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精神病

难道真的是灵异事件,死去的林慕回来了?我胡思乱想,越往里陷,就越觉得心里发凉。空调的风正对我吹过来,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仔细体验一下,这莫名的寒意不是来自前方,倒是来自后方。椅子是靠在墙壁上的,这是在四楼,我感觉背后墙上的窗外,有股寒意逼来。我那个强烈的预感又出现了。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转了一个圈,走回床边,拉开窗帘布往外望。眼前的一幕让我差点坐在地上。假林慕又出现了,就在马路对面,站在树下。

我冷静思考了一会儿,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深呼一口气,然后重新潜回窗边。假林慕还在那里,我走回房间,关掉电视,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开门出去。

出了宾馆大堂的门,假林慕依旧在马路对面,背对着我,她已经开始动了,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和我保持着距离。

有了上几次的经验,我不再操之过急了。既然她这个时候出现,我想,不出意外,一定又是想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一个商场,从边门出去,沿着河边前行了200米左右。在一家商务楼的前面,她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把脸侧向马路,举手拦了一辆空车,然后跟了过去。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中午刚过,马路上车流不多。

“别太近,也别太远。明白不?”我对司机说着。

“那人欠你钱?”司机问我。

“嗯。”我顺口答应着。

车驶出了城区,上了一座小山坡,蜿蜒的路,像一条丝带环在山体上。从我这看,有几个独栋别墅,隔得挺远地立在路边。

“他不欠你钱。”司机半开玩笑地说道。

“什么?”

“这是富人区,几乎全市的有钱人都住这里,他怎么可能欠你钱?”我没有回答,看着假林慕的车转过一个弯,消失在山后,过了一会儿又钻了出来,在视野中半山腰上的一栋别墅前停了下来。

我看着窗外,主干道边有条山路,隐蔽在茂密的树林里。

“等等,这条路通往哪儿?”我问。

司机看了看,“你说哪条?”

我手往窗外指了指,“通不通得到那栋别墅?”

“应该可以吧。”

“把车开慢点,”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数几张,塞给了司机,“你接着开,慢点,然后停在那辆出租车500米开外的地方,停十五分钟你就可以走了。别耍花样,我记着你的车牌号。”说完,我打开车门,顺着车行的方向跳了出去,就势在草丛里打了一个滚。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蹲在那里看着出租车远去,假林慕还没有从车里下来,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儿,她正在等我。只不过这次我不想按照她的思路来行事,人还是要跟踪,但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动向。

我猫着腰在荆棘中前行,很快就潜到了那栋别墅附近,这条小路能够通到别墅的边缘。

我乘坐的出租车停在500米开外,假林慕已经下了车,站在别墅的门口,她在等我,只是并不知道我已经从车里下来了。十五分钟过得很快,出租车司机很好地履行了诺言,等足了时间然后掉头开走了。

假林慕显然有些诧异。我的心里有种强烈的兴奋,就像出了一口恶气,这回轮到她茫然失措了。我像个野战部队的情报人员一样纹丝不动。

该死的电话又响了,铃声显得有些突兀,我赶紧掏出手机,摁了接听键,是周炳国。

“我又看见林慕了。”我压着嗓子说着,然后报了自己的方位。

话说到一半,假林慕突然把脸转向了我这边,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什么,或者听见什么,赶紧挂断了电话。她若有所思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打开别墅的铁门,走了进去。我蹲在草丛里想,一分钟后,做了一个决定,翻墙进去,即使前途未卜,起码我也得知道答案是什么。

等着假林慕走进房间,我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夏天的草丛不太好受,忍受蚊虫叮咬不说,叶子锋利的边缘,还能把你**的肌肤,划上一道道口子。我走了出来,继续猫着腰向那栋别墅挺进。

这座别墅占地面积大概600平方米,想要绕着围墙走一圈不被发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得找个比较合适的落脚点。

围墙上有电网,四个角落还有摄像头。这种防盗措施严密的私宅,说不定里面还养着一条狼狗。唯一的优势,倒是这地方偏僻,邻居间相隔甚远,不用担心有路人经过干扰我的行动。和我预想的一样,电网没电,只是虚张声势的摆设。我在屋后挑了一个稍矮的墙头,鱼跃上去,趴在墙头,继续用木棍拨开了铁丝网的一个口子,然后钻了进来。

翻墙进入私宅,还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警报器没有响,也没有狼狗,刚落地,我就赶紧躲到房子的角落,像电影里的那些武林高手一样,用耳朵来分辨四周的情况。

一切正常,顺利得都让人有些吃惊。我听了一会,依然没有动静。没有人发现我进了院子。这别墅的门朝南,木制的,不管锁没锁,我都没打算从那儿进。先前是绕着围墙,现在我又绕着这楼,转了一圈,在偏西的那个地方,看到了一扇虚掩着的窗户。

这窗户是往里推的,我顺势推了一个小口子,里面像是个储物间,灰尘密布,角落里有白布盖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又跳了一次,从屋外跳进了屋内,然后关上窗,屋子里顿时暗了起来。现在是下午,艳阳高照,可屋子的黑暗,居然到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的地步。我摸索着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接下来的行动,我几乎一直就在重复这一系列的动作,听动静,前进,周而复始。越是顺利,就越是让我不安的情绪积蓄越多。

转眼间,我已经来到了客厅。一个巨幅的电视挂在正中,然后是沙发,沙发边上有茶几。我持续保持着猫着腰的姿势,从沙发后绕过去,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刚准备上楼去看看,突然发现茶几上有张单人照片。照片上的应该就是这栋别墅的主人。这让我有些惊讶。我站在沙发前愣了一会儿。

这个人我认识,如果算上电视上的那次,我一共见过这男人两回,没错,侯文杰,就是这次龙舟赛的主赞助商。

假林慕为什么要把我引到侯文杰家里?我愣了一会,楼上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走过地板,我暂时放下心中的疑问和照片,然后往楼梯那边走去。

我边小心翼翼地走边思考照片上的人,穿着奶白色的T恤衫、运动裤,白色的运动鞋,戴着帽子在高尔夫草坪上,做挥杆动作。这个众所周知的有钱人,如果和假林慕乃至李舒然一伙有关联,起码解决了很多资金上的问题,这也从另一侧面来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这潭水似乎不是一般的深!我猛然觉得自己进来得有点草率了。敌暗我明。现在好不容易不再被假林慕牵着鼻子走了,现在岂不是又自己送上门去了?

