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人

“呲!”

嬴政利落地从刺客腰间拔出自己的短剑,孩子气的面孔显得很平静。血花随着抽剑的动作从伤口处飞溅而起,映在嬴政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犹如飞花落水,无端生出使人怦然心动的美感——与此时残酷的场面形成难以言说的反差与震撼。

他直起身,剑尖在身侧划了个半圆,甩掉了剑刃上的残血。然后,他走向地上倒伏的另一个男人,目光冷冷地扫过对方胳膊上的箭杆。

几乎就在收回目光的瞬间,他俯身将短剑刺入对方胸口。紧接着,抽剑的动作再次带出一串鲜血。**的颜色要比之前那人要艳红得多,因为这人直到刚才都还活着。

嬴政皱眉,有些嫌恶地从死者身边离开。他径直走向两车相撞的地方。刺客的大车将安车斜压在山壁一侧,两车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赵姬坐在离安车不远的地方,关切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儿子,沉默着放任他的行为。

这时嬴政已经走到御者倒地的地方,他像之前那般,将昏迷的刺客一剑解决了。

干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站着的两人。李斯和斗笠男小声交谈着什么。嬴政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抿着嘴唇注视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他将短剑入鞘,喉咙里冒出一声不满的哼声。明明是自己回国的事情更重要不是吗?他觉得自己被怠慢了,眉间的阴郁越来越重。

就在嬴政压抑的怒气即将爆发时,一名浑身是血的秦卒艰难地跑了过来。他显然是受了重伤,脚步蹒跚,歪歪倒倒。

秦卒见夫人和公子平安无事,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倒在路边。赵姬起身奔了过去,低头查看他的伤势。那人披创十数处,尤其是胸腹处伤到了要害,能坚持走到这里已是奇迹了。

“夫人......前方刺客已除......请夫人和小公子......尽快登车......”秦卒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扭头断了气。

赵姬点了点头,绝美的面孔并没有太多悲伤。她侧目看向跟过来的嬴政,眼神充满困惑。

“蒙将军对外宣称经中原三川腹地入秦,而实际上是走野王—轵关入函谷关。两条道路皆为虚,只有长平一线为实。李斯的计策只有你我母子、涟香以及蒙将军知晓,这刺客又是如何追踪而来?”

嬴政咬唇不语,埋头盯着地上的秦卒尸体。赵姬身为母亲,早注意到嬴政若无其事的表象下掩藏的怀疑与动摇。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入眼底,抬眸看向远处的二人。

不管那位斗笠男是谁,她可不想在这里陪着李斯浪费时间。

另一边,彘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仅以李斯能听见的音量转述着主人的话:

“毛遂冒乐乘军主力之名,以一万兵力将卿秦的二十万燕军吸引在代地。乐乘主力不仅失期不至,甚至连行踪都成了谜团。毛遂军外无强援,陷入苦战。”

“!”

李斯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尽量表现得平静,然而急促的呼吸还是不受控制地泄露了他此刻忧惧的心情。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乐乘军最可能的去处——燕国都城蓟。

燕国起六十万大军攻赵,国内空虚,加之都城远在东北一隅,恐怕无人会料到本该在代地作战的乐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易水,如天兵骤降般突袭蓟都。

如今廉颇主力在鄗对战栗腹主力,毛遂军将卿秦军拖延在代地,燕国六十万大军无暇回援,只要乐乘主力一举将蓟都攻下,此战赵国必胜!

然而,与胜利相对应的是毛遂军有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究竟是一万将士的性命更重要,还是取得整场战役的胜利更重要?想必任何有大局观的决策者都会在权衡利弊下做出理性的抉择。

李斯想到这里,胸口一阵清醒的钝痛。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似乎参透了那枚枭棋的含义。

“平原君拒绝向代地增发援军,墨家田茵已经自行带领墨家弟子北上支援了。”彘的神情犹如石雕般冷硬,他用毫无起伏和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一个字一个字如铁钉一般钉入李斯的耳朵。他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握紧袖子下的手。

“师弟为何要特意让你来告诉我这些?”

“小人不过是来传话的。”

李斯对彘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在将疑问说出口的同时就意识到自己不会从对方嘴里得到答案。彘带来的消息扰乱了李斯的心湖,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看穿韩非的意图。

毛遂是他多年的好友,如今虽然关系决裂,难道自己能忍心对他见死不救?况且,身陷险境的还有田姑娘......如果他现在立刻返回邯郸多方斡旋,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

可是如此一来......

