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奇怪的郝班长
郝班长笑道:“小冯,没想到你跟秦队长待了没多久,这旁的本事没有长,倒是学会了疑神疑鬼。不过话说回来,你想到的这些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对了,石人沟那头的情况咋样?”
我连忙说:“刚到村口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枪声,我怕班长有危险就马不停蹄地折了回来。”
郝班长“嗯”了一声,又嘟囔道:“那个开枪的人会是谁呢?看起来他倒是并没有杀咱俩的意思……”
我焦急地说:“班长,不管这个人是谁,我觉得既然他们没有要咱俩的命,目前你我就是安全的。现在该怎么办?”
郝班长说:“咱俩先把尸首抬到一边用雪覆上,不然明天早晨路过的百姓看到,我怕再横生枝节,影响也不好。”说着他开始处理八具日本女人的尸首,一边还说,“这几天没弄别的,倒是跟尸首干上了,光往冰窟窿里就塞了有千儿八百具吧?”
我没有接郝班长的话茬,而是跟着他忙活起来。只是在抬这些尸首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散落着不少弹壳,我捡起一枚,举给郝班长看:“班长,你看着弹壳散落的位置,好像开枪的人就在这些日本女人身边,然后突然扫射……”
郝班长说:“你的意思是,这些日本女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都下了地狱?”
我说:“这是肯定的。如果这些女人看到有人端着机枪对着她们,换作是我,我也会下意识地跑出去几步,可是你看她们,简直就是原地不动地等死。”
郝班长说:“好啦好啦,你不要瞎琢磨了,人都已经死了,你再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用处。一会儿我跟你先去趟石人沟,弄清楚黄三的身份之后,我们立即赶回小西天山寨向秦队长报告,我想他自有论断。”
我觉得郝班长说得在理,如今被押送的日本女人已经全部遇袭身亡,也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被迫结束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秦队长交给我的第二个任务:查清黄三的来龙去脉。
我和郝班长赶紧往石人沟的方向行进,将将走出去不远,郝班长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用略带犹豫的口吻对我说:“小冯,你说从前班长对你咋样?”
我被他无缘无故这么一问,不禁愣住了,我挠挠头:“班长对我没得说。刚来部队那会儿我懂得少,都是班长你照顾的。”我想了想才说,“问这个干什么?”
郝班长说:“没啥。在山寨我不是跟秦队长说了嘛,我老娘这两天可能会到部队上来找我,她年岁大了,我们娘儿俩也好几年没见过面。我想让你陪我回趟城里,哪怕去问问她来没来,我这心里也就安稳了。现在小西天山寨情况那么复杂,我怕万一秦队长弄不拢,咱的小命就搭上了。要是临死之前见不到她老人家一面,我这心里面实在不是个滋味。”
说着,郝班长叹息一声,满脸的忧心忡忡。
我本来是不想答应郝班长的,因为在山寨的时候,秦队长曾吩咐过我们不要擅自行动,但是看着郝班长满眼的恳求之色,又想到刘司令员说,不日我军就要撤出通化城,那么如果郝班长的母亲真的来了,如果他见不到郝班长,说不定再次见面又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者,郝班长毕竟是我的上级,他见母心切,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拒绝。
于是我软下心来,说:“班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回城可以,但是咱们俩要始终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这样就算回到山寨,秦队长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总之,就是为了免去嫌疑。”
郝班长乐不可支:“这当然咧!只要你肯陪我回去,别说寸步不离,就算你让我背着你都成。咱们马上就启程,然后明天上午回来的时候再绕道石人沟。现在这黑灯瞎火的,老百姓都睡掉了,找谁打听去?”
我转念一想事实的确如此,白天毕竟方便些,夜里去不但扰民,还得跟乡亲们解释半天,弄不好再把我俩当成小西天的土匪,那就麻烦大了。这样一来,我就打定了陪郝班长回城的主意,为了节约时间,我们还是按照前几天的来路往回走。
待过了查魔坟,我突然想到秦队长的一句嘱咐,于是连忙对郝班长说:“班长,秦队长说咱们这次行动是保密的,如果你回到部队,同志们岂不是会认出你来?”
郝班长解释道:“这个我早就想好咧!咱们只要到部队接待家属处去问一下即可。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抓未落网的暴乱残余分子,乱哄哄的,谁能顾过来咱们?”郝班长说完突然“咦”了一声,他悄声地说,“小冯,这两天你跟秦队长接触得比较多,你觉得—他这个人可靠吗?”
我忙问:“班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郝班长撇了撇嘴:“我始终觉得他这个人有些不可靠。”
我见郝班长还是不信任秦队长,于是憋不住,把在城里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他,郝班长听后瞠目结舌,连连紧张起来,说道:“部队真的要撤出通化城?那样,我就更得去见一见我老娘了!”