我完全可以躲在暗处,来个反跟踪,彻底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团伙。现在冒然地进来,失手不说,就算待会儿和假林慕正面相对了,她会乖乖地说出一切吗?

想到这里,我的脚步不禁停了下来。就算跟不到假林慕,那么盯着这个侯文杰应该也有收获的吧?就在这一系列思想斗争的当口,我已经决定再次退出去,与其针锋相对,不如躲在暗处。

我往后挪了两步。“咚”的一声传来,这回是真的心头一惊了。我赶紧靠到墙边,尽量蜷缩身体,用耳朵分辨四周的情况。

这一声之后,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确认刚刚的“咚”声不是来自楼上,而是来自楼下,听方向就在我刚刚经过的客厅。

客厅根本没人,我慢慢挪到楼梯边,想找个合适的视角往下看,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我吃了一惊。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站起身往楼下冲,客厅的大门“哐当”一声闭合起来,有个人刚刚跑出去了,看背影像是假林慕!

我紧接着跟下来,绕过沙发,朝大门跑去。突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沙发后面的地上躺了一个男人。是侯文杰!

我意识到自己的推测出错了,侯文杰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此刻,他正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我往前走前两步,想想不对,再次往大门那边跑去追假林慕,手触到门把,扭不开。门竟然被锁上了。我定下心来,又扭了一次,门确实被锁上了。

悲催的是,窗户也打不开。不祥之感顿时涌上来,我绕着客厅里转,就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客厅所有的门窗都被堵上了。

很难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比较确切的说法是既恐惧又疑惑。恐惧的是,我再一次像一只任人摆弄的小鸡仔似的被关在了有一具新鲜尸体的房间里;疑惑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我返回尸体旁,侯文杰鲜血流了一地,我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摸了摸颈动脉,心跳也停止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瞬间,形势急转直下。我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并不奢望能够打通,既然对方已经把门窗都锁死了,怎么可能给我留一条与外界联系的生路?这屋里肯定有干扰器。所以当我看到空的信号格,并没有意外。桌上倒是有电话,但不用想,连手机信号都能屏蔽,电话线一定是被切断的。

当所有的出口都被堵死,我反而淡定下来了。反正出不去,也联系不到别人,干脆坐下来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对眼前的情形并不乐观。深宅大院,邻居又远,被发现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更要命的是,侯文杰的尸体就在离我不足三米的地方。尸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居然被迫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这背后隐藏的动机,十分令人疑惑。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虽然还不至于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已经不自觉地来回踱步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情越来越烦躁。我走到大门前,扭动把手,门纹丝不动。我踹了两脚,靠,有钱人家的大门总是牢固得像块铁板。

我退了回来,绕过尸体和沙发,来到窗前。实在不行,就只能砸玻璃了,我想。这玻璃是双层的,得用点工具。我环视客厅,门旁有一把木制的椅子。我端起来试试,应该有些冲击力。我站在距离窗户三四米的地方,抬起椅子,深呼一口气,然后猛地砸了过去。没有破碎,只出现了几道很细的裂痕。

我趴在窗户前,端详着这些裂痕,然后后退又重复了一次。裂痕倒是大了点,但依然纹丝不动。太阳就在不远处,隔着玻璃照射进来,仿佛在嘲笑我的无知。

这窗户是有机玻璃的,而且厚实。熟知这种材料的人士,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一下沮丧下来了。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在材料课上学过这种玻璃的韧劲和抗击打能力,当时我们班最大个的同学,用锤子足足砸了四五下,才把地上的这种玻璃砸碎。

我现在没有铁锤,而且这玻璃窗还有两层,仿佛火车车窗,看来有钱人家的保安工作真是做到极致了。我急病乱投医,竟然奢望能用木椅子把玻璃窗摔破,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坐回到了沙发。刚才那两下颇费体力,加之和管文明搏斗时的旧伤尚未愈合,经过这一折腾,显然有些体力不支。我坐在那喘着粗气,想法子。

别急!我告诫自己。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冷静。烦躁反而解决不了问题。客厅很大,我有时间仔细做一番观察。依然空****的,墙壁上既没有暗格,也没有折叠式的家具,但地板和灯具却颇为气派,无处不透露出豪华奢侈。从细节来看应该是侯文杰刻意把客厅弄成这样的。这也说明我可以利用的工具,除了那把椅子别无他物。

客厅的西面有个净水机,这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的。我走过去倒了一杯水,然后缓缓喝下,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别急!我又一次对自己说。类似的情形我经历过一次。半年前我和张凡双也被困在老王的车里,当时是用皮带的金属头脱险的。

我站了起来,再次走到窗户边,看着玻璃窗的结构,似乎有点希望。我着实兴奋了一会儿。这玻璃床的窗框是铝合金的,并且四角用螺丝钉固定在了墙壁上。我赶紧脱下皮带,用了同样的伎俩拧那些螺钉。

动了。我又是一阵兴奋,这个招数屡试不爽,看来我下半辈子注定要系这种搭扣式的皮带了。很快解决了这些小玩意。玻璃窗顿时松了不少。我把皮带头嵌进框和墙壁的缝隙,用力往外撬,眼看整个玻璃窗就要被扒下来了,我停住了手上的工作。