李斯抬眼看向嬴政的方向,对方亦恰好望了过来。目光交汇,李斯感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信任与依赖。

他答应要护送嬴政平安入秦,本不该在这里再耽误宝贵的时间。

两条路摆在眼前,他却像一个孩子般茫然无措。究竟是舍弃友情与爱情,选择个人前途和政治理想,还是......

此刻李斯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是冷的!

“我与师弟不同,我的血还不是冷的。”曾经在韩非面前重重强调过的话,猝不及防地在李斯耳边苏醒。

他责怪韩非冷血,亦多次否认自己与他同类。而今,韩非就是来看他做出抉择的!

李斯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他凝视着彘,仿佛透过彘的身影看到了独坐于棋盘边,清冽的丹凤眼含着嘲讽笑意的韩非。

彘罕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讶然。他看到李斯深潭般的眸子中燃烧起了冰冷的火焰。那团火苗仿佛从冰层下窜出来,带着悲伤的靛蓝色彩。就在彘想要将那团火焰看得更清楚时,李斯蓦地合上双眼。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震颤着。接着,耳边响起的是李斯与往日无二的冷静嗓音。

“请替我多谢师弟的消息。时间紧迫,斯还要送人出关,彘的救命之恩且容在下来日再报,这就别过吧。”

“少将我与那些扶危济困的游侠们相提并论!我没那么滥情。”彘嫌恶地冷哼了一声,“你若是变成一具尸体,我唯一困扰的是没法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说罢,他转身离去。

嬴政目睹彘走远后,迅速奔到了李斯身边。

“那人和先生说了什么?”

“无事。”李斯若无其事地说道。

嬴政皱眉,眼睛定定地瞪着李斯,探究的目光仿佛要在他身上穿出一个洞。李斯无奈,只得说道:

“他谈到燕赵边境的战事......这些都与公子无关,我们尽快启程吧。”李斯一边说着,一边疾步走到损坏的安车旁,俯身检查了一遍。

“两驾车子都撞坏了,刺客还有一辆大车停在前面。公子和夫人留在这里,我先过去查看情况。若前方安全,我再回来找你们。”

他的话音刚落,嬴政立刻说道:

“我和先生一起去!”

李斯不答,径直往前走去,嬴政疾步追上。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一段距离,李斯回过头来,神情淡然,似乎接下来要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的琐事。

“入秦的路线,公子有对谁说起过么?”

嬴政猛地顿住脚步,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不语。

李斯见状亦不追问,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问起并不介意答案。他转身正欲继续往前,脑后传来嬴政细若蚊呐的低语。

“政只与阿丹说过。”嬴政猛地抬起头,两手握成了拳头,眼眶因为委屈而红了一圈。

原来如此。

李斯温柔地注视着嬴政,点了点头。赵姬母子若在赵国境内遇害,秦国必定要向赵国讨要说法。一旦秦赵两国再起争端,最大受益者自然是正与赵国作战的燕国。

太子丹年少,策划这起刺杀的必定是太子丹身边的亲近之人。

即使是孩童间单纯的友情,一旦涉及到国家利益,亦不得不被利用腐蚀。

一想到这里,李斯的眸子暗了暗。他肃容对嬴政说道:

“斯有一句话,希望公子牢记在心。”

“先生请说。”

“公子与人相交,务必保留一二,因这世上无人值得公子全心信任。”李斯语气郑重,仿佛在交代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连母亲与先生亦不可么?”

“不可。”李斯淡淡说道,眸子微微弯了起来,“公子非比常人。成大业者,必无情。”说完这句话,他又指了指后方的道路。

“公子不必与斯前去查探情况,你且回去陪伴母亲吧。”

嬴政动了动嘴唇想要再说什么,然而一看到李斯的神情又沉默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

待走出七八步远的时候,嬴政回头看去。不知为何,李斯独行的背影让他生出一股难过的情绪,他总觉得斗笠男离开后,先生似乎有着沉甸甸的心事,眉目间郁结着厚重的阴云。

另一边,李斯走到刚才的遇袭处。刺客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其中包含了一名秦卒的尸体。李斯俯身细看,那人怒目圆睁,临死时仍紧握长剑做奋战之势。李斯伸手抚上秦卒双眼,默念一句祷语后合上他的眼皮。接着,他又起身查看挡在路中的那辆大车。

