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日本女人

九枪八说:“没错。这一点是我欺骗了秦队长,还望秦队长不要怪罪,听我把话说完。当时我和大哥送熊仓伸夫来到山脚,意外地碰到了身染重病的叶西岭,他手中拎着那只食盒,已经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当他听闻我和大哥说,熊仓伸夫有一个关于山寨的惊天秘密之后,突然出其不意地抽出匕首把熊仓伸夫杀死了。我和大哥顿时就傻了眼,忙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那只食盒交给我大哥,说山寨的秘密就藏在这只食盒里。此时叶西岭又告诉我,后面有民主联军的追兵,他说不想临死之前再落在民主联军手里,死也要死个安稳。我本想让他到山寨上暂时躲避一下,可是他说一旦到山寨,你们必定会找到他,于是他就来了招金蝉脱壳,换上了熊仓伸夫的衣服,并且用匕首把熊仓伸夫的脸刮得面目全非,还挖了他的双眼。为了以假乱真,他又把身上带着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留了下来。这期间大膘子和老四正好走下山来—我大哥说,既然老四已经拔香退出绺门,那么这件事还是不让他牵扯其中为好,于是大哥便提着食盒去应付老四,我看他们寒暄了几句以后,老四就走向了鸡爪顶子……”

秦队长说:“二当家,你继续说下去。”

九枪八继续说道:“由于情况紧急,叶西岭并没有跟我过多寒暄,当然也没说那只食盒的来历。送走他之后,我连忙起身返回山寨,结果在途中看到我大哥倒在地上,他已经奄奄一息—大哥交代我的话,我此前都跟秦队长一字不落地说了。为了顾全大局,我悄悄地把他的尸首背回了屋子,然后马不停蹄地去追赶老四,打了他一枪之后,我又立即返回了小西天山寨。我害怕你们在见到那堆碎尸后,仔细查看会露出马脚,于是命令崽子们看到你们后就立即绑上山寨。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就不必说了,我和秦队长都是当事人。小弟我之所以撒谎欺骗秦队长也是不得已:一是我顾及叶西岭同我多年的兄弟之情,也不忍心让他落在民主联军手里,他毕竟是个国民党;二是我不想让秦队长知道我们和鬼子有什么瓜葛,毕竟跟熊仓伸夫做生意有损山寨的颜面,既然熊仓伸夫做了替罪羊,山寨就可以不动声色地脱掉干系;三是我大哥在回山寨的路上遭人暗算,我敢肯定,必然是因为他得知了食盒里隐藏的秘密……”

秦队长说:“所以,二当家你当日仅仅是既想隐瞒跟熊仓伸夫的瓜葛,又想利用我帮你查清害死大当家的凶手,顺便找到那只食盒,继而知晓那个关于山寨的秘密?”

九枪八说:“就是这样。现如今我开诚布公,就是希望秦队长能将心比心,体谅小弟的诸多不易,并且不计前嫌跟我联手找出凶手和食盒,查出山寨的大秘密。”

听罢秦队长与九枪八这番对话,我在心里暗暗琢磨:倘若这一切真如九枪八所言,那就另当别论;如果这又是九枪八的连篇谎言,那他简直太过狡诈!为了吸取此前的教训,我在脑中对九枪八这番解释飞快地理了一遍—无懈可击—完全合乎情理,没有任何马脚。我开始为接下来的方向担忧不已,目前所有的线索都呈现出含混不清的状态,秦队长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又将如何着手?

秦队长抽起烟来,缭绕的烟雾让他疲惫的脸显得毫无生气,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秦队长如今简直判若两人,这足足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就在烟头快要烧到他手指的时候,秦队长终于重新开口:“二当家,我想知道那群日本女人贵寨打算如何处置?”

