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飞越疯人院

旅行的日子定在九月,秋高气爽,这种天气仿佛就是为了旅行准备的。为了增加旅行的气息,我们选择了坐火车前往。江南的铁路线路发达,加之杭州是个旅游重镇,四方来的火车均会汇总到此,所以我们直接去了火车站买票。

火车在一个小时之后出发,我们坐在这座城市新建的火车站候车大厅里。大厅宽敞宏伟,七八层楼高的透明顶棚,让过滤后温暖的阳光,柔和地照在身上非常舒服。我和林慕都有些许兴奋,这是我们第一次结伴出行,早在一个月前,林慕就早早地请好了年假,准备了这次旅行。

抛开所有的动机不谈,旅行毕竟是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儿,况且我没有丝毫透露这次出行与她“色彩恐惧症”有关的信息。

和谐号动车载着我们一个多小时之后,来到杭州城站。虽说这座老城站有些破旧了,但人头攒动的大厅大都是来观光的年轻人,所以依然显得活力十足。我们坐电梯,来到地下室的出租车扬招点,打了一辆车直奔西湖。

因为杭州城内建地铁,西湖大道封路改道,我们从解放路一路往西,到达西湖边叫停,然后在路边的超市买了两瓶水,步行来到堤坝上。杭州我来过数次,对湖边的地形烂熟于心。

“你看咱们是顺时针走,还是逆时针走?”我问道。

“无所谓啦!你决定好了……好美呦。”刚看到碧波**漾,林慕就进入了状态。

西湖几乎是江南景色的汇总,山水结合,群峰环绕,既有南方的细腻,又不乏北方的大气,悠久的历史让这座城市充满文化气息,那些不仅贪图景色,还对人文颇有兴趣的观光客,在此也能随地捡到颇有嚼劲的传说。

“只把西湖比西子”,就连皇帝也流连忘返,忘记了复国大业,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我们走过了断桥,来到了岳王庙,然后坐船去了三潭印月,再从湖中岛返回,然后绕着湖边,走到主干道上,准备打车去灵隐。

来的时候,我特地问了问那些个资深驴友,他们介绍了一个在灵隐接着往上走的青年旅馆。这座青年旅馆曲径通幽,坐落在翠绿的半山腰,推开窗户就能摸到大自然,自是符合我的心意。

我站在主干道边拦车,被林慕打断了。“咱们还是坐公交车吧!不是说了解一座城市要从了解这座城市的居民开始吗?”她背着包,笑得很灿烂。

我和林慕兴致勃勃地奔往车站,坐着K2,像大学生过简单质朴的生活一样。

刚上车,林慕占到了右边的两个位置,她把凉鞋脱掉,两只脚盘在座位上。看得出来,她这是真开心了,没有丝毫做作伪装。

我看着她,指了指司机,林慕嘟着嘴满脸不乐意地把脚放了下去。

“第一次来杭州吗?那么兴奋。”我问她。

“第二次,不过第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七八岁,全都忘记了。”

“很漂亮吧。”

“嗯。”

趁着她心情好,我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如果你看得到她们的色彩,会觉得更美!”

听完这话,林慕的身子颤了一颤,像个木头一样,脸一直看着窗外,猛然间,刚刚的那个快乐活泼的林慕似乎已经离我远去,并且遥不可及。

公交车沿着湖边弯曲的小路,在树荫底下缓缓前行。杭州四处是风景。路边的一根草,一根树枝,在这样的意境中都会显得格外文艺。从窗户向外望去,色味俱全的视觉饕餮大餐,无时不刻不在撩拨你的神经。在这样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突然一下冷场了,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气场。

好吧,我承认,从一踏上杭州的土地,我不是喜悦而是恐惧。林慕越是对眼前的景色表现出兴奋,我越是觉得不寒而栗。我想象不出来,一个眼中只有黑白的人,会怎样定义美的概念?

这些翠绿浓郁、莲叶荷花的交错辉映,如果只是黑白,充其量只是一副功底深厚的素描而已,而林慕可以浑然不知地享受其中?

林慕一直把头别向另一边,我的提问,让整个旅行都陷入了尴尬。我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开启话题,只能由着这种沉默,把我们一路带到终点。

下了车,要爬一个坡。原先我们预定去灵隐烧香拜佛的,此寺常年香客不断,据说求姻缘很是灵验。我倒是希望佛能告诉我,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

“我们直接去旅馆吧,我有点累了。”林慕语气淡漠地说道。

我跟在她的身后,一时语塞。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拾级而上。这座青年旅馆躲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四周高耸的树木遮挡了它的全貌,等我们走上一个平台,左拐进入一条山间小道,往前几十米之后,才看到了它的样子。

很别致,草绿色的外墙让它很好地被掩护在草木中,窗户上反射着透过树丛的阳光,晶莹但不耀眼的闪烁,就像镶嵌在一片绿毯中的珍珠。整座旅馆四层楼高,呈长方形,停车场就是楼前的一片空地。

现在那停着三四辆黑色的轿车,我们从车旁经过,进入了大厅。我在前台出示了订房的消息,宾馆把预留房间的钥匙给了我。

是在顶层,令人惊喜的是,这个房间居然还自带着一个小阳台。因为价格适中,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此等规格青年旅馆的标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待遇。我放下行李,推开窗门,大自然的气息一下子就涌了进来。

林慕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默默无闻地看着,她依然享受着自己的黑白世界,在黑夜来临、关灯之前想必她是不会脱掉眼镜的。

“我先洗个澡。”我说。

“嗯。”林慕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等我洗完澡出来之后,沙发上的林慕已经不见了,她正在阳台。我悄悄地走过去,发现她把眼镜脱了下来,放在一边,然后看着远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我知道她又一次在挑战自己。我从后面默默地抱着她,用这种方式和她站在一起,她的身体在颤抖,就像犯了毒瘾的少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加油。”我说着。

我听见林慕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突然一下她瘫坐到了地上,满头大汗地面朝着我,我的鼻子一酸,还没来得及掉泪下来,她就已经泪如泉涌了。

