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悲情 一

1970年对于黄芹来说,是一生中极为重要的年份,不仅仅是因为她同时失去了双亲……

“快说,你要不说就打死你!”黄芹家院子里,在夜色阑珊的灯光照耀下,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手里挥着皮带对倒在地下的黄芹叫嚣着。从她脸上读到的是与年龄毫不相称的骄横与蛮劣。

黄芹用手撑着地抬起头,先用衣袖擦干嘴角的血迹,然后又扫了一眼狼藉的屋子,狠狠地盯着面前围拢在自己身边的同学们,咬着嘴唇倔强地不发一语,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痛苦。

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看样子是这群同学的负责人,他挥手制止住众人,然后蹲下身子望着黄芹说道:“我说黄芹,我们只是让你说一句‘我父母是臭老九’怎么了?平常你不是挺了不起的吗?你再给我们向老师打个小报告试试?求饶吧,求饶就放过你。”

黄芹冷笑了一声,把头扭到一旁冷冷地道:“邱江,你以为你是谁?我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是知识分子,不是臭老九!让我向你们求饶,做梦!”可能由于有些悲伤,她的声音有些凄苦又渗透着无奈,却饱含着坚决。

“看你长得挺漂亮的,人怎么这么无知。”邱江低声嘀咕了一句,悻悻地站起身对身边拿着皮带的小姑娘说:“燕子,你还真说对了。”

叫燕子的姑娘得意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她怎么会听你的话,几年的同学我最了解她了,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说着她扬起手中的皮带:“哼,这种人让我来收拾吧。”

邱江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发出声来,轻轻地退到燕子身后。几个女孩走到燕子身后,手里也慢慢地举起了皮带。

“慢!”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年青男乞丐站到了黄芹家的院门外,喊声就是他发出的。而门口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对方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

黄芹也被这声音吸引了,她迷离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青年。只见他虽然穿着破旧,但难以掩饰身上散发出的英悍气质;眸子里射出的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光芒,一种足以打破她心理防线的光芒。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她深深地被这个特殊的人吸引了。

“你是谁?少管闲事!”燕子望着青年乞丐轻蔑地说。

“我为什么不能管?”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些许嘶哑。

“你以为你是谁?”燕子轻哼了一声,转过身举起皮带又要动手。

“我让你放手。”青年冷冷地往前走了一步,仅挥手之间就将燕子手中的皮带夺了过来,甚至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动手的。

“啊!”燕子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竟吓得花容失色。她身边的红卫兵们也是吓了一跳,不过人群马上就像水滴溅到油锅里似的**起来。几个男生把燕子挡在身后,也顾不上还倒在地下的黄芹了,都围到了青年乞丐身边。

“这家伙也不想混了!”

“敢动手就打死他!”

“一定是个特务,抓住他交到革委会去!”

青年淡淡地笑了笑,眼光中闪烁过一丝矫捷。他的笑意未退,屋里的灯光就突然灭了。黑暗中的红卫兵们又是一惊,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再弄亮灯光的时候,才发现黄芹和那个青年都不见了。

他们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包括受了伤的黄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

他们去那里了?他到底是谁?

其实黄芹本人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虽然她很渴望再见到那温柔、冷酷又充满了男性魅力的眸子,但却未能如愿。因为就在屋里灯光暗下去的瞬间,她昏了过去。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郊区的一个破屋子里。在那个年代的塞北市到处都有这种因为主人受难而空置的房间,通常革委会都是把门一封就算了事,时间长了就成了无主的房子。

黄芹就躺在这么一个充斥着混浊空气的空屋里,眼前灰暗朦胧;几束阳光透过覆盖在门窗的木板缝隙射进来,照出长长的影子。她慢慢地从光秃秃的床板上坐起身,感觉到全身都像火灼般疼痛。

“难道这是梦吗?”黄芹在问自己,她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真希望父母还活着,真希望可以再见到他们。想到死去的父母,自己这个独身女儿竟然没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泪水就像开闸的洪水般崩涌出来。期期艾艾地独自哭了一阵,黄芹来到门口,拨开插销推开了紧闭的大门。她决定回家去看看,她还想再看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也许还能寻觅些父母的影子。

