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节外生枝

夏天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一脸无可奈何地嘟着嘴。

旁边一个女同事见状,问道:“怎么了,夏天?”

夏天说:“他不肯接受采访,说案件侦破的过程需要保密。”

“那怎么办?”女同事说,“主任让我们趁热打铁呢,现在关注度正高,再报道一轮,收视率肯定噌噌地往上涨。”

“这也没什么吧。”旁边摆弄摄像机的中年男人说,“就说我们对案件负责人进行了采访,案件已经取得很大的进展,但细节不便披露,然后到街头去做一些采访,报道一下当地民众的舆论,不就可以了吗?只要案件还没有结果,观众就会始终期待。”

“嗯,这个办法可以。”夏天一下子笑逐颜开,“还是东叔有办法。走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街上找几个人做做采访。”

当下,三个人商量着中午吃点什么。夏天提议说:“要不去吃鱼头火锅吧,白山县的鱼头火锅很好吃,我很久没吃过了。”

“我都忘记夏天你是这里的人了。”女同事说。

夏天说:“是的,凶马案就发生在我家别墅对面。岚姐,你忘记了?”

“哈哈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岚姐是个爽快的大嗓门,“走吧,吃鱼头火锅去。我也喜欢吃鱼,多吃鱼能变聪明。”

“行,我带你们去,我知道哪家店的鱼头火锅做得地道。”夏天说。

当下,就由东叔开着采访车,夏天指路,去找鱼头火锅店。三个人在车里有说有笑,突然“轰”的一声响,车子一个急刹,把正在眉飞色舞发表看法的夏天吓了一跳。

她抬眼一看,就在车子前面,一辆轿车和一辆电动车发生了碰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轿车撞到了电动车,因为电动车摔在一边,骑电动车的人倒在地上,而轿车压过了车道线,整个车身歪斜着。

“怎么回事?”夏天刚才忙着和岚姐说话,没看到撞车过程。

东叔说:“那个法拉利司机开车的时候怕是在打瞌睡吧,在自己道上跑得好好的,突然就窜道过来,把电动车撞了。”

说话间,从法拉利上下来了三个染着黄头发、看起来特别非主流的小青年,还有一个穿着吊带牛仔短裤的女孩,几个人年龄都不大,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几个小青年都气势汹汹、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个看了眼车头,便往倒在地上的电动车车主奔过去。电动车车主扶了扶眼镜,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一个黄头发小青年走到跟前,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怎么骑的车,瞎了你的狗眼了,没看见老子开的什么车吗?撞坏了你赔得起吗?”

骑电动车的说:“是你撞的我。”

“老子撞的你?”黄头发问,“老子为什么撞你?你要是不挡在前面,老子会撞你吗?”

“别和他废话了,吴敢,盘他!”另一个黄头发青年过来,抬腿就给了骑电动车的一脚。

吴敢和另一个小青年跟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都住手!”突然传来一声娇喝。

几个打人的小青年回过头来看,竟然是一个漂亮女孩。那叫吴敢的并不懂得怜香惜玉,而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想干吗,活得不耐烦了,来找死吗?”

夏天义正词严地说:“是你们开车撞的人,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哈哈哈。”吴敢放声狂笑起来,“在这块土地上,你跟老子讲王法?趁老子没生气赶紧滚,否则别怪老子打女人!”

“这种婊子出来不照镜子,欠收拾。吴敢,别和她废话了。”旁边一个黄头发说着,抬腿就给了夏天一脚。

夏天惊叫一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倒是旁边默默站着的电动车车主——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反应挺快,伸手扶住了夏天。他看着几个嚣张的小青年,冷冷地说:“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过分?哈哈哈,你说老子过分?”吴敢狂笑起来,“你他妈是不知道老子是谁,不知道老子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吧。在白山这块地,老子让你今天死,你就活不到明天,你信吗?”

