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隐形人的双人舞
1
乔麦万万没想到,接机大厅里,居然没有路羽的身影。
她在国外待了整整半年,这是她和路羽在一起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可是,当她飘洋过海,风尘仆仆,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时,却只能在人群中茫然四顾,望眼欲穿。
乔麦一只手拖着超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举着手机给路羽打电话,身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机场大厅有点热,她的果绿色棉服敞开着,里面是烟灰色的羊毛裙,包裹着拉丁舞演员特有的健康性感的身体。
“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人群都散了,空****的大厅,只有乔麦孤零零地站着。关于重逢时所有美好的幻想都落了空,她终于接受了路羽没来接她的事实,心情纷乱地离开接机大厅。
冬天的夜,寒风刺骨。车租车里,乔麦的不安到达了顶峰。路羽怎么了?忘记接机了?睡着了?还是……乔麦不敢往下想,不敢把事情想到最糟。
半小时后,出租车将乔麦送到了她家小区门口,乔麦失魂落魄地下了车,接过出租车司机手里的行李箱,便匆忙向小区里跑。跑了几步,乔麦突然发现她把手机落到车上了。可是,当她折回小区门口,出租车早已绝尘而去。
乔麦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将心中的忐忑、疑虑、担心和委屈一齐释放出来。她心存侥幸,把手插进棉服的口袋里,幻想能将手机掏出来,却掏出了一只金色的小葫芦。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幕:落地后的机场,她在人群中排队,准备入境时,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塞到了她的手里。
等乔麦回过神来,那个人早已经淹没在了人群里。她甚至连那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没搞清楚。她困惑地反复看着手里的金葫芦,直到后面的人提醒她往前走。
乔麦把葫芦胡乱地塞进衣袋,拖着箱子,向家狂奔。
她一边敲门,一边将钥匙在锁孔里拧动。
门开了,整洁温暖的家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花团锦簇中,躺着一个漂亮的礼盒。
乔麦根本没心思打开那个礼盒,她把外套和行李全部扔在地板上,跌跌撞撞地在各个房间找路羽。
没有路羽的影踪。乔麦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
她用家里的座机拨打路羽的手机,仍然提示关机。乔麦看看表,已经零点一刻了。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乔麦穿上外套,出了家门。
午夜的地下车库。
她要先看看地库里,她和路羽那辆mini是否在车位里。这意味着路羽是否开车去机场接她了。她熟悉路羽的生活方式,能步行或者坐公交车的话,一般都不会开车。而如果他去机场接她,一定会开车的。
地库很大很黑,照明不足,一排排汽车安静而诡异地停在黑暗中,像随时都会睡醒的怪兽。
除了乔麦,没有人。
乔麦走得很轻,但是脚步声却很响,而且有回声。那种感觉,似乎并不是她一个人在走路,而是在她的身后,跟着许多……乔麦后背发凉,突然回过头,然而身后什么也没有。
停车位上,果然没有他们的车。也许是路上堵车没赶到?也许是路羽在机场大厅迷路了?不,这些都不可能,她知道路羽对于生活细节特别擅长,这足以给她满满的安全感。所以,今天……乔麦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十字路口,路羽驾车正常行驶,突然,一车失控的大货车冲向他的汽车。一声巨响,身形小巧的mini被大货车撞翻,飞向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驾驶室里,鲜血飞溅。
乔麦不由尖叫了一声。紧接着,不远处传来汽车马达的声音,恍惚中,一辆蓝色的mini向她开过来。
乔麦睁大了眼睛。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是他们家的车。乔麦泪流满面,不由得冲口而出:“路羽!”
汽车的车速很快,向乔麦直冲而来。乔麦微笑着看着车冲过来,一动不动。她知道路羽这个老司机又要在她面前炫车技了——他肯定会在快撞到她的时候,来个急刹车,在仅距她半米的位置停下来。
可是,很快,乔麦就觉得不对。她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可是就是觉得不对!汽车冲过来的时候,前挡风玻璃有些反光,所以驾驶室里的路羽……
驾驶室里的路羽!乔麦来不及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便纵身一跃,奋力向右后方弹去。她腿部线条流畅,肌肉结实,这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就在后背将要着地的时候,乔麦来了一个漂亮的后滚翻。
汽车贴着乔麦的身体开了过去。乔麦伏在地上,紧张过后全身瘫软。刚才如果不是自己本能的反应,就一定被汽车撞飞了!