“慢慢来,不急。”我安慰着她。

“我不行。”林慕痛苦地说,拼命地摇着头。

“慢慢来。”我继续说着。

林慕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们进去吧。”

我搀着她回到房里,躺在**,就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仿佛世界已经离我们远去,只剩下我们俩个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睡着了。大自然的静谧让我们顿时安静了下来。我们就像两个大学里的初恋情人,单纯而又简单地在一起。

紧接着下来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而且就是疾风骤雨般差点让我毁在原地。青年旅社的那个男服务员脸色苍白。他戴着红色的帽子,斜着,把我从睡梦中敲醒,醒来我才发现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居然没有一丝知觉,我不知道何时开始下雨的,现在几点了,也不知道林慕什么时候从我的身边起床离开的。

“你最好下去看看!”男服务员颤抖着嗓音说道,我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跟着他一起紧张起来。我披了件外套,跟着他下楼,大厅里围着不少人,我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

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旅社前微弱的灯光照出很小的范围,羸弱得就像暴风雨中火柴微小的光芒。他们已经报警了,服务员打着伞带我出去看,同时声音颤抖地说:“你认一认”。

伞根本没有用,雨打湿了我的全身,我急迫地跟着走了出去。服务员打着手电,就在刚刚换班时,外面进来的工作人员在门前的空地上发现了林慕的尸体。

我快晕过去了,双脚感觉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是林慕,穿着白衬衫,躺在地上,雨水已经把血迹冲得一干二净,现场没有血腥,却比血腥还要凄凉万分。

林慕弱小的身体躺在雨中,孤苦伶仃,我死活也不相信她会自杀。一切都还好好的,都说好要一起去面对的,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林慕就死在我的面前,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但事实就是这个,警察来了之后,做了现场勘察,林慕就是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的。阳台的扶手上,还放着她的眼镜。她留了一封遗言,放在茶几上:

“能救我的就只有我自己,可我已经错过了时机。”

我的眼睛紧闭着,只感觉天花板在转动,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那药里像是放了安眠药,让我的眼皮粘住了一样的沉重。似乎天已经暗了,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睡在**,似乎有人把饭菜从那个小铁窗里塞了进来,可我没有一点食欲。

双脚麻木了,就好像离我几公里远,已经不属于我了。梦里真实地再现了我和林慕最后的时刻。尽管我始终不相信林慕会自杀,可她的死亡已经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实。这个时刻如此的真实而又遥远,仿佛就是眼前放的电影。

尽管已经有无数个人曾经对我说,林慕的死在于她自己,她自己陷得太深,至今都无法走出那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怪圈,所以才选择自杀的。

可——你让我怎么不往这上面去想。

如果我没有和她谈恋爱,没有要求她接受“色彩”,没有带她来杭州,也许她就不会死。这种自责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我的耳边仿佛出现了这个声音,急促的脚步,加之急促的敲门声,把整个氛围都弄得紧张起来。我还记得那个青年旅社服务员脸色苍白的样子,他或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是啊,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几次和尸体接触的机会。所以他发出来的动静,就格外的特别,你隔着门就能听到他的慌乱,还有他那种觉得眼前不可思议的情绪。可为什么现在的这个声音不同呢?

我眼睛依然睁不开,但我想我的意识是清晰的,现在门外传来的却是“窸窸窣窣”声,没有慌乱,只有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一些鬼祟。

难道是经过时间的推移,我的记忆变形了?不对。我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我只感觉我被一种危险包围着。而这种危险就来自门外。

“窸窸窣窣”,这种声音又传来了,就像有人用细铅丝在试探性地鼓捣门锁,没错,就是这种声音,我学过开锁,知道这其中的流程。这是铁丝在摸索纹路撞击的轻微的声音,有人在撬锁?

我感觉到了心慌,动物遇到危险时本能的心慌。我的肌肉在绷紧,尽管无济于事,但起码我在努力。身子一用力,就感受到了旧伤的疼痛,这种疼痛在梦里可不会出现,我依然尝试着努力睁开眼睛探个究竟,但总是做不到。

“咯噔”一声,病房的门最终被人撬开了。我虽然躺在那里不能动弹,但还是感觉得到进来一个男人。而且不怀好意,我虽然看不见,但别的器官就似乎特别的灵敏,用鼻子就能闻到他身上透出的杀意,从脚步声我就能分辨得出来他的暴戾。

他缓缓走到我的床前,一个比黑暗更为深色的人影站在我的面前。他俯下身观察着我,我脸部的皮肤都接收到了他呼吸的气息,喷在我的面孔。他从背后掏出了一根绳子,绕过我的脖子,然后开始用力。

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根本没有花什么力气。如果我还能动弹的话,一定会好好和他干一场,可现在我的手指刚刚颤了颤,就不能再做出更大的动作了。

我由着他收紧绳子,我想,这很有可能是有人来灭口了。突然,他停了下来,像是在确认什么,紧接着我也听见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就光明正大得多,一步一步很笃定,也很悠闲,是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女的穿着运动鞋,踩在地面发出软绵绵的擦擦声,男的是个靴子,没准儿还钉着铁掌,铿锵有力。他们中的一个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或者是挂在裤腰带上,我不知道,他们由远及近地走来。

男人的手上的力道没有减轻,但似乎没有再用力,而是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现在这个状况,还不至于置我于死地,可我很难受。我除了手指能够颤抖,别的部位哪也动不了。就是走廊上的那对男女暂时救了我。

他们停在了门口,随即传来了钥匙的叮咚声。凶手还定格在我的床前,我猜他正弯着腰保持着勒紧我的姿势,抱着侥幸心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松开了绳子,蹲下身来,掀开床单迅速钻到床底下去了。

门一开,走廊上的光就照了进来,我的脸正对着门,顿时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光。然后时隐时现,应该是那对男女走动摇摆身体,不断阻挡着灯光。女人问:“他一整天都没吃过饭吗?”

“不会死了吧?”男人的口气里带着幸灾乐祸,没准儿在他看来,精神病人没一个应该活在世界上的,“你一个人来不就行了,我那儿正看着球呢!”