“来,说说你是怎么过分,怎么今天让人死,别人就活不到明天的,我给你做个节目。”东叔扛着设备过来,岚姐跟在后面。

“你他妈又是谁,想干什么?”吴敢恶狠狠地问。

东叔说:“我们是省电视台法制频道的,你不是说你就是王法吗,正好我们给你做个节目,让你在全国都出个名。”

“你威胁老子是不是?信不信老子连人和机器一起给你砸了?”吴敢恶狠狠地威胁道。

“来,砸吧。我先帮你报个警。”说着,拿出了手机。

“老子今天要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老子的来头!”说完,吴敢就准备动手。

“吴敢,别乱来!”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场中人循声而看,只见从堵着的车队后面又过来了几个男子。为首的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了,身材肥硕,滚圆如球,戴着茶红色眼镜,如肥鸭一般小跑着往这边过来。身后几个中年人快步跟上。

“吴敢,什么事?”胖男人赶过来问。

吴敢就说了个事情的大概,胖男人听完看了眼东叔和岚姐,赔着笑脸说:“他小孩子,两位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一点小摩擦,随便调解一下就好啦。”

“什么小摩擦!爸,你没看见我的车头被撞成什么样了吗?才买来一个月不到的新车呢!”

“不要说了,我给你处理行不行!”胖男人加重语气说道,然后走到电动车车主面前,和蔼地笑着说,“我看了下现场,是吴敢的车压线过来撞了你,他该负全责。小兄弟,你看要什么赔偿,开个价就是。”

电动车车主说:“我看了下,我的车子也没什么问题,不用赔了。不过他们刚才打了我和这位姑娘,就让他打自己两下,再道个歉吧。”

“什么,你要我自己打自己,还给你道歉,你是想死……”

吴敢冲动地又想动手,但被胖男人拉住,喝了一声:“别乱来!”

“爸,你干吗跟他们客气,是你老了拿不动刀了,还是他们太飘了?这种人给他什么面子,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大江,把他弄走,这里我来处理。”胖男人对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吩咐。中年人当即拉着吴敢就走。

“喂,他不能走,他是当事人,这事都还没处理呢。”夏天急忙说道。

“爸,你看见了吧,他们多嚣张啊!你不出来拦我,我都已经送他们去医院了,还轮得到他们这么嚣张?这种人只服干,我今天要不废了他们,就是我的失败!”

“小姑娘,那你说怎么解决?”胖男人问。

夏天说:“先撞车,再打人,这已经触犯了法律,我要报警解决了。”

“这位兄弟,你再想想。”胖男人把目光看向电动车车主,“我给你两万元,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够你买十辆新车了。”

电动车车主说:“我说了,我不要赔偿,怎么打的人,自己打回去,再道个歉,很简单。”

“兄弟,有些事差不多得了,都在这里生活,何苦非要结个仇呢?再说你也不像是道上的,没必要这么硬吧,给个面子,大家都好,怎么样?”

胖男人的话里显然暗藏某种威胁的意味。电动车车主没说话,似乎在权衡。

此时夏天已经拨打了报警电话,挂掉电话后,她说:“不用多说了,警察很快就到。”

“行,那就等警察调解吧,交通事故,口角之争而已,还能让你讹笔大的?”胖男人一脸轻蔑的样子。

“谢谢你。”电动车车主对夏天投以真诚而感激的目光。

“没事,举手之劳。”夏天说,“我就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行为,以为有点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她边说边对吴敢投去鄙视的目光。

“真的,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眼神,老子受不了你了,今天要不当街干了你,老子就不叫吴大胆!”吴敢骂着就要往夏天这边扑来。

“你想死了!”胖男人突然冲着他咆哮起来。

“你干什么?”吴敢对于胖男人突然的发飙既愕然又不服。

胖男人说:“你是永远都不长脑子吗?能不能动,我心里没数吗?你以为这天下真的就你最牛了,你不知道多少比你牛得多的人,骨头都成灰了,坟头上都长草了?你真以为你爸是玉皇大帝,哪路神仙都能惹啊!”

吴敢不吱声了,只是用那一双满是怨恨的眼神瞟了一下电动车车主,又斜了一眼夏天,恨得牙痒,却不敢动,大有走着瞧的意思。

很快,石笋镇派出所民警赶了过来,见到胖男人,竟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问:“吴总,是你的事吗,怎么个情况?”

胖男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我家孩子开车撞上了电动车,跟人发生了点肢体冲突。这个什么省电视台的,要报警处理。”

“这个属于交通事故,应该报交警部门处理吧?”民警看了眼夏天,说。

夏天说:“交通事故属于交警部门处理,可打人就不是交通事故了,属于治安事件,是吧?”