从窗户的上端,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在变长,像是垂下来的一截什么东西。我脸贴着玻璃往上看,那黑点变成了一条黑线,变长变粗,就像一根绳子。当时我还在想,这是什么玩意儿?等我辨认出这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拼尽全力往后撤。可抵不住他们是受过训练的,一声巨响,半空中出现一个黑色的军靴,一脚踢来,原本就松动的窗户,顿时被踢了下来,我的胸口重重地挨了一记,直接一个弧线把我踢倒在地上。

我的胸口顿时往上涌来干涩血腥的**,一个像铁塔一样的大汉,膝盖又重重地补了我一记。我眯着眼想要看清来人,对方的衣服我非常熟悉,而且还带着头套,头套上刻着标志。

“我是警察!”我拼劲力气喊了一声。

“我们也是。”那大汉带着特警的头套,语气冰冷地说着。

我的肩膀像是断了,他还死死地踩着,即使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像那会儿的老李一样,仍然被摁在地上。我熟知这帮孙子的手法,他才不会管你受不受伤,一招制敌一向是他们唯一的原则。即使误伤了顶多事后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尽管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凶手刚跑,现在追的话还来得及。可眼前的这个大汉,一脸凶神恶煞,根本由不得我开口。

“凶手刚跑!”

“老实点!”我的脑袋又重重地挨了一脚。如果你被陷在一个凶杀现场,并且尸体近在咫尺,就在这个时候警察来了,你会怎么想?第一反应当然是遇到麻烦了。这是人之常情,普通人很难有这样的机会,我虽说是警察,可这种情形也是第一次遇上。

这都算是好的。事儿是经不起往坏处想的。我就在尸体不足五米的地方,正在绞尽脑汁卸下受害者家的玻璃窗,如果我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警察,也会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鸟。这会产生一种可能,难道假林慕把我关在这儿,然后找来警察,是想用谋杀的罪名陷害我?

说实话,对于最坏的可能,我反而是不担心的。怎么说我也是公安大学毕业的。现场的痕迹虽说很乱,可我到底还是有些刑侦常识,起码知道保护现场。即使有点费劲,但只要我说得清楚,再加上勘查,这个陷害成立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们不至于会弱智到这种地步吧。

我期待着门外进来更多的人,不出意外,更大的领导应该紧随而来,我希望能够辨认出一两个认识的,赶紧把局势扭转过来。我趴在地上不做声,以免再次受到伤害。我咬着牙忍受着疼痛,甚至还恶作剧地在想,待会他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会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情。

不过我的如意算盘没有得逞,大汉似乎并不想在现场突击审问,他低下头看了看我,然后手一挥。我眼睁睁地看着原先紧闭的大门不是被踹开的,而是轻而易举被扭开的,门外进来个瘦高个。从手势和气势来看,进来的那个瘦高个职位还没这个大汉高。而且我不认识他,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架了起来,戴上手铐,还给我套上了黄色的牛皮纸袋,然后像拖一堆烂泥似的把我拖到了门外。

我感觉我的双脚根本不是在走路,几乎被他们架在半空,这时候我意识到有点不妙。事情并没有向我想象的方向发展。

“我要见你们领导。”我说。

我的后脑勺又重重地挨了一下,“见个屁。”有人回答道。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应该是出了别墅的大门,我就听见了门外的汽车马达声,车没有熄火,而且我分辨出那是一辆后开门的警车,因为我就是从车屁股后面被塞进去的。车门“哐当”一声关闭。

车颤抖了两下,迅速开走了。我被按在座位上,背靠着车厢侧壁。我适应着眼下的情况,端直身体。就这个日常的动作,都传来骨头吱吱嘎嘎的声音,我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不止一个地方骨折了,疼得要命。

“有人吗?”我问道。

只有汽车的轰鸣声,没有人回答我。可我确认车厢里一定还有别的人。

“有人吗?”我锲而不舍地问着,“我要见你们领导——”话音未落,我就收住了自己的话。

所有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一气呵成,我都没时间考虑,现在一空下来,我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身处纪律部门多年,先不说这些特警行动时的态度,更大的破绽是,我当然知道,按照程序,如果有人报案,首先出警的应该是片区110,确认情况后,上报上一级单位,派来相关的队伍。特警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一下就出现在这里?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车厢传来了闷笑,仿佛在嘲笑我的智商。

“你们不是警察,是谁?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很快你就知道了。”对面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

车一直沿着山路上走。我不再说话了,如果他们不是警察,我现在危在旦夕。从受力的方向,我记忆着车子拐弯的方向和次数。没准儿以后用得上。车向左转了两个弯,到了后来,车似乎一直在爬山。绕着山道,往上行驶。开了约莫十五分钟的样子。车停到了路边,有人开了后车门,我被拉下了车,然后打开了手铐。

“别动!”

我照做。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个时候还是老实一点的好。周围的人声突然消失了,我侧着耳朵听,只有鸟鸣蝉噪,我听到一记熟悉的声音,是车发动的动静,随后轮胎擦过地面,我听到有一辆离我远去。

“有人吗?”又过了一会,我依然问了同样的问题,无人应答。

我尝试着摘掉头上的套子,一点点摘下来,四周望去,已空无一人,我被带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山顶。阳光斜射过来,正中面颊,疼痛加之阳光导致的晕眩,让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山顶很空旷,看不见人的迹象。我的手机被收了,钱包也收了,眼前除了一条蜿蜒的山路,我想不出除了步行下山,还有什么更好的脱身方式了。

这事儿从头捋一捋,我在宾馆的二楼看见假林慕,打车尾随她来到侯文杰的别墅;我以为已经脱离了她的视线,未料进入别墅后却发现了侯文杰的尸体;假特警及时赶到不是来救我而是来抓我的;当我反应过来这有可能是个蹩脚的陷害;那几个假特警开车把我带上了山顶,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