“路——羽——”乔麦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回声在整个地下车库飘**。
路羽的车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朝停车位开过去,娴熟地倒车入库。这时,乔麦的脑海里,回放出刚才那一幕:汽车朝自己开过来,驾驶室里的路羽……乔麦突然间毛骨悚然,刚才,驾驶室里根本就没有路羽。没有路羽,也没有别人,驾驶室里空无一人。
乔麦从地上爬起来,硬着头皮向汽车走过去。她走到汽车旁边的时候,汽车已经熄了火。驾驶室打开时,乔麦睁大了眼睛往里看——真的没有人!
车门关上了,然后,汽车被锁上了。汽车被锁上时,车灯亮了一下,但是,根本没有人去锁车啊。乔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
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看不到路羽了,看不到接机大厅里的路羽,也看不到汽车里的路羽。而同样的,路羽也看不到她了,看不到机场里的她,也看不见刚才站在这里的她,所以,路羽刚刚险些撞死她。
从地库到家的那段路,乔麦想了很多问题,比如她能够摸到路羽吗?是看不到也摸不到更可怕,还是看不到却能摸到更可怕?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该怎么办?还有,她能看到其他人吗?比如和她最亲密的表姐简昔。
这个时候,简昔的存在使得乔麦心里踏实了很多。她想,一踏进家门,她就要给简昔打电话,让她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2
简昔只用了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可是这二十分钟对乔麦和路羽来说,非常艰难。
乔麦和路羽,他们就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却看不到也摸不到彼此。刚才,乔麦回到家,一眼就发现摊在地上的行李全部被收拾整齐了,这说明路羽已经到家了。
可是,不出意料,乔麦仍然看不见路羽,只看到客厅的茶几上,路羽的手机正在充电,从电量显示看,刚刚他的手机是没电了。
对于注重生活细节的路羽来说,在关键时刻手机没电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然而,这个问题现在真的不重要。
乔麦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便用座机拨打路羽的手机。
一幕令她目瞪口呆的情景发生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居然蹦了起来!
手机蹦起来的姿势就像一只鸟儿忽然展翅高飞一样。可是跟鸟儿不同的是,手机飞到半空之后突然停下来了。
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小麦,是你吗?你……在哪儿呢!”路羽的声音听起来在发抖,因为他一定看到了座机的话筒被拿了下来,手机的来电显示号码是座机号码,可是……
乔麦大叫:“路羽,我为什么看不到你?你是不是也看不到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路羽的声音:“……不是在做梦,小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咱们现在都要镇定。你能看到我的手机是不是?我就在这里。你待在原地别动,我走到你那儿,让我看看能不能摸到你。”
乔麦吓得发抖。她刚才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是看不到也摸不到更恐怖,还是看不到却摸得到更恐怖?
当路羽的手机近在眼前,却没有期待中的温暖怀抱。
“小麦,我摸不到你,现在,你试着把我的手机拿住。”路羽的声音。
乔麦把那个在空中飘了很久的手机抓在手里。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正是座机的号码。
突然有一个力量,把手机从乔麦手里拿走了。
是路羽又拿回了手机。现在,答案有了:看不到又摸不到对方的感觉更可怕!就像一只鬼在自己身边。如果这个时候能摸到,她就可以闭上眼睛,钻进他的怀里。说不定一睁眼,她会发现真的是场噩梦。
乔麦突然感到无比燥热。房间里的暖气很充足,而自己还穿着棉服,裹着围巾。
乔麦把听筒放下来,把围巾和棉服脱下,扔在沙发上,然后再次抓起听筒。
路羽的声音:“你今天穿的是一件绿色的衣服对不对?还有黑色的围巾。”
乔麦说:“你看见了?那我穿什么颜色的毛衣,你能看见吗?”
路羽说:“不能。你只有把衣服脱掉并离开你的身体之后,我才可以看见。”
乔麦说:“真有意思,那是不是我把衣服脱光,你就能知道我今天都穿着什么了?”
