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周密计划

杨苏琳被带回丁州之后,警方立即提取了她的指纹及DNA样本,经过比对后最终确认:第一,杨苏琳与邓坤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第二,从邓坤家中挖出的那具尸骸,与杨苏琳之间是母女关系,由此可以确定,那具尸骸就是她母亲苏湘妹;第三,凶手在这桩连环案中留下的三枚指纹,包括邹大福命案中毒胶囊瓶上的指纹、邓坤所食用过的蘑菇包装袋上的指纹、胡二筒用来装毒品的塑料袋上的指纹,都与杨苏琳的指纹完全吻合。

在审讯室里,面对警方所列举出来的大量证据,杨苏琳并没有为自己做过多辩解,很快就向警方做出了有罪供述。

杨苏琳的亲生父亲名叫谢刚,当年跟邓坤一样,都在山西那家大型煤矿做挖煤工人。杨苏琳最初的名字就叫作谢苏琳,她和妈妈苏湘妹一起,跟着父亲一同住在矿上。谢刚跟邓坤关系不错,那时的邓坤还是个单身汉,下班之后经常跑到谢刚家里蹭饭吃,对苏湘妹也是嫂子前嫂子后地叫得亲热。

大约二十年前,矿上出了一起瓦斯爆炸事故,谢刚被当场炸死,而邓坤则有幸逃过一劫,但左腿被爆炸震落的石头砸伤,落下了终身残疾。矿难发生后,苏湘妹拿到了矿上给的四十万元抚恤金。就在她带着十多岁的女儿孤苦无依、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一天晚上,邓坤借安慰寡嫂之际,把她按在**,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事后他跪在地上,信誓旦旦地对苏湘妹说,自己喜欢嫂子已经很久了,如今谢大哥出了事,他愿意充当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照顾她们娘儿俩一辈子,只要她同意,他可以带她们母女俩一起回自己的老家过日子。此时的苏湘妹,丈夫新亡,自己带着一个拖油瓶,正是举目无亲彷徨无助之际,听到他这信誓旦旦的话,自是十分感动,当下就点头答应,带着丈夫的抚恤金和女儿一起跟着邓坤回到了他老家禾坪坝村,做了他的老婆,而谢苏琳自然也就随着邓坤改了姓,改名叫邓苏琳了。

回到丁州老家不久,邓坤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很快就把苏湘妹手里那四十万元抚恤金输光了,见苏湘妹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他就对这母女俩渐渐露出了凶恶的嘴脸,稍有不如意,就对两人恶语相向,甚至是拳脚相加。苏湘妹寄人篱下,为了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也只能含屈忍辱,逆来顺受。但是让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软弱换来的却是邓坤更加惨无人道的暴行。

十八年前的那天晚上,邓坤为了偿还赌债,竟然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让邹大福、徐乐忠和胡二筒三名赌友在牌桌边**了邓苏琳。苏湘妹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出来阻止时,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后脑勺受到撞击伤,因为没有及时救治,最终丧命。更令人发指的是,邓坤为了不让自己的罪行败露,竟然就在自家堂屋里挖个坑,把妻子的尸首给埋了。直到第二天凌晨,被几个畜生一样的男人折磨得神思恍惚几乎昏死过去的邓苏琳才渐渐缓过神来,她叫闹着要报警,要让警察把邓坤抓去枪毙。邓坤心生惧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夜联系上一个人贩子,把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她以三万元的价格给卖掉了。

邓苏琳落到人贩子手里之后,又吃了不少苦头,最终经过几次转手,她被卖到广西玉林市陆川县横山镇杨家村,给一个名叫杨有山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做老婆。刚开始的时候,邓苏琳自然不从,拼死反抗,但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为了防止她逃走,杨有山找来一根长铁链,把她锁在家里。直到第二年,她给杨有山生下一个儿子,心中有了些寄托,才渐渐安定下来。这时候杨有山托关系到派出所给她改了名字,就叫杨苏琳,还找人帮忙办了结婚证,这样两个人就成了合法夫妻。