九枪八说:“就是因为那群娘们儿,最终害得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又间接地让秦队长连日来徒劳不已,小弟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在熊仓伸夫已死,那两千块大洋也打了水漂儿,她们全凭秦队长发落,小西天山寨绝对没有二话。”

秦队长显得越发疲惫不堪,他说:“二当家,我快马加鞭连夜赶回,到现在还没有合眼,确实有些疲沓啦。小冯跟着我也累得够呛,我想先歇息一会儿再继续商议对策。另外,我去鹰屯期间山寨里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吧?我听二膘子说,有些兄弟暗地里都很有意见……”

九枪八说:“这个秦队长不必担心,只要我不发话,山寨里绝对没有人可以走下小西天。就算他们肚子里有什么牢骚,也得给我憋住喽!秦队长你安心歇息,我们稍后再见。”

我拖着酸痛的双腿跟着秦队长走出屋子,秦队长见郝班长和黄三也要跟回去,忙说道:“老郝,你们俩别跟我们回屋干坐着了,到寨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去,我和小冯实在得好好眯上一觉。”

郝班长和黄三听到秦队长这么说,只好又坐回了椅子里去。

我们进屋之后,秦队长立即麻利地掩上房门,然后把手指放在唇间,冲着我警觉地嘘了一声。我坐在炕沿上不敢出声,倒是他却没了下文。秦队长躺在火炕上双眼紧闭,好久都没有说上只言片语。我见他呼吸平稳,猜想他大概是睡去了,索性自己也跟着倒在了火炕上,只是我刚刚合上眼睛,就听见秦队长轻声说道:“小冯,我在想咱们要不要换个思路?”

我一下子坐起身来:“换个思路?秦队长什么意思?”

秦队长摆手示意我躺下,他说:“虽然九枪八的解释有鼻子有眼儿,但是我总觉得这里边还存在什么隐情,只是我一时判断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现在我能想到的,就剩下两条线索:一是黄三的身份是否属实,你说得没错,他拉枪那一下子绝不寻常;二是九枪八脸上令人费解的溃烂,他说的后山柞林,我们应该找机会前去查探查探。”

我说:“还有一条线索,只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可能秦队长没有顾及到。当日我和郝班长在查魔坟遇见叶西岭,他曾试探过我们,是否知道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后来我把这事汇报给你,你还说口令都是一问一答,应该两句才对。”

秦队长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小冯,你有没有信心替我下山办点事情?”

我又紧张地坐起身来:“什么事情?”

秦队长非常平和地说:“今天傍晚的时候,我会和九枪八言明,让你和老郝押送那群日本女人回城,中途的时候你顺便改个道,前往石人沟一趟,替我打听打听黄三这个人的底细。如果黄三的身份有假,你马上返回山寨,让老郝带着那群日本女人先回城里。如果黄三的身份可靠,你和老郝把人送到城里之后马上返回。切记,不要回部队报到,也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咱们的行动。除此之外,路上一旦出现什么反常情况,首先要保住你的命。”

我问秦队长:“那咱们在鹰屯和城里的所见所闻,如果郝班长问起来我怎么说?还有,我到石人沟去打探情况可以告诉他吗?”

秦队长说:“城里的事暂时不要跟他说。去石人沟的事,等你们下了山寨再告诉他。”

就这样,1946年大年初九傍晚,我在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之后,便按照秦队长的吩咐,准备和郝班长将那群日本女人押送回城。

东北的火炕虽说硬邦邦的,但是烙烙身子确实很解疲乏,骨子里流动的温暖让人神清气爽。只是一想到秦队长交付的任务,我的心头便不自觉地发沉,偏偏这时候,山寨里又出现了一段并不寻常的小插曲,这就更让我变得踌躇不已。

被关押的日本女人共有九名。在我们搜查她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时,她们没有任何抵抗,反而非常配合。只是在土匪崽子让她们走出屋子的时候,她们却惶恐地呱呱乱叫起来,不仅如此,这些日本女人还互相搂抱成团,任崽子们打骂,她们都不肯挪动一步。由于我和郝班长并不懂日本话,所以只好求教秦队长。秦队长俯身用生硬的日本话跟她们解释了一番之后,她们的情绪这才趋于平静。

八名日本女人依次走出屋子,但是最后一名却还是拒绝起身,郝班长见这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没有反应,索性过去扯了她一把。没想到就在这个关头,此人突然拔地而起,瞬间就把郝班长的手臂掰到身后,眨眼的工夫,郝班长肩上的步枪就落在了她的手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手脚发僵,居然呆立着不知所措。这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九枪八已经抬起了手臂……与此同时,我听到秦队长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二当家!且慢!”