如果是你,你他妈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很快,烈阳照得我愈发难受了。心身俱疲,让我意识到自己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唯一感到慰藉的是,那帮人并非想置我于死地。套在麻袋往河里一丢,或者在更偏僻的地方把我抛下,都比现在要恶劣百倍。

我拖着疲惫的双脚,开始往山下走。夏天的山路就像贴烧饼的炉子,即使隔着鞋,也能感觉到水泥地上滚烫的温度。我躲在那点可怜的树荫底下,但效果有限,没过五分钟就汗流浃背了。

走过山路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下山其实比上山更费劲,尤其是眼下坡度大的。又坚持走了一会儿,我发现大路边上出现了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我停了下来。放在我的面前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沿着大路前行,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儿下一分钟就能遇到一辆车,但如果遇不上,那就悬了。照现在的温度和我的体力,二十分钟之内我就有可能中暑。

第二,走这条小山路,这样的话,可以多少躲避一些日晒,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应该能够走得更远,可问题是,这条路究竟通往哪儿呢?我衡量了一会,还是选择了后者。既然这条有人走过,那一定是通往某个目的地的,只要找到人,我就可以脱险了。

我拐了进去,葱郁的树林里顿时凉爽下来。这种舒服的感觉,让我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往深处走,发现这条路明显走的人不多,两边的杂草胡乱地长着,只能隐约看见草下面黄色的泥巴路。

而且这些草依然锋利,和我蹲在侯文杰别墅后的那些草是同一个品种,我穿着薄裤子,因为热卷起裤脚,小腿上早就伤痕累累了。

这些困难我在努力克服着,但最要命的是,经过那么多的折腾,热汗冷汗流了好几公斤,可到现在为止,我滴水未进。嗓子现在渴得冒烟。中暑是不用担心了,我担心的是这小路把我领向越来越深的丛林,万一迷路了,岂不是要被活活渴死在这林子里?

我找到一块大石头,然后坐下来靠在树边休息。丛林里绿色植被的气息夹杂着夏日泥土味扑鼻而来。我突然在想,这不会又是个圈套吧。如果再让我遇见个什么黄玉芬之类的事件,我真是要昏过去了。我四周望望,太阳从树叶间穿进来,弄得光怪陆离,树影婆娑,平添了许多诡异的气氛。

我感觉冷汗又开始往外冒了。丛林里的危险本来就无处不在,现在有了心理暗示,总觉得背后窸窸窣窣的有东西在动。我回过头去看,什么都没有。但这种幻觉挥之不去。我只得强打起精神,接着往前走。

又走过了一段,左侧出现了一个斜坡,不近不远的地方几棵树倒在地上,我看到有个白色的尖尖头,在不远处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辨认了一会儿,一阵兴奋,确认了那是家用的那种太阳能接收板。也就是说,那里住着人家。

我看看脚下,小腿上鲜血直流,都是那些草割的。前方的小路,蜿蜒通向另一个相反的地方,那个斜坡覆盖着草坪,我不知道有多深,但似乎找不到其他更好的途径去往那里了。我半蹲着身子,保持着平衡往下慢慢地移动。开始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到了后来干脆屁股着地,像坐滑梯一样地往下滑。

当然,过程毫无乐趣可言,我感觉我的鞋快要被磨穿了,屁股生疼。不过这些努力没有白费,从一开始,我就断定自己可以安全到达目的地,这种判断一直保持到了最后。

那个白尖尖越来越大,随着视角不断的变化,半栋房子露了出来。在离它约莫500米的地方,我停下了下来。继而发现,我又回到了一条小路上。

是不是前面的那条,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尽管边上树和草都长得一模一样,在路边排成一排,然后密密麻麻地延伸进去。我还是凭着感觉认了出来。我继续往前走,甚至还回忆起来,这条路会在什么地方拐弯。

确实没错,我来到那栋楼的跟前,这就是侯文杰的别墅。那帮人带着我兜了个圈子,没有去往别处,而是回到了原地。我站在房子前不知所措。

“好奇害死猫”。这句英国谚语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提醒着你什么事儿不能干,又忍不住要干。

我绕着那栋别墅走了一圈,正门现在大开,周围依然没有人。

“权当休息休息,弄杯水喝。”我心里宽慰自己,要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才能在困境之中保持良好心态。

做了这个决定,我推开铁门,门吱呀一声。我走进院子,上了台阶,别墅的门依然锁着,我绕过房子,走到先前的那个窗户那儿。

有人整理过现场,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刚刚被踢碎的那块玻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完整的玻璃。我一阵疑惑。尸体的腥臭味小了不少,也依然呛鼻,不出意外,尸体依然在里面。我推门进去,先顾不得看尸体了,在客厅的西侧有个净水器。我放水灌了四大杯,身体才算稍稍恢复了一些。

我定下心来环顾四周。报警,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再这样玩下去肯定要出事。

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出门,不破坏现场。围墙又传来了汽车声。我跑出去,是一辆来得及时的警车。我的心再次抽搐了一下。情节发展得太快,缭乱得甚至让我都没有心理活动的时间。

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警车来了,我没报过警,只是还停留在想法中,从山顶走下来,路上幽静得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再加之前面的那一出,那么你就必须对眼前的警车提出质疑了。车上下来两个人,我呆在那都没有想起来要和他们打招呼,两个年轻人向我走来,看到我狼狈的样子,问道:“什么情况?”

我不做声。

他们停止了脚步,同样警惕地看着我。

“有人死了!”我说。

“你报的案?”