“行,麻烦你们都跟我回所里调解,现场就留给交警来做责任认定吧,打交警报警电话了吗?”民警问。

夏天说:“还没有。”

民警说:“行,我帮你们打,你们跟我去下所里吧。”

警察如此说,在场的人也都无异议了。电动车车主上了夏天他们的车,跟在后面。

“你叫什么,做什么工作的?”夏天看着身边的电动车车主,问。

“哦,我叫唐白,在一家书店上班。”电动车主说。

“唐白?名字不错,挺有诗意,有点唐朝的李白的意思。刚才那人说赔你两万元,你怎么不答应?”

“如果有钱就可以不讲理、可以践踏法律,甚至买人的尊严,这个世界只会越来越糟糕。何况,你因为帮我的忙挨了打,得给你个说法吧。”

“哟,年轻人,有思想、有见地啊。”开车的东叔接话,“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镇上,竟然有这么有风骨的人,难得啊。”

“东叔,你这话说的,小镇上就不会出人才了?”夏天说,“大城市那些精英不都小地方出去的吗?我还是小镇上出去的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你也是人才了?”东叔开玩笑。

“那必须的啊。我未来肯定是大有作为的。”说着话,夏天随意地看了眼唐白,发现唐白也在看她。她礼貌地笑了下,颇带关心地问:“怎么,你没有受伤吧?”

“嗯,没有。”唐白摇了摇头,没再说更多的话。

夏天兀自忍不住骂道:“那黄毛真可恶,一点教养都没有,简直就是人间垃圾。”

东叔说:“要他那老头子晚点来阻止就好了,让他把咱们设备砸了,再动几下手,戏就好看了。”

岚姐说:“他老头子在当地应该混得不错吧,民警来了都恭恭敬敬地喊吴总呢。”

“这不稀奇。”夏天说,“别说石笋镇,整个白山县也就巴掌大的地方,有钱人的圈子小得很,基本上跟各个部门的人都熟。小地方的人办事最喜欢走后门、讲情面,这里讲关系、那里讲关系,讲来讲去就讲成了一张网。”

东叔笑道:“我只听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没想到小地方也鱼龙混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岚姐接话。

“你怎么不爱说话?”夏天看着唐白。

唐白腼腆一笑:“我听你们说呢。”

东叔开玩笑:“真正的高人往往都是含笑不语的,什么都不说却已知天下。听别人说什么都是笑话,但看破不说破。”

“是这样吗?”夏天故意看着唐白问。

“不,不是。我只是没什么话说。”

“是吧,他就是听我们说的,觉得无话可说。”东叔说。

“人家才不是这个意思,东叔,你就是故意抬杠。”夏天说。

东叔说:“抬杠归抬杠,说实话,我觉得这位小兄弟还真不像是常人。”

“是吗?”夏天开玩笑,“东叔,你是不是看出他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奇才?”

“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呢。”

“真的吗?那东叔,你说从哪里看出他不是常人了?”

“你看啊,撞车之后,那几个小混混儿气势汹汹地冲下来,他一点也没被吓到,就算挨打都站得很稳、很淡定,没有一点害怕或惊慌。要换一般人,跟那么贵的车子撞到了,对方又那么凶,肯定吓得腿软告饶了。可他真的一点事都没有,跟对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宠辱不惊,颇有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甚至对方说给他两万元,他也淡定地拒绝,只要对方自己打自己,并道歉。虽然骑的是电动车,虽然只是上着一般的班,却把道理和尊严看得比钱更重要,你见过这样的普通人吗?”

“咦,听东叔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哦。”夏天开始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唐白,“你当时怎么就那么淡定,一点都不怕呢?”

唐白淡淡一笑:“当你经历得多了,自然就看得淡了。”

夏天说:“你才多大啊,二十左右吧,能经历什么?”

唐白说:“一个人经历得多少,跟年龄没必然的关系吧。有的人活了五六十年,不过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有的人也许未成年,早已看过沧桑,经过生死。”

夏天还想问什么,车子已到了。当下,一行人都进了派出所做调解。民警先问了唐白,唐白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不要乱说啊,那地方是有监控的,一调监控,什么都能看见,编故事是没用的。”民警提醒。

唐白没说话,他的话永远很少。

民警又看着夏天:“你呢,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夏天报了名字,说自己是省电视台法制频道的记者。

民警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天的别墅命案就是你报道的吧?”