“都说这个病人是个杀人犯,我胆子可没那么大,我只负责送药送饭,制伏罪犯这样的事情,还是得靠你们。”

“我又不是警察,保安而已,你以为有多光荣啊。”男人不耐烦地说着,今晚的球一定很精彩。

“你去看看还活着没?”女人说着,听她声音传来的方向,貌似躲到男人的背后去了。

男人的脚步响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就他这个样子,连只苍蝇都拍不死,你怕什么。”我张嘴想要说话,可嘴唇光是嚅动,就是发不出声来。有个凶手就躲在床底下,刚刚准备把我勒死。这是一条线索,可千万不能让他跑了啊。我在心里大叫着。

男人显然听不到我心里的话,用手在我鼻子下探了会儿,说:“有气儿!”

女人小心翼翼地跟了过来,远远地看着,犹豫着说:“有点不对。”她壮着胆子靠得更近了,隔了老远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好烫啊,好像发烧了!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叫医生。”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床底下有人!

男人靠墙站着,或者正在门口。他的身材应该高大魁梧,没准儿是个退伍军人。这些都是我猜的,能够在精神病院当保安,恐怕没两下子是拿不下来的吧。没准儿还受过格斗的训练。这个时候,只要我能够说出话来,告诉他床底下就藏着凶手,应该很有把握把他拿下吧。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脱离险境和困境的机会。我做着最后的努力,奋力一搏,就像奥运会运动员最后的冲刺。黏住的眼皮,开始微微松动,我借助着额头的力量,要把眼睛睁开。

终于露出一条缝来,狭窄的视野里,果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高个。他嘴上正叼着一根烟,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我继续坚持着,我要张嘴喊他,把他喊到身边来,可我已经透支了全部体力,仅剩的那点力气根本凑不起一句话来。

“嗯嗯。”我用喉咙发出声来,细得就像来自几千公里之外。

“嗯嗯。”我对着门口拼命地发出声响。

保安停止了抽烟,把脸别过来。他听见了!我顿时受到了鼓舞,他听见我的呼救了,然后尝试性地朝我走来。

“哎——我跟你说,不要装死。”他警惕地看着我,大声喊道。

“嗯嗯。”

“要死也等医生来了再死,现在算什么。”保安烦躁地说着。

“有人。”我气若游丝,还得花一半用来求救,剩余的两个字实在是没力气了。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待会儿再死,医生来了。”还没等我说完,保安又离我而去,走到走廊上挥手。脚步声急促起来,他们也许认为我不行了。

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医生俯身下来,摸着我的额头,说:“果然发烧了!他一天没吃了?”

“应该是吧,送来的饭菜都没动过。”护士说道。

“害我。”我把吃奶的劲而都用上了,可这话还是只能自己才听得见。

“害我。”我咬着牙又挤出来一次,这次有了效果。

“他好像在说话。”护士说道。

“是吗?”医生把头又俯下来的一点,“你说什么?”

“小心点,他是个杀人犯。”保安在一旁提醒。

去他妈的,这个笨保安智商明显和个子成反比。

“别吵——”医生还算是个明白人,他耳朵贴在我的嘴前,“你说什么?”

“有人害我。”我终于在他耳边说出了这个完整的句子。

医生皱了皱眉头,然后站了起来。

“他说什么?”护士在一旁好奇地问着。

“没听清,但好像是在说‘有人害我’。”

“每个疯子都说有人害自己。”保安仍然以嘲讽的口气讲着。我很想用古老的摔跤方式给他一个“大别子”,这个男人的脑袋像被灌进了糨糊一样。

更要命的是,他的话是很有煽动力的,医生显然放弃刚刚涌上来的一点点怀疑,然后离开床边,从医药箱里取出一个针管,然后打上药水,朝我走来。

别给我灌药!我的心里大叫着,可就是叫不出口,我现在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算我生龙活虎地站在他们面前,大声地说,有人害我,我都不确保他们会完全信我。这里是精神病院,来到这儿的人,所说的话都是不可信的。我要是抵抗,没准儿还会像个木乃伊似的被绑在**。

“有人害我,床底下有人。”我呢喃着这几个字,但吐音不清,含糊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我的手臂貌似被蚊子叮了一口,**顺着针管注射进我的体内。

“先打一针退烧针,等他睡一觉,明天早上再看看什么情况。”医生说着,然后收起医疗箱准备出门。

“别走!”可惜他们听不见。医生带着护士和保安往门外走,我有点绝望了,生死就在这一瞬间决定,他们走出了病房,关起房门的那一刻,也意味着我生命最后的道路被堵死了。

我在和自己抗争着,努力不要睡去,这退烧针里一定加了安定的成分。我虽说动弹不得,但意识还是清晰的,可从现在开始,我开始模糊起来,倦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床下的凶手,似乎是在和我博弈,也在等我睡去,或者等着医生他们彻底走远。床下发出了声音,也许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救兵已经撤了,我比先前更没有抵抗能力。凶手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表情麻木,也许狰狞,或者嘴角还泛出一丝冷笑,所有关于坏人文艺的想象,都在我渐渐恍惚的意识中时隐时现。

我的脖子真切地感受到了冰凉。他把绳子重新套了过来。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气管瞬间被挤压堵塞,心跳加速,我浑身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渴望氧气。我的眼前金星四射,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我动不了,只能坐以待毙。眼前的金星越来越多越来越闪烁,难道这就是濒死的情形?

我就要和林慕见面了。一想到这我反而不恐惧,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少女的味道,她就在不远处咯咯笑着。我微笑着迎上去,她却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我不停地跑,她不停地飘渺远去,咯咯的笑声越来越远。还死得不够彻底,我想着,否则林慕怎么会离我远去。临死的时候人总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会不会我和林慕去了不同的地方,所以即使死了也碰不到一起?

我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人勒死应该死相会很难看的吧。我感觉自己的眼珠子不停地朝上翻,眼皮露出一条缝,这就是所谓的“翻白眼”吧。真要命,死得那么的没有尊严。救兵不会来了,他们刚刚离开,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的,老天不可能接二连三地给我机会。

我快要死了。可人的运气也不会总是那么差,总是离获救只有一步之遥。我翻着眼珠子,窗外,那个怪物又出现了,它贴在窗户上,冷冷地看着我们。

“救命!”我喊着,可依然喊不出嘴,就在我的喉咙口徘徊。

“你得救我!”