路羽说:“哈哈,你总算能开玩笑了。咱们讨论一下吧,在同一个时间和同一个空间,咱们却互相看不到。那么,如果有第三个人,会是什么情况?互相都看不到吗?”
乔麦说:“答案很快会有的,我把电话挂了,然后给简昔打电话,让她过来。”
等待简昔的二十分钟里,他们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三天之后,他们作为曾经的全国冠军,将参加全国国标舞大赛开幕式的演出,表演一段火辣又柔媚的拉丁舞。乔麦也是因为这件事提前结束了在国外陪父母的日子。而现在,面对面,他们连对方的样子都看不到,更别说一起跳舞了。这可怎么办?该用什么借口推辞这场演出呢?
乔麦把门打开的瞬间,心便放到了肚子里。她确信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可以看到自己,因为简昔已经微笑着把她抱住了。
简昔松开乔麦,把郁金香花苞状的紫色羽绒服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然后端详乔麦:烟灰色羊毛裙,头发系成马尾,微卷的发梢一直垂到腰间,还是那个妩媚的小妖精,可脸上没有往日的甜蜜笑容了。
简昔指着沙发上呆坐着的路羽,问:“小麦,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受了委屈就跟姐说,姐来把你的委屈掰直了。”
乔麦的眼睛亮了:“你也能看见他!”乔麦一边说,一边把简昔的手指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简昔刚从外面进来,手指冰凉,可是这种冰凉却令乔麦激动不已。“姐,你也去摸摸他!”
简昔捏了捏乔麦的脸蛋:“你这丫头,受什么刺激了?”乔麦却等不及了,把简昔拽到沙发前面。
路羽站起来,手向简昔伸过去,神情很紧张。简昔很自然地握住了路羽的手,却发觉他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凉。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简昔问。这个时候,她的左手拉着乔麦的手,右手握着路羽的手。她想把这两只手放在一起,却惊讶地发现,那两只手就像两团空气一样,揉在一起,却又散了。
简昔吓坏了,将两只手都扔了,看看乔麦,又看看路羽,似乎不相信刚才的情形是真的,索性把这两个人推到一起。这个时候,更诡异的画面出现了:他们不再像两个人,更像是两个影子,就那么重叠了,又分开了。
简昔抓住路羽,摸了摸他的脸,不是影子;又摸了一下乔麦的脸,嗯,也不是影子。
简昔说:“你们坦白吧,到底谁是鬼?”
乔麦说:“姐,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坐下来喝杯热奶茶,咱们好好研究一下是怎么回事。”
简昔一边喝奶茶,一边听乔麦把从机场到家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们都想不出问题出在哪儿。乔麦出国那么久,谁知道他们互相隐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麦说:“现在我最着急的是下周的表演。是黄老师邀请我的,她是我的恩师,我不能不去。可是,我们现在的情况,怎么办呢?”
简昔说:“其实我觉得这个不是很难。你们俩已经一起跳了九年舞,是闭着眼睛都能默契配合的。我想你们俩能够做到在互相看不见,甚至感受不到对方存在的情况下完成表演。还有,虽然我和池树搭拌的时间不长,还不是情侣,也应该能够做到。只是……”简昔停下来,凝神思索。
乔麦和路羽同时问:“只是什么?”——可惜他们没听到对方与自己说出同样的话。
简昔说:“我们要确定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能够同时看到你们。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一起出去试验一下。还有,你们俩互相听不见对方说话,我可以给你们俩当翻译。哦,不能算翻译,只能算复读机。”
路羽说:“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请你们去吃烤肉吧,把你家杜朗也叫上。”
简昔说:“他没时间,最近一直忙着帮别人做前世的催眠。”
乔麦问:“前世的催眠?这是什么意思?”