“不是。”照他们所说的,貌似是接到了命案的报警电话。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是假林慕报警的可能性就很大。

“这屋子里出什么事儿了?”他又问我。

“命案,有人被杀死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警察。”

我一直观察着他们的行为。两人走近后稍稍问了我两句,我不敢多说,仍然保持着一定距离看着他们。如果这时候对方想要发动攻击,其实我是没有反抗力的,但样子还是要做做。听完里面真有具尸体,他们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也是警察?”其中一个问道。

“嗯。”

他们又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个人盯着我,另一个人到屋子里去探个究竟。我一屁股坐在警车旁,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然后悄悄看着剩下的那个警察。

警服的款式和样子都对,就算是假的也做得很逼真。肩膀上的警号干净透亮,腰间别着手铐、电棒和对讲机。对讲机还时不时地发出电台声。没看出什么破绽,我稍微心安了一点。过了一会儿,先前的警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表情不是很好。

他走到同伴的边上,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拿出对讲机,我听见他在报告着这边的方位和死者的身份。我的警戒心又放下了一点,从询问,到勘查现场,然后电话搬救兵,一切都显得还算专业,而且符合程序。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们通完话,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站在我的身前,其实不用这么做,我也跑不了。

我喘了粗气,把烟头掐灭在地上,把最后一口烟重重地吐了出来,然后捋捋自己的思路。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好呢?我抬眼看着他俩,脑子里就像过电影一样把刚才的事儿走了一边,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比较好。

另外,我是不是应该对这两个警察说实话呢?我的迟钝,反而遭来他们的怀疑,其中有一个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里别的手铐。总这样耗下去也不行。我站起身来,身上疼得要命,刚站稳脚一个趔趄躺在对方的身上。

“哎哎,怎么了?”我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先把他扶到车里去吧。”他们商量着,然后把我扶到车边,打开车门。我坐进车里,看着他俩在车外窃窃私语。

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装死,这样就能熬到周炳国来,又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缓了缓,摇下车窗,说:“嘿,麻烦你们给市刑警大队的闫磊也打个电话,让他通知一个叫周炳国的人。”我说着,然后再次强调了一句,“我也是警察。”然后摇下窗户,再也不说话了。

我闭上眼,发誓自己从不会想过要在这个时间睡上一觉。但屁股从落在座椅上的那一刻起,我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头不停地往下耷拉,车里有空调,还有靠垫,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脑袋很沉,而且一路无梦,直到玻璃窗上传来敲打声。我一下子被惊醒了。先前的那个警察,开了车门。

“我睡了多久?”

“什么多久?”那警察一定觉得我很好笑,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我。

他的身后,一辆白色的勘察车刚停,后面跟着辆桑塔纳,闫磊打开车门出来,后面跟着周炳国和张凡双,他们一起朝我这个方向慢慢走来。

“什么情况?”看见周炳国,我差点没哭出来。

“我也想知道发生什么了?!”我沮丧地说道。然后从宾馆看见假林慕开始,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的过程中,闫磊时不时地打断我,问问身高,长相,还有衣着等等之类的问题。罢了,整个五官都拧到了一块儿。

“什么事儿都挤到一起了。”他说,“散发照片的那小子还没抓着,现在倒好,又死了一个,这事儿到底有完没完。”

周炳国回头看看别墅,“这是件大事儿。”

“那可不是,待会儿局长就要来了,市长估计也会来,我还没到呢,电话就已经催过来了。”

“那倒也是,”我说,“受害者怎么说也是个名人。”

“岂止是名人?”闫磊抱怨着讲道,“你们知道这个侯文杰是谁吗?”

“此话怎讲?”周炳国插了一句。

“他不仅是本市名企致力集团的老总,还是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公子。”闫磊神情夸张地说道。

我不做声,看了看闫磊,又看了看周炳国,周炳国也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先把马路送进医院吧。”这个建议闫磊当然拒绝不了。现场的情况,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不知道的,留在这也是白费,况且我的样子确实狼狈,没准儿再待下去,在现场昏过去也没准儿。

“我找两个人保护你吧!”闫磊说。

我连客套都懒得加了。确实需要人保护,这事儿越整越大,假林慕一路跟来,现在已经到了副厅长公子的级别,谁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我们坐上一辆车,朝医院奔去。

医院里的人不算少,派来的警察,直接把我们接到了公安局指定的合作单位。因为我们的身份倒是省去了排队的麻烦。那个年轻人先联系了医院保卫科,保卫科科长带着我们在医院上下走了一个遍。

从内科到外科,骨科到皮肤科,止血、缝针,就连口腔科也走了一遭,看了看我因为受撞击而松动的牙。CT之类自不用说,最后汇总到一个教授那儿。最终的结果,悲中有乐,虽说我伤痕累累,但均无什么大碍。原先我一直担忧骨折的部位,也只是挫伤而已。

看到这个结果,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想想,就半年不到的时间,我已经第三次进医院了。这很不正常,就算每天战斗在第一线,和穷凶极恶的歹徒正面交锋的刑警队,估计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光荣史。

让我感到郁闷的是,回顾过去的惊险历程,大部分都不是我英勇善斗捡回一条小命,而是他们手下留情,并且现在我连他们一根毫毛都没摸着过。我就像一只可怜的耗子,被一群猫肆意地羞辱玩弄,筋疲力尽。检查完了之后,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婉拒了住院的邀请,周炳国也这样想,他让我拿上药赶紧回宾馆好好睡一觉。我却饥肠辘辘。

“又费脑子,又费体力,先去吃一顿吧,就算死也得做个饱死鬼啊!”我说着。

由于我的伤势,所以辛辣油腻的玩意儿一概不能入口。我们开着车,逛遍了小半个 J 市,才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一家打着江南菜牌子的饭馆。看来, J 市人的口味果然很排外。