不过生活毕竟和理想不同,最终她未能如愿,因为她住了十五年的地方已经成了别人的家。一夜之间,黄芹就成了孤儿,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儿;一个举目无亲天地不应的孤儿;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孤儿。

她悲苦的命运从那时起似乎就已经注定。

黄芹着实没有地方可去,好在平时对她不错的班主任李老师看她可怜,就安排她去坝上农村插队。等她到了才知道,那是一个极为荒凉的地方——塞北市张南县嘉明公社湖边大队第三生产队。

同来的都是比黄芹大的知识青年,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看样子不像是去插队,而是赶往郊外春游一般。

“你怎么不说话?”坐在颠簸的长途车上,一个胖胖的男知青从前面转头,疑惑地问黄芹。

“没什么好说的。”黄芹淡淡地回答,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男知青显然没听明白。

黄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想再说话。她还沉浸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之中,脑海中回忆着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泪水再一次如夏日里突至的雨水般涌出。

“你怎么了?”男知青慌忙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手绢递给黄芹。

“谢谢!”黄芹抬起头轻轻地接过,却突然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极微弱的声音怔怔地从口中吐出三个字:“好像啊?”

面前的男知青长得很魁梧,浓眉大眼,神色中却渗透着一种黄芹甚为熟悉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温柔、冷酷却又掺杂着男性魅力的面孔。虽然比起黄芹脑海中不远的记忆相去甚远,但也颇有些味道。

男知青被黄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叫白建功,你呢?”

“我叫黄芹!”黄芹说着话仍旧盯着白建功,脑子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一个不认识又近似梦中幻影的人。

黄芹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们今生是否还能相见。

就这样,她和白建功在这个特定的场所相识了。整整十年,他们都在一起生活,一起劳动,晚上一起坐在村打谷场上数星星。而黄芹脑海中那个英俊冷酷成熟的形象也越来越淡,最后渐渐地被只具神似的白建功取代了。

结婚在那个刚从特殊的年代走过来的贫困农村似乎只是个形式,证书好像也成了没用的废纸。白建功用几斤猪肉几斤白酒就堵住了村里人了嘴。接着他带着黄芹分别搬出了老家乡,住到了山梁后面打谷场的空房里。不过他们没有想到人生的曲折和离奇远远超过两个人的想象和承受力,潜意识中男耕女织般的幸福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确是一段说不清的经历。

白建功是个较内向且不善于表达的人,他把自己对黄芹的爱都倾注到了劳动上,在他的理解中只有多干活多挣工分才是一个男人对爱人最好的表达方式。甚至常常到邻村的采石厂一住就是多半个月,把新婚的黄芹独自留在家里。

夏日长夜漫漫,黄芹独自坐在几间破屋前望着夜空发呆,她隐隐感觉自己似乎缺少什么,但好像又不少什么。现在的她已经区分不出幸福与痛苦,仅仅游走在它们的边缘迷离地生活着。人生没有目的,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在本能、生存动力的推动下木然地活着。

她就这么坐着,望着夜空、星星、月亮茫然地坐着,一直到那天晚上。因为她很快就重新感觉到了希望的曙光。

让黄芹在瞬间改变的是打谷场远处站着的一个修长身影,他有着一对温柔、冷酷又充满了男性魅力的眸子,此刻正望着她。

激动,久未到来的感觉!血好像一下子都流到了头顶,黄芹的心都在随着身子颤抖。

他同样无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是谁?

这已经无关紧要,黄芹只知道他是存在于梦幻中的人,如《林海雪原》里杨子荣式的传奇人物。他带给她的是白建功永远也不能比拟的。

月上树梢,晚风轻拂!他轻轻地拥着她,手慢慢地向深入滑去……

她想到了白建功,那个整日汗水浸透衣背的白建功。

“不,我不能!”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为什么?”他的声音仍旧低沉嘶哑又充满了磁性。

“没什么。”她的脸上挂着泪珠,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

“一别数年思念如昔,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说着忽然又将她一把拉过,人猛然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