夏天说:“是的,今天我们就是来做跟踪报道的,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这件事。”

“你把情况说说吧。”民警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夏天当即把大致情况说了,和唐白说的差不多。

民警又问吴敢,他们两个说得对不对。吴敢斜了眼夏天和唐白,一脸傲慢地回答:“对。”

“为什么撞了别人还要打别人?”民警问。

吴敢说:“没为什么,我可能是在做梦。”

“认真点,老实回答。”民警的声音略重了些,他已经感觉出吴敢对他的不尊重。

“你要我怎么老实回答?”吴敢问,“难道非要我说我是故意的吗?那我就是故意的吧。撞车的第一时间,他没有向我道歉,让我很不爽,所以我就想揍他。”

“是你压过线,从后面撞的别人,为什么还要别人给你道歉?”民警问。

“我车子比他贵,我损失大啊。他那破车子,就算撞成渣了,也就一千多元。我的呢,碰米粒大一点的漆都得几千几万元。何况我做人一向如此,只要我生气了,都是别人没道理,我就得教他做人。”

“你是真嚣张啊。”民警说。

吴敢说:“我也不想,只是生来就狂。我爸妈都没觉得不好,你有什么意见?”

“这社会要讲法律!”民警说。

“讲法律?哈哈哈。”吴敢忍不住笑起来,“你是在跟我讲笑话吗?这社会讲不讲法律,你心里没点什么数吗?大家都是明白人,说那些场面话骗不了我。”

“张警官,怎么讲的?”胖男人从门外进来,递过一支烟,“刚才去刘所长办公室了,他都觉得不可理喻,一点小小的交通事故,竟然闹到派出所来了。”

“唉,不是我说啊,吴总,令公子啊还是得多管管才行,不然真容易出事的。”民警叹了口气。

“怎么了,张警官?”胖男人问。

“我给他做笔录,他说他就是目无王法,就是要打人,你让我怎么说?”民警无奈地摊着手。

“唉!”胖男人一声叹息,“都是我忙于生意,疏于管教,把他惯成这德行了。脑子里经常短路,分不清事情轻重,还是人年轻,没吃过亏,不知道天高地厚。哎,不说这个了,撞车打人都是不对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要赔钱的,都没关系。”

“说说你们的诉求吧。”民警看着唐白和夏天问。

唐白说:“我还是那句话,怎么打的我们,自己打回去,再道个歉就行了。”

夏天说:“打了人还嚣张跋扈,就应该被严惩,我不要他打回去,也不要道歉,必须依法处理。”

“这怎么依法处理呢?”民警问,“交通肇事起的冲突,又没伤人,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够不上刑法起诉,只能是双方调解了。”

“我好歹也懂点法律。”夏天说,“虽然没伤到人,不构成刑法起诉,但治安事件,难道还不能治安拘留吗?”

民警说:“我不是说不能治安拘留,只是说能调解的尽量调解好,皆大欢喜。”

“你看他刚才的态度就知道了,你觉得能调解吗?不用说那么多了,撞人还打人,情节已属恶劣,不反省还嚣张,需要法律给他上一课了。”夏天说。

“小姑娘,何必呢?”胖男人说话了,“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抓着点理就不让嘛,凡事还是留点余地的好,你说呢?”

夏天说:“你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到处张牙舞爪,给老实人留点余地了吗?”

“妈的,我受不了你了,今天就算在派出所,老子也得揍你了。”吴敢突然一冲动,往夏天这边扑来,要对她动手。

“吴敢!”胖男人吼得一声,拦腰将他抱住,“长点脑子行不行!”

“你别拦着我,今天要不揍她,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就算遭枪毙,我也得揍她,老子没这么窝囊过,让一个女的㨃了半天!”吴敢在胖男人的双臂间挣扎着,想要挣脱。

胖男人突然发现了在一边摄像的东叔,忙说:“喂,你不要拍啊,张警官,你赶紧阻止他。”

张警官也起身说这是在办案,未经允许,不能拍摄,还让东叔把拍的东西删除了。

东叔说:“我拍的又不是什么警方机密,只是我同事的案件处理现场,这是可以公开的。要不你们把我的机器没收了,或者砸了?”