没准儿它只是我众多幻觉中的一个景象,是我看到了地狱里的景象,我快要失去知觉,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那个怪物抿了抿嘴唇,然后一记响彻寂静的声音,嘶哑着吼叫了起来。

“杀人啦!”随即我眼前一黑,瘫在**。

再次醒来之后,我的第一反应还活着。周边没有出现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睡的床,天花板上的顶灯,还有熟悉的傍晚的阳光,都告诉我还在人间。我的脖子很痒,像是被缠上了纱布,裹得我很难受,我想用手去摸,才发现自己被拷在**了。

眼睛眨了一下,鼻子也开始工作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猜自己在病房,紧接着听到有人在说,“他在动。”我挪了挪身子,浑身乏力,坚持着摆动了一下脑袋睁开眼去看,说话的人不是医生,左边有个穿着病服的人就蹲在床边托腮看着我。

“你是谁?”我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往后挪了挪,手铐的链条撞击到床架子上叮当作响。

“他叫冯元。”那个人没开口,但有人说话,不是这个人回的,而在我的右侧。我抽筋似的再转头到右边,同样打扮的人在另一边也托腮看着我。

什么情况?我被左右夹击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两个四十多岁的糙爷们,装可爱地托腮看着我,就像在看一盘奶油蛋糕?

我很想知道,在我昏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问:“你又是谁?”

“我叫胡吗个。”右边的人说道,“胡说的胡,干吗的吗,个头的个。”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这是在哪儿?”我紧张起来。

“你在病房。”

我转动着脑袋环顾四周,果然猜得没错,这是个病房。三张床并排放在中央,我在中间,靠墙处是窗户,门在侧前方,门边上还有个小房间,里面露出了洗手台和马桶。

“这是医务室。”胡吗个补充道。

“你们是谁?”

“不是说了吗?我叫胡吗个,他叫冯元。”

我愣了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仍是在精神病院里。我应该是被急救,然后送到了这里。

“你们也病了?”我尝试着问道。

“原来病,不过现在好了。”胡吗个说道,然后压着嗓子问道,“听说你是杀了人进来的?”

我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嗯,是,我是杀人才进来的。”我也压低嗓子凶神恶煞般地说道。我得吓唬吓唬他们,免得他们认为我好欺负,对我不利。

“哦。”胡吗个似乎并没有被吓住,一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情,然后指了指冯元,“他跟你一样,也是杀了人才进来的。”

我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又挣扎了下手腕,手铐磨得我生疼。

“没用的,这个一旦被拷上了,是挣不脱的。”胡吗个说道,“你杀了几个?”他朝冯元努了努嘴,“他把全家都杀了……”

冯元一直没说话,我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一点血色没有,面目僵直地看着我。

我的天!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胡吗个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脱险了,被送进医务室,但这个病房究竟是他妈的谁安排的,有两个精神病和我同居一室,一个杀了全家,现今为止一句话没说,另一个疯疯颠颠吃不准他的话是真是假,而我又被牢牢铐在**?

我的表情一定很尴尬,露出的笑容是个人都能看得出虚假。可除此之外,我应该如何对付他们呢?

“别害怕。”胡吗个似乎看穿我心里在想些什么,着重重复了一次,“他现在已经好了。”

我在病房里待了一天。期间冯元始终没有开口说过话,很好地表现出一个冷酷变态杀手的性格特征,而胡吗个一惊一乍之后,也不理我了,躺在自己的**数手指头玩。

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我总像踩着棉花似的不踏实。我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脖子上的伤痕真实存在着,就像一条深刻的标记,把我一点点带回昨天晚上。细节开始栩栩如生,然后当初来不及思考的问题就全都涌上来了。

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房间,居然有人可以偷偷潜入来谋害我?我想着,没有内应应该是做不到的吧。精神病院虽比不上监狱戒备森严,但到底还是个特殊的医疗机构,不是随便可以被人钻空子的。

为什么要杀我呢?杀人灭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只要我一死,我是杀害侯文杰的凶手就死无对证了。没准儿他们已经想好了勒死我之后,制造上吊自尽的假象?或者利用其他的方式,来解释我“死有余辜”。既然我都能被“精神病”,还有什么事儿是不可能的呢?

这点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可经不起仔细推敲。如果仅仅是为了把杀害侯文杰的罪名栽赃给我,那是不是这个圈子兜得有点大了?从“林慕”第一次出现,时隔半年多了,期间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还牵扯出黄玉芬和管文明案,难道都是为了侯文杰之死做铺垫?

有这点精力,可以找得出比现在完美百倍的计划来。

另外,有个问题是有人在救我?如果说我一死可以皆大欢喜,那么为什么还有人来救我呢?如果这个人是周炳国,或者某个正义凛然敢于挺身而出的人,这倒也就算了,偏偏却是个怪物,那个窗外的怪物,曾经把我吓得半死,我一度以为是幻觉,可就是它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我又应该如何来分析这个情况?

我总觉得自己身陷囹圄,总是刚刚险象环生,然后又马不停蹄地陷入另一个麻烦中。我又想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两股势力正在博弈,两股暗势力,一方想我死,另一方不想我死。这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如果属实,那么毫无疑问,我就成了风口浪尖的人。

现在身处这个医务室,和两个奇奇怪怪的精神病待在一起,是不是又是什么阴谋呢?想必是的吧,起码肯定会发生些什么。我现在被他们当做一个杀过人的疯子,怎么可能轻易地和另两个病人关在同一间病房里呢?可别跟我说是因为病床紧张。我左右看看,他们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自从我醒来之后,他们就变“乖”,不跟我说话,也不自言自语,冯元竟然还呼呼大睡起来。

原来我想等护士进来送饭换药的时候,提出换房的,起码得搞清楚,我究竟身在何处,和谁在一起。可是要等的人没有来,反而天黑了,灯光自动亮了起来。我熬了几个小时,估摸着是在九点或者九点半的样子,灯自动又熄灭了,到了熄灯时间。也没有人来查过岗,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让我留在病房里自生自灭。我一边兀自分析着,一边警惕地看着边上的两个人。

