察,自己去找!

他报考了警校,想有天能回来侦破诗佳的案子。在他即将毕业分配之时,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白山县公安局,最好是刑警大队。可因为成绩出众,他被当初的一个老师,也是省内一位著名的刑侦专家,带到了另一个市的市局,去协助一起案子的侦破。

他在案子侦破中立下了大功。那个市公安局的领导爱才心切,跟学校一商量,直接就把他的档案调过来接收了。然后,他就一直被留在那里无法回来。

他给领导说了很多好话,领导就是不让走,后来定了三年之期,有案必破才会帮他调到白山县。若是三年未到或有一桩悬案,都不会让他走。他答应了,也做到了。领导没有食言,放他走人。

如今他才回白山县不到一年,因案件任务太重,诗佳的案子一直没机会重启,这个时候他自然怕外调了。

厉长河知道这是他的软肋,是唯一可以让他妥协的地方。

他本是省警校优等生,之前在市局刑警支队,也深得领导赏识,前途无量,但他仍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到这穷乡僻壤之地,更能说明那个死去的女孩和那件案子在他心里的分量。

无论过去多少年,哪怕人海茫茫、了无头绪,就算穷其一生,他也一定要把那个变态找出来,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