杨有山酗酒成性,一喝多了,就不分场合地把杨苏琳骑在身下,用尽各种办法**她、摧残她,稍有反抗,换来的便是一顿毒打。每每这时,在杨苏琳心中,对把自己推进火坑的邓坤,还有那些强暴过她的畜生的仇恨便又增加了一分。她一直在心里咬牙发誓,在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到丁州市,回到禾坪坝,找那些畜生报仇雪恨!可是因为杨有山对她看管极严,她虽有报仇之心,却一直没有机会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逃出来。

直到去年的时候,杨有山因为酒后驾驶电动三轮车去城里卖山货,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大货车当场撞死,她才总算从苦海中解脱出来。而这个时候,她唯一牵挂的儿子也已经年满十七岁,中专毕业后把年龄改大一岁,正式进入了城里一家工厂打工,已经能够养活自己。所以她觉得,自己回到丁州,找那些畜生报仇雪恨的时机已经成熟!

今年年初的时候,她回到丁州市,先是在街头找那些办假证的人购买了一张假身份证,然后拿着这个假身份证应聘到盛天大厦做了一名保洁员。有了保洁员这个身份做掩护之后,她再把自己化装成一个男人,进入禾坪坝村暗中调查邓坤等人的情况——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大山里辛苦劳作,早已锻炼出一副壮实得像男人一样的身板,戴上假发装扮成男人,竟然没有人能看得出破绽来。她很快就把邓坤、胡二筒及已经从禾坪坝搬到城里居住的邹大福等人的近况和他们的生活习惯调查得一清二楚,只是徐乐忠八年前已经病死,算是便宜了这个畜生。

经过一番周密计划之后,她决定先朝邹大福下手。她调查到邹大福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吃金维他胶囊,于是就混进那帮老头老太太中间,到电影院买了一瓶金维他胶囊回来,用早就准备好的乌头碱替换掉里面的药粉,做成了一瓶毒胶囊。她在广西的大山里生活了十八年,受村里人的影响,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了一些生长在大山里的中草药的用法,这些乌头碱就是她从山林里采摘回川乌、草乌等草药,然后经过一些简单的工序,自己提取出来的。那天下午,她化装成一个男人,穿上仿制的金维他公司的工服,冒充金维他公司的员工,在电影院外叫住邹大福,把他带到一个背静的地方,说是怀疑他刚才多拿了一瓶药,要重新检查一下他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邹大福对她并没有半点怀疑之心,立即把手里提着的一袋金维他胶囊递给她,让她检查。她假装在塑料袋里翻找着,趁他没注意的时候,用早就准备好的毒胶囊替换掉了最上面的一瓶金维他。而邹大福回家当晚,就服用了她这瓶毒胶囊,所以很快就中毒身亡了。她将毒胶囊放进去的时候,并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会被邹大福吃到,但是只要被他带回家,总有一天会被他吃下去,所以她也没有料到当晚邹大福最先服用的恰好就是她这瓶毒胶囊。

而她毒杀邓坤则同样巧妙地利用了他的生活习惯。她跟踪调查发现,邓坤经常到农贸市场捡别人扔掉的烂菜回家煮了吃,于是就到郊外的野树林里寻找和采摘了一些新鲜的毒蘑菇,然后混杂着从别处买来的新鲜蘑菇放在同一个塑料袋里,当看见邓坤在垃圾堆边翻捡烂菜叶的时候,她就故意把这袋蘑菇扔到了他跟前。果然如她所料,邓坤看到这袋新鲜蘑菇,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很快就把这袋蘑菇提回家炒了吃了。后来他因误食白毒伞而中毒身亡,也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了。