两个人打起了呼噜,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我尝试着保持清醒,一想到接下来肯定还有事儿要发生,就格外紧张。如果真存在着两股势力,那么谁会先下手呢?我得为自己祈祷了,这事儿不能出差错,但凡偏离了一点,我生命就有危险。

我耐心地等着,等着他们任何一方谁先开始行动。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我还能有一些视野,看得清些许东西,耳朵也竖得高高的,我不知道这次是从什么地方会出现转折。

到了半夜,果然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了。我看着四周,这回声音不是来自门外,没有人撬锁。而是窗外,我用胳膊慢慢地撑起身体,向窗外望去,没有人影,窗台上却有个被月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小玩意。我用手摸过去,是一把钥匙。我是警察,当然认得出来这是什么钥匙,心里一阵惊喜。显然,这次是来帮我的那一方领先了一步。钥匙旁边还有一根小锯子。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先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手铐。长时间拷在**,我的手已经麻了,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把手伸进被子里,不断地捏紧放松,骨头咯咯作响。

我往右边看看,胡吗个正睡着,我再看看左边,冯元也睡着,我准备从被子里钻出来,琢磨琢磨这把锯子的用途。觉得有些不对,冯元的**有股寒气逼过来,我再看了一眼,才看出了端倪。

冯元的眼睁着,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内。我浑身抽搐了一下,人吓人真他妈吓死人的。冯元不动,我也不动,然后他慢慢地从**坐了起来。

“你想干吗?”我大声喊着。

冯元把食指竖在嘴前。我的双手在被窝里狠狠地捏成了一个拳头,我在观察着他的薄弱点,他要是敢过来,我就一拳打他的鼻子。

冯元慢慢下床了,“你想干吗?”我叫得更响,另一边的胡吗个似乎被吵醒,他转了一个身。

“嘘,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就在那说。”我呵斥着他。

冯元不满地看着我,“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儿?”

“别听他胡扯,”冯元指了指胡吗个,”我是好人,他才是杀人犯,杀了自己的全家。”

我愣在那一言不发,看着冯元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认真对待,还是依然把他当成精神病。就在这个神秘的夜晚,他们互指对方才是杀人狂魔。我不敢放松,警惕地看着冯元,现在的问题是,他看到我解开了手铐,接下去会有什么动作呢?

结果什么动作也没有,说完这句话,冯元又钻回了自己的被窝,呼呼大睡起来,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我木在**,老半天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才算缓过劲来。疯子的逻辑是不可能被揣测到的。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我的右手已经活血过来了,我继续在被子里揉搓着双手,一边继续思考前面更迫切的问题。除了手铐的钥匙,还有一把小钢锯,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肯定不是用来锯手铐的,也不会是破门使的,这医务室的门虽说是木头,但锯出一个口子,期间还要不被人发现,一定是有困难的。窗户上有铁砂网,自然也不在选择范围之内。

那还会是哪儿呢?我看着天花板,没有入口,也没有排气扇之类的通道;地上不知道,但现在在一楼,挖下去就是基石,总不可能靠着这根小玩意儿,让我打个地洞吧。

要是有根烟就好了。思考问题的时候,嘴上就闲不住,自从进了精神病院之后,我貌似一根烟都没有沾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但仍然不死心。既然有人把这根锯子传进来,终归是有它的用途的。冯元和胡吗个还在睡,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然后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摸过去,没准儿有个下水管道之类的从房子底下钻过,我可以用这小锯子把它撬开?

摸了一圈,证明我这个想法有点异想天开了,地面比少女的脸还干净,更别说有什么缝隙可以凿出一个出口了。我坐在床边,手搭在窗台上,失望之极。要是有根烟就好了,我再次想到。

我头转向窗外,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今夜的月光透亮,不远处就有一条围墙,翻出去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我怎么能够从这小房间出去呢?难道这个钢锯是用来杀人的?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难道是杀掉看守然后跑出去,或者挟持人质?电视上可都是这么演的啊。

我有点紧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我站了起来,胳膊碰到了铁纱窗,噌的响了一声。这声音有点不对,我低下头,借着月光看窗户,又摸了摸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这窗户不是铁砂的,而是铝的或者别的什么材质的,很软,虚张声势地安在那。

我明白这钢锯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它是被用来锯断这纱窗,然后钻出去的!这事儿不难,我有点欣喜,这几天来,第一个好心情洋溢在胸口。我赶紧把钢锯举起来,对准锋利的那一边,然后尝试着去磨割那道纱窗。

刺啦刺啦声有点刺耳,但还不算太响。外面的人肯定听不见,但我不确保冯元和胡吗个。我割一会儿停一会儿,左右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要想弄开这个纱窗,不是什么很费力的事儿,但问题是得小心翼翼就有点折磨人了。

冯元又开始打呼噜了,胡吗个被前面一折腾,冲天的呼噜声虽说没了,可一直背对着我这边,情况还算可以。我稍稍加快了速度。这纱窗是横竖排列着金属条的,我从中开始往上下左右划了一个十字,然后用力扒开。

把手伸出去之后,玻璃窗就很容易被打开了。我把口子拉得更大,比画着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够钻过去。虽说小了点,但勉强应该也行。我站上床,趴在窗台上,然后像钻狗洞一样,狼狈地钻了出去。身子已经过了大半了,还差一点就全出去了,结果裤子还是被钩到了。

问题依然不大,我想,这个意外很容易解决,我回过头去松开被钩住的衣服。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个情况,黑暗中,胡吗个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他正站在窗前,眼神木木地看着我,右手拉住了我的裤腿。

我当时是笑了。这个反应很奇怪,可我真的是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甚至连反感都没有。我就觉得很好笑。一路走来,奇奇怪怪的事儿数不胜数,已经麻木了。我就觉得自己在演一部黑色幽默的电影,诙谐的情节一个接着一个,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向何方。

“你在干吗?”他也问了这个问题。

我把心彻底松下来,管他为什么。我一直在经历一些毫无逻辑的事儿,也不多这一个了。

“你猜猜看?”我没好气地说道。

“你想逃跑?”胡吗个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冯元,冯元还跟头猪似的睡在那儿。

“你真机灵。”我说着,我不知道夸一个疯子机灵,是我傻,还是他傻。

“你这样是跑不掉的。”胡吗个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看着那个围墙不高,但是有监控录像,你还没翻上去,警报就响了。”

“你怎么知道?”我冷笑。

他居然能够听出我在嘲讽他,“你不信?”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我转头看了看围墙,角落里还真的竖了一根根柱子,上面凸出的部分,真的应该是监控吧。胡吗个这次的逻辑倒还挺清晰。

可这不重要。眼前是个连名字都很古怪的怪人,几小时前他说冯元是杀人狂魔,而几小时后,又被反指为杀人狂魔,你说我应该怎么来对待他提的建议?