张警官看了眼混乱的现场,喊了另一名民警帮忙看着下,他去请示一下所长再来。胖男人又赔着笑脸对唐白和夏天说了些以和为贵之类的话,但唐白和夏天都不搭理他。吴敢在一边想打人却打不着,十分狂躁。他的同伙都用那种仇恨的眼光看着唐白和夏天,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警官请示完回来,说了所长的意思,既然对方不接受调解,那就走案件的正常处理流程了。胖男人也没有异议,他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在哪儿。

当下,张警官让几个当事人各自做了笔录,留了联系电话,并将吴敢先行扣留,报局里申请拘留。

出了派出所,夏天对唐白说:“你留个我的电话号码吧,如果他们报复你,就打电话给我,我会一直帮你的。”

唐白略有些犹豫,还是点了点头,拿出手机,记了夏天的号码,拨打了过去,说:“我的。”

“走,上车吧,送你去骑电动车。”

“没事,我走过去就行了。”

“这么远,走过去得多久,别客气了,上车吧。”夏天说着伸手拉他上车。

唐白没有再拒绝。他心里在想,已经有多久没人如此关心过他了?

镇环卫所,李八斗找到负责人老袁,亮出了阎老三的相片,问他认不认识。

“这不是菜市场卖肉的吗?”老袁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跟他熟吗?”李八斗问。

老袁摇了摇头:“没法跟他熟,我跟那里所有卖肉的都熟,唯独跟他熟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他话少,脾气也怪。”

“脾气怎么怪了?”

“卖肉不讲价,爱买不买,而且从不会跟人开玩笑。我们一般去买肉,多见几次面,就熟悉了,总会开几句玩笑。但跟他不行,你跟他开玩笑,他当没听见,不给任何反应,搞得很尴尬。久而久之,都只找他买肉,并不会跟他多说话。”

“你找他买过肉,是吧?”

“对。他的肉比别人卖得便宜,都还是喜欢找他买肉的。但他一天只卖一头猪,所以肉卖得快,去得早才买得到,晚了就没了。”

“王哑巴找他买过肉吗?”

“找过,肯定找过。镇上只要去过菜市场买肉的人,应该都找他买过肉。”

“我不要应该,我要确定。你仔细想想,以前你和王哑巴聊起过阎老三,或者找他买肉的事没有?”

“有的。”老袁很肯定地说,“老王跟我比画过好几次,说阎老三以前肯定是道上混的,脸上那条刀疤应该是被人砍的。虽然他沦落为卖肉的了,但还是有混混儿的脾气,所以菜市场那些卖肉的都不敢惹他。就算他肉价卖得低,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要换其他人,肯定早被挤对走了。”

“嗯,好的,谢谢了。”

李八斗离开环卫所,又去了菜市场,但阎老三没在菜市场。当下,李八斗又开着车直奔阎老三家而去。

但阎老三没在家。此刻他正在黎东南的办公室里。

司机小董在门外的走廊上抽烟,两只眼睛机警地扫过四周,似乎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动他的神经。

“你认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黎东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抬起眼来问了一句。

阎老三摇了摇头:“想不出来。”

“嫁祸吗?”

“不可能。如果是嫁祸,他至少可以做得更逼真一些,譬如在菜市场我的摊位上,提取我的指纹,留在死者身上。”

“提取指纹这种事,需要专业的人用专业的手段才行吧。”

“我知道。但我相信对方其实是有这个能力的,只是没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而已。徒手捏喉杀人,已经说明他的本事不低。现场没有他的足迹和指纹,也足以说明他有反侦破经验。所以只要他想做,应该能做到。”

“你这么一说,事情好像更复杂了。一个有如此本事的人,为什么费尽心机地去杀一个人往你门前丢呢?”

“重要的是,这个被杀的人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很特殊的人?什么意思?”

“不知道老板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当年夏东海拖欠工人工资,一个包工头找他要钱无果,就怂恿工人去劳动局,惹怒了夏东海。夏东海想让他永远没法说话,然后老板就让我出手割了那人的舌头。”

“嗯,这事我记得。东海那事闹得挺大,怕找一般人报复,给警方留下证据不好收场,所以我才让你出面做得干净些。怎么了,跟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被杀了丢到我门口的人,就是当初被我割舌的人。”

“是他?”黎东南大感惊奇,“你不会认错吧?”