相对而言,杨苏琳毒杀胡二筒的过程则比较曲折。因为胡二筒一直都待在家里,并不经常出门,几乎找不到对他下手的机会。不过她很快就窥探到他染上了毒瘾,而且也知道了他所吸食的白粉都是从那个名叫鬼崽的毒贩手里买来的。于是她就冒充胡二筒介绍的买家从鬼崽手里购买了一包白粉,然后趁胡二筒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直接去到他家里,说是鬼崽叫她过来给他送白粉的,还说这批货纯度不够,至少需要加大三四倍的量,才能达到以前的效果。胡二筒不疑有他,自然是按照她所说的量去吸食白粉,最后果然因吸毒过量而死。

在毒杀三人的过程中,她并没有戴手套,所以难免会在作案工具上留下一些指纹,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所有的作案经过,都是女扮男装,以另一个男人的身份完成的,相信警察很难查到她头上。另外,她如果在接触邹大福等人时特意戴上手套,难免会让人觉得奇怪,甚至很有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在她把毒品交到胡二筒手里之后,连续三天时间,胡二筒家里都风平浪静,没有传出半点消息。她心中暗自着急,以为自己的杀人计划没有成功。虽然上次邹大福也是在家死亡一周之后才被人发现尸体,但他是孤身一人在家,而胡二筒则是跟他儿子住在一起,如果他死了,他儿子没有理由不声张啊。直到三天后,她在禾坪坝听到消息,说是胡二筒已经死了,这才松下一口气。

除了已经病逝的徐乐忠,其余三人都悄无声息地死于她之手,杨苏琳大仇得报,立即从盛天大厦辞工,乘坐火车回到了广西。因为当初在盛天大厦应聘时对身份证核查得不严,所以她用假身份证能蒙混过关,但到火车站购买火车票的时候,假身份证无法通过车站的查验,她不得不使用自己的真身份证购买火车票。按照她的想法,她女扮男装去作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就算使用真实的身份证购票,警察也绝不会查到她头上来。但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她在购买火车票时留下的线索,让警方这么快就找到了她。

最后,她看着坐在审讯桌前的严政和欧阳错,叹了口气说:“在毒杀这三个畜生的过程中,我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就好像是在做一件我早就计划好的,而且也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一样,内心并无任何波澜。直到回到广西玉林的家中,心里才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某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就会有警察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一样。我自问自己行事还算小心谨慎,真的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能找到我。”

听完她的供述,欧阳错扭头看了队长一眼,严政脸上并没有现出多少意外的表情,杨苏琳的作案经过,与警方先前的推断基本吻合。但是有一个问题,却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

“杨苏琳,你明明杀了四个人,为什么只供述了毒杀三人的经过?”严政敲着桌子问。

“我杀了四个人?”杨苏琳一脸愕然,“还有一个人是谁?”

严政提醒她道:“除了你刚刚所说的邹大福、邓坤和胡二筒,还有一个胡志平。”

“胡志平是谁?”

欧阳错说:“他是胡二筒的儿子。”

杨苏琳低头想了一下,忽然“哦”了一声:“对对对,我记得胡二筒的儿子确实叫胡志平,怎么,他也死了吗?”

严政点头说:“是的,他在6月17日那天被你用毒鼠强毒死在吉祥宾馆。这桩人命案,你在刚才的供述中为什么没有提及?”

“胡志平吗?”杨苏琳一脸茫然,“我没有对他下毒啊!我杀邹大福他们三个,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畜生,他们必须为十八年前对我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是我跟这个胡志平无冤无仇,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杀他?”

