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好在公寓里碰头,先喝杯鸡尾酒,然后出发。我先于拉里一步抵达公寓。我约他们去的是一家很讲究的餐馆,出入那儿的女子一般都穿得光彩照人,所以我觉得伊莎贝尔也一定会盛装打扮。我坚信不疑:她一定不愿输给别的女人。可谁知却见她着一件朴素的羊毛长衫。

“格雷的头痛病又发作了。”她说,“他痛苦得不行,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叮咛了厨娘,让她伺候孩子们吃完饭就可以走了。我必须亲自下厨,给格雷做点饭让他吃下去。你和拉里最好自己去吧!”

“格雷在**躺着吗?”

“没有。头痛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肯躺到**的。谁都知道病了就应该卧床,可他硬是不肯。他正在书房里呢!”

这是个小房间,镶着棕色和金黄色壁板—壁板是艾略特从一座古堡里弄来的。书籍都放在镀金的格子柜里,上了锁,防止外人翻阅,也许这样做倒好,因为这些书大部分是18世纪的有插图的**书籍,不过,用摩洛哥皮面装订起来,看上去倒十分正经。伊莎贝尔领我进去时,格雷正弓着身子坐在一张大皮椅子上,脚下乱扔着一些画报。他闭着眼睛,往日的那张红脸呈现出死灰色,显然痛苦万分。他打算站起来,但我拦住了他。

“你给他吃阿司匹林了没有?”我问伊莎贝尔。

“阿司匹林一点用都不顶。我有个美国药方,但是吃了也不见效。”

“唉,别管我了,亲爱的。”格雷说,“明天我就会好的。”他勉强一笑。“很对不起,成了你们的累赘。”末了,他冲我说道:“你们都走吧,去布伦园林吧!”

“那怎么可能呢!”伊莎贝尔说,“你痛苦得死去活来,你想我能玩得开心吗?”

“可怜的小妇人,看来她是赖上我了。”格雷说完,合上了眼睛。

接着,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看得出他的脑袋里痛如刀割。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尔把情形告诉了他。

“真糟糕。”拉里同情地看了一眼格雷说,“有什么办法能解除他的病痛吗?”

“什么办法都没有。”格雷仍闭着眼睛说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你们都走吧,去玩你们的吧!”

我觉得唯有如此才是合乎理性的,却又怕伊莎贝尔心里过意不去不会同意。

“让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好不好?”拉里问。

“谁也帮不了我。”格雷有气无力地说,“头痛起来真能要我的命。有时候希望还不如一死了之。”

“要说我帮你,表达上不准确。我的意思是可以协助你自救。”

格雷慢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拉里。

“怎么个协助法?”

拉里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枚银币,把它放进了格雷的手心。

“把这硬币握紧,手背朝上。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用太大的劲,只要把它攥在手心即可。不等我数到二十,你的手就会张开,银币便会落到地上。”

格雷按他的吩咐做了。拉里坐到写字台前,开始数数。我和伊莎贝尔站在一旁观看。一、二、三、四……数到十五时,格雷的手一动不动,后来好像抖了一下。不能说我看见,而只能说有个印象—他那紧攥着的手指慢慢在松开。最先离开拳头的是大拇指。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手指在颤动。当拉里数到十九时,银币从格雷的手里掉下来,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拾起来看看,发现它沉甸甸的,呈不规则形状,银币的一面有一个年轻人的浮雕像,我认出那是亚历山大大帝。格雷望着自己的手,一脸的困惑。

“不是我有意让银币掉落的,”格雷说,“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里,右臂架在椅子扶手上。

“你坐在这椅子上舒服吗?”拉里问。

“头痛欲裂的时候,只有坐在这儿才感到有点舒服。”

“好,让你自己彻底放松。不要紧张,不要慌,什么都不要做,一切顺其自然。不等我数到二十,你的右胳膊将会从椅子的扶手上抬起,直至你的手举过头顶。一、二、三、四……”

他慢慢数着数,声音优美,如银铃一般。他数到九的时候,我看见格雷的手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动,从皮面的扶手上抬起了大约有一英寸,然后稍微停顿了一下。

“十、十一、十二……”

起先,手震动了一下,接着是整个胳臂开始向上移动,不再架在椅子扶手上了。伊莎贝尔有点惊恐,抓住了我的手。当时的情形真是奇怪,那胳膊像是在不由自主地移动。我从来没有见谁梦游过,但可以想象梦游的人走动起来就像格雷的手臂移动一样古怪,看上去不像是靠意志驱动的。我觉得,要是靠意志的力量,很难把胳膊抬得那么缓慢、那么平稳。这给人的印象是:一种不受大脑控制的潜意识力量在将他的胳膊抬起,动作就像活塞在汽缸里一上一下的,非常缓慢。