简昔说:“就是把一个人催眠之后,带他(她)去看前几世的景象。不过,我从来没试过。我觉得很恐怖,因为被催眠的人每一次都能够亲眼看到并体验到某个前世的自己是怎么死的。”
3
丁小鱼在催眠椅上躺了下去。她的身材娇小,像个没发育成熟的中学生。白色毛衣棕色帆布裤,头发扎成短短的马尾,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化妆品留下的痕迹,看起来真的不像已经二十三岁了。
看多了衣着前卫、淡妆浓抹的姑娘,丁小鱼这样的女孩令杜朗如沐清风,虽然这股清风还夹杂了一点野百合的幽怨。当然,来找杜朗做心理治疗的姑娘或多或少都有点忧郁,杜朗是觉得这款忧郁也来得自然而然,无雕无饰。
“闭上眼睛,全身放松,深呼吸……再次深呼吸……想象你正站在一个楼梯口,楼梯是一阶一阶向下延伸的,一共有十四级。这个楼梯是你潜意识里的阶梯,当你走到楼梯最下层的时候,你会进入到你的潜意识里面,去看你痛苦的根源。请你看看这个楼梯,它是什么样子的,是木头的还是石头的?是什么颜色的呢?”杜朗的声音温和悦耳。
丁小鱼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些,似乎想说话,但没有发出声音来。杜朗继续用轻柔的音色说道:“你尝试沿着这个楼梯一阶一阶往下走。第一步,走下去,身体放松……继续走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继续往下走,第五步。现在,你能够看到楼梯尽头的那扇门了。继续往下走,第七步……如果你在往下走的过程中看到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好,继续往下走,第八步,你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扇门,这是你潜意识的大门。继续下向,第九步,让你的身体更放松,让你的潜意识慢慢呈现出来。第十步,大门就在眼前了,第十一步,继续向下,十二步,就快要到了,已经完全能够看到这扇门了……第十三步,就快要到门前面了……第十四步,你已经走到这扇门的前面。你可以观察一下这扇门,用手去摸摸它,然后,你告诉我,这扇门是什么样子的?”
丁小鱼终于说出话来:“拱形的门,很黑。”她的眼睛仍然紧闭,眼皮却不安分地跳动着。
杜朗的嘴角浮出浅笑:“非常好。你可以站在这个门前,对自己说,请让我的潜意识帮助我,去寻找内心痛苦的根源,找到你所需要的答案。请你在门前默默地许愿,然后,你的守护天使会跟随着你,和你一起走进潜意识的大门。她会一直保护着你,帮你找到最终的答案。你可以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现在,告诉我,推开门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光!我看到了光。”丁小鱼像在喃喃自语。
“嗯,那是什么颜色的光?”
“黄色的。”
“哦,是黄色的光。你可以继续朝前走,看看黄色的光里有什么。”
“是一张恐怖的脸!”丁小鱼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张脸是什么样的呢?”杜朗平静地问。
“血盆大口!眼睛是突出来的!他……他在盯着我看!”丁小鱼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没关系,别忘了,你身后的天使会保护你的,她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怕……我害怕……他一直盯着我看……”丁小鱼终于哭出来,眼泪自眼角溢出。
“那你可以问问他,问他为什么一直看着你。”
“他讨厌我!”
“那你问问他,他为什么讨厌你呢?”杜朗的语调仍然很温和。
“因为我漂亮!”丁小鱼的这句话令杜朗有些意外。这个姑娘的潜意识里都是什么样的逻辑啊!
“黑……好黑啊!”丁小鱼哭得都喘不过来气儿了,“脸……到处都是脸!好多的脸,恐怖的脸!他们都在盯着我看,我怕,我要离开这里!”
杜朗把手掌轻轻贴在丁小鱼的额头上,温和地说:“请你身后的天使为你点亮一盏灯吧!天使用她的光笼罩着你,让你不再害怕。”
丁小鱼的抽泣声渐渐小了。
“感觉好一些了吗?嗯,很好。在天使为你点燃的光里,继续朝前走吧。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丁小鱼发出梦呓般的惊呼:“宫殿,一个金色的宫殿!”
“金色的宫殿?你是在哪里?”
“金字塔,我看到了金字塔!我是在埃及……”丁小鱼微微鼓起的胸脯起伏着,那是激动的情绪所致。
“台阶,长长的台阶。权杖,国王拿着权杖。我要嫁给王子。”
“嫁给王子?你是谁?”杜朗将手掌从丁小鱼由冰凉变得温热的额头上拿开。白晳的皮肤上留下一小块浅浅的红晕。
一阵长长的沉默,丁小鱼终于答道:“我是公主,可是我不愿意嫁给王子。”
“为什么?”