“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跑出去。”

我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再次打量了他的上下,他穿着病人服,头发被剪得乌七八糟,脸上像是一个礼拜没洗过似的,他仰着脖子看着我,仿佛在向我述说一条真理。

“办法是有一个,”他眨了眨眼睛,“不过——你得带着我走。”

我没想到提的是这个要求。这反而倒让我吓了一跳。如果说他问我要个冰激凌,或者达能饼干,我觉得这才正常。

疯子也想出去?他们不是应该觉得外面的世界才是恐怖诡异的吗?所有的人都是疯子,而他自己格格不入、无人理解,毫无安全感可言,现在居然还想出去?

我盯着他看,胡吗个的表情严肃,如果排除精神病的偏见,眼前的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貌似没有在开玩笑。

“带着你走?”我不知不觉地压低了嗓音,然后瞟了一眼冯元,他还在睡着,我可不想这时候再把他吵醒。

“没错,确切地说是我带着你走。”

我一下子语塞了,心里很纠结,这个疯子如果说的是真的,没准儿还真能把我带出去,他来这儿的时间一定比我长,熟悉地形。可如果说的是假的,那我要冒的风险可就大了。

好不容易有了点好运气,这也许是我飞跃疯人院的唯一机会,要是因为胡吗个拖后腿被逮回来,估计就再也没有那么有利的形势供我选择了。我不得不考虑考虑。

“别想了,小子,”胡吗个说着,“我比你还聪明,你还犹豫个啥?”

他这几句话听上去条理清晰,而且句句直插我的心扉,都说在点子上,要不然试试,我想着。但又觉得有些不靠谱,不管究竟谁是杀人狂魔,反正眼前的这个人肯定不正常,难道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他来决定?

“我要是不带呢?”我沉着嗓子说道。

胡吗个轻蔑地看看我,“你说呢,如果不带我的话,先别提那些监控设备,你觉得我会让你就这么太平地钻出这个窗户吗?”

我心里一惊,比起冯元看见我解开手铐置身事外的表现,胡吗个显然难对付得多。难道我真要带着他一起走?

不是我真的相信他能把我带出去,而是没办法,在寂静的深夜,如果他大吼一声,别说保安,就算冯元醒了也够戗。

“那你得听我的。”我想了想回答道。

“你答应了?”胡吗个兴奋起来,“带我一起走吗?”

“嘘,轻点,”我指指冯元口是心非地说道,“我带着你一起走。”

我从窗户钻出来,一下子跳到地面,发出了无关紧要的落地声,然后蹲在那环顾左右,没有意外情况,接着把胡吗个从那个洞里接出来。

“穿过操场。”胡吗个貌似很专业,“看见斜对面那棵树了没,那是唯一的死角。”事到如今还是信他一把吧,我想着,也只能这么着了。

我们弯着腰迅速穿过操场,有惊无险地走了一个斜线,毕竟这里不是监狱,没有二十四小时荷枪实弹的守卫,也没有探照灯、铁丝网,监控是肯定有的,不过要是胡吗个所言非虚,应该很容易解决掉。我们来到了墙根底下,墙有四米多高,靠冲刺蹬上去基本是不可能的了,得想点办法,找点工具。我四处看了看没有可以用来垫脚的石块或者木桩,墙边上最近的树也离着十几米远,不可能爬树然后翻墙出去。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法子我早就想到了,只不过没想到这个疯子,我还没骗他呢,他就自己把自己牺牲了。

“你就不怕我上了墙之后自己跑了?”当然这句话我只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胡吗个也没问,看来他脑子到底还是不好使,转不了那么多弯。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踩着他的肩膀刺溜一下蹿上了墙头。我心里斗争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转身把手伸出去拉胡吗个。这时候把他甩了,实在是不够仗义。

“快点。”我压低声音喊着,“我把你拉上来。”然后看看前方,空旷的操场上没什么动静,一切顺利。

胡吗个伸出了右手,没有拉我,而是指了指我身边。

“干什么,快点,再磨蹭就被人发现了!”

他笑而不答,还是指着我的身边,我转过头,月光下有个很不起眼的闪光点嵌在墙里。我凑着脑袋过去看了看,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感应器!

“你骗我?”我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胡吗个。

他还是保持着笑容,“这个精神病院根本没有监控盲区,围墙上遍布着监控和感应器,但我没骗你,没有我你是出不去的。”

“什么意思?”

夜空下,对面楼里的灯“刷”地亮了一排,很快就有人追出来了。

“我去把他们引开,接下来你就只能靠自己了。”胡吗个说道,然后沿着墙往别的地方跑去。

“什么?”我还是没反应过来,“等等——你到底是谁?”

胡吗个停了下来,脸上笑容耐人寻味,“不要相信任何人!”说完,随后继续跑开。

我跳下围墙才发现 J 市的精神病院并不在郊区,周围立着一排排五层楼高的居民房。围墙和小区间有条小路,我贴着围墙看了一会儿。夜黑得深,附近没有居民游**。110的巡逻车应该也不太会走这条偏僻小道吧。

围墙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喊叫的声音,我听不清,是已经发现胡吗个了吗?