“十五、十六、十七……”

那一个个的数字说出来,简直慢极了,就像是盥洗室里的一个没关严的水龙头在滴水,一个水珠一个水珠慢慢地朝下落。格雷的胳臂一点点向上抬,直至把手举过头顶。当拉里说完最后一个数字时,他的胳臂自动落回到了椅子扶手上。

“不是我要抬胳膊的,”格雷说,“是它自己抬起来的,我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的。”

拉里淡淡地一笑。

“怎么样都不打紧,主要是想让你对我产生信心。那块希腊硬币呢?”

我把硬币递给了他。

“你把硬币攥在手里。”格雷把硬币接了过去。拉里看着表又说道:“现在是八点十三分。用不了一分钟,你的眼皮就会发沉,那时你会闭上眼,然后入睡。睡上六分钟,到了八点二十,你就会醒来。醒来后,你就不再感到头痛了。”

我和伊莎贝尔都没有说话,眼睛盯着拉里看。拉里不再言语,目光注视着格雷—那目光虽落在格雷身上,却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穿越他的躯体瞟向他方。屋里一片沉寂,出奇地安静,就像夜间花园里那般鸦雀无声。突然,我觉得伊莎贝尔抓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紧。我望望格雷,只见他双眼紧闭,呼吸通畅、均匀,已酣然入睡。大家都站在那儿,那段时间似乎永无止境似的。我的烟瘾犯了,却又不敢点烟。拉里一动不动,目光飘向远方不知道哪个地方,木木地睁着眼,仿佛处于恍惚状态。蓦然,他好像松弛了下来,眼睛里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看了看表。而就在他看表之际,格雷睁开了眼睛。

“哎呀!”他说道,“我肯定是睡着了。”接着,他发了发愣。我注意到他那惨白的脸色不见了。“我的头不痛了。”

“很好。”拉里说,“抽根烟,然后咱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这简直是个奇迹。我觉得舒服极了。你这是怎么弄的?”

“不是我弄出来的。奇迹是你自己创造的。”

伊莎贝尔去换衣服。趁此机会,我和格雷喝了杯鸡尾酒。拉里明显不愿再提刚才的事,格雷却不肯罢休,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起初我并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办法。”他说道,“我听从你的吩咐,只是因为我懒得跟你斗嘴。”

接下来,他把自己的病情形容了一番,说他头痛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发作之后身体处于崩溃边缘。而这一次,醒来后精力充沛如初,这叫他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伊莎贝尔换衣归来,但见她穿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拖地长裙,白颜色的,可能是用一种叫罗马坎平绉的布料做的,外镶一圈黑纱边。我不由得心想,她打扮得如此漂亮,全是为了叫我们看了高兴。

到了马德里城堡,那儿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大家玩得兴高采烈。拉里谈笑风生、趣话连篇(我以前从未见他这么风趣过),引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我有一种感觉:他这样做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免得再询问他那超凡的能力。不过,伊莎贝尔可是个意志坚强的女子。她可以做些顺水行舟的事,但最终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她是不会罢休的。吃过饭后,大家喝咖啡和品酒。这时,伊莎贝尔可能觉得美味佳肴、香醪美酿以及友好的交谈削弱了拉里的防线,于是就将一双明眸盯住拉里,说道:

“给我们讲一讲你是怎么把格雷的头痛病治好的。”

“那个过程你们自己都看见了呀。”拉里笑笑说。

“这种妙手回春的本事是在印度学的吧?”

“是的。”

“这病叫他受尽了洋罪。你能不能把他彻底治好?”

“不知道。也许可以吧!”

“这会彻底改变他的生活。他的头痛症一发作,两天两夜都没有行为能力,就是有工作也干不好的。而不干工作,他是绝不会开心的。”

“要知道,我是无法创造奇迹的。”

“可你已经创造了,我可是亲眼所见的。”

“不,那不是奇迹。我只是向他灌输了一种想法,其余的都是他自己完成的。”拉里说到此处,转过头问格雷:“明天你干什么?”

“打高尔夫球。”

“我明天六点到你们府上,咱们坐下来谈谈。”拉里说完,冲着伊莎贝尔莞尔一笑,问道:“伊莎贝尔,十年没和你跳舞了,愿不愿看看我是否还能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