“因为他不爱我,他爱的是别的女人。王子很英俊,可是他不笑,从来都不笑……我恨他!”丁小鱼说完,又开始抽泣。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国王要我嫁给他的,政治婚姻……我在阳台上,我怀孕了,可是我不开心。我爱他,可是他不爱我。”
“你有孩子了?”
“孩子,哦,孩子……”丁小鱼的声音柔软起来,渐渐地没有了声息。
杜朗说:“这是你的某一个前世。你可以问问你身后的天使,她为什么要让你重返这一世。”
丁小鱼沉默了很久。杜朗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注视着她,等待的回答。
没有等到天使的回答,突然,丁小鱼的身体突剧烈地一抖,哭喊道:“我死了!我摔死了!”
杜朗微微一惊:“怎么摔的?”
丁小鱼的声音也在抖:“我在阳台上,摔下来……孩子也死了,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死了!”
“当你摔下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伤心、愤怒,还有解脱。是他把我推下去的!他杀了我,杀了我们的孩子……”
“他为什么要把你推下去?”
“因为他不爱我,他爱着别的女人……我死了,他就可以娶别的女人了。”丁小鱼说完,几乎是放声大哭了,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你现在离开了你的身体吗?”杜朗问。
“离开了……我看到了我的尸体,珠光宝气的,好多血……还有我的孩子。他站在阳台上,他笑了,终于笑了!”
“好恶毒的王子!”杜朗叹息。
“不,他不是王子,他是路羽!他长得和路羽一模一样!”
“他不是路羽,你是在古代的埃及,路羽是你今生在中国爱着的男人。”杜朗纠正丁小鱼。
丁小鱼不说话,只是哭,伤心欲绝。
“问问你身后的天使,为什么要带你来到这一世?她想告诉你什么?”
丁小鱼边哭边说:“不要去爱不爱我的男人,即使别无选择。”
“那让天使带你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吧,我们去找一个有爱的温暖的地方。你会飞起来,一直飞着,如同你的天使一样,有一双翅膀。”
丁小鱼渐渐停止抽泣,平静下来。杜朗用纸巾给丁小鱼擦去脸上的涕泪,很轻柔,很细致。
“美丽的姑娘,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丁小鱼说:“我来到了草地。草地上有红色的小花。”
“你的感觉怎么样?”
“很温暖,很舒服。”
“唔,很好。你是谁?”
“我有长头发,梳很多辫子,穿彩色的裙子。我是漂亮的蒙古姑娘。”
“哦,真好。”
“我骑着马。我穿着绣花的马靴,驰骋在草原上。后面还有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我有三个孩子。”
“你这世的丈夫爱你吗?”
“爱。他爱我,爱我们的孩子。我很幸福。”
“他叫什么名字?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叫……班吉。他的样子……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班级?哦,班吉。呵呵,很奇怪的名字。”杜朗说着,心里浮过一个念头:不管是谁,只要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路羽就行。
“天黑了。我躺在他的怀里,数满天的星星。”
“你依然很幸福,是吗?”
“不!我不幸福,我很想哭。”
“没关系,如果你想哭的话,可以哭一会儿的。”
可是丁小鱼没哭。她梦呓般说:“我就要死了,就要离开这里了。可是我不想死,不想离开这里。”
“你现在还在草原上吗?”
“不,我躺在**,快要死了……我的孩子还很小,我还很年轻……我不要死。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他……他……”
“他怎么了?他一定很难过,不想让你离开吧?”
“他很难过,他在哭。他很愧疚,那杯羊奶……是他下的毒。”
“可是他那么爱你,为什么要杀死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路羽。他长得很英俊,跟路羽一模一样!”
又是路羽!杜朗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引导丁小鱼:“你问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丁小鱼沉默了很久之后说:“他说,因为他爱我,但是只爱我年轻时的样子。他不愿意看到我变老,也不想让我看着他变老。”
杜朗无言以对。
丁小鱼哭道:“我死了。他很伤心,一直抱着我的尸体。我离开了我的尸体,好冷,好冷,我要离开……”
“好的,我们离开。你问问你的天使,她为什么让你回到这一世,她想让你明白什么。”
丁小鱼说:“有一种爱是虚假的。看起来很美,其实是毒药。天使要我能够分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很好。那我们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让我们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你问问天使,她肯不肯带你去。”
丁小鱼再次从哭泣中平静下来。她沾染了泪珠的睫毛看起来格外动人,让杜朗有一种想去拨动的感觉。
“我好像到了……民国。我在街上走,我是短头发,穿着校服,我在笑。”
“真好,是什么令你这么高兴?”