车子的状况良好,可以继续使用。况且那车子也是商贾用车,与赵姬母子伪装的身份相吻合。

李斯站在车头处,看着御者的位置迟迟未登车。突然,他抬手重重地击打在车厢板壁上。木板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犹如他此刻的心境。

韩非在等他做出抉择,可事实上他根本别无选择。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与师弟属于同一类人。因为他李斯亦是一个面对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感情的冷血之人。

呵呵。

李斯冷笑着,眼中泛着点点水光。一双眸子仿佛幽幽泉水边的青石,表面被涓涓细流消磨得圆润细腻,却始终不改坚硬的内核。

同一时间,嬴政坐在母亲身边,神情专注一语不发。

不可信任任何人么?

嬴政心里默念着李斯的叮嘱,抬眸看向远处的群山。层峦叠嶂,壮丽山河,原本使人心旷神怡,而此时他只觉得眼前模糊成一团。仿佛在须臾之间,邯郸的那一段年少友谊随着呼啸的山风飘散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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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溯到嬴政与燕丹道别的那一日。

鞠武来到后园,找到了情绪低落的太子丹。

“公子政和太子说了什么?”他循循善诱的语气带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燕丹抬起通红的眼睛,近乎哽咽地说道:

“阿政不让我跟别人说。”

鞠武理解般地点了点头,在太子身边坐了下来。

“太子舍不得公子政离开吧?”

燕丹抽了抽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鞠武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对太子说道。

“臣也许有办法让公子政回来。”

“真的吗?”太子丹闻言,含着泪珠的眼睛咻地一亮,转悲为喜。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再度黯淡下来。

“阿政想回国,这对阿政来说是一件盼望已久的大事......我......我不能因为自己留在邯郸,就让阿政回来陪我。那样不是很自私吗?”太子丹抬起头,希望得到太傅的宽慰。

鞠武微笑着点了点头。

“太子不愧是仁德之人。不过公子政回国,未必是一件好事。”

“什么?”燕丹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直直看向太傅,“阿政会有危险吗?”

“公子政不同于太子。王上在您出生百日时,早早下诏将您立为太子,因此您太子的名分是昭告于天下的。公子政是秦太子子楚的长子,看起来理应立为太孙,而实际上却未经过正式的册立仪式。臣听闻秦太子侧室为魏国公主,母家尊贵,又为秦太子生次子成蟜。而公子政的母亲出生卑微,过去是邯郸城中一名低贱的舞姬。公子政此时回国,立刻便会卷入立嗣之争。这对他们这对毫无外戚势力的母子来说,犹如投肉入虎穴。”

“那要如何是好?!”燕丹一把抓住鞠武的袖子,急急问道。

“依下臣看来,赵夫人和公子政继续留在邯郸也许更安全一些,至少赵王并不想得罪秦国。赵姬母子远离秦廷漩涡中心,待秦国正式册立公子政为太孙的诏书下达,二人再回国不迟。”

燕丹快速移动着眼珠,嘴里喃喃道:

“这么说,我们得快点将阿政追回来!”

“太子明鉴。太子与下臣虽软禁于此,但邯郸城中尚潜伏着不少燕国义士,下臣倒是可以想办法联系上他们......”鞠武合袖一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听闻蒙将军护送赵夫人和公子政经洛阳入函谷关,不知是否属实?”

燕丹闻言,连连摇头。

“阿政与我说了,他们经长平入秦。”

鞠武的眼睛蓦地睁大,片刻后露出了然的笑意。

“下臣明白了,即刻着手准备。”

“拜托太傅了。”燕丹站起身,殷切说道。他的心情比起刚才要明朗多了。阿政返回邯郸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仅自己有好友作伴,阿政也不必卷入秦国立嗣的危险中。

太子丹并没有看到太傅转身离去时,瞬间阴冷下来的目光。

鞠武心中亦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只是这个计谋与燕丹所想大相径庭。

太子丹年九岁,若是百姓之家的孩子,尚处于父母疼爱的天真年纪。然而他终究不是凡人,那样的单纯心性不适合一个国家的继承人。

身为太子,蹑足于高位,享受常人不可及的荣华富贵的同时,必须承担常人不可及的责任,譬如背负起一个国家;必须舍弃凡人们享有的东西,譬如美好的友谊。

他是太子太傅,有指导太子的职责,如今他要教会太子丹舍弃。这个过程虽然残酷,却不得不忍痛为之。这是为了太子丹,亦是为了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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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韩非子·备内》