“绝对不会。我对他熟得不能再熟,他经常到我的摊前买肉,虽然他不认识我,但我是认识他的。他被割舌以后,就在环卫所做事,以扫大街度日,人称王哑巴。”

“那是谁要杀他,又为什么要丢到你门前呢?不可能跟当年的事有什么关系吧?”

“很难说。毕竟夏东海和王哑巴、我都是有关联的。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为什么突然夏东海被杀、王哑巴被杀,然后王哑巴的尸体又被丢到我的门前?”

“关键是这说不通。王哑巴和夏东海是有仇的,如果有人找夏东海复仇,就没理由杀王哑巴。而你割王哑巴舌头的事,除了咱俩,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夏东海只是找我帮忙,他并不知道我找谁干的。整个白山县,应该只有小董能猜测出我们关系不寻常。所以那个人杀了王哑巴丢到你门前,应该跟当年的事没什么关系。”

“那就不知道为什么了。实话说,以我的本事,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但这事着实让我糊涂。”

“你最近得罪什么厉害的人了吗?”

“没有。这石笋镇上的人,谁有几斤几两,我都一清二楚。就算来了外地人,是龙是蛇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整个石笋镇上,我都没有发现过一个有如此身手的人。”

“先走着看吧。这应该只是个开始,后面肯定还有故事发生,看看对方在玩什么把戏。”

阎老三点头:“是的,这应该只是个开始,我等对方亮出底牌。”

“你自己小心点,别大意了。不管这人是谁、本事如何,他都是有备而来的,不容小觑。”

阎老三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拿出电话一看,上面显示了两个字:警察。

“那个姓李的刑警打来的。”阎老三说。

“接吧,打开扩音器。”黎东南吩咐说。

阎老三当即接听电话,并开了扩音器。

“在哪儿呢?”李八斗问。

“在外面闲逛呢,有事吗?”

“既然是闲逛,就先回来吧。我在你家等你,有些话要当面问你。”

“电话里说不一样吗?”

“让你回来就回来,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的!”说着,李八斗就挂了电话。

阎老三脸上的肉颤了下,看着黎东南说:“看来,他又发现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东西。”

“你能应付得了吧?”黎东南问。

阎老三一笑:“我要应付不了,那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行,你去吧。”黎东南说。接着他的电话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便接了电话,“国晋。”

那边的人咬牙切齿地说:“大哥,你得帮我废两个人。”

“废两个人?谁啊?”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的阎老三听得这话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黎东南向他招了招手,意思是回来。阎老三就又回来了。

那边的声音说:“一个是小瘪三,叫唐白,在一中对面的书店上班;另一个是省电视台的记者。”

“他们又哪里惹你了,要废人?”黎东南问。

对方把事情的大概跟黎东南说了一遍。黎东南说:“这么点小事,算了吧。镇上最近出了不少事,严打着呢,不要没事找事了,何况还是记者,媒体人少碰啊,他们最擅长把芝麻绿豆大的事闹得天下皆知。”

“那有什么!大哥的手段不是可以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警察都找不出痕迹吗?再怎么严,没证据也枉然。”

“有些事没你想得这么简单。行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一阵再说吧。”

“大哥,你这么做不厚道啊。”

“我怎么不厚道了?”

“我们赚的钱都有你一份,我们有事了你却不帮忙摆平,这说不过去吧?”

“你们有事了我不帮忙摆平?过去那些事谁给你摆平的?你煤矿的生意怎么做大的?你买别人的矿,别人觉得你不配,你说是别人瞎了狗眼,是谁帮你去弄瞎了那双狗眼的?”

“那又怎样?是你自己说的,我们赚的钱给你一份儿,只要有事就找你,不管什么事,你包摆平。我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找你帮忙了吧,这好不容易有点事,你还让我咽下这口窝囊气,这能咽吗?”

“我说了,现在时机不对,不能生事,别说你,就是我也一样,有事都得忍。如果不知道忍的话,死得就会很快,懂吗?”

“行,那就这样吧。”电话那端立马响起忙音。

“需要我做什么吗?”阎老三问。

“没事,你先忙去吧。”黎东南说。

阎老三点头,也没再多问,转身出了办公室。

黎东南坐下身子,慢慢呷了一口茶,眼睛眯成一条线,脸色显得格外凝重,心里慢慢有了某些想法。

李八斗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中途还打电话催了一次,才终于看见前面的路上出现了一辆银色面包车。

阎老三把面包车停好,下车问道:“又有什么事?”