“没有我你是出不去的。”我现在有点真正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了。胡吗个说这个疯人院没有监控盲区,所以牺牲自己引开了看守,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起码从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来看是这样的。我现在只能信他的话。

“不要相信任何人”。他是在告诉我他的身份,他是李舒然的人,没想到,李舒然又一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了。又一次表现出了超越的能力,居然渗透到了疯人院,让一个疯子指引着我应该前进的道路。

我边想边沿着墙根走,脚步越来越快。看守很快就会找到医务室去,很快就能发现我也跑了,后果可想而知,我得争取时间。

目标出现在前方。一楼的阳台前挂着一条男人衬衫和牛仔裤,我潜了过去,屋子里黑漆漆的,主人肯定已经睡了。我翻上阳台,踮脚将衬衫和牛仔裤取了下来,然后迅速离开。

我在角落处换上。把换下来的病服塞进草丛中,然后从小区的出口处光明正大地来到大街上。该去哪里呢?我站在路边想着。我知道他们一旦发现我逃跑了,很快就会报警,而且像我这样重要的嫌疑犯,肯定是联网的。警察的办事效率我当然清楚,只要他们愿意,找一个人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也就是说,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然而事情毫无头绪,我跑出来了,却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路上空旷得很,偶尔有一两部小车飞驰而过。我走在黑暗中,没人注意我,也没理由注意我。我在路口的展示牌前找到了一张贴在橱窗里的本市地图,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了方向。

我确定自己现在的位置,看地图大概四五公里的路程。我身上没钱,不能打车,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自然也不能抢劫,所以只能往西步行。我看着地图的指示,然后认准方向,沿着马路走去。

要去的地方是 J 市的一所大学,位于解放路和长寿路口。现在是半夜,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可以上网的地方。我需要网络,这是我的专业,我必须上网去查一些资料,然后分析自己的形势。要是能够潜入 J 市公安局的内部档案就好了,这样就能知道自己的案子究竟到了什么步骤,有多少证据于我不利,也好有的放矢。

还是暂时不要找周炳国了,我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现在去找他,一来介于我们之间的关系,J 市公安局未必会告诉他多少消息;二来一旦事后查起来,连累了他就不好;三来我还得做最坏的打算,就是警察已经知道我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了,如果这样,傻子都知道周炳国一定会被监控起来,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以上都是客观分析,除此之外,我本意也不愿去找他。我还有点顾虑,要不是他组织了几个专家对我做了心理评估,然后认为我精神失常,我是不会被送进疯人院的。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是在压力下不得已而为之,或者被收买了?还是在帮我?杀了副厅长的儿子,不死也无期了,没准儿周炳国是缓兵之计,先保住我的命,好从长计议。只不过他没有料到,李舒然和要杀我的人都尾随而至了,差一点我就死在精神病院里了。

电脑房在什么地方?我还得再找到学校里的指示牌。在林荫小路上,我看到了这所大学的俯视图。这学校不大,二十分钟就能绕一个圈,我顺着箭头的方向,走往我要去的地方。临走的时候,我顺手伸出去扯下来一片硬纸板。

电脑房在四楼,楼下的玻璃门锁着。但这个问题不大,再艰苦卓越的环境我都已经经历过了,学校的防盗设备实在算不了什么。确切地讲,都不能算是防盗设备,我顺着楼走了一圈,推开大楼背后卫生间一扇未闭严实的窗户,然后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

来到四楼,顶头的一间房上面刻着“电脑房”三个大字,我低头摸索着找到了锁,手感和视觉上感觉是那种“牛头牌”的老式门锁,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拿出硬纸板撕下了适合的大小,顺着门缝插进去,然后“咯噔”一声,门被我打开了。

平行的有四排座位,上面都有电脑,估计着有八十几台,规模不小,我找到了主机,开机然后联络上的网线,开始做我要做的事情。

比起翻山越岭、格斗擒拿,眼下的事儿我还是得心应手的。坐到电脑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上。我登陆了 J 市公安局的内部网站,花了十几分钟就潜入了。虽说留下了一点痕迹,但这无关紧要,现在只是在打时间差,他们知道我是学这个的,所以没必要隐藏这一点。

有关我的案子叙述得并不多,而且所谓的证据,也就是前期我都知道的那些,还有周炳国的评估报告,下面有他的签名,建议先收容到精神病院,然后择期审判。我皱了皱眉头,从语义上来分析,似乎这案子已板上钉钉了,除非出现新的证据,否则我注定要背这个黑锅了。

好在现在似乎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失踪了,起码我的资料上没有显示出“在逃”的标签,我不知道他们会花多少时间发现这一点,也不知道接下去我该做些什么。

找到假林慕,或者李舒然,这是能够为自己解脱罪名的唯一途径,可他们在哪里呢?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侯文杰的别墅里,至此之后就不见踪影了,不对,我突然反应过来,最后一个不是假林慕,而是胡吗个。

胡吗个也是他们的人。我可以在公安局的居民数据库里去找胡吗个。

我把胡吗个的名字输入进去,原来我以为肯定要花费一些时间,没想到很快,刚搜索就跳出来一张照片,仔细一看,就是精神病院的那个。想必全市也就他一个人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关于他的记载寥寥数笔,但还是很清晰,我看着,上面大致的意思是说:胡吗个诬陷领导,无是生非,影响稳定团结已被开除公职,后经查其患有幻想型精神分裂症,收治于本市精神病院。

我盯着电脑琢磨了半天,这个结果是我没想到的,不过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模模糊糊中总觉得自己有点接近真相,但又看不清,只能有个大致的轮廓,而且也不确认这是否就是真相。我多了一个心眼,继续在公安局的网站上了解胡吗个的信息。

胡吗个今年四十八岁,当兵出身,部队转业后直接转入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从普通的警员做起,开过枪、负过伤,一挑三干倒过歹徒,远赴云南只身在深山老林里击毙了 J 市最大的毒贩,战功显赫,嘉奖无数,总而言之,他来做这个刑警队长实至名归。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年政治前途一片光明,怎么会突然一下疯了?我翻着网页,找他做警察时最后的消息。越到后面,我越有预感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正确,果然不出所料,胡吗个是1996年出事的,他最后经办的案子,正是那个拾荒老头被人用钢筋插入体内的案子。

胡吗个和之前发生的事儿是有联系的,至于联系是什么,我还想不通。看来1997年的那个拾荒老头,不仅让管文明变异成了一个变态杀手,难道还让胡吗个一个刑警队长因此而成为疯子?

