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争执

回到驻扎地,一直没吭声的闫阳下车后直接就往议事厅走,南鸢被剧烈的关门声震醒,甚至都来不及生气。可怜的老式汽车左右摇晃了一下,像被人无情地甩了个巴掌。

她坐起身,心中淤积着怒火,在她看来,闫阳就像个稚气的顽童,让她摸不着头脑。

连峰见气氛越发紧张,不禁心里一紧,看南鸢的眼神也捎带有些无奈,平时像个大老粗似的男人此刻却心细如发地劝导起来:“鸢队,你好歹是个女儿家,以后这种事不要冲在前头,那男的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要是真出什么事儿,吃亏的是你啊。”

“能出什么事?”她怎么可能出事,那几个弱不禁风的小混子,真要打起来还不够她热身的。

“就……哎,反正以后别以身涉险了,你没看见闫队的脸色吗,都快黑成煤炭了,他也是担心你。”连峰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闫阳统一战线,对南鸢的行为指指点点,不过他这是出于好意。

南鸢就是犯愁,她不懂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见过的男人比吃过的糖还多,他们不过是一种与自己外形不同的物种,跟花花草草也没什么区别。但一回想起闫阳那副吃人的样子,心里还是像蒙上了层塑料布,密不透风,闷得她喘不过气。

“嗯。”

南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也跟着下了车,浑身都不自在,使劲拽了拽身上的破棉布衣服。

闫阳去找李英俊议事,众人一等就到了后半夜,直到凌晨三点房门才被打开。大家都空着肚子候着屋外,没有上级的命令,实验体就算不吃不喝直到饿死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而与之前的愁云密布相比,李英俊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激动。佣兵团刚来就有如此大的战略突破,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也不是他真的无能,是这些年被边境混混给折磨透了,已经形成了打保守战的条件反射。

饭桌上,南鸢依旧坐在闫阳身边,却异常乖巧,吃饭的时候也没有闹脾气,安静得像只小猫,收起了利爪和嚣张的气焰。

闫阳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下来,不过还没打算那么快消气,他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像座岿然不动的冰雕。

吃完饭后,过于殷勤的李英俊被请出了大厅,挪开碗筷后,闫阳摊开一张破旧的彩隶城地图,用笔在上面指划起来:“根据情报,这个组织每天下午五点会在西边的仓库转移军火和抢来的女人。”

说完打开笔帽,在纸上画了个红圈:“连峰,明天你先带一小队人在这周围埋伏,不要轻举妄动,弄清他们的人数和规模就撤退。拆弹结果明天会从帝都传过来,我先分析数据,等搞清楚飞行弹的弱点再行动。”

连峰听得认真,闫阳和团长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顾黎习惯长枪植入,打对方了个措手不及,闫阳却是擅长精心部署,不打没准备的仗。

连峰心里很清楚,闫阳这样做,无非是想减少伤亡,降低实验体的损坏率。

“明白。”连峰心头一热,第一次觉得闫阳也许会是个不错的领导。

“南鸢,你明天留在营地,为之后的战斗做准备。”闫阳生硬地吐出一句话,依旧盯着面前的地图,没抬头。

命令的语气和团长如出一辙,她不喜欢闫阳这么跟她讲话。

“嗯。”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闫阳面前又突然没了气势,她没有理由反对闫阳的要求,连同内心那没来由的情绪也成了一潭死水,不知道该流向何处。

开完会,所有人才终于能喘口气,准备回去休息。大部队撤离后,南鸢还站在屋子里,目光在闫阳身上游离,又扫了眼桌上的地图。

闫阳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抬头问:“怎么还不走?”

南鸢微张着嘴,喉咙却像填满了沙子,发不出声音,犹豫了好久才开口问:“你在生气?”

被她这么一问,闫阳反而觉得是自己在无中生有,生气?他为什么要生气,他有什么立场生气?连南鸢自己都不在乎,他在乎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淡淡吐出后,迎上她的目光:“我没生气,只是觉得你太冒进了,今天是我们运气好,遇到个身手比你差的对手,但如果你的预判出错,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南鸢有些心虚地躲开了那双深

不见底的眼镜,被闫阳注视时,她总会觉得心里发毛,像是触电,又像是被带刺的荆棘刮伤。

“怎么不说话了?”他的语气又冷了几分,右手插在腰间,左手转着手中的笔,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在思考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熟练地配合着,笔杆像螺旋桨一样在大拇指的指节上起舞,一圈又有一圈,像是早已形成的肌肉记忆。

闫阳就站在她一米开外的地方,她却像是泡在水缸里,耳膜被挤压灌满,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眼里只有那支飞速转动的笔。

为什么闫阳会有跟自己相同的习惯,他明明不是左撇子,为什么会用左手转笔。

一直没听到回应,闫阳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不出南鸢是在反思还是在走神,只见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他叹了口气,走近几步,用笔头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想什么呢?自我反省呢?”