我们走进饭馆,人不多,在靠窗的位子前坐下。拿起菜单,我一口气点了六个硬菜,全是按照我自己的口味来的。西湖醋鱼、一笃鲜、八宝辣酱等等,诸如此类,外加一个扬州炒饭。点完之后才想起来,把菜单递给别人。我抬起头,发现那两个保护我的警察坐在隔壁桌上,抽着烟自顾自地聊天。

他们摆摆手,“执行任务,不能喝酒。”

“我们没准备喝酒。”

“那也算了,还是离开点距离,没准儿你现在正被人盯着,人太多,他们反而不敢出来。”其中的一个警察指指窗外。

我皱了皱眉头,都说成这样了,我也不好强求什么,毕竟他们要破案,“那你们自己点。”

“没事儿,不用管我们。”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我囫囵吞着大鱼大肉,这味儿不是很纯正,但还凑合。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我活像个吃货,二十分钟不带停的,好不容易有点感觉了,才停下筷子,抹了抹嘴,点上根烟。看见隔壁那俩小子,可怜巴巴地在吃面条。

我压着嗓子对周炳国开了句玩笑,“他们还挺负责的,弄得就跟监视一样。”周炳国停下筷子,看着我不说话,看得我心里发毛。

“怎么了?”我问。

“没准儿他们不是保护,就是在监视。”他也压着嗓子回答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以为他们真的就那么轻易相信你说的?说不定只是碍于情面。”周炳国目无表情地反问道。

“什么意思?”我吸了一口气。

周炳国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奇怪得不得了。我顿时被压抑的氛围弄得没了食欲。再去看看那俩人,他们吃面正吃得津津有味,我转过头有点怀疑周炳国的判断。

隔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那边的两人警觉地把头偏了过来。我这个动作只是想试试他们。他们的表情确实有点不对,不像是保护,而是像怕我跑了似的那种感觉。

“我去下洗手间。”我说。

其中一个站了起来,“我跟你一块去吧。哦,队长说了,要每时每刻保护你。”我开始有点相信周炳国的话了。

从洗手间出来,我坐回到椅子上,饭已经吃不下了,心里在安慰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因我而起,这时候对我有怀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周炳国敲敲桌子。

我抬头看他,他轻声地说道:“来了。”

“什么来了?”

他用嘴努了努门口,我转过头,闫磊正从大门外走进来,神情严肃。他走到我的跟前,仿佛不认识我似的,“马路,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直到这个时候我都还没猜到,假林慕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再次被带进局里之后,我被隔离了,连周炳国也见不到。闫磊把我带进了另一个更为幽暗的审讯室。他们的态度也远没有先前那么友好。高瓦数的台灯,照在我的脸上,异常刺眼。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觉得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他们没跟我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之类的屁话,而是直接把勘察报告上的结论,念给我听了。这个结论令我吃惊:侯文杰胸口的那把匕首,上面只有我的指纹。而且指纹的痕迹很清晰,是那种捏住刀柄,用力刺杀之后,才会留下的痕迹。

这中间得讲逻辑。我看着台灯背后的闫磊,他表情严肃得像一块冰,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完全不是在开玩笑。很明显,形势还不是一般的严峻。我只得把当初在别墅门口说的那个经过,再复述了一遍,几个关键点还着重强调,我得告诉他们这根本就不合理。

说完,闫磊冷冷地看着我,突然冒出来一句:“门窗是有自动锁的。”

“嗯?”我愣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难怪一转眼的工夫门窗全都打不开了。这又是有钱人家新颖的保安措施,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动锁的开关就在沙发底下。这下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你说得明白点?”我有点恼火。

“侯文杰在死之前,按下了开关。”闫磊点了一根烟,见我一脸迷茫,又补充着,“这么说吧,你进去杀了侯文杰,受害者在临死前,按下了自动锁的开关,所以你被困在里面了。”

“你这不扯淡嘛!”我晕得不行,这种猜想,亏他也推理得出来。

“所以你只能去把玻璃拆掉,企图跑出去。”

“玻璃碎了,有人从窗户外踹了进来,把玻璃踢碎了——”我戛然止住,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后会有块完整的玻璃躺在屋内了。

闫磊在桌上的烟缸上弹了弹烟灰,“这全是你自己说的。”

“那个假林慕呢?还记得我们在局门口那个饭店吃面吗,你都知道。”闫磊冷冷地看着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仿佛已有足够的证据将我入罪。我的胸口像被人击打了一拳一样。理智再次告诉我,什么都别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而是他们愿不愿意相信的问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潭水很深,是众所周知的事儿,现在死的可是副厅长的公子。不管里面还牵扯到什么,以我这几年的阅历来看,谁都知道,他们急于破案,谁说没可能让我来背这个黑锅呢?

我被暂时关在了公安局的拘留室里,闫磊不想打持久战,所以把我送走,我怀疑他都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了局里,打算明天一早接着审。我不开口一定让他心情非常郁闷,这时候开不了口,我知道很多在这种有背景的案子里,出现过多少匪夷所思的冤假错案。况且现在整个 J 市都处于风口浪尖,一不留神我就会成为替罪羊。

我彻夜未眠,坐在拘留室燥热的笼子里,想了一晚上。现在我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假林慕他们为什么要弄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一是可以有时间把我的指纹弄到刀柄上去、整理现场;另一点,我都不好意思说,难道他们就是用这些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来让我百口莫辩?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调虎离山”!我想通了一个问题,难道这么做,不仅是要陷害我,而是有更大的阴谋在背后?!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我多希望能够第一时刻和闫磊探讨这个猜想。不,闫磊也不可信,我已经接到过多次暗示了,“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句话就跟当初黄玉芬的“你别无选择一样”,总是像句座右铭一样,左右着我的命运。

我要见周炳国,只能对他说!不知道是不是意志力的缘故,一清早我被带到审讯室,闫磊不在,居然真的是周炳国,而且他还是独自一人。

我一阵欣喜,把所有的推测都说给他听。他一直没有说话,末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马路,这回真的有点麻烦!”