“你跟胡志平真的是无冤无仇吗?”欧阳错盯着她道,“据我们调查,他也是当年强暴过你的人,你杀了邹大福等三人报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胡志平。”

“这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对我做出那种禽兽之事的人只有邹大福、胡二筒和徐乐忠,根本就没有胡志平。”

严政和欧阳错都感到有些意外。“你说的是真的?”严政问。

“当然是真的,这样的事情,我难道会记错吗?”杨苏琳的情绪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的仇人只有邹大福、胡二筒、徐乐忠和邓坤这四个畜生,跟其他人无关,我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报复其他不相干的人。”

欧阳错从审讯桌前站起身:“可是据警方调查,胡志平曾亲口告诉我们的证人,他当年也在那三个人之后强暴过你,所以我们警方才会把他的命案也算到你头上。”

杨苏琳忽然笑了:“那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或者是那个证人说谎了,这事跟胡志平根本就没关系。我已经杀了三个人,身上再多背一条人命也没有关系,反正就是个死罪嘛,对不对?可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我做过的事我自己认了,但你们不能把我没有做过的事、杀过的人,都算到我头上来。还有,这个胡志平的死亡时间是6月17日对吧?这个时候我早已经回了广西,根本就没再出过远门,不信你们可以去我们村子里调查。”

严政与欧阳错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犹豫。看杨苏琳回答得如此干脆,难道胡志平之死,真的与她无关?严政思索片刻,最后起身道:“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你说的这个事,我们警方会继续调查。你放心,你做过的事我们警方心里有数,没有犯过的案子,我们绝不会算到你头上。”

下午的时候,严政召集专案组的人开了个短会。她把警方对杨苏琳的审讯结果对大家说了,大家听说杨苏琳虽然承认自己杀了邹大福、邓坤和胡二筒三人,却否认胡志平的死跟她有关,而且还供述说胡志平在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根本没有强暴过她,都感到有些意外。

欧阳错跟在队长后面补充说:“我们已经请广西玉林市陆川县的同行帮忙到杨苏琳所居住的横山镇杨家村调查过,据她的左右邻居证实,杨苏琳前段时间确实一直都不在家,但是从上个月,即5月下旬开始,她回到村里之后,就一直待在家里,每天都在田间地头干农活儿,并没有再出过远门。尤其是在胡志平死亡的6月17日及前后几天时间,都有村里人做证说每天都能看到她在村里出现。也就是说,她并没有作案时间。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一个细节,与前面三个案子中巧妙地利用被害人的生活习惯给三名被害人下毒,让三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毒身亡相比,直接把毒鼠强放在茶水里毒死胡志平的作案手法则显得拙劣许多,看起来似乎也不太符合杨苏琳一贯的作案风格。所以我们觉得,她6月17日在咱们丁州毒杀胡志平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了。”

“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康佳佳说,“既然胡志平当年并没有对她做过那样的事,那他为什么又要告诉自己的妻子梁亚青,说自己曾在十八年前强奸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呢?还有,既然毒杀胡志平的凶手不是杨苏琳,那真凶又会是谁呢?”

“你说得对,我也不认为胡志平会把十八年前自己根本就没有做过的丑事告诉别人,而且那个人还是他的妻子。”严政点着头说。

欧阳错明白队长的意思:“所以说,这个梁亚青是在说谎。胡志平确实曾跟她说起过十八年前自己在窗户外面目睹杨苏琳被邹大福等三人凌辱的经过,但后面胡志平自己也冲进屋去,借机在杨苏琳身上发泄兽欲这个情节,极有可能是梁亚青自己编造出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女人就太让人搞不懂了。”老熊眯着眼睛说,“她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编造出这样一个情节呢?难道自己的丈夫是个强奸犯,她脸上很光彩吗?”

欧阳错道:“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她如果不在警察面前这样说,就没有办法把毒杀胡志平的罪行转嫁到杨苏琳身上。”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毒杀胡志平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梁亚青!”

听了欧阳错的这句话,大家都沉默了一下,但很快就有人点头表示赞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确实是最合理的推测。严政扫了大家一眼:“我也觉得这个梁亚青身上疑点颇多,如果毒杀胡志平的凶手真的另有其人,那梁亚青肯定是咱们警方首要的怀疑对象。”

康佳佳跟梁亚青接触过几次,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不由得皱眉道:“梁亚青跟胡志平结婚不久,而且刚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她有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毒杀自己的丈夫呢?”