“你好像说你不认识今天早上被杀的王哑巴?”李八斗冷眼盯着他。

“是不认识,有什么问题吗?”

“我去做过调查,有人说王哑巴没少找你买肉,你明明认识他的!”

“你这什么逻辑?找我买肉我就得认识吗?要按你这么说,我得认识多少人?”

“这是人的本能,见得多了,自然认识!”

“错了,我卖肉只认钱不认人。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菜市场问问,我从不和顾客攀谈、套近乎。我卖肉,爱买不买,卖不完我就自己吃或者喂狗。”

“我知道你不和顾客攀谈。但这并不影响你认识顾客,人走到你面前,你总得看人几眼吧,就算不攀谈,多看几次,脑子里自然就会有印象。而且,王哑巴是个残疾人,这种人比正常人更容易引人注意。他买肉的时候,不能说话,只能比画,你说你对他没印象,谁会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就是事实,你要是觉得有什么问题或者我犯法了,你拿证据抓我,没有证据,不要做无谓的猜测,那没有意义。我虽是个杀猪的,但我知道法律要证据。”

“法律是要证据,传唤人协助调查可不讲,只要有嫌疑就行!”

阎老三说:“那又何必呢,再多的嫌疑,没有证据,最后还得放出来。”

“有嫌疑而不配合,你觉得会放吗?”

“就因为我说我不认识那个死掉的哑巴,你觉得我认识,我就有嫌疑了?哦,这什么逻辑,我认识谁,我说了不算,还得你说了算,你说我认识谁,我就认识谁了?”

“你比我想象的狡猾。”

“没有,我只是个老实人,一辈子都杀猪过活而已。”

“不要自以为手段高明,就可以为所欲为。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得了吧。”阎老三冷笑一声,“你们公安局档案里,有多少陈年悬案未破,你自己心里没数吗?那悬案卷宗都堆积如山了吧?”

李八斗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下,他咬着牙,手指几乎指到了阎老三脸上:“你不要太嚣张,我会抓住你的!”

“可以。”阎老三怪笑了下,“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我说认识谁,就认识谁;我说不认识谁,就不认识谁。认不认识谁,法律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可以,那就走着瞧吧。”说罢,李八斗上车而去。

阎老三站在那里,看着警车后面的一串扬尘,丑陋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轻蔑的笑容,说:“你还嫩了点。”

李八斗开车回了刑警队。

姜初雪在办公室里,看见他回来,就问:“怎么样,查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李八斗犹自愤然,“那家伙是老手,狡猾得很。他说他不认识王哑巴,我去问了环卫所的人,说王哑巴找他买过肉,而且不止一次。”

“他既然认识王哑巴,却要撒谎。难道真是他杀的王哑巴,然后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给咱们看?”

“不管王哑巴是不是被他杀的,至少说明他和王哑巴之间是有秘密的,所以他才否认。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哑巴虽然死了,我却能从侧面的一些调查,确定他认识王哑巴。”

“那他怎么说?”

“还是不认。他很聪明,知道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没法成为证据,所以他死不承认,我们也没办法。”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李八斗看着她,“你去监视他,怎么样?”

“监视他?”姜初雪一愣,“要怎么监视?”

“看他一天都干些什么。”

“这有点难吧。他回家那条路上根本就没有车子,很难跟踪。他住的地方也只有路上能停车,很容易就能看见。要是一般人还好,他大概率受过专业训练,有反侦查经验,恐怕监视不了什么。”

“他在家里干什么就不管了,主要是看他卖肉时是个什么状况,会不会有可疑人物借买肉的机会和他接触。还有,他卖完肉后是回家还是去什么地方,如果他是回家,你就在出镇子的那个路口等着,记着他的车牌号。万一他回家了又出来,就再跟着他,不出来就算了。”

“你盯到下午六点吧,晚上我亲自盯。”

“嗯,可以。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早上吧,今天他休息。”

姜初雪满口答应了。

李八斗突然觉得,姜初雪好像变了,不再是看见他就斜着一双眼、黑着一张脸了。他说什么,她也都言听计从,绝无半点顶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