不久之后,我们就回到了城里。沿路上我们尽量避开我军的岗哨,怕他们盘问起来横生枝节。趁着夜色我和郝班长快步来到部队驻地,驻地戒备森严,我们不得不跟门岗亮出自己的身份,并谎称是追击暴乱残余分子才晚归的。
越过门岗,郝班长心急如焚地走进部队家属接待处,向值班同志说了缘由。值班同志哗哗地翻动着来访记录,最后哈欠连天地冲着我们摇了摇头。郝班长有些不放心,索性拿起本子自己翻了起来,当确信真的没有记录时,他这才冲着值班同志说:“谢谢同志,辛苦咧!不过你能不能再回忆一下,我娘的长相很好认……”
那名值班同志说:“每天接待那么多家属,我哪里记得过来?记录上没有就是没有了。这样,一旦老人家来了,我马上通知你们,马上,这总行了吧?”
郝班长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我们又折身向城外走去。
我说:“班长,咱们去石人沟打探黄三的底细,假如他的身份是假的,你还敢去小西天山寨吗?”
郝班长听完我的话笑道:“小冯,不是我埋汰黄三,就他那个德行,整天就知道瞎说胡喷。我跟你打个赌,他如果真是奸细,我把脑袋拧下来当尿壶给你使咋样?”
我连忙说:“班长,你这结论不要下得太早。还记得在山寨里他和花舌子争执的时候吗,有个细节你可能没注意到,他夺枪之后拉枪栓那下非常麻利,一般的寻常百姓能有这两下子?”
郝班长撇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别忘了黄三是木帮的,那木帮虽说干的是正经买卖,手里边也是有冒烟的家伙的。再说,黄三自己不也说了吗,小西天的土匪经常过来问他们要烟抽啥的,就算没摸过枪,那也总看过吧?这就是那句老话,没杀过猪,还没听过猪哼哼?”
我知道就算再跟郝班长辩论下去最终也没有结果,索性说道:“那咱们快些赶路吧,到了石人沟问问乡亲们,一切自有分晓。”我见郝班长没有应声,气氛显得尴尬,于是开玩笑道,“到时候如果黄三真的有问题,班长你可得说话算话啊。”
郝班长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小子输定啦!”
我们顺着原路往石人沟走,沿路上扯着不咸不淡的话,但是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一趟回到小西天跟往刀刃上踩没什么两样。越是接近石人沟,我的心越沉沉地往下坠。郝班长虽然嘴里拔横,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有些紧张,这样一来我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些许。
天色已经大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石人沟村口。村子里一片寂静,一些低矮的茅屋补丁般贴在雪里,只有三两户人家屋顶的烟囱上冒着青烟。郝班长说:“这旮瘩的乡亲都爱猫冬儿,起得都晚。一是天冷;二是晚起来一会儿,三顿饭并成两顿饭吃,省粮食。”
我们奔着烟囱冒烟的人家走去,毕竟这意味着这家的乡亲已经起床,问起话来也方便不少。我们正走的工夫,猛地看见一个人双手提搂着棉裤腰子正往就近的屋里蹿,门前的积雪上留着一洼焦黄的尿渍。我连忙上前打招呼:“老乡,请留步。”
他转过身来,缩着脖子盯着我和郝班长的衣服看了两眼,然后吧嗒了两下嘴:“民主联军同志哇!这嘎嘎冷的天你们整啥呢?赶紧跟俺进屋说话。”
我们跟着他进屋之后,他从炕上扯下一根麻绳绕了两圈把棉裤系上,然后说:“上炕烙烙身子,炕头还热乎着咧!”
郝班长笑着摆摆手:“老乡,有点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石人沟有个叫黄三的吗?”
他脱口而出:“咋没有呢!住在村南头,早先有个老爹,后来死了。砸锅卖铁娶了个有模有样的小媳妇儿,前几年让小西天的土匪给糟蹋了,白瞎!说是在城里的木帮干活呢,他啊,老实巴交的—不是,他是不是犯啥事啦?”
我连忙摇头否认,接着把黄三的大致长相和身材向他描述了一番,他听后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俺村南头的黄老三。”
我听后如释重负地冲着郝班长笑了笑,郝班长也有些得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小子这回输啦!”
我和郝班长跟这位乡亲寒暄了两句便要走出屋子,待挑开房门帘子的时候,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对他说:“老乡,黄三这个人虽然老实,可是懂得倒不少呢!他跟我说了许多你们东北稀奇古怪的事。”
那位乡亲听我说完之后,突然哈哈笑了两声:“我说民主联军同志,你们是不是弄错咧?俺们石人沟的黄三天生就是个哑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里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回屋子:“你把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黄三,黄三他真是个—哑巴?”