“她的作案动机只有她自己知道。”欧阳错扭头看向队长:“严队,我建议立即对这个梁亚青展开调查。”

严政把屁股下面的椅子往后一推,起身在会议室里踱了几步,最后点头说:“好,咱们分一下工,我和老熊继续审讯杨苏琳,看还能不能挖出一些其他线索来。欧阳、佳佳、马瑞等其他同志暂时放下手头其他工作,全力调查胡志平命案,因为这个案子表面看来像是这起连环命案的延续,如果不彻底调查清楚,那杨苏琳杀人案也无法顺利结案。”

案情分析会结束后,大家都按照各自领到的侦查任务分头忙碌起来。严政让欧阳错和康佳佳去调查一下梁亚青的个人情况,为了不打草惊蛇,两人放弃了去禾坪坝直接找梁亚青当面调查的想法,他们记得以前听胡志平说过,他和梁亚青都是凤凰大酒店的员工,所以两人决定先去酒店问问情况。

凤凰大酒店坐落在环南路中段,是一家集餐饮和住宿于一体的标准四星级酒店,十二层高的酒店大楼外墙被装修成金黄色,看起来很是气派。两人来到酒店,一位自称姓张的女经理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接待了他们。

康佳佳向这位张经理道明来意后,张经理很快就点头说:“你们要找的这个梁亚青,以前确实是我们酒店餐饮部的服务员,不过她在几个月前已经辞职了。”

欧阳错“哦”了一声,然后又问:“她丈夫胡志平,也是你们酒店的员工,对吧?”张经理这才明白他们是在调查胡志平中毒死亡的案子,赶紧摇头摆手说:“他确实是我们酒店的厨师,不过他出事的时候并没有当班在岗,他的死,跟我们酒店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放心,我们这次来并不是追究你们酒店的责任,只是想了解一下梁亚青的情况。”康佳佳看着她说,“能具体给我们说说梁亚青的情况吗?”张经理这才放下心来,到外面的办公室拿了一张用A4纸打印的员工信息表过来,一边看着表格上的文字,一边说:“梁亚青今年三十岁,她是五年前入职我们酒店的,一开始是在客房部上班,大约三年前被调到餐饮部做服务员。她是咱们丁州市官档乡深井村人,从这张员工信息表上登记的资料来看,她此前并没有过违法犯罪的记录。”

欧阳错见她只会拿着表格照本宣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除了这张表格上的信息,你还知道她的其他一些情况吗?”

“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张经理摇摇头,面露难色,“我手下管着一百多号员工,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对每个员工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康佳佳换了一个话题,问:“那你知道梁亚青在这里上班的时候,跟谁走得比较近,或者说,有什么好朋友吗?”

张经理低头想了下:“这个……好像有吧,我记得她跟他们餐饮部的领班蒋芯蕊关系不错,两人不但同在一个部门上班,而且还同住一间宿舍,我经常看见她们两个下班之后在一起玩。”

欧阳错知道从她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具体情况来,就说:“不如这样吧,请你帮忙把这个蒋芯蕊叫过来,我们再问问她,你也不用再陪我们坐在这儿了,有事您先忙去。”

张经理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好的,请稍等。”她踩着高跟鞋橐橐橐地走了出去,小会议室安静了几分钟之后,门外很快就响起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欧阳错和康佳佳抬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穿着蓝色酒店制服,脸上带着些怯意,一副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样子。

“你就是蒋芯蕊吧?”康佳佳起身将她让进屋来,“请坐!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想找你打听一下梁亚青的情况。”

蒋芯蕊拘谨地坐下之后问:“亚青她、她怎么了?”

欧阳错看她一眼:“哦,是这样的,她被牵扯进了我们警方正在调查的一个案子,我们想找一个了解她的人打听一下她的情况,我听你们经理说,你跟她是好朋友,对吧?”