“我看到了我的老师。他穿着土灰色长袍。我走进了校园里,校园里到处都是阳光。”
“你的老师很帅吧?”
“当然很帅,可是他并不开心。”
“他喜欢你吗?”
“他喜欢我,但是我不能够嫁给他。”
“为什么?你总算到了一个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前世,可是你又不能够嫁给他。”
“因为他是地下工作者,他不想连累我。”
“真让人惋惜。”杜朗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这个故事少了点什么。
“我毕业了,也成了一个老师。我替他做事,然后,我也成了跟他一样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真好。”
“可是我还是没有能够嫁给他……我暴露了,敌人要抓我,我逃走了……我跑啊跑,跑到快死了……”
丁小鱼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杜朗不由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急剧地喘息着,像一只离开水的小鱼,一只噩梦里的小鱼。
她重重地呼出几口气,然后说:“我这辈子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追赶,没命地逃跑。原来是因为这一世的遭遇。”
“这就是我们到潜意识里探究的原因。了解这些,也许以后你会释然的。”
“我跑到了一个悬崖边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水。我没路可走了,后面是敌人……我跳崖了……”
“你……就这么死……不,这么牺牲了吗?”
“我没死。有人救了我,我跟组织失去了联系……组织暴露了,他们认为我做了叛徒……”
“可怜的姑娘,你可以回去找他们澄清真相。”
“我找不到了,还有我的恋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也许是死了……”丁小鱼又哭了起来。
杜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身体里的能量输送给她。
“他杀死了我!他没死!”丁小鱼的身体一阵**。
“啊?他为什么要杀你?”
“他也认为我是……叛徒。他在我背后开的枪,一共三枪。我转过身,看到了他。我不能说话了,我用我的眼睛告诉他,我没有出卖他们……”
“他相信了吗?”
“他不相信。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爱我。可是,他还是要杀死我。”
“……”杜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血,全都是血,流了一地。我的眼睛没有合上。冷,好冷……”
“我们离开吧。你的天使还在吗?”
“在。天使告诉我,没有信任的感情不是爱情。原来他不爱我……我累了,很累。我想回去了,我不想继续在潜意识里了,每一世的结局竟然都一样,我没有勇气再继续了。”
“好,那我们就结束。”
“你能让天使带我去我的今生看看吗?”
“你现在的真身不就是在今生吗?”
“我是想看看今生的结局,看看我会怎么死。”
“不,天使是不能带你去看今生的结局的,她会拒绝你的。”
丁小鱼说:“我只是想知道,我这一生是不是也死在路羽手上。”
杜朗终于想起来丁小鱼这一世缺少什么了。他问:“难道杀死你的那个男教师,他也是路羽的前世吗?”
丁小鱼说:“是的,我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了,因为我一看到我的老师,就发现他跟路羽长得一模一样。”
4
简昔到达杜朗的诊所时,杜朗刚刚洗了脸,换了衣服。他喜欢在下班前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然后和简昔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杜朗把简昔拉进暖和的办公室,细心地帮她把大衣脱掉,抓住她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暖热。
然后,他们坐下来,杜朗打开粉红色的便当盒,看了看,笑了:“昔昔,你今天是不是偷懒了?”
今天的晚饭不是简昔自制的,是她在饭店买的灌汤包。
简昔说:“我晚上跟乔麦和路羽去外面吃饭了,觉得这个很好吃,所以就带给你尝尝。”
杜朗用筷子夹起了个灌汤包,放在嘴边,轻轻咬破,然后吸入汤汁,之后,把整个包子塞进了嘴里:“唔,好吃,很香嫩……乔麦不是过两天才回来吗?”