“什么?”我吃惊地看着他,然后看看门外,闫磊怎么会轻易让周炳国单独见我?

“你也不信我说的,”我看着他,有点明白过来了,“他们让你进来劝我。”

周炳国点点头,然后压低嗓子说道,“否则的话,我怎么有可能进来见到你!”

“你也怀疑我?整件事非常扯淡知道吗?你认识我那么多年,而且发生了那么多事儿,他们一定清楚内情的,怎么可能怀疑我会杀侯文杰,动机呢?逻辑呢?”我有点歇斯底里起来了,这他妈确实荒唐。

“问题不在这。”

“不在这?那在哪,对了,假林慕,你们现在去找假林慕,找到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而不是笨得跟头猪样的,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老实跟我说,林慕的死对你的影响有多大?”周炳国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突然一下愣在那里,过了半晌,“什么叫影响有多大,我当时的心理评估不是你来做的?”

“可我还是不能确认,当自己的未婚妻就死在身边,究竟会对一个人影响有多大。”

“这他妈算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站起来。

周炳国的眼神冰冷,就是闫磊看我时的那种眼神,“冷静点。你还记得我们在饭馆,你说林慕就在门外盯着你?”

“没错,你和张凡双都在,闫磊也在,你们都在。难道我在说谎?!”

“不是你在说谎,”周炳国看着我,“问题是,他们去调来了那天饭馆门口的录像,你所描述的那个位置,360度都有监控,可根本没有出现过所谓的林慕。他们不是认为你撒谎,而是认为你出现幻觉,脑子有问题了!”

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定义。林慕的死从来没有从我的脑海中抹去过。所以从一开始那个戴发夹的小姑娘,只是一个幻觉。从来没有人在便利店买过凉茶,没有人在面馆的门口死死地盯着我们;宾馆的楼下也没有把我引到侯文杰别墅的神秘女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臆想着来到了侯文杰的家,然后杀了他,又臆想出一套说辞来对付警察。这就是我杀害侯文杰的动机,因为疯子杀人是不需要动机的。他们全然不顾我浑身伤口的出处,无论有多荒诞,不管我自己信不信,反正他们是信了。

更荒诞的还在后面。周炳国从北京组织来了一个所谓的专家团,对我做了一次心理评估。我满怀希望的,借此能够洗脱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我做了400道在他们看来睿智,而我觉得无聊之极的测试题;看了二十多幅画;和一个又一个的专家面对面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我没有疯。可结果居然没有通过!

这是不折不扣的陷害,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周炳国到底在想什么,现在连他也不信我,还是被收买或者威胁了?我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按句比较时髦的话来说,我十分荣幸被“被精神病”了。

我从来没有进过精神病院。一个两天前还捕获了管文明的战斗英雄,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确切地说,还不仅仅是囚犯,我的周围不是江洋大盗,也不是冷酷的杀手,就连小蟊贼都不是,而是一帮连屎尿是否拉在裤裆里都分不清楚的老少爷们。

我每天要在六点起床,洗脸漱口,拉屎撒尿,然后吃上一份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药。本来人没事儿,吃完了不疯也傻了。由于我是杀人犯,所以很荣幸地被关进了一个小房间里,独自生活。等待着我的是进一步的司法鉴定和法律审判。

这间房只有十几平方米,呈长方形,门正对着一张床,床边上各有三个铁环搭扣,门旁就是马桶和洗手池;四面白刷刷的墙,会压抑得你喘不过气来;顶灯深深地嵌在天花板里;为了防止病人自杀,房间里没有任何尖锐锋利的边边角落;床头有扇窗,我住在一楼,正对着操场;窗户不是玻璃的,而是纱窗,但你想要跑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在纱窗前,竖着大拇指粗细的一根根铁栏。

门的中间位置,还有一个朝外开的小口,每天的饭菜和药都是从这个小口送进来的,小口上面是个塑料窗户,护士或医生要看着你把药吞下去,然后对着他们张大嘴确保咽下去了,才算过关。

你要是负隅顽抗,或者被他们看出来你在自作聪明,那就悬了。床边上的搭扣就是专门对付不听话的病人。他们会像裹粽子一样把你裹在**,然后灌你药不说,没准儿还会给你打上一针,让你吃喝拉撒在**一个礼拜都下不来。可即使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我还是要作一些抗争。

等护士走后,我确保没有人监视,马上跑到马桶边,用手指头使那些吞下去的玩意儿,吐出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否真的有效,但总要求个心理安慰,总比任由他们摆布要好。

我一天二十四小时被锁在房里,似乎躺在**,就没有什么事儿可做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忍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心理煎熬,睡得着才怪了。白天的时候,我还可以看到草,看到太阳,看到操场上的人。到了晚上,月光照在操场,白花花的一片,就像在地面上洒了一层细盐,阴冷凄凉。

尽管恐怖,可我还是忍不住从**下来看看,比起在黑暗中躺在**毫无休止的挣扎,夜空中的半轮月亮,至少还有一点生气。

单调的景物看久了之后就会有莫名其妙的想象,总觉得穿着病服的精神病人,有人从病**逃了出来,站在细盐上,起先是一个,然后一个挨着一个排在操场,眼神呆滞地看着我。

一会儿这些病人又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窗外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刚刚从恐惧和惊讶中缓过来,身后的走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咚——咚——”一步之后要顿一顿,才会走出第二步,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我总觉得门后面有人用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回过头去,门上那扇塑料小窗背后的漆黑,深不见底。我只得回到**,把脑袋埋进被子,这样才会稍稍找回一点安全感。夏季的夜晚总是瞬息万变。转眼间,天空亮如白昼,隔着薄薄的被子,似乎就像有一道强烈的光打在身上。紧接着传来隆隆的雷声,一记接着一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滚滚而来。窗子上咕咚咕咚像是有人在敲打。