听到枪声的土匪崽子潮水一般涌上来,不用说,我闭着眼睛就能猜到结果—九枪八的枪法精准无比,这名日本女人早已经成了他的枪下亡魂—子弹正中眉心。

秦队长望着歪倒在地的日本女人,满脸惋惜地摇着头,说:“二当家你应该留个活口,说不定我们从她口中还会得知一些有用的线索。”

九枪八隔着脸上的黑巾吹着枪口,然后悄声说:“情况紧急,我没有多加考虑,秦队长不会怪小弟鲁莽吧?”

九枪八的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换作是我,纵然有什么不满,也只好忍气吞声作罢。

秦队长俯下身子查看尸首,一边说道:“奇怪,一个女人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连老郝都叫她掰了胳膊?”

经过秦队长的提点,郝班长也跟着蹲下身子摸索尸首,当他摸到尸首下体的时候,突然唾了一口唾沫:“他娘的,原来是个带把的!”

秦队长盯着尸首愣了愣,继而转过脸来对九枪八说:“二当家,这是一个男扮女装的鬼子,当时熊仓伸夫把她们送上贵寨的时候,怎么贵寨却没有发现?”

身旁的土匪崽子听到秦队长这么说,连忙回身按倒剩下的八名日本女人,一通**,女人们顿时叽歪叫成一团。崽子们嘴里连连“嘿哟嘿哟”感叹着,一边逐一确认道:“娘们儿,娘们儿,水嫩的娘们儿……”有的崽子居然不由自主地把她们身上的衣服给扒了下来,二膘子甚至调戏起其中一名女人,嘴里嘟囔着:“白!真他娘的白,又白又大。”

九枪八见状火冒三丈:“操蛋!你们有点儿出息行不行,都没见过女人是不?都他娘的别摸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土匪崽子们这才满脸惋惜地抽回一双双手,他们散去时不忘频频回首,继而凑在一起回味无穷:“这日本女人就是带劲儿,你说要是山下的窑子里弄过来一批,保准过瘾……”

这时候九枪八对秦队长解释道:“嗨!都是我粗心大意。当时熊仓伸夫把她们送上山寨的时候是夜里,我见她们都穿着日本衣服,个头也都差不多,就没有再行逐个检查,随后就把她们关进了屋子……好在咱们没有什么伤亡,也算是谢天谢地。”

我琢磨着九枪八这番托词,总觉得里边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经过这两天与这帮土匪接触,我多少也知晓了一些绺门的规矩。他们事事都小心谨慎,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活,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男扮女装的鬼子骗到?如果绺门如此处处纰漏,难道他们还能存活到今日?

但是我转念一想,百密一疏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不过就算是九枪八怕我们有所伤亡,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的心里也应该知道,任何一条线索都可能对查出震江龙的死因有所帮助—既然如此,他果断地一枪毙命,这显然就值得怀疑。

我想把自己的判断告诉秦队长,但是秦队长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全神贯注地查看尸首,然后对九枪八说:“如果我没有猜错,此人应该也是暴乱分子之一,他藏匿其中是想躲过我军的追捕。不过可惜的是,他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二当家,让兄弟们拉出去埋了吧。”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秦队长嘱咐我和郝班长:“你们两人马上下山,争取在明天中午之前赶回小西天山寨,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还很重。小冯,你可以顺便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你的箭伤,让老郝陪着你一起去。”

郝班长支吾了一会儿才说:“秦队长,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老娘听说咱们部队到了通化城,前几天就捎信儿到部队说想过来看看我,你看我能不能抽空……”

秦队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郝班长:“任务完成之后,我自会请示上级给你两天假,让你们娘俩团聚一下,现在我不允许你擅自行动!”