简昔说:“乔麦本来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没想到变成了惊吓。”
她把今天凌晨发生的事讲给杜朗听。
杜朗吃包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完全停下来。他喝了几口热豆浆才说:“怎么不让我去看看?白白错过了一场好戏。”
简昔说:“好戏?你总是这么幸灾乐祸。你不知道,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他们俩好几次差点儿穿帮。刚开始我对他们能够完成表演很有信心,但现在……”简昔摇摇头,“我的手心一直在冒冷气,总觉得他们俩都变成鬼了!哦,杜朗,我说的话你都相信啊?”
杜朗微微一笑:“确实难以置信。只是,我知道你从来不会骗我,所以只好相信你喽!只是,如果我告诉你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不知道你肯不肯相信。”
简昔说:“说实话,我对你的话,总是只相信百分之九十的。喂,别瞪眼,百分之九十已经很多了!”
杜朗讲了丁小鱼的故事,重点是,丁小鱼经历的三个前世,都是死于路羽的前世之手。
简昔说:“我知道这个姑娘喜欢路羽喜欢得不得了,还好路羽对乔麦很专一,所以乔麦也没放在心上——她总是那么神经大条,不懂得啥是惆怅。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继续给丁小鱼催眠,让她提前知道这一世她与路羽的结局?”
杜朗说:“我有我的原则。虽然我也很想知道真相,那种好奇感就像一百只小猫在我心里乱抓一样。可是,我还是唤醒了她。我是催眠师,不是预言师。如果我不遵守原则,这世界就乱套了。”
简昔问:“丁小鱼了解自己的三生三世都跟路羽有瓜葛,有什么感想?”
杜朗的眼前浮起丁小鱼那张不谙世事的脸,“我虽然没有带她到今生的未来,可是她坚信这辈子也会死于路羽之手。她说她恨路羽。”
简昔摇头:“太搞笑了!人家路羽对她根本就不感兴趣,避之惟恐不及,怎么可能杀了她?这个丁小鱼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
杜朗说:“要说有毛病吧,还真委屈她,但脑袋绝对算不上正常,我根本没有见过比她的脑袋还简单的姑娘。”
简昔不说话,看着杜朗,嘴角似笑非笑。
杜朗轻轻握着简昔单薄的肩膀:“我当然不会喜欢这种头脑简单的姑娘,就算长得再好看,也像白开水似的无味。小昔才是我见过的最冰雪聪明的姑娘。”
简昔笑道:“辩解没成功,倒说漏嘴了。丁小鱼原来在你们男人眼里很漂亮,看来乔麦更危险了。”
杜朗给简昔倒了一杯红葡萄酒,看她慢慢地喝下去。简昔喝完酒,杜朗在她留有酒香味的嘴巴上缠绵地亲了亲,然后帮她穿上大衣,带她去外面兜风。这几乎是他们每晚必做的功课,即使在这么冷的冬夜里。
车内开着空调,慢慢地暖和了。简昔把头枕在胳膊上,问杜朗:“关于乔麦,你没什么意见发表吗?”
杜朗把车开得又快又稳:“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是绝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儿。”
简昔笑:“如果给那些想知道前世的姑娘们催眠的人不是你,我也不会觉得靠谱。”
杜朗说:“现在的情况是,除了他们两个人,其他的人对她们来说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们的改变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简昔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们两个人分开,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了?”
杜朗说:“你觉得有其他办法吗?两个人在一起岂不是更痛苦,实际上,已经不能说是‘在一起’了。”
简昔说:“这不可能。我一直认为,如果世界上剩下一对情侣,那就是路羽和乔麦!”
杜朗轻轻地摇头,然后说:“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那就是乔麦留在青城,路羽沿着乔麦的路线再走一次,再回来,也许他们的状态就一样了。”
简昔说:“为什么跟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想到的是,再走一次路线的应该是乔麦。她的状态改变了,路羽没改变,为什么要让路羽也改变?”
杜朗说:“因为你用的是女人的思维,而我用的是男人的思维。”
简昔说:“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他们的演出。乔麦很在意这件事,因为这是她的恩师邀请她去的,她想在恩师面前跳一支完美的‘伦巴’。而他们如果想要演出成功,基本上还要好好排练一下,用一个人的方式跳两个人的舞。我明天会抽时间去看他们的排练,我觉得他们可以做到。”
杜朗说:“你不觉得你跟池树的华尔兹比他们的伦巴更重要吗?他们只是演出,而你是比赛。这段日子以来你一直想要有个好成绩嘛。”
简昔说:“我们只是业余的,不能跟他们专业的比。而且,明天池树会跟我一起去看他们排练的。”见杜朗不说话,简昔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吃醋了?”