我继续查找着信息,这个案子公安局网上居然只字未提,我只好打开门户网站看看有什么旧闻。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倒是屏幕的右下方有邮件提示,我顺带着打开来看,一个熟悉的地址跃了出来。

我赶紧点开邮箱,是李舒然,李舒然在二十分钟前发了一封邮件给我,邮件里写着,“去找刘定伟”。

一切又回到了别人的掌控之中。这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有时候会让人产生烦躁得想死的欲望。我走在铺设好的道路,一路走向危险的未知,而如果拒绝,身边就是万丈悬崖。

“去找刘定伟。”

他是要把我领向真相?然而我现在所有的麻烦,他才是始作俑者,实在搞不懂李舒然究竟想干什么。

从学校里出来之后,属于我的时间又少了一点,但收获多少还是有的。我得破釜沉舟,在警察找到我之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不是演习,而是荷枪实弹,容不得一点差错,任何一个小错误,都有可能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

我凭着记忆走在马路上,接下来的目的地我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儿。天色还没亮,电脑上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深夜三点多钟,黑色给我掩护的时间不会太多,我必须抓紧时间了。

我尽量大方一点地沿街走,这里渐渐有了人影,同样时不时地也有警车驶过,在他们尚未发现我逃跑之前,我暂时还不会引来巡警过多的注意,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我又饥又渴,但还得坚持,只要方向没错,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火车站了。

二十分钟之后我到达了目的地。要做的事儿风险很大,但我思量了很久,必须这样干,否则的话,即使侥幸躲过一时,但在接下来要查这些事儿时,就会麻烦重重。而且这是一次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侦查,我的对手包括警察和李舒然,没有一个好对付的,必须出其不意。

凌晨三点的火车站人不多,但还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不至于像马路上一样空旷,我要保证既要有一定掩护干我自己的事儿,又不至于在逃跑时完全处在警方的视野之内。

远处的墙根下,有两个警察站在一边抽烟聊天,我隔着四五十米的距离,路过他们,然后进入候车大厅。

我需要一点钱,这是我的第一个目标,在候车大厅里我物色着对象。有个男人仰着脖子睡在椅子上,嘴张得足以放下一个鸡蛋,嘴角流着哈喇子,显然睡得很死。他的手上放着一个背包。

我不知道这背包里有没有钱,但总是要试试,我不想冒太大的风险在这上面,如果他没有发现我就已经成功一半,可一旦我行窃时被逮个现行,基本就以失败告终了。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边上,右边的位置空着,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吧。我坐了下来,然后从椅子上拿起一份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报纸,佯装看报,一边观察四周的动静。

依然没有人注意我,这样很好。我慢慢地把手伸了过去,那男人睡得很死,从他的手臂的空隙处,把那个背包悄悄地绕了出来。我顿了一顿,他还是没有反应,我又随意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大方地站起身来,把包背在身上,然后走了出来。

我按照车站指示牌上的箭头,找到了厕所,进了其中的一间,锁上门,打开包翻了起来,希望里面有钱。这个男人着实大意,包里放着电脑,还有两件替换的衣服,如此贵重的东西,居然让自己睡着了?

可唯独没有钱,我有点失望,突然发现,包还有个隔层,我拉开拉链,伸手探了进去,有个信封,手感非常好,是每个人都喜欢的那种感觉。我拿出来,天助我也,信封里夹了一叠人民币。

我塞了几张回去,然后把剩余的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把包留在了厕所,出来后跟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说道,里面有个无人认领的行李。然后贴着墙根走出了候车大厅。理论上警察迟早会发现我来过火车站。无论是打扫卫生的阿姨报警,还是那个男人最终发现自己行李丢失,他们一定会去查车站的监控。

我开着车,走在 J 市郊区的路上。如果我在火车站干的那件事能够有效,起码会延迟警方找到我确切位置的时间。

我开着一辆银灰色的POLO,这是用偷来的钱租的,要去的地方不远不近,但步行肯定是不现实的。因为是清晨,所以马路上车辆稀少,一阵疾驰之后,我来到了行程的终点,一家临终关怀福利院。顾名思义,“临终关怀”就是针对那些患有绝症,或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行将死亡的人。

和收留孤寡儿童不一样,这家福利院收留的成员更加“特殊”。那些注定早夭,四肢残缺的弃婴自不在话下;还有很多被医院拒绝接收的晚期病人,只要愿意,也同样可以进入福利院,在生命最后的时候,感受阳光和尊严;近两年,还有一些对生活丧失信心,成为街道、辖区派出所“包袱”的问题居民,也被劝说进入这里,因为这里配备有心理医生甚至牧师,俨然成了一个变相的心理诊所,院方是在竭尽所能地灌输着生命的新定义——让人获得重生的新定义。

刘定伟属于最后一种,两年前遭遇车祸后,两度自杀未遂,被民政部门转移到福利院,而就在半年前,他还企图在福利院的澡堂里,用偷来的柴油烧死自己。

在我印象中,闫磊说过,在黄玉芬案之后不久,他们来过这里调查过刘定伟,结局自然是一无所获。刘定伟不是我们事先猜测的李舒然,也不是大悬案的凶手。

现在李舒然留下了信息,让我来找刘定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切入,但这是唯一的线索。我把车停在大门,还没走近大门,门卫室的老头已经把玻璃窗拉开了,“你找谁?”他远远地问道。

这个老头六十多岁,一头白发,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低首皱着眉头从镜框上方看出来,打量我的身份。“你好,我是市刑警大队的,你们院长在吗?”我镇定地说着,老头又看了看我,“我来了解一下刘定伟的情况。”

既然半年前闫磊曾经来过,没理由不给他们留下印象。

“你等一下。”老头没有怀疑,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挂掉,然后开门让我进了福利院,手指了指,“往前走,一楼顶头一间房。”

“谢谢。”我礼貌地说着,然后我被放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