我从被子里露出眼睛,每隔着一记闪电,总能看到窗上清晰的纹路,我吓了一跳,等待着下一个闪电。当下一次光明再次来临的时候,我确认我看到了一个怪物,它的脸贴在窗上,确切说都不能算是脸,只是一个球体,突出的两坨像烧融后烙上去的铅块,紧紧地贴在两侧,球面上坑坑洼洼好似布满了令人惊诧的伤疤,就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在蠕动。

它居然还在对着我咧着嘴笑。我从**一股脑儿摔了下来,一直退到了门边的角落,它就一直放肆地盯着我。暴雨倾盆而下,像一颗颗石子重重打在窗台,我蜷着身子,警惕而又颤抖地盯着窗外,再度光明重现的时候,那张脸已经从窗户上消失了。我在雨声的掩护下,壮着胆子静悄悄地走了过去,有限的范围内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我照常吞下了药水。坐在床边呆滞了二十分钟,以往这个时候是我确认护士离开的时候,应该趴在马桶上把药水吐出来。可这次我犹豫了。这种感受说出来挺离奇,我神志清晰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些药物,来治疗我产生的幻觉。

昨晚出现的那个诡异的脸孔转眼即逝,再度让我怀疑自己有了幻觉。难道我真的疯了?我坐在床边,环顾四周,四周的白墙上并没有出现异象,到了这个时候,我倒非常指望能够再次出现令我惊恐的事儿。我在迟疑,药效一点点在我的身上起着作用。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掺和了什么,我感到大脑晕晕沉沉,就像服下了安眠药似的,嗜睡如命。

不知道何时我躺了下去,天花板在打转,我又如喝了酒般的感觉晕眩,眼皮不停地往下耷拉,一闭眼林慕的影子又出现了。这次她是真实的,就在我几米远的地方,她说,好吧,我们进去吧。

在发现林慕眼镜有问题的半年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关注她的“色彩恐惧症”。我总希望找到其中的根源。这种心理上的疾病,虽说还没有严重到打乱我们的平常生活,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

我曾经提议去看心理医生,但似乎她对此反应很大,主要的表现在于她并不认为自己有病。为此,她还特地买了两张电影票,来证明自己只是不喜欢色彩,但绝非病态到拒绝色彩。

然而事实上,她对色彩的负面反应,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在电影院,我一直观察着她对那些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画面的反应。显然,她在努力向我表现出自己的淡定。更准确地说,是为打消我的顾虑,而强迫自己坐在一片色彩之中。

然而,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起初的时候,她还能坚持坐在椅子上。很快她的身体就开始颤抖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脸上尽现痛苦的表情。我一直握着她的手,能够深刻感觉到她握紧我手的力度,从小到大的变化。到了最后,她猛然站起来身来,迅速而又慌乱地离开了放映厅,就像逃离手术台的少女。

我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听见林慕在里面一记接着一记,深沉而又强劲地呕吐,过了一会儿,她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又戴上了那副眼镜,又回到了黑白的世界。我们下了电梯,回到大街上,一言不发。

我们像两个有心事的情侣,一前一后地走着。走过第四个街口,她突然回过头来,“再给我点时间。”

林慕的口气带着哀求,我不知道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以至于她要如此的排斥色彩。

“你有把握吗?”我问道。

“有!”林慕坚定地说着。

我们最终放弃了去看医生的念头,对于林慕来说,也许她始终认为可以靠自己从这个怪圈走出来,但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不会任由她的固执,最终害死了自己。

然而这种东西是伪装不出来的。细枝末节总是在出卖她。吃饭的时候,每当我兴致勃勃地述说着一个话题,她总是在两分钟之后开始游离,眼神迷离无光,虽说时不时地点头来回应我说的话,但谁都看得出林慕心事重重。有时候,她又毫无来由地发火,因为一些细小的琐事,而失控般地大吵大闹,说我不够关心她,事后又努力道歉,说自己心情不太好,并且极力声辩是因为工作,而不是因为对我有什么看法。

这并不奇怪,情侣间毫无来由的争吵,只是亲昵的表现,奇怪的倒是她竭力想要去澄清这件事儿的行为。我总觉得平静的生活下,暗流涌动。林慕就像一座火山,有种莫名的躁动正在她的体内跃跃欲试,找到适当的机会就会迸发出来。

我依然在一旁警惕地观察着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预感到这种迸发即将来临,这种直觉,就犹如农夫对天气的预感。后来,我看到了那封信。那天她在洗澡,我坐在她的**。床边的柜子上放着喝尽的饮料瓶子,我把它丢进垃圾桶,随后看见了那封信。

信的开头,写着“给亲爱的你”。出于好奇我从垃圾桶里把这封信拿了起来,上面写道:

“亲爱的你,很感谢这段时间你陪伴我的日子,你忍受着我的坏脾气和小执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幸福,但到了今天,我还是觉得我要离开了。正如你所知,我是一个有病的人。这种病的根源由来已久,在我没有准备好之前,我根本无法预知轻易地去改变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不想拖累你。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不要追问原因,也不要去追查我的消息,如果你还允许我有一点隐私,你还有那么一点点爱我,不要找我。”

这张揉皱的信纸,躺在不久前的林慕的桌上,它原本应该寄到我的手上,但也许是因为一时心软所以才没有寄出,也或许她在想着更好的措辞,来和我提出分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让我意识到,如果再不做出反应的话,很有可能就要失去林慕了。

我们去了一趟杭州。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自己治疗林慕的方法——旅行。利用大自然的清新和旅途中的好心情,为她疗伤,为她业已绷紧的神经放松,起码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为此可以接受她生命中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