郝班长被秦队长噎了回去,只好噘起嘴巴不再言语。

就这样,我和郝班长押着八名日本女人,趁着夜色缓缓走下小西天山寨。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翌日我重返小西天山寨后,竟然会遭遇种种难以置信的恐怖;而我想秦队长也同样不会想到,这趟看似平常的押送任务,正缓缓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和郝班长是在接近午夜的时候来到石人沟附近的,由于这八名日本女人穿的衣服繁缛不堪,以至于行路迟缓,我和郝班长不得不放慢脚步照顾她们。

我们行至荒草丛中林立的两座仙家楼前停住脚步,我悄悄地将前往石人沟的意图对郝班长言明之后,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低声对我说:“小冯,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别忘了,你跟秦队长才认得几天,你小子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我知道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暂时还不能把在鹰屯和城里遇见叶西岭的事跟他讲,这一点秦队长特地叮嘱过我,于是我只好推说道:“班长,弄清黄三身份至关重要,等回来之后,我再跟你汇报此前发生的事。”

郝班长见我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也不好再继续盘问,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旮瘩等你,麻利的。”

我跟郝班长分别之后,不由分说沿路直向石人沟狂奔而去,眼看着就要到达村口的时候,猛听见从我行进的方向传来一阵细密的枪声。由于夜深人静,我瞬间就判断出那些子弹是由机关枪发射而出的,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空响,心想糟糕,大概郝班长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我赶紧折身而回,顺手把背在肩头上的步枪卸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慌乱地拉起枪栓。本来心里就紧张不已,再加之路面坑洼难行,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接连摔了好几个大跟头,弄得积雪粒子粘得满身都是。这时候胳膊上的箭伤处又开始密匝匝地疼痛起来,我知道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崩开了,但是这种关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我龇牙咧嘴地继续回奔,心里真怕郝班长又遭遇不测—他手中只有一把步枪,怎么跟火力十足的机关枪抗衡?

就在快要接近那两座仙家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秦队长临行之前对我的嘱咐—遇到异常情况,首先要保住性命。于是我匍匐在地,抑制住胸膛里乒乓乱跳的气息。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我见四周并没有什么响动,便缓缓站起身来,老北风呼呼地吹着,我挪动着颤抖的脚步向两座仙家楼靠近,待来到近处,才发现八名日本女人歪七扭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我影影绰绰地看着她们脸上惊恐不已的表情,心里突然空****的发怵。一阵猛烈的风声灌进身子里,我被吹得哆嗦个不停,待我俯身查看堆叠在一起的尸首时,却并没有发现郝班长—郝班长哪里去了?

我以两座仙家楼为中心点,依次向四周查探,但始终没有发现郝班长的影踪,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喊道:“小冯,我在这里!”

我听出来是郝班长的声音,于是忙招手让他出来,他快速跑到我身边之后,看着满地的尸首摇头说道:“他娘的,我中计啦!”

我连忙问道:“班长,刚刚是怎么回事?”

郝班长说:“你走后没多大一会儿,我听到有个人躲在树林里不住地咳嗽,我觉得可疑就连忙追了过去,他一个劲儿地奔跑,我就不停地追赶。进了林子深处之后,他猛然放了一枪,我听得出来,那是一声乱枪,并不是朝我的方向打来的,紧接着我就听到仙家楼那旮瘩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由于刚刚我追赶那个人的时候太过紧张,也没有记得方向,结果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才出来……”

我想了想才说:“班长,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故意调虎离山把你引开,然后另一头好开枪杀死那些日本女人?可是我不明白,他们的目的何在?你想想,他们有机关枪在手,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把咱俩消灭,干吗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等咱俩都离开才动手呢?还有,我觉得……他们射杀这群日本女人一定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