南鸢吓得肩膀一颤,这才如梦初醒似的从思绪的深处走出来,刚才突然被打断,她的大脑像是在开机重启,双眼重新聚焦起来。

面对闫阳直白又带着责备的目光,她这才回想起刚刚的对话,补充道:“不会有事的。”

她想用话语安慰他,也许连峰说得对,闫阳是在担心她。

闫阳却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你的判断只是基于已有的作战经验,战力值是量化的数据,可以客观理性地评估,但人心却是最难测的。”

南鸢听得脑袋发蒙,这的确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她像个受训的学生,东瞅西看,又忍不住想抠指甲,这是为数不多的,南鸢很不耐烦听他训导。

闫阳无视她的三心二意,继续加重筹码道:“今天要是你出了意外,没了佣兵团的主心骨,这仗还要怎么打?”他也不是故意跟南鸢抬杠,非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他只是希望南鸢能学会替周围的人着想。

问题接二连三地冲击她的大脑,让她混沌不堪。

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么多,更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观察敌人的弱点,执行有效的行动,是她自参战以来奉为圣旨的信条,这有什么不对吗。

“还会有别人。”南鸢反驳道。没了她,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实验体进入战场,她并不特殊,就算被誉为佣兵团的最高战力,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一腔热血被南鸢泼了盆冷水,闫阳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南鸢之间的沟通存在本质上的障碍,他是普通人,有体温,有情感,有羁绊,有不能随意放弃生命的执着信念,但南鸢却无法靠自己去寻找活着的意义,她只是一把冷枪,一枚子弹。

他有些发笑,自己有什么资格对她评头论足。

一边想摧毁实验体,一边又发了狠地劝解她珍惜生命,他才是那个伪善的人。

但话已至此,他又忍不住继续说:“就算实验体取之不尽,那些被困在城里的无辜百姓,那些被歹徒肆意**的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像蚂蚁一样被踩在脚下,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南鸢诞于死亡的摇篮,被赋予了剥夺生命的权力,早已将生死置之身外,她是战争的产物,是帝国的枪炮,不是盾。

“与我无关。”南鸢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闫阳对她的话毫不意外,甚至觉得这才是原本的她该有的样子,只是那双因疲惫而充血的眼睛依旧不受控制地爬上红色蛛网,无奈和愤怒不断交织,最后铺天盖地地朝南鸢袭来。

“是,都与你无关,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我有时候真羡慕你,没心没肺地活着应该很轻松。”他心里别扭,对南鸢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是感受不到别人的情绪波动,此刻,南鸢也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她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在乎的东西少之又少,但这不是闫阳嘲讽她的理由。

“别得寸进尺。”她很少发脾气,至少在她眼中,她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对闫阳发火。

闫阳挑眉看着她,对她的威胁毫不在意,反而步步紧逼,非要跟那双飘着雪的眼睛较劲。

“怎么?我说的有错吗?实验体杀人成本低,毁坏成本低,又极易操控,帝都每年耗费将近一半的国库制造实验体,不过就是觉得随用随取,即便是战死了也不会有负罪感,因为他们根本没拿实验体当人看。”

抑制不住的发泄欲倾巢而出,可是刚说完闫阳就后悔了,因为这些话,实在有些太过残忍。

字字诛心,如果南鸢能读懂自己的心,那她一定能感觉到心在滴血,这番话从闫阳的口中说出来,无不讽刺。

然而,就结论而言,她觉得闫阳没错,连她自己有时都会错以为这是一副假的躯壳。

“实验体,生于战争,死于战争,是宿命。”

她的沉着冷静令闫阳钦佩,本以为这样会激怒她,可南鸢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样子,还是让他的心跌入绝望的谷底。

他几乎是瞬间就走了过来,右手钳住她的下巴,强烈的挤压感几乎快把她整张脸揉碎:“你是没有心还是没有脑子?宿命?呵,我真是多余管你。”

闫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声音也在发颤。

他有太多话想说,此刻却都说不出口,只觉得心口发闷。

刚从震惊的余温中恢复过来的南鸢,冰眸里蕴满杀气。

被禁锢着头,下巴骨都快要错位了,南鸢使尽全身力气抵抗,想要掰开那只手,但闫阳的力气大到她无法挣脱,这么看来,她才像是那只被随意**的蚂蚁。

失望,慌张,羞耻,憋红的眼,咬出血的嘴唇,最后化成了怒不可遏的一脚。

“放开。”她加大嗓门吼道。

膝盖受到重击,闫阳却没有撒手。

南鸢的声音像冰封的刀刃,那眼神更是让闫阳觉得熟悉,熟悉到看一眼心脏都会被割裂开。

屋子里的温度骤然冷却,电光石火间,闫阳先熄了火。他突然松手,脱力的南鸢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磕到桌角,膝盖青了一块儿,那张比纸还白的脸留下深红的掐痕。

闫阳苦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只觉得胸口灼烧得厉害,想扯开衣领透透气,手放在最上面那颗扣子上时又停了下来,垂下手,像个泄气的皮球。

身体和心灵遭受双重羞辱,让南鸢顿时立起身上的倒刺,她摸了摸被掐红的脸,内心五味杂陈,对闫阳的好感顿时减退了大半。

没心没肺,这四个字,就像四个无形的钉子,深深扎进她心里。

闫阳半靠在沙发椅边,佝偻着背,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银发盖住了侧脸,安静地坐在阴暗角落。

南鸢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直到平息了怒火,哑声道:“我讨厌你。”

随后一脚踢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