那位乡亲被我前后不一的反差弄得有些语塞,他把稀松的脸皮抽成一包褶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真的咧,真的咧,俺不敢骗民主联军,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再找两户问问嘛。”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郝班长似乎仍然怀疑不止,他抛下我横冲直撞而去,咣咣地砸着其余几户乡亲的房门,像一头发疯的豹子,劈头盖脸就问认不认得哑巴黄三……在冲到第四户人家的门前时,他终于疲沓沓地瘫倒在地,军帽歪落在耳际,**的头发上冒着一缕淡薄的白气—看得出来,郝班长确实被这个事实吓出了汗水。我把他拉起来,他苍白的面色就像脚底满地的积雪。郝班长把歪落的军帽摘下抓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折身向村口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走到村口之后,郝班长才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盯着我看:“小冯,我说要把我的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尿壶,现在你摘吧。”
郝班长说这话时显得有气无力,这让我觉得他的信心已经深受打击,我苦笑着摇头道:“班长,你说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还去小西天山寨吗?现在就连黄三的身份都是假的,我们如果再硬闯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郝班长说:“如果我说不去而是回城里,你是不是就会觉得班长怕死?”
我说:“这不等同于一般的事情,咱们不能逞英雄不是?不如先回城里向上级报告吧,这样咱们就不用搭上风险了。一个九枪八已经够让咱们抓心挠肺了,现在连黄三都是假的,凭咱俩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郝班长说了一番让我吃惊不小的话:“小冯,我在想,同样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壳的人,凭啥咱就斗不过他们?今天我是豁出去了,非要再上山寨看看他们咋把这场戏接着演下去。我就不信邪,只要咱们处处谨慎小心,难不成他们还能把咱们生吞活剥不成?”
我听得出来,郝班长这话里带着赌气的成分。毕竟我们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他的脾气秉性我还是知晓一二的。我想轻声劝导他两句,可是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流星地直奔小西天方向而去。我见他倔得像头牛,只好颠着碎步不停地围在他左右,连连说道:“班长,班长,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这毕竟……”
郝班长见我絮叨不止,最后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你小子要是他娘的害怕,就给我滚回城里,老子今天是非去小西天不可!”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十上午,我在心情极其复杂的状态下,随着郝班长倔强的脚步再次来到小西天山脚之下。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刚刚织染好的新鲜蓝布,阳光涂抹在崇山峻岭之间,积雪变得不再那么汹涌,而是温和得如片片奶油。眼前的小西天山寨一团寂静,而我的内心显然无法跟这幅景象匹配,它是否预示着暴风雪前的宁静?
让我和郝班长感到奇怪的是,我们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放哨的崽子。这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前两次都是二膘子满面春风地相迎,这次就算没跟秦队长在一起,他们也不至于见人下菜碟到连理都不理吧?我和郝班长又等待了大约十分钟,见仍然没有崽子出现,索性自行向山寨走去。
沿路我们一直观察四周茂密的树林,仍然没有见到半条人影,快要行至山腰的时候,我有些绷不住了,忙问郝班长:“我怎么觉得心里有些慌,会不会山寨出了什么事情?”
郝班长停下身来,一脸疑惑地撇嘴道:“这山寨葫芦里卖的啥药哇,半个放哨的人都没有,这要是我军过来剿匪,还不直接端了他们的老巢?”
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了一阵子,然后下意识地把背在身后的步枪解了下来,推弹上膛,端着枪继续缓步前行。这下气氛就紧张了起来,一点儿的风吹草动,我们都要驻足停上一会儿,只是达到山寨的时候,我们仍然不见半个人影。山寨寂静得像一具死尸一般,郝班长用力地咳嗽了两声—没有动静,什么动静都没有,连风都停止了吹动。
我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山寨跟我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独独不见往日穿梭的人群—难道,百十来口子人会无缘无故像水一样蒸发掉?这个想法出现之后,我不禁自嘲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只是一夜之间,就算真的蒸发,哪有如此迅速的道理?
郝班长缓缓走到一间屋前,伸手敲了敲房门,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郝班长看了看我,索性推门而入,门是虚掩着的,里边空无一人。我伸手摸了摸土炕,还有残存的余温。我们走出屋子,接连推开了七八扇房门,仍旧没有发现人的影踪。
我想到秦队长住的屋子,连忙跑了过去,这次我在门前发现了一小撮已经干巴成褐色的血迹。我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用枪把虚掩的门缓缓地捅开,与此同时,我轻声叫了一句:“秦队长你在吗?”
我见屋里没人应声,索性走了进去。郝班长紧跟在我的身后,他冷不丁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手中的步枪正顶住我的胸口。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黑洞洞的枪管,张大的嘴巴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儿:“班长,你……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