“是、是的,算是好朋友吧。”蒋芯蕊抬头看他一眼,但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康佳佳说:“那就请你给我们说一说梁亚青的情况吧。”蒋芯蕊问:“说、说她的什么情况?”康佳佳知道她可能是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难免会有些紧张,就朝她笑笑,拿起桌上的水壶给她倒了杯茶,然后递到她手里:“就跟我们说说,你了解到的梁亚青这个人吧!”

蒋芯蕊喝了两口茶,紧张的情绪才慢慢消除。她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关于梁亚青的情况。

梁亚青的老家在丁州市下面最偏远的官档乡的一个小村庄里,她自幼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后考进了城里的重点高中,家里却拿不出钱给她交学费,她爸爸让她辍学去打工,她不同意,执意要去城里上学。她爸爸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同村一个叫蔡上海的表亲借钱。这个蔡上海,当时已有三十岁,年轻时去湖边炸鱼不小心炸瞎了自己一只眼睛,成了一个独眼龙,后来在村里承包鱼塘赚了些钱,家里已经盖起楼房,却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是个单身汉。蔡上海同意借钱给梁亚青上学,却向她爸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等她在城里上完学,就得回到深井村嫁给他做老婆。梁亚青的爸爸并没有多少见识,觉得蔡上海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家庭条件不错,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算是高攀了,于是就替女儿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在蔡上海的资助下,梁亚青在城里读完了高中,并且还考上了省里一所比较有名的大学,但蔡上海却不愿意出钱送她去省城念大学,说是怕她去了省城,长了见识,翅膀硬了,就不会再回深井村了,那自己在她身上投资的钱,岂不是全都打了水漂?最后梁亚青只好无奈地放弃了去省城上大学的机会,就在丁州城里读了一所大专学校。

大专毕业之后,她爸就在学校门口等着,要立即带她回去跟蔡上海结婚。梁亚青不同意,说自己想留在城里打几年工,先给家里挣点钱再嫁人。她在城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少年宫做书法代课老师,她写得一笔好字,高中的时候书法作品还在省里获过奖,因为工作认真,受到少年宫领导的器重,很有可能通过考试后成为正式教师。结果这份工作刚做了几个月,蔡上海就找上门来大吵大闹,说她是自己的老婆,要带她回去跟自己结婚。她不想跟他回深井村,他就拖着她想将她强行带走,幸好少年宫的同事及时打110报警,警察来到后将蔡上海赶走,才帮她解了围。但经此一闹,少年宫自然也不敢再聘请她当教师了。

后来她又在城里找了好几份工作,都被不断找来要强行带她回去结婚的蔡上海给搅黄了。最后她拿出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又找熟人借了一些,还清了以前因为上学找蔡上海所借的款项。本以为这样一来,蔡上海就不会再纠缠她了,谁知蔡上海并不死心,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她到哪里打工,他就找到哪里去闹。她报了好多次警,警察也烦了,干脆把蔡上海抓走拘留了几天,蔡上海这才收敛一些,虽然不敢再到城里来骚扰她,却对她放出狠话,说有种你这辈子都别回深井村,要不然你这个老婆老子要定了!也正是因为这个,使得梁亚青对蔡上海和深井村充满了恐惧,她发誓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成为一个城里人,一辈子留在城市里,有生之年都不用再回那个黑暗的老家。

五年前她应聘到凤凰大酒店工作,转到餐饮部做服务员之后,正好与蒋芯蕊同住一间双人宿舍,两人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到酒店打工不久,就找了一个男朋友,姓孔叫孔辉,是酒店的一名保安。虽然孔辉家庭条件一般,但他有城市户口,只要跟他结婚,梁亚青也就能变成城里人。两人谈了三年多的恋爱,去年年底的时候,梁亚青忽然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孔辉,原本以为他会高兴地马上跟自己结婚,谁知他却忽然翻脸,决绝地向她提出分手。然后他也很快从酒店辞职,跟着一个同学去搞什么P2P,挣大钱去了。