杜朗说:“我要是吃你跟池树的醋,早就成泡菜了。”
简昔问:“那你会不会去看我的比赛?”
简昔说:“嘻嘻,还是男人的胸怀博大。池树的那个女朋友谭牧牧就很麻烦了,整天为这事儿跟池树吵。我怀疑如果谭牧牧去看我们的比赛,不但不会给我们加油,还会冲上去拿刀把我给劈了。”
杜朗说:“那我更得去了,不能让人把你给劈了。”
简昔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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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小鱼从浴缸里爬出来,用宽大的浴巾将自己裹成一小朵郁金香。她捧起杯子喝着一大杯白开水。除了白开水,她家里没有其他饮料。从这一点看,她确实是一个简单的姑娘。
然后,她拿起手机发短信:路羽哥,我明天能不能见到你?
没有回复。
她又发出一条短信:路羽哥,小麦姐是不是回来了?
依然没有回复。
第三条短信:路羽哥,我就当你默许了,我明天去舞室看你跳舞。
丁小鱼发完这条短信,就把手机关了,把电脑打开,把U盘插上去,将一个名为“小鱼催眠个案01”的MP3格式的文件下载到电脑硬盘上。
然后,她把这个文件打开,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她就开始哭,大滴大滴的泪滴下来,也不擦,任由满脸泪痕。哭了一会儿,她又倒了一大杯白开水喝,然后又哭,似乎是想用一杯又一杯的白开水过滤身体里绵绵不绝的痛苦。
听完的时候,她已经哭得缩成一团,身体抽搐不止。心理上的疼痛引起身体上的疼痛,每个细胞都在痛,由内到外,又由外到内。
剧烈的疼痛中,丁小鱼明白今晚她又将彻夜难眠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
浴巾落在地上,她赤身**在木地板上走着。暖气不足,她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经过落地镜的时候,她看到自己干枯的身体顶着水草般的长发。她凄惨地笑了笑,然后端详了自己的脸,发现还是美好的。
可是,她想到了乔麦那张红石榴般娇媚的脸,苦涩的感觉像海浪一般涌上来。特别是,乔麦的身体是那样的健康、妖娆、蛊惑,而自己,她斜着眼睛看了看镜子——就像没有发育完全的初中生,没有胸,没有胯,别说路羽选自己做女朋友,估计连跟自己跳一支舞都不屑。
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之后,她开始光着脚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跳舞。她跳路羽和乔麦的每一段舞——热烈的恰恰,婀娜的伦巴,俏皮的牛仔,欢乐的桑巴。
她是偷偷学会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丁小鱼自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会跳拉丁舞。还有,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拉丁舞跳得这么好,包括丁小鱼自己。
……
凌晨四点半,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晚归的人已经睡了,早起的人尚在梦中。偶尔有个人影晃动在街角,就如同一只幽灵。
黑色渔夫帽,黑色皮袄,黑色马丁靴,连打扮也是中性的。
夜宁静得令人发痒,却挠不到痒处。它进入楼房的时候就像一片枯叶落入湖中,悄无声息。一只黑猫突然从黑暗中蹿了出来,可是它仍然波澜不惊,上楼的步伐平稳。
开门的声音很小,小得不会惊动任何人。没有开灯——无需开灯,它似乎更习惯黑暗,更喜欢黑暗。它在黑暗里游刃有余地到了一间陕小的屋子,打开电脑。
屏幕的光亮照在它的脸上。它的脸如同月亮一样冰冷,缺乏生气。从敲击键盘的手法看,它一定弹得一手好钢琴,可惜响起来的只是单调的机械声。
黑暗里的真正的黑客。
冷笑,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它在笑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故事,这个故事还在延续,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这辈子仍然有瓜葛。
它打开浏览器,用一个加密过的邮箱给路羽的邮箱发邮件。
37M的附件不算特别大,邮箱能够支持。
除了这个叫做“丁小鱼催眠个案01”的附件之外,邮箱里没有一个字的正文。
但是邮件的标题写得足够惊悚:杀人犯路羽的杀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