梁亚青伤心欲绝,哭了大半个月才缓过气来,蒋芯蕊劝她赶紧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然后再找一个男朋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遍地都是吗?谁知她去医院做人流的时候,医生却告诉她说她的输卵管有问题,如果流掉这个孩子,以后可能再也怀不上了。她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犹豫好久,最后还是咬牙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算生活过得再艰难,自己也要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大。到了今年3月的时候,她的肚子挺得很明显,已经不再适合继续工作,这才从酒店辞职。酒店的一位副总见她可怜,就特别批准她辞职之后可以继续住在宿舍里,让她省了一笔在外面租房子的钱。在这之后不久,蒋芯蕊陪她去医院做产检的时候,才知道她怀的竟然是双胞胎……

康佳佳听蒋芯蕊说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地“哦”了一声:“我之前听胡志平说他在自己工作的酒店里找了个女朋友,所以就一直以为梁亚青肚子里的两个孩子是他的呢,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这两个孩子竟然……”

欧阳错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那么后来,梁亚青又怎么会跟胡志平结婚呢?”

蒋芯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梁亚青虽然辞职了,但因为一直跟我同住一间宿舍,所以她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后来我们酒店的厨师胡志平突然开始追求梁亚青,说自己不在乎她是乡下人,更不在乎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只要她愿意跟他结婚,他一定会照顾她,让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把两个孩子抚育好。梁亚青觉得胡志平的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他是酒店厨师,有一技之长,各方面条件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他有城市户口,如果跟他结婚的话,自己也就是城里人了,所以很快就答应了他的求婚。胡志平立即带她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婚后没过多久,梁亚青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蒋芯蕊低声细说着别人的故事,却好像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眼圈忽然红了。她虽然没有具体说明,但欧阳错二人已经隐约明白胡志平突然找梁亚青结婚的原因,也许在胡志平眼里,梁亚青肚子里怀着的不仅仅是两个孩子,更是六十平方米的新房吧。

“梁亚青跟胡志平结婚之后,你去过他们家吗?”康佳佳问,“你觉得他们的婚后生活过得如何?”

蒋芯蕊摇了摇头:“我参加了他们在酒店举行的婚礼,但没去过他们家,最近我们酒店的生意正是旺季,我经常加班,所以也没怎么跟她联系过,她婚后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

康佳佳一边点头,一边在笔记本上做着问询笔录。最后他们又问了蒋芯蕊几个问题,她都一一作答。欧阳错觉得该了解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就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她道谢之后,准备离开。

两人刚走到小会议室门口,身后的蒋芯蕊忽然问:“你们是在调查胡志平的命案吗?”

两人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胡志平是这家酒店的员工,他的死讯肯定早已在酒店传开了。康佳佳回头说:“是的,6月17日那天,胡志平被人用毒鼠强毒死在这附近的吉祥宾馆,案子至今未破。”

“你们怀疑投毒凶手就是梁亚青对吧?”

欧阳错稍微愣了一下:“这个……她现在确实是我们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所以我们才来找你了解她的一些情况。”

“警察同志,”蒋芯蕊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上前扯住康佳佳的衣袖,“你们怀疑得没错,胡志平就是被梁亚青这个女人毒死的,你们一定要把她抓起来,还胡志平一个公道。”

两个警察听到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都感到有些意外。

欧阳错止住脚步,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我、我……”蒋芯蕊张张嘴,欲言又止,停顿了十来秒之后,她忽然靠在旁边的墙壁上抽泣起来。

康佳佳疑心大起,急忙回身扶住她,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又掏出纸巾让她擦拭脸上的泪水。两人耐心等待好久,蒋芯蕊忽然崩溃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对不起,我、我刚刚对你们说谎了……”她擦着眼泪说,“其实胡志平跟你们说的他在酒店的女朋友,指的是我,我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也是他真正要结婚的对象!”

“你?”两个警察都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蒋芯蕊见他们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不由得着急起来:“我、我说的是真的,我和志平已经处了好几年的男女朋友了,这个事我们酒店的很多同事都知道。其实我和梁亚青,还有志平和孔辉,四个人都算得上是好朋友吧,在同一家酒店上班,下班之后也经常聚在一起玩。我和志平已经相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本来打算赶在房子拆迁之前跟我去办结婚证,这样家里就可以多一口人,以后也能多分到三十平方米的新房子,结果没有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父亲突然出事死了,这样的事他想瞒也瞒不住啊,如此一来就算我们立即结婚,户口本上也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最多能分到六十平方米的新房,哪里够住呢?就在我们俩为未来的婚房发愁的时候,与我同住一个宿舍的梁亚青正好被检查出怀上了双胞胎。我把这个事告诉志平的时候,他有些惋惜地说:‘如果是你怀上双胞胎就好了!’正是他无意中的这句玩笑话触动了我,所以我就跟他商量出了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听到这里,欧阳错他们当然已经明白她想出的是一个什么办法了,康佳佳问:“你这个所谓的‘曲线救国’的办法,就是让你男朋友胡志平先跟梁亚青结婚对吧?”

“是的,我想出的办法,就是先让他跟梁亚青结婚,然后让她赶在签订拆迁协议之前把孩子生下来,实在不行就提前进行剖宫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多分到六十平方米的新房。等到跟开发商签完协议之后,再找个理由跟她离婚,将她扫地出门,然后再跟我结婚,这样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就到手了。”

“那胡志平也同意了?”

蒋芯蕊“嗯”了一声:“他同意了。计划定下来之后,我们当着梁亚青的面大吵一场,然后宣布分手,他马上转头去追求梁亚青,说自己其实真正喜欢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他不在乎她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只要她同意,他马上就可以跟她结婚,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一定视如己出,绝不会有半点嫌弃之心。梁亚青挺着一个大肚子,娘家的人又跟她断绝了来往,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正是感觉到最孤苦无依、情绪低落的时候,突然遇上对自己这么好的男人,很快就没了主意,甚至还跑来找我商量,我自然是鼓动她接受胡志平的求婚。她也觉得自己是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很快就答应了志平。我们的计划实施得十分顺利,志平赶在签订拆迁协议之前让梁亚青剖宫产生下一对双胞胎,然后再去跟开发商谈条件,毫不费力地签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房。然而就在我们暗自高兴、在微信里相互庆祝的时候,我突然得到消息说志平被人毒死在了吉祥宾馆,我一下子感觉到天都塌了下来……”

欧阳错盯着她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杀人凶手就是梁亚青呢?”

“我猜的啊。”蒋芯蕊说,“就在志平出事的前几天,梁亚青的前男友孔辉突然跑到酒店来向我打听梁亚青的手机号码,因为梁亚青跟他分手后不久,就换了新手机号码,现在孔辉回头想联系她,却已经联系不上了。”

“那你告诉他了吗?”

“我当时不疑有他,所以想也没想,就把梁亚青的新手机号给了他。”

“那你现在是怀疑……”

“是的,我怀疑是孔辉找到她后,两人旧情复燃,所以合谋杀死了志平,这样一来不但以后分到的那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房是他们的了,就连开发商补偿给志平的那一笔数目不小的拆迁款,也都落到他俩手里了。”

“这些情况,你刚才为什么没对我们说?”

蒋芯蕊低下头去:“因为我和志平设计骗梁亚青结婚,原本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怕说出来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一开始我想在你们面前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很可能会影响你们调查真凶,所以才……”

康佳佳立即把这个情况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然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非常感谢你给我们警方提供这么重要的线索,毒杀胡志平的凶手到底是不是梁亚青,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的。如果你还想起其他